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1

山野的小屋外,所有人都聚集在空地上,歐陽和思楓的婚禮正在進行。

趙老大站瞭起來,“作為證婚人,我在敵人的掃蕩圈裡見證瞭這個革命的婚禮。歐陽山川同志和思楓同志……對不起,盡管不是真名,但他們真心地結為永遠的革命伴侶……”

遠處兩發照明炮彈飛上天,幾個人下意識地握緊瞭槍,趙老大笑笑,“鬼子真是湊趣,我正覺得為瞭這兩位的持久論戰總該有些禮花煙火。”他嚴肅下來,“掃蕩仍在繼續,日子也得過下去。我喜歡你們這樣,在這樣的條件下也沒忘瞭正常的生活。我見過很多這樣的人,我自己也曾這樣,為瞭不被解雇趕去工作,工作時又匆匆忙忙想著回傢,娶老婆不是因為需要老婆,是因為有一點點錢,這點點錢在人世短暫的一遭裡有助於虛假的安全。好瞭,現在安全沒瞭,被粉碎瞭,我看見這裡有兩個身體健康心地清白的人,他們很有勇氣,知道自己需要什麼,生活對他們來說是真實的,戰爭或者婚姻對他們來說都不是做做樣子,他們真不愧是一對……”他想著措詞,“一對夫妻,他們讓我這老傢夥忽然明白瞭夫妻的意思。”

也許是太長的話讓四道風有些跑神,也許是他真有些感觸,他轉頭看著高昕,高昕專註地聽著,忽然發現他熾熱的目光,有些慌亂地向小屋走去,四道風醒過神來,看看趙老大,“你咋那麼多屁話?”

趙老大不好意思地笑笑,“話多自然是有感而發。”

“謝謝老趙!我沒想過你能把證婚人當得這麼稱職。”歐陽真誠地說。

趙老大把他和思楓的手握在一起,看看天空,“他們結婚瞭。如果真有個老天,請保佑他們。”他又看看所有人,“我叨叨完瞭,你們可以樂一樂,千萬小心輕放,鬼子就在山外。”

人們輕輕地碰杯,眉目間傳染著婚禮的喜氣。

四道風糾纏著歐陽和思楓,“那個什麼證婚人,幹嗎不讓我來?”

“因為你不是黨員。”

“為什麼我不是黨員?”

“因為你沒寫入黨申請。”

“為什麼你不讓我寫?”

“因為你壓根兒不會寫字。”

“為什麼你不替我寫?”

“因為我不喜歡,因為這事沒有替的,就算不識字,行動上也得亮那麼個意思。”

“我沒亮意思嗎?我幹的還少呀?”

“你幹什麼根本就是你喜歡那麼幹,並沒什麼對我黨的特殊情感呀。”

“你小子又在繞我!”

“明明是你在繞我!”

思楓忽然在歐陽耳邊說瞭一句什麼,歐陽有些赧然地笑瞭笑。

“她說什麼她說什麼?”四道風又急瞭。

“她說——如果你急於入黨的目的就是做證婚人,等我們有瞭孩子,你可以來做幹爸爸。”

四道風頓時滿足瞭,“真的?不準再找那個姓趙的啦!”

思楓笑著點點頭,四道風樂開瞭懷,指著思楓的肚子說:“我要崽子!”

思楓鬧個大紅臉,歐陽氣得迎頭砸瞭他一下,“崽子丫頭又關你屁事啦!”他忽然色變,一幹隊員鬼鬼祟祟靠瞭過來,他想退,四道風反應更快,一把把他抓住。

歐陽被一夥隊員抓起來拋向空中,接住,又拋,他的自由落體運動終於以一次失敗的降落告終,慘重地摔在地上,幾個肇事者全傻瞭。

“不要再鬧啦!我警告你們!”歐陽在地上痛得齜牙咧嘴。

四道風趕緊揮揮手,“別鬧啦!鬧得人圓不瞭房,你們擔當得起嗎?”

“罪魁禍首就是你!”

