第二十章

1

一幫沙門會的幫徒拿著火把往河裡照耀,日軍在對岸搜索著。巷子裡一陣喧嘩,古爍一馬當先,帶著一幫人沖瞭過來,“哪裡響槍?!是哪裡響槍?!”

“爍哥,就這裡響槍,我們來瞭可什麼也找不著。”

“狠狠地搜!我去稟報六爺!”他帶著那隊人踢踢踏踏跑遠。

幾個幫徒看著他們的背影胡侃,“爍哥今兒可轉瞭性子,這麼咋呼上勁的。”

“他們那幫人怎麼有用長槍的?”

“教你個乖,我沙門如此興旺,自然有帶藝投師的,也就有瞭用長槍的。”

他們心不在焉地搜著,下遊忽然有一個黑乎乎的人影爬瞭上來。幫徒們驚退,大呼小叫地伸出十幾支槍,“相好的別動!瞧見你啦!”

“別掏傢夥!我傢夥在手上!”

“……六爺!!!”

那確實是李六野,身上的血已經被河水漂盡瞭,一隻手仍卡著漏氣的喉嚨。他看看自己的手下,翻個白眼,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

2

四道風的隊伍在日本司令部外列瞭個參差不齊的隊形,何莫修被夾在四道風和古爍中間。

一輛停在大門邊的卡車已經發動,伊達匆匆從軍營裡出來,“比約定要快。很好,你們終於守時瞭。”他顯得很滿意。

“六爺說大傢是好朋友,自然要守時。”

“你們的六爺呢?”

歐陽東南一指,“那邊響槍,六爺撲人去啦!”

“很好,我們的軍隊也去瞭。”他看看何莫修,一臉的深信不疑,“長谷川君說這人大大的重要,但我對你們的戰鬥力很不放心。”

歐陽愣瞭一下,“這二十二個人個個都是沙門的高手!”

“他們甚至連立正都不會。他為什麼……在他的背上?”伊達看著被隊員背著還生死未卜的八斤。

“他喝多瞭。”

伊達走近兩步,一股撲鼻的酒氣熏來,他皺瞭皺眉,“你要我相信這樣的人嗎?也許我該從緊張的兵力裡抽調……”

歐陽急瞭,對著四道風一指,“你,出來!讓人瞧瞧沙門的功夫!”

四道風愛搭不理地出來,雙槍在手上耍個槍花,瞄都不瞄就是一槍,對街屋頂上的一塊瓦當被他打得飛掉,他又一槍,那瓦當在空中成瞭碎片。

伊達驚得退瞭一步,看四道風的眼神也多瞭些尊敬。

歐陽指指八斤,“他——就是教他用槍的人!回去吧!”

四道風恨得直咬牙地縮回隊裡,伊達高深莫測地又看看八斤,眼角卻又掃見瞭什麼讓他不滿意的事情,“怎麼會有個女的?”

他指的是唐真,唐真和她的機槍筆挺地在隊尾站著。

歐陽小聲地說:“請您小聲說話,混江湖的女人脾氣都不好,您也看見瞭,她是機槍手。”

“女人怎麼用得動機槍?”

唐真也無需歐陽來說,把機槍輕飄飄地在手上打瞭一個旋,拉栓上彈,然後歪頭看著兩人,“打誰?”

伊達搖頭不迭,“很好,我相信她。”他又看見思楓,“怎麼又有一個女人?”

高昕拼命把自己藏在別人的身後,可是伊達已經無師自通地想明白瞭,“機槍組自然是兩人,有誰能又背槍又背彈?是不是?”

歐陽肯定之極地點頭,伊達終於抬起雙手,“我相信你們的戰鬥力,那就拜托瞭。”

歐陽松瞭口氣,“要有半個閃失,我腦袋給您。”

“很好,趕快上車吧,別讓長谷川君等急瞭。”

車廂板被掀開,何莫修第一個被架瞭上去,然後被一個個上來的人擠在最裡邊,一輛車上坐瞭二十多個人,顯得有些擁擠。

車發動瞭,卻遲遲不開,歐陽焦急地看著外邊,伊達跟大門邊的兩個機槍手說瞭些什麼,那兩個人拿著武器跑瞭過來。他們上車,一個一腳把趙老大踢開瞭,另一個又推開幾個人,兩人占瞭一個寬敞的角落坐下。

歐陽苦笑,“他怕一挺機槍不夠,又派一挺支援我們。”

車終於駛動,把日軍軍營和伊達遠遠地拋在後邊,卡車駛過街道,亂成一鍋粥的沙門幫徒正從街上跑過。

兩個日軍槍手在用日語大聲地談論車上的女人哪一個最漂亮,車裡的人憂心忡忡地看著外邊搖晃的路面,他們不知道這種走鋼絲一樣的活路到底能走多久。

古爍和四道風站在車口,看著黑漆漆的沽寧,古爍的神情變幻不定。四道風警覺地看著古爍,古爍苦笑,“我不能跟你們走。”

“你發的什麼瘋?”