四道風一副很乖巧的樣子,扶著歐陽蹭到樹邊坐下,歐陽看著那小屋,忽然笑瞭,“真沒想過我這亡命徒還有今天,一間新房,一個妻子,一個真正的婚禮,一幫狐朋狗友。”他看看四道風,“忙你的去吧,摔一下也死不瞭。”

“沒事,我陪你。”

歐陽苦笑,“不是啊,你是不是該給點時間?我陪老婆。”

四道風剛想起這茬來,訕訕地要走,歐陽卻想起什麼,叫他:“老四,有個事,老趙和我都想聽聽你的主意。”

四道風本來就不大想走,立刻坐下。

“美國人想用一噸武器和醫藥換小何……”

歐陽沒往下說,實際上他用一種猶豫不決的態度來說這事已經覺得很內疚。

“不換啦!”四道風幹脆地說。

“什麼?”歐陽訝然。

“當然不換!我算看出來瞭,但凡大鼻子要換什麼準是咱們吃虧!你聰明還是傻呀?還想從他們那兒得什麼!”

歐陽羞愧無比,狠狠拍瞭一下自己的腦門,“你說得太對瞭!人自身的價值才真正無限!我是人窮志短利欲熏心!我看我簡直是窮瘋瞭,動這門子心思!”他拍拍四道風,“謝謝老四,這關鍵時刻能站穩腳跟的還就是你!”他想就此走開,在這個婚禮上他還沒跟思楓單獨處過。

“哎,一噸是多少呀?”

歐陽再次訝然,四道風那一頭霧水的樣兒簡直讓他要氣暈過去。

“一噸……折成上足子彈的機槍大概就是一百挺,折成你那個所謂寶貝掌心雷就是兩三千個……”

“不早說!聽見個一字我還想沒油水呢!”他對滿天星喊道,“叫廢物雞……請小何來一下!”

廚房裡,何莫修正搗弄著他那些沒人能弄明白的玩意,他把廚房裡能用上的容器都占瞭,總的成果是一大盆黏稠的油性液體。

高昕憂鬱地進來,屋外的快樂似乎與她不相幹,“你還在做這個?太難聞瞭。”她被那股嗆人的化合味熏得眼都睜不開。

何莫修茫然回頭,“你跟我說話?”

高昕看著那個似乎剛從外星神遊回來的表情,忽然一陣委屈,哭瞭出來。

“你哭什麼?”

“被你熏的!”

“隻是一點硝酸硫酸還有甘油什麼的,不至於啊?”

“你覺不覺得我們在這裡一點用沒有?什麼都幹不瞭,他們也什麼都不跟我們說?他們高興啊,他們不高興啊,都跟你沒什麼關系?”

“我馬上就快成瞭,我這就有用給他們看!”

她終於明白這個人在這個時候並不是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氣沖沖地掉頭走開,“你當然是有用啦……我去睡啦!”

何莫修覺得有必要去關照一下她,但看看就要完成的造物,終於決定繼續工作。

滿天星探頭進來,“小何,隊長叫你過去。”

何莫修答應瞭一聲,他終於完成瞭他的作品,一盆看不出任何內容的混濁油性液體。他極小心地用一個小瓶裝上瞭一瓶,塞緊,向門外跑去。

一條山蛇從窗外遊瞭進來。

四道風極熱切地望著小屋,對歐陽沒好氣的眼光視若無睹。何莫修從屋裡出來,迎上瞭滿天星,向這邊走來。

四道風熱情地說:“小何,跟你說件事……”

何莫修更加熱情,“不不!我先給你們看一樣東西!”他小心翼翼地亮出那小瓶液體,四道風莫明其妙地看著,“菜籽油?”

“您真幽默!”何莫修笑著拍拍他,“隻要解決瞭它的穩定性,也就終結瞭你們炸藥短缺的問題,這是一種類似硝化甘油的液態炸藥。”何莫修得意地笑笑,“爆速更高的改良型,我的改良,威力是黃色炸藥的幾倍,與你們的土炸藥更是雲泥之別……”

四道風終於忍不住,“你在說什麼?就是你拿洗腳盆盛的那惡心玩意?”

“英雄不問出處!即使裝在尿壺裡它也還叫烈性炸藥。”

“你的洗腳水會炸,你的洗澡水是不是能發動汽車?”