“要是李六野死瞭,我跟你們走;李六野沒死,他會跟我老婆孩子過不去。”

四道風默然瞭,道:“他死瞭。”

“今天我是為咱們兄弟活的,活得好痛快,現在該為老婆孩子想想瞭。”

“我一定回來,回來一定找你。”

“放心啦,我是坐地鼎古爍呀,最把穩的,我會在沽寧等著你回來。”他在車幫上一踏,跳瞭下去,隨即消失在巷角。

四道風眼眶忽然有些濕潤,背過身子坐瞭下來。

“他幹嗎下車?”思楓詫然。

歐陽輕輕捏瞭捏她的肩膀,於是思楓看四道風的目光也帶上瞭同情。

卡車暢行無阻地通過瞭最後一道關卡,駛出沽寧。

四道風忽然一拍腦門,跳瞭起來,“啊呀,忘瞭一件事!”

高昕縮瞭縮脖子,她有點心虛。四道風看著她,“我忘瞭把你擱回去瞭!”

“反正說什麼都晚瞭。”高昕索性露出一個勝利的表情。

3

李六野被前呼後擁的幫徒抬進沙門會,周圍一片“六爺”“六爺”的嚷嚷聲,整個沙門亂得如同暴亂。

“哪兒呢?在哪兒?”沙觀止穿著背心短打從屋裡跑出來,兩個幫徒拿著衣服在後追。沙觀止慢慢走瞭過去,他站在人圈之外,不敢想象會看見什麼。幫徒們立刻讓出一條道來。李六野躺在門板上,虛弱地喘著粗氣,脖子被繃帶纏得粗瞭一倍,身上和臉上也被包得像個木乃伊。

“三十年!三十年!這徒弟我帶瞭三十年!金瘡藥!去拿我最好的金瘡藥!”

“已經裹上瞭,大阿爺。”

“六爺右邊的招子 [1] 壞瞭,喉管被割斷瞭,背脊、肩膀、肚子挨瞭三槍,小傷沒數……爪子好狠哪,大阿爺。”

“誰幹的?是誰!六野,說出來,就是把沽寧掀瞭也要他碎屍萬段!”

李六野嘴裡隻能發出粗重的喘氣,一隻沒裹上的手在空中胡亂抓撓。

幫徒們嚷嚷著:“六爺嗓子壞瞭,說不出話,大阿爺。”“要不拿紙筆給六爺!”

沙觀止抬腿就是一腳,“他識不得字!”

李六野急火攻心,一隻獨眼瞪得如銅鈴,手終於不再抓撓,而是在自己胸口猛捶瞭一下,就此安靜。

沙觀止急忙撲過去,“六野你別死!你是我的好徒弟!不——你就是我的兒子!”

李六野卻不是死,而是瞪著眼在想主意,他那隻手忽然指向供桌上的簽筒,幫徒連忙給他拿過來,李六野哆哆嗦嗦從裡邊抓出四根簽。

“是下下簽!”一幫徒道。

李六野把簽子照他臉上狠紮過去,那幫徒捂著臉逃開。

“四……四道風?”又一個幫徒猜測。

李六野用盡全力點瞭點頭,沙觀止在傷心之外又多瞭震驚和茫然,他摸到張椅子無力地坐瞭下來。

李六野仍不消停,他轉指著大門。

“有客要來?”

李六野一把揪住瞭那糊塗蛋的頭發。

“六爺的意思是仇傢要來尋仇!”

李六野伸手又抓,這位比較乖覺,還沒抓著就閃開瞭。

“六爺,您那意思是要出門?”

李六野終於沒揍人,這說明答對瞭。

“大阿爺,六爺要出門!”

沙觀止手忙腳亂地站起來,“你有心事師父給你辦!六野,可不興死,你一身功夫!怎麼傷也不興死!”

李六野眼裡隻閃著偏執而仇恨的光芒,一隻手路標樣地指著門口,沙觀止終於定下神來,趕緊穿好衣服,他伸出手,一名幫徒忙把蒲扇給他遞上,沙觀止狂怒地摔瞭,“槍!快拿我的槍!”

那兩支大號左輪終於遞到他的手上。一幹人風風火火地出門。沙觀止大馬金刀殺氣騰騰地在前邊走著,身後的幫徒抬著門板,舉著火把。

李六野終於找著他要找的東西,他指著一面日軍的旗。

大夥都有點傻瞭,一幫徒說:“糟瞭,六爺是被鬼子害的。”

沙觀止愣瞭一下,“六野,是不是這樣?”

李六野仍然固執地指著那桿旗。

沙觀止又問:“你要去鬼子司令部?是不是?”

李六野終於噓出口大氣,於是亂成蜂窩一樣的人群也終於有瞭個方向。

另一條街上,古爍拖著衣衫不整的老婆和孩子從屋裡出來。女人看著自己的傢,使勁地掙脫瞭,“你到底做瞭什麼虧心事?好好的傢就要這麼扔掉?”

“我做瞭虧心事!燒瞭人傢,搶瞭人錢,殺瞭八十歲老太太!”

“你當你做不出來?”

“我何止做得出來,我還就做瞭!”

“你做你的,你走你的,拖著我們幹什麼?”

古爍急怒攻心,一個耳光甩瞭過去,女人和孩子一起哭。

“我回來做什麼?我告訴你吧,我殺瞭李六野來著,死沒死我不知道,要沒死,那瘋子就會著落在你們身上。”

女人嚇得頓時不哭瞭,連著把孩子的嘴也掩上,“你、你說什麼瘋話?”

“你說我不做好事是嗎?我現在做瞭件大好事,蓋沽寧都伸大拇指的好事,你怎麼不高興哪?”

女人終於相信他說的是真話,抱著孩子待在地上,古爍歉疚起來,“不跟你吵瞭,我是為瞭你們回來的。”他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摟著女人,女人哆嗦著拿過鑰匙想鎖院門,古爍把鑰匙搶過來扔瞭。

他帶著老婆孩子在巷子裡左沖右突,沙門會還在街巷裡拉網,沒轉幾下就讓一圈火把給圍上瞭,女人頓時嚇得在他身邊篩糠。

“爍哥大半夜帶著嫂子上哪兒呀?”

“她娘傢人病瞭,送她回娘傢看看。”古爍仔細地打量著那些幫徒的神情,想看出一絲端倪。

“出不去城,今晚上鬧得太兇,拿證都不好使瞭。”

古爍怔瞭一下,這實在不是個好消息。“那我回去。”他帶著女人轉向。

“爍哥,別急昏瞭,你傢在那邊!”

幫徒指的那個方向,一圈熊熊的火把正過來,領頭的赫然是沙觀止,古爍隻好硬著頭皮迎瞭上去,“給大阿爺請安。”

沙觀止面沉如水,“古爍,你今天不是和六野一塊兒嗎?”

“我傢裡有事,六爺和廖金頭一塊兒走瞭。”

沙觀止幾乎快哭瞭出來,“你看那幫糟心爛肺的,把我徒弟害成什麼樣子!”

沙觀止手指之處,身後簇擁的幫徒如潮分開,露出門板上抬著的李六野。

李六野也看見瞭古爍,他雖傷重瀕危,可復仇意志卻燒得越發熾烈,一隻手狂怒地指向古爍。

古爍驚得猛退一步,重重地撞上瞭墻,他下意識地把老婆孩子輕輕推開。

沙觀止湊到李六野身邊,“六野,你要什麼?想說啥?痛不痛?”

李六野稍微偏開瞭他,仍指著古爍。

“古爍過來,我瞧他是有話跟你說。”

古爍一步步走瞭過去,他在李六野面前站住,“說吧,我等著呢。”

沙觀止悲從心來,“怎麼說?喉管都讓那畜生割斷啦!自傢人啊!怎麼這麼狠!”

古爍愣瞭一下,李六野已經揪住瞭他的衣服,古爍生挺地站著,李六野使著蠻力想把他拉近,他仇恨地瞪著古爍,那隻獨眼都快射瞭出來。換個人誰都能看出那是仇恨,可偏偏李六野平時絕大多數看人時都是這種眼神。

“爍哥,你順著六爺,他氣不順。”

“是啊,他要打你就讓他打兩下,我們都挨過瞭。”

李六野急怒攻心,伸手把幫徒腰間的槍抽瞭出來,向古爍指去。他傷得實在太重,這一下已經把氣與力一塊兒用盡,險些從門板上栽下來。

古爍抓住李六野的手,輕輕把那支槍掰瞭下來,“謝六爺賜槍。古爍一定用這支槍把害六爺的人追到天涯海角,給他個三槍六洞。”

沙觀止深有感觸,“是啊,沙門現在良莠不齊,真靠得住的還是你們這幫老人。”

“我想這事一定是跟廖金頭有些關系的,我這就去抓他來問個明白!”

“去吧去吧,兩千七百門下,你是最把穩的。”

李六野氣得一口血吐瞭出來,直挺挺地暈瞭過去。

“完瞭!血脈逆行!六爺要歸位!”