何莫修友好而疑惑地說:“我是想把命名權留給你們,可叫它洗腳水總是不太好……”四道風一把把那瓶子搶瞭過來就想往腳下摔,何莫修臉色煞白地搶住,“不要!穩定性還沒解決,一摔就炸!”

“嚇唬誰?老子見過會燒的油,就沒見過會爆的洗腳水!”

那瓶子在爭搶中脫手,向地上落去,歐陽接住,疑惑地看著。

廚房裡,那蛇在案板上遊動著,身子微微觸碰到案邊放著的一隻碗。碗危險地一點點向案下傾斜,案下放著何莫修的那盆液體,碗終於向盆裡掉去。

歐陽剛從小瓶上抬起視線,整座房子就從眼前瞬間被爆上瞭半空。何莫修的炸藥確實出色,這樣大的爆炸居然沒什麼煙塵,隻是一個燦爛的閃光,一聲巨響,整座房子就從眼前消失瞭。仍糾纏不清的何莫修和四道風一起摔在地上,歐陽也未能幸免,在巨大的震動中摔倒,手上的瓶子向樹根滾瞭過去,歐陽昏昏然中一把搶住。

空地邊的人們東倒西歪地摔瞭一地,費牛勁整出來的婚宴連桌子被掀翻瞭。

趙老大匍匐在地,“大夥兒小心!鬼子打炮!”

龍文章疑惑地說:“沒聽見炮彈聲!”

歐陽愕然地又看瞭看手上的瓶子,“你的……你的炸藥?”

何莫修茫然地點瞭點頭,趙老大幾個已經向那堆廢墟跑去。

“屋裡有沒有人?還有沒有人?”

“都在外邊,連八斤都出來瞭!”

“馬克思保佑!”趙老大拍瞭下額頭。

“謝天謝地!”何莫修也跟著噓瞭口長氣。

四道風忽然把何莫修掀在地上,狂怒地跳起來,“沒有人?她在裡邊!”他瘋瞭似的向那堆廢墟跑去,用一種發狂的速度在焦木裡邊扒著。

歐陽莫明其妙,“都在這兒呀?”

何莫修從地上爬起來,忽然之間恍然大悟,猛捶瞭一下腦袋,跟著四道風開始在廢墟裡狂扒,他邊扒邊哭,“她在裡邊!小昕在裡邊!”

所有人都傻瞭,那樣猛烈的爆炸,根本沒有生還的希望。

高昕出現在唏噓的人們身後,端著一個盆,頭發濕漉漉的,身上的衣服也還沒幹透,她詫異地瞧著這一切,“剛才是怎麼啦?”

被她問話的人莫明其妙地回身看著她,何莫修回頭,四道風也回頭。四道風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手上仍抓著半個窗框,“你……你不在裡邊?”

“我去河邊瞭。”高昕因為問話的人而臉微紅瞭一下。

四道風松瞭口氣,“沒事……沒事啦,大夥都該忙啥忙啥吧。”

何莫修抹瞭一把黑白相間的臉,忽然歡笑起來,狠狠把高昕抱住,“太好啦!你沒死!你怎麼會死呢!”

“到底怎麼回事?”高昕並不避諱他的擁抱。

“管他怎麼回事呢!我再不做太前衛的試驗瞭!”

四道風面沉如鐵地走開。歐陽在人圈外看著四道風過來,他的面色比四道風絕好看不到哪裡去,手上還捏著那個瓶子,他現在進退兩難,不知拿那東西怎麼辦。

四道風沉著臉,“我要揍死他,逮空我就揍死他!”

“你為什麼揍死他?為他炸瞭營地還是為他的擁抱?”

“揍死他還要理由嗎?!”

歐陽瞪著他,又看看身邊的思楓,思楓苦笑,歐陽也苦笑,“我也很想揍死他。”他提高瞭嗓門,“收拾一下還能用的東西!立刻撤退!我就不信方圓十裡地的鬼子還有沒被我們吵醒的。”

一行人倉促地收拾著,經過這一輪爆炸,也沒什麼可收拾的瞭。簡單地整理一下,這行沒瞭安身之處的人們惶惶然奔進深夜的山道之中。

思楓看著前邊滿天星背著的包袱裡露出電臺一角,隻是形狀已經不像電臺。

歐陽苦笑,“炸成四塊,我簡直懷疑他是蓄意為之,現在跟誰都聯系不上,更別提拿他換東西瞭。”

思楓看瞭看隊尾,何莫修恓惶而吃力地跟著隊伍,如同沒臉見人的罪犯,她再看看歐陽,“咱們難夫難妻該上哪兒呢?”