沙觀止狠狠給那多嘴的幫徒一下,“快抬鬼子那兒去!他們有西醫!”

一片鬧哄哄中古爍讓在旁邊,直看著那幫人走遠,他看看女人,女人死死抱著孩子,他來不及多想,一手拖著老婆,一手抱著兒子,徑直往另一個方向跑去。

古爍在一條巷子裡停下來,他看著大道上的日軍關卡,一輛卡車剛剛駛來,一整車的日軍下車就位,關防一下增強瞭幾倍,看來是連隻螞蟻也不會放過去瞭。

古爍轉身,看著女人和孩子嘆瞭口氣,他沒說話,從女人手上拿下包裹,解開。

“出不去城啦,古爍?”

古爍點瞭點頭,他從包裹裡拿出一個小佈包,塞到女人手上,“這是咱傢所有的錢,你拿好,別跟我,跟我就是個死。你拿錢在城裡找個地方住下,盡量少出門,沙門認得你的人不多,我出什麼事你也都別管,等這陣風過去瞭就離開沽寧。”

女人啞瞭,古爍把女人的手合攏拿緊那些錢,又摸摸孩子的頭,掉頭走開。

他老婆一把把他揪住,“你讓我別管!沒瞭你我們娘兒倆怎麼活?”

古爍輕輕掰開女人的手,“有你這話我死也值瞭。”

女人呆呆地看著他,“你要去哪兒?”

古爍苦笑,“哪兒都不去,可我最煩的全都來瞭,躲命,逃亡,能活一天算一天。”

他又看瞭老婆孩子一眼,轉身隱沒在黑漆漆的巷子裡。

4

歐陽一行乘坐的卡車行駛在公路上,遠遠的沽寧已經隻是一個輪廓,一隊卡車與他們錯肩而過,歐陽一眼掃見那車廂裡晃蕩著中國人的屍體,但他沒有看見的是車廂角落裡被看押著的廖金頭。

“已經進入掃蕩區瞭,告訴大夥兒,看見什麼都不許擅動。”

他那句話被一個一個地傳下去。

遠遠地響瞭一聲炮聲,掃蕩仍在繼續,這種飛馳的速度讓車裡的人又有瞭些希望。

歐陽對趙老大說:“照這速度天亮能出掃蕩圈。”

“我就沒指著你這渾水摸魚能成!”趙老大笑得幾分僥幸幾分慶幸,更多的是欣慰,歐陽卻嘆瞭口氣,“可成與不成還不是定數……”

話音未落,駕駛室裡的日軍司機猛打方向盤,車旋瞭半個身子,在路面上憑空出現的一個大坑前停瞭下來。

車裡的人竭力保持著平衡,一個日軍機槍手嘻嘻哈哈地趁著慣性撲到高昕身上,高昕嫌惡地把他推開。

司機回頭道:“路被挖啦!”(日語)

四道風看看歐陽,“他嚷什麼?”

“路被挖瞭。”

四道風頓時急瞭,“哪幫壞鬼把路挖瞭?”

“像你我一樣的人。”趙老大說。

司機跳下車,在那個橫斷瞭整個路面的大坑前一籌莫展。潮安於他來說,是不能到達的目的地。

潮安日軍總部會議室內,長谷川正瞇縫瞭眼在聽神崎誇功耀武,嘴角帶著一絲高深莫測的微笑。

神崎侃侃而談:“作為這次掃蕩的主力,我部兩天內從沽寧推進到潮安,可以說是勢如破竹!我可以向諸君保證,我部所過之處再無所謂的抵抗組織,他們最多能搞些破壞公路和電話線這樣的小伎倆……”

顯然誰都不太喜歡他這份狂傲,連首座的飯田少將都不喜歡,他轉向長谷川道:“長谷川君,作為配合部隊和沽寧軍事指揮,你有什麼要說嗎?”

神崎笑笑,“長谷川君的聽力還欠佳啊。”

長谷川站瞭起來,敬禮,他現在終於可以胸有成竹地賣弄他的口才瞭,“將軍,我沒有神崎君那樣的幸運,一直遭遇到頑強的抵抗,在神崎君走瞭之後。”

同僚中響起幾聲竊笑,神崎氣得臉紅脖子粗,“這是不可能的,沽寧的抵抗力量在一開始就被蕩平瞭!”

“那麼如何解釋在這之後我部與敵人發生的激戰呢?將軍,你是否記得德國盟友向我們要一個中國人?”

飯田點點頭,“當然記得,他和你說的事情有關系嗎?”

“是的,他被盟軍關註,被沽寧的抵抗組織保護,並且落在他們手上。在神崎君離開之後,我部與這些訓練有素的武裝人員爆發激戰,他們隻是藏起來瞭,並且在之後鬧得更兇。”

“這個人有那麼重要嗎?”飯田的興趣已經被長谷川勾起來瞭,這正是長谷川想要的,他說:“敵軍出動數百人,就他們來說是罕見的規模,我本人受到炸彈襲擊,但我部作戰英勇,終於摧毀瞭他們的山中基地。”

“我是問此人為什麼會這樣重要?”

“屬下在激戰的同時也產生瞭疑惑,對照多年前收集的資料,發現我們的德國朋友隱瞞瞭很多。何莫修此人是一個很尖端的科學傢,在歐洲涉入過一種超級炸彈的理論研究,我們的敵人美國因此而邀他入籍。”

“本島的情報人員並沒掌握這些,他們隻覺得德國人要就給他們。”飯田的眉頭皺成瞭疙瘩,長谷川說的無疑已經成為今天晚上絕對的重點。

“屬下不顧艱辛和人員傷亡的作戰,不是為瞭滿足德國人,完全,也僅僅是為瞭帝國的憂患。設想一種超級炸彈,且不論是如何超級吧,別人有而我們沒有,萬一有一天落到我們頭上……”

“這個人……叫何莫修的現在在哪裡?”

“萬幸,我們終於把他搶到瞭手上,正在送來,將軍。”

飯田露出一臉愉悅的神情,他看看表,站瞭起來,“時間不早瞭,我們就此結束吧,”他看看長谷川,“讓我們等待長谷川君給我們帶來的好消息吧。”

5

天邊已乍現晨光。歐陽他們乘坐的卡車還滯留在那個大坑旁,他們拖來一些樹幹,想在坑上搭出兩條勉強可以通車的道。

歐陽看看天色,“快一點兒,我們耽誤一個多小時瞭。”

四道風也不理他,埋頭把最後一點弄好,在上邊狠跺瞭幾腳。歐陽指揮著那車顫巍巍地通過,然後對散落四周的隊員揮瞭揮手。

車緩緩駛動,隊員們追著跳瞭上來,兩個日軍機槍手在車裡四仰八叉地睡著,他們剛才沒出任何力,倒是被車的駛動驚醒瞭。

高昕快樂地弄幹凈剛幹過活的手,她已經忘瞭還有這麼兩個討厭傢夥在旁邊,直到一隻手鬼鬼祟祟地摸瞭過來,高昕驚叫瞭一聲,弄得滿座皆驚,那日軍厚顏無恥地看著滿車人,伸在高昕腿上的手仍沒有拿開。

何莫修咬咬牙站瞭起來,高昕沖他說:“別,我知道顧全大局,我自己能對付。”她把那傢夥的手推開,可是沒用,而且騷擾她的人又多瞭一個,高昕一記耳光扇瞭過去,被打的日軍反而開始笑,那是既然撕破臉瞭就繼續下去的意思。

他們眼前忽然一閃,四道風的一雙手掌伸出,兩人同時著瞭一記耳光,頭重重撞在一起。

四道風對高昕說:“瞧見沒?繃直的巴掌打人才會痛。”

“你的死啦!”日軍驚怒交集,其中一個已經撲過來,唐真不吭不哈,重重一槍托撞在他腹部,那傢夥聲都沒吭出來就蜷在車角,那份準狠叫四道風都刮目相看。

另一個一看,立刻老老實實坐下瞭。

四道風這才發現駕駛室裡的兩司機正透過後視窗往這裡看,他瞪瞭一眼,那兩司機卻指著蜷在地上的同僚哈哈大笑,同時用日語說瞭句什麼。

“他嚷什麼?”四道風習慣性地看歐陽。

“請你坐前邊。因為你很厲害,他們怕得罪你。”

“我才不跟欺軟怕硬的傢夥坐一塊兒呢。”

那司機又嚷瞭句什麼。

“他們請我們的頭兒坐前邊,趙老大,說您呢。”歐陽說。

“我不去,我也膩歪。”

“該有個人坐前邊盯他們動靜。”

趙老大想瞭想,猶猶豫豫地站起來。歐陽拍拍駕駛室,車乖覺地停下,好讓趙老大換到前邊。撩開篷佈的趙老大忽然驚呆瞭,就在幾十米開外的路邊,一座完全被焚毀的村莊正冒著黑煙,而遠處的地平線上,幾個看不見的地方也正冒著同樣的煙柱。周圍是艱難跋涉的日軍步兵,之所以這樣艱難,是因為路面整段整段地被挖開和毀掉瞭,極目之處,這樣瘡痍的路面看不到盡頭。

何莫修臉色蒼白,“這樣磨蹭下去……”