歐陽看瞭看黑沉沉的山脈,道:“沽寧。除瞭沽寧我想不起別的地方。”

2

古爍大汗淋漓地醒來,屋裡的火堆已經燒得隻剩餘燼,所有的破絮和衣服都圍在自己身上,小乞丐和羅非雨蜷縮著把他抱在中間,這是像這樣什麼都沒有的人能想到的治病方式。古爍愣瞭很久,看著蜷在身邊的小乞丐,他從破絮裡一點點掙出來,唯恐驚醒瞭那兩個人,全身仍然酸痛,走路有點打晃,但昨天幾乎要瞭命的惡疾今天已經奇跡般地痊愈。

初晨的陽光已經很媚,今天看來天氣不錯。

“你又要走啊?”小乞丐半睡半醒地說。

“不是,就算要走也一定會跟你們打個招呼。”他的聲音很溫和,這是他從前沒有的聲調,“幹什麼要救一隻過街老鼠?”

小乞丐睡眼惺忪地看看他,“你又不是老鼠,你是四哥的漢奸朋友。”

“我告訴你,我不是漢奸瞭,你信不信?”

“信哪。”

“我說不是你就信?”

“四哥說做漢奸的人笑不出來的,笑也是假笑。”

“我在笑嗎?”古爍詫然。

他確實在笑,嘴角有道下意識的笑紋,那是真有開心事才會有的微笑。

小乞丐一骨碌爬起來,“吵死瞭,有得睡不好好睡,不睡瞭!”他收拾收拾要出去。

“你幹嗎去?”

“鬼子掃蕩也快完瞭,四哥和軍師他們說不定這兩天就回來,我去收拾一下,攢點情報,好等他們回來。”

古爍莞爾,“你還真忙,小毛孩能管多少?”

“毛孩?我是情報員哪!軍師說我是四道風在沽寧的眼睛!跟你說也不懂啦,這趟我就跟四哥走瞭,他說夠槍高就行瞭。”

“說不定這趟我也跟你們走瞭。”

小乞丐嚴肅地說:“我們還是歡迎你棄暗投明的,我走啦!”

他說走就走,古爍怪有趣地看著:“哎,你叫什麼名字?”

“小……難聽死瞭,等我進四道風就有真正的名字啦!”

他一溜煙兒出去,羅非雨仍在沉睡。

古爍坐在火邊撥燃火堆,多少天甚至多少年來他第一次感覺到生的趣味。

小乞丐在街頭巷尾穿梭,他跑過河邊,穿過那片廢棄雜院迷宮一樣的門,來到地道所在的小院。四下無人,小乞丐仍仔細地看瞭看,然後奔向隱蔽在柴房裡的地道口。他掀開地道蓋,進去。

地下室裡空空蕩蕩,十幾天沒人呆過,已經一片積塵。小乞丐熟練地開始打掃,他忽然發現積塵中有一個淺淺的腳印,他愣瞭一下,然後聽見空屋裡有一個很古怪的呼吸聲,似乎嗓子漏瞭氣,那叫人心裡發毛。小乞丐四顧一看,小隔間裡紋絲不動坐著一個恐怖的影子,那是李六野。

“鬼呀!”小乞丐掉頭就往地道口跑,剛掀開蓋子,十幾支黑漆漆的短槍居高臨下地對準瞭他。

任誰都沒有想到,小乞丐會這樣一去不返。

傍晚將近,畏畏縮縮的羅非雨又在忙活東拼西湊而來的晚飯。

古爍無所事事地坐著,他有些心緒不寧,“這都晚飯瞭,怎麼還沒回來?”

“多瞭一張嘴,他想多要點吧。”

古爍從懷裡掏出些錢,“這點錢拿去,比我兒子都大不瞭多少,老要飯也不是回事。”他仍是不安心,走到門邊看瞭看,一個急促的腳步聲跑瞭過來,古爍閃身在門後掏出瞭槍。

一個叫化子急急地跑進來,“非雨呀,你小兄弟闖瞭什麼瞭不得的禍啦?”