他沒再說下去,但每個人都知道他要說什麼。

四道風不顧車下日軍驚訝的目光,扒著車幫往外看。在村莊邊的空地上,日軍的炮兵陣地還未撤去,有一發沒一發地對遠處發射著炮彈,而一幫步兵在旁邊陳列著屍體,那顯然都是這個村莊的村民。

思楓黯然,像是說給歐陽聽,又像是喃喃自語,“我們來過這兒,這兒好多人我們認識……”

龍文章蹲在枝叢裡,遠遠看著地平線上那幾道上升的煙柱,隱隱還在傳來爆炸聲,他的隊友和龍媽媽在他身後。

“還是不行,路是鬼子的,這裡也過不去沽寧。”龍文章的臉色很難看。

“可咱們已經繞兩天瞭。”

“打仗有道理可講嗎?到現在還沒死你要謝謝老天瞭。”

龍媽媽從他身邊摘下一根野菜,精心地放在一個小佈包裡,她那包裡已經有瞭很多這樣的東西。

龍文章一眼瞪瞭過去,龍媽媽歉疚地看他一眼,“這菜在南方可沒有,六品告我叫七星草。”

“做湯用的。”六品說,他也在摘,並且把他摘到的放進龍媽媽的佈包。

龍媽媽笑瞭笑,“現在不能生火,等有瞭地方就給你們做,你們真都該補補瞭。”

“現在是操心維他命的時候嗎?挨瞭槍子兒的時候會不會覺得鐵質又太多瞭些?”

“你又烏鴉嘴。”

“請您不要像他們一樣老提‘烏鴉’這兩個字!”

龍媽媽立刻像做錯事的小姑娘一樣把佈包藏在身後,六品接過去幫她藏瞭起來,兩人不折不扣是一種同謀的關系。

龍文章決定不再提這事,他看著遠處升起的煙柱說:“我決定再往北走試試看,走到找到一個缺口能進沽寧為止。你們看見他們留的記號瞭,他們在等我們,他們需要我們。”他看看所有人,“出發。”

六品立刻擺好瞭背人的姿勢。

“好孩子,可辛苦你啦。”龍媽媽說。

龍文章皺瞭皺眉,那兩個人處得如此融洽,讓他覺得心裡不是味道。

6

幾個日本軍醫在給李六野急救,沙觀止和伊達在急救室外惶急不可終日。

“到底發生瞭什麼事,他應該在去潮安的路上!可又怎麼會傷在四道風手上?!”

沙觀止急怒攻心,“我怎麼知道?!”

軍醫從屋裡出來,“他醒來瞭。”

伊達沖進屋,那軍醫惱火地走開,他的眼窩被打成瞭烏青,沙觀止也要進去,眼角餘光卻掃見瞭什麼。

幾輛參加掃蕩的卡車從外駛入,車上除卸下死人外,也拖下來一個活人,那是廖金頭,沙觀止怒氣沖天地向他撲去,“我把你個黑瞭心的!跟那畜生合謀整我徒弟!”

廖金頭一看是沙觀止,拔腿就跑,雖被五花大綁但腿腳還甚是靈便,一邊跑一邊大叫:“沒有啊!我哪有啊!”

“沒有?六野都被打成那個樣子瞭。”他拳腳交加卻招招落空,廖金頭逃起來確實比泥鰍還滑,沙觀止急怒交加下想起自己是用槍的,忙手忙腳把槍掏瞭出來。

聽到動靜的伊達向這廂趕瞭過來。

廖金頭眼看逃不過,撲通跪瞭下來,“冤死我啦!明明在跟四道風打,怎麼一下就換成瞭皇軍啊!反水的可是古爍,我是死保六爺啊!”

“古、古爍?”沙觀止愣住。

“何莫修呢?”伊達的反應比沙觀止稍快,他已經不止是疑惑,而是焦急。

“四道風搶走啦!我可是死搶,死而後已啊!你們看我被打的!”

伊達傻住,即使什麼都不清楚,他也明白自己上瞭一個惡當。

長谷川此時正在潮安日軍司令部的休息室裡坐著休息,雖然一夜未眠,他仍然精神之極,宇多田少佐進來,“司令官有請。”

長谷川隨宇多田出去,他滿意地註意到一向倨傲的宇多田這次對他堪稱恭謹。

飯田正在房間裡等著,長谷川進來,他居然沖長谷川客氣地點瞭點頭。

長谷川坐下。飯田道:“我已經和本部通過電話,他們認為你提供的情報極有價值,何莫修這樣的人是不能交給任何別的國傢的,你有什麼辦法嗎?”