“沒幹什麼呀。”

“剛才幾十號沙門的人把他從街上拖過去瞭,李獨眼親自帶的隊,說抓什麼特要緊的人著落在他身上!”

羅非雨抱著的柴火全落在地上,他慌亂地看門邊藏著的古爍,古爍持槍而立,表情和姿勢都像是已經凝固。

“我再去幫你打聽一下……好好的一個孩子……”那叫化子搖頭嘆氣地去瞭。

古爍愣瞭一會兒,合上槍機,把槍插回瞭腰間,“我走瞭。”他頭也不回地離開。

羅非雨呆呆地看著古爍走遠。

南方人有把晚飯放在屋外來吃的習慣,巷子裡剛擺好的小桌紛紛翻倒,一個主婦驚得把手上的菜摔在地上。人們驚懼地看著古爍從他們面前走過,“古三,古老三”的聲音在人們的竊竊私語中傳得越來越響。

古爍對這些騷動視若無睹,他在一傢雜貨店門前站住,“要禮帖,要最好的。”

掌櫃把一張大紅燙金的禮帖遞瞭過來,像躲瘟疫一樣地離著很遠。

“我不會寫字,你幫我寫:沙門老祖大阿爺名諱觀止敬啟,逆徒古爍拜上……”

掌櫃哆哆嗦嗦地寫好帖子,古爍接過來,留下錢,轉身往沙門的方向走去。

古爍來到沙門會門前。他在院門外開始磕頭,沙門的幫徒錯愕地從院裡擁出來,古爍還沒進院已經形同被包圍,他將帖子頂在頭上,一個幫徒把他的帖子接瞭過去。

良久,接過帖子的幫徒跑瞭出來,“大阿爺叫你進去。”

沙觀止表情漠然地坐在天井裡,李六野也坐在旁邊,看著古爍進來,他的獨眼裡交織著難以言喻的仇恨和驚喜。古爍嚴格地照著沙門的程式,向沙觀止行瞭大禮,“大阿爺,古爍有好多忍瞭很久的話想跟您說。”

沙觀止淡漠地看著他,“既然忍瞭很久,就繼續忍著吧。”

古爍絕望地看著沙觀止的神情道:“大阿爺,您以前不是這樣的,那時候沙門沒這份排場,您老跟我們有說有笑,逢端午節還一起包個粽子,”他看李六野一眼,“連他都還像個人樣……”

李六野哼瞭一聲,一柄刀從手上飛出,紮進瞭古爍的膝蓋。古爍看看膝蓋又看看那刀,“我知道說什麼也都白搭,我是拿命換命。大阿爺您也說江湖人的狠隻對江湖人,我這百多斤全擱在這兒,煩請大阿爺高抬貴手,放那孩子一馬。”

“什麼孩子?”

古爍看著沙觀止,很快確定這老頭子隻是在睜眼充愣,“那我是白來瞭?我是指著大阿爺的良心才送上門的。”

沙觀止惱羞成怒,“我瞧你是上門來撒野的!”

“大阿爺,您睜眼看看好嗎?朗朗乾坤,呆這院子裡可分不出青紅皂白。”

沙觀止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猛地把一隻杯子摔在地上,他退入瞭後堂,李六野也跟瞭進去。聽著大門在身後關上的聲音,古爍苦笑,他握住瞭槍柄。

槍手是老早就伏下的,從四面八方掩殺出來向古爍開火,古爍在院中央的一片空曠中根本避無可避,靠著桌子擋瞭一陣排槍,可那竹桌根本擋不住子彈,他從桌子後翻滾出來時已經掛瞭幾處彩。

槍林彈雨把他藏身的樹打出瞭幾十個彈洞,古爍還擊,幾個幫徒從藏身處倒瞭下來,卻沒一個傷在致命處,古爍全打的是他們的腿。古爍靠在樹後裝上最後兩匣子彈,一處幾乎命中心臟的傷口已經將血浸透瞭半邊衣裳。

“窩心!這仗打得窩心!自己兄弟打自己兄弟!李獨眼,你不跟鬼子有交情嗎?幹嗎不弄幫鬼子來給三爺喂槍?”

李六野陰沉地在後堂坐著,身邊的手下遲疑地看他,李六野一聲不吭地舉槍把他們逼瞭出去。

一通快射,剛沖出去的幫徒滾瞭一地。

李六野隻是默默地數著槍聲,在槍聲將歇時猛然沖出,已經打光瞭子彈的古爍正沖向緊閉的大門,李六野雙槍齊發命中瞭他的雙膝,古爍被沖擊力撞得摔在門邊。他已經沒什麼反抗能力瞭,索性往門上一靠,對四下隱隱藏藏的幫徒們打著哈哈,“沙門的門從來不關哪!說啥來著?光明磊落!這些年怎麼老關哪?我說爺們兒,見不得天日嗎?我今兒聽見一句特有道理的話,做漢奸的人笑不出來!你們關著門做惡事,能笑出來嗎?能像我這樣笑嗎?”

幫徒們已經不再藏瞭,散落在四周沉默地看著。

李六野從後堂閃出來,“我知道你想啥,罵個痛快再一槍把自個兒崩瞭。我知道你還留瞭發子彈,你是坐地鼎古爍嘛,做事把穩。”

古爍笑瞭笑,毫不否認地拿槍對準自己的頭。

李六野一步步向他走去,一直走到一個以古爍的槍法鐵定命中的距離,“不是想我死嗎?來,拿那發子彈打我!打死我!我可舍不得讓你死,我這些天每一分鐘都想著你,你身上的每一寸皮,每一塊肉,每一滴血我都要派上用場。”

古爍看著他,毫不猶豫地開槍,李六野閃瞭一下,然後看看自己肩上剛添的彈孔,發出一種毛骨悚然的笑聲,“我還是沒死啊!我是打不死的李六野!可你怎麼辦哪?你知道什麼叫生不如死?什麼叫受活罪嗎?”

古爍毫不退縮地瞪著他,身上的血已經流淌進院門前的石縫裡。

李六野一步步向他走去。

3

沽寧城外的山腳,歐陽伸手在樹洞裡掏摸,但並沒找到他以為會有的情報,他看看身邊的四道風和龍文章,面有憂色。

“可能封鎖得太嚴,小孩子出不來城。”龍文章說。

四道風搖搖頭,“才怪!我們傢小湯包從來沒誤過這種事情。”

歐陽皺著眉,“封鎖不會太緊,大荷村那仗鬼子元氣大傷,神崎隊半月前就拉走休整,就剩下沽寧這點兵在苦撐。”

龍文章忽然緊盯著草叢裡的某處,下意識地摸槍,直到一個人跌跌撞撞氣喘籲籲地從那裡出來,那是羅非雨。

“你們來晚啦!他讓沙門的人抓瞭!古三爺去救他,打進瞭沙門就再沒出來!周圍人說槍聲響炸瞭窩!兩天前的事瞭……”

羅非雨身體本來羸弱,一陣急跑加上這陣急說,一口氣上不來暈瞭過去。

“他是誰?”歐陽把著他的脈搏問。

“小湯包的朋友。”四道風沉著臉。

“就是說小湯包……”

“還有古爍。”

幾人沉默下來,心裡都隱隱有個不祥的感覺。

暮色漸濃,趁著暮色,幾人悄悄溜進沽寧城。

化過裝的四道風和歐陽走在沽寧街頭,其他成員三三兩兩散落在他們周圍。

沽寧與他們走的時候比並沒有什麼改變,仍是很多的沙門幫徒,甚至比他們走的時候更多,因為掃蕩,城內的日軍兵力不足,沙門已經在街頭設上瞭卡子,實際接手瞭城內的部分防務。

四道風仇視地看著。

“別惹他們。”歐陽拍拍四道風的頭,強行讓他把目光轉向另一個方向。

那個方向是沽寧舊有的集會場所滿江樓,相對寬闊的一片空地上會聚瞭大量的沙門幫徒,歐陽突然覺得不對,拖著四道風走向旁邊的巷口,他的眼角掃見樓頂上掛著的什麼,臉色變瞭一下,但沒露出聲色,他把四道風往巷口又擠瞭一下。