“我們可以說沒有找到或此人已死,德國人沒有辦法的。”

“隻有這樣瞭,他們要求立刻把何莫修送往本土。”

“這沒有問題,押送他的車應該已經快到此地瞭。”

飯田點點頭,“你做得很好。”

長谷川站瞭起來,他以為談話到此為止瞭。

“不不,你坐下,宇多田?”

宇多田立刻明白瞭他的意思,轉身出去,並關上瞭房門。

“我和你的看法是一樣的,這件事情也許比這次掃蕩更加重要,而我,不想讓本部覺得在這樣一件重要的事情上,我什麼都沒做過。”

長谷川立刻反應過來,“是您指揮瞭這次堪稱完美的行動,擊退瞭上百名裝備精良的敵人,我隻是提供瞭一些情報而已。”

“不,你提供瞭很重要的情報,可是上百名太少。”

“擊退瞭五六百名中國人和盟軍的混合部隊,我們拍攝瞭完整的照片可以作為證據。”

飯田終於微笑瞭,“你做得很好,我很滿意,同時我也覺得沽寧不是一個能讓你發揮特長的地方,到我的身邊來怎麼樣?我想我是不會在中國長呆的,可能很快會去太平洋完成我的夢想。”

長谷川又站瞭起來,“那也是我的夢想啊!”他沒想到自己夢想的來得這麼快。

宇多田輕輕敲瞭敲門,進來,“將軍,有長谷川君的電話。”

“什麼電話要在這時候打擾我們?”

“是沽寧的伊達副隊長打來的……”

長谷川已經對那個名字有些厭煩,“他總是這麼個沒有分寸的人,我想……”

飯田揮揮手,“去接吧。”

長谷川鞠躬,出去。

7

車仍在一點點往前蹭著,在這條被破壞的公路上,歐陽的焦急沒有盡頭。

死去的中國人已經被排列在公路旁邊,能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味,車裡的人面色鐵青,何莫修終於開始幹噦。

歐陽過去,“來,你換裡邊,我坐外邊。”

何莫修感激地和他換瞭,歐陽笑瞭笑,“我一直很想知道你是做什麼的。”

“我……我……”

“沒關系,說點你喜歡說的事情,會好受一些的。”

這倒符合何莫修的生活邏輯,他立即有些神采奕奕,“我一直都覺得這個世界很有趣,很美好……”他頓瞭頓,似乎在想著怎樣表達,車裡的大部分人都對他說的莫明其妙,歐陽謙和地微笑著,盡管眉宇間有著憂鬱。

“這樣的世界是怎麼來的?所以我就想看清每一個原子和分子,後來我的理想就是結構這些原子和分子,我做的事也是,結構原子和分子。”他兩隻手在空中比畫著,抓著他的所謂原子和分子。

外邊突然傳來激烈的槍聲。

公路邊,一個村民樣的男人被四面八方的日軍逼在一段低淺的路溝裡,面對來自周圍的槍彈攢射,他打得很業餘,隻能在抬頭間隙還上一槍,連瞄準都沒有。日軍顯然把這當作一場玩笑,步機槍不惜彈藥地招呼,卻並不想打中。

兩個日軍潛近地溝,一人從腰間拿下一個手榴彈,另一個日軍搖搖頭,把一個圓筒形的東西遞給他的同僚,那是一個燒夷彈。同僚心領神會,樂瞭,他把那個燒夷彈投瞭出去,地溝裡騰起白熾的火焰,那名抵抗者帶著一身焰苗從地溝裡沖瞭出來。

四道風動瞭一下,但歐陽的手似乎先知先覺,把他摁在原處。

卡車周圍的日軍嘻嘻哈哈地大笑,根本沒人打算開槍,他們看著那個人痛苦地在路邊的曠野上奔突,他們喜歡延長人的痛苦,笑聲卻給瞭那人一個目標,他向這邊沖瞭過來,懷裡抱著一個包制粗劣的麻佈包,上邊的導火索已經被他身上的火苗引燃。

那是炸彈。

司機開始狂亂地猛打方向盤,車邊的日軍驚躥。遠處的日軍礙著他們不敢開槍,近處的日軍嚇得忘瞭開槍,那名抵抗者徑直向這輛卡車奔來,歐陽一夥瞠目結舌地看著,他們也不知如何反應。

炸藥提前爆炸瞭,在離車兩三米的地方,煙塵和巨響爆起,那輛卡車失去瞭控制,從煙塵裡沖瞭出來,一頭撞在路邊的電線桿上,電線桿被攔腰撞斷,扯著幾十米長的電線一起倒瞭下來。

伊達站在電話邊,一隻手焦躁地把戰刀拔進拔出,廖金頭已經被松瞭綁,帶著一身累累傷痕,哭喪著臉站在旁邊。沙觀止被兩個幫徒伺候著坐在椅子上,他惱火不堪,忽然想起什麼,對旁邊的幫徒說:“掘地三尺!給我把古爍那小子抓回來!”

伊達也因此想起什麼,也對旁邊的日軍說:“讓所有還在軍營的人集合待命!”

幫徒和日軍傳令兵爭先恐後地去瞭。

潮安日軍司令部通訊室裡,長谷川拿起電話,“我是長谷川……”

伊達聽見瞭電話裡的那個聲音,一把抓起電話,“長谷川君……”

電話猛然斷瞭,伊達聽著那個失去聯系的信號,狂怒地把電話摔瞭。

長谷川莫明其妙地看著手上的電話,然後拿給宇多田看,“斷瞭,他好像很急。”他有點嘲笑伊達的意思。

宇多田笑笑,“掃蕩期間斷線是常有的事情,將軍閣下還在等您。”

“我立刻就去。”

他把電話撂在一邊,離開,臨走時還沒忘對那些文官笑嘻嘻地點點頭。

伊達狂怒地來到通訊間,“給潮安發報,要快!快一點!”

通信兵被他喝得手忙腳亂,伊達又狂怒地沖瞭出去。

空地上的日軍仍按幾天前掃蕩那樣列著隊形,幾個士兵正安放一挺重機槍,伊達沖過來,看看這支臃腫而遲緩的部隊,一腳把槍架踢翻瞭,“騎兵!叫我的騎兵!”

日軍紛紛跑去準備,整個司令部亂得像個市場。

公路上,那輛卡車熄瞭火停在路邊,引擎蓋撞得翻起。日軍的工兵部隊正在搶修電線,一名頭目左右開弓地扇著惹禍司機的耳光,“渾蛋!因為你們的愚蠢我們要辛苦一個上午!”

車裡的人無精打采地坐著,歐陽急得腦門上都冒青筋瞭,思楓把手伸過來,歐陽看看別人,悄悄握住。思楓卻立刻把手抽開瞭,歐陽有些愕然地看看手心多出來的兩個藥片,他沒說什麼,咽瞭下去。

四道風焦躁地玩著自己的槍,高昕悄悄地看著他。

何莫修呆呆地撿起一片崩進車廂裡的破佈,看看破佈上的血漬,那屬於那個已經粉身碎骨的抵抗者,他把破佈放進瞭衣袋。

歐陽看向車外,兩司機已經不用挨揍瞭,正拖拖拉拉地修著車,有一搭沒一搭地扯著皮,互相推諉。

“你的錯!你轉向太猛!”

“你的錯!我很疲倦,你早該接替我!”

日軍機槍手把頭伸在車廂外,幸災樂禍地笑著,“把車撞壞瞭,你們回去要被打死!”他現在很小心,放瞭句狂話立刻回頭對四道風點頭哈腰地笑笑。

四道風眼裡已經快急出火來,他看到高昕正看著他,沒好氣地翻個白眼,高昕愣瞭一下,以往她很快能判定那叫沒好氣,可現在她有點攪不清。何莫修幾乎沒時間因此而失落,他偷偷看著自己的表,秒鐘一格一格地跳著,絕不會因為他們的停滯而停滯。

歐陽忽然站瞭起來,頭探在車廂外,用日語問:“車什麼時候能修好?”

司機愕然,“你怎麼會說我們的話?”

“我當然會說你們的話!趕快修車!”

“修不好啦!回去我們會被懲罰的!”

歐陽急怒攻心,一躍下車,他走到兩司機面前,左右開弓地來瞭兩下,打完後他比司機更愕然,在他的人生觀中,扇耳光是被他深惡痛絕的一件事情。

歐陽有些難堪,輕聲地說:“請快點修。”

他走到車後,噓瞭口大氣,那車已經迅速地發動起來,歐陽幾乎被扔在路上。四道風伸手拉他上車,臉上洋溢著忍不住的笑意,“早知道這樣就好,我就——”他伸瞭伸巴掌,那叫歐陽有些沮喪,“別說啦,我從沒想過會這樣打人。”他看看自己的手,“會說他們的語言,可我真不瞭解他們。”

駕駛艙裡的趙老大笑嘻嘻地轉回頭對他伸瞭伸大拇指,然後狠叉瞭司機一下,“快快地開!小心地開!”

司機惶惶地點頭,卡車繼續向著潮安的方向駛去。

那段被日軍集中掃蕩的村落終於被甩在身後。又通過一道關防後,前方的路終於稍見平坦,沒瞭那麼多被憑空斷毀的路面和蝗蟲般的日軍。

[1] 招子:舊時江湖黑道對眼睛的別稱。

《生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