“你別老擠我!”四道風抗議著,他的眼神掃見地上一攤觸目驚心的血跡,新的血液又從上方滴瞭下來。四道風抬頭,樓頂上高懸著古爍被斫下的頭顱,四道風愣住,他很難相信看到的事情。

在歐陽的暗示下,其他幾個隊員已經靠過來,他們將四道風擁進巷子。四道風一拳把龍文章打得撞到墻邊,但六品把他攔腰抱住,歐陽抱住瞭他的另一隻手,四道風狂怒地掙紮著,同伴沉默而竭力地把他拖進巷子。

樓前的幫徒將目光轉瞭過來,那幾個扭成一團的人影在巷口一閃而沒,那引起瞭幾個幫徒的些許疑心,正要過去,李六野躊躇滿志地從樓上下來,幫徒們趕緊回身躬腰,“六爺。”

李六野擦著手上的血,“放話出去,古爍的腦袋我就掛在這兒瞭,如果四道風沒種來取,我就會一直掛到爛掉。”

幫徒們對他的殘忍早已麻木,忍耐地點頭。

“還要放話,古老三活瞭四個對時,眨巴眼工夫老子都沒浪費,都讓他受著活罪,最後是趁他還清醒,老子親自把他的頭砍下來的。要讓小四知道他這哥們兒死得多慘,讓他想熬都熬不住。”

“是。”幫徒們等李六野遠去才敢恢復正常的活動,所有人都沉默著,盡量不去看那個懸在頭頂上的熟人。

四道風仍和他的同伴們扭成一團,這會兒才把他往前拖動瞭幾米。歐陽掃一眼巷口,掏出槍倒轉瞭,對著四道風的後腦猶豫著想要砸下去,四道風掙紮的四肢卻一下僵直,一口血噴出來,暈瞭過去。幾人七手八腳將他架瞭,奔去另一條巷子。

黑夜已經降臨,整個沽寧籠罩在一片漆黑中。

高傢的門鈴被摁響,全福開門,他一下愣住,高昕神情憂鬱地站在門外。

全福轉身,“老爺……”龍文章閃身過來,一下掩住他的嘴,全福驚恐地瞪大瞭眼,瞧著整隊人從高昕身後出現,閃身進門。

高三寶愕然地從客廳站起身來,看著玄關處那支傷痕累累的隊伍,四道風仍昏迷著,被六品背在背上。

高三寶不知該驚喜還是憂慮,他手足無措地安頓著這幫從天而降的人們。

隊員們坐在桌邊,沉默地吃著匆促準備的食物,高三寶同樣沉默地陪坐著。

歐陽抱歉地說:“實在是打擾瞭高會長,我們舊有的藏身之處現在也不大穩當,隻想在這裡借寓一晚。”

“打擾是絕沒有的,我隻是沒承想一下能見到這麼些義士,可得適應一下。”

全福過來,“四爺醒瞭。”

歐陽站起身來,“我去看他。”

“四爺說他誰也不要見,說他現在誰也不認識。”

歐陽苦笑,他註意到全福神情古怪,問道:“還有什麼?”

“他要酒,他說有多少酒要多少酒。”

歐陽點點頭,拿著高傢幾瓶現成的酒上樓。房門緊閉,他敲瞭敲門。

“是酒就放下,是人就走開。”

“有酒又有人呢?”

屋裡沉默瞭很長一會兒,四道風打開門,他一臉疲憊地看著歐陽,“我不是不見人,我說不見人,就為瞭不見你。”

“我知道。”

“大的死瞭,二的死瞭,三的也死瞭,你厲害,你能說,每回不知道怎麼著就給你說好瞭,可這是生死患難。你太能說,你是夠本事把活人心裡說好受,可你不是神仙,不能把死人說活過來。”

“你說得對。”

“我不想聽你說瞭,要被你一說就好,我覺得對不住他們,覺得好多事情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你從來也沒忘瞭他們,我隻是來給你送點酒,順便看看你,行嗎?”

“你看到瞭。”

歐陽點點頭,把酒遞到四道風手裡,四道風就勢想關門,歐陽一陣沖動,把門頂住瞭,“我是老哄你,可很多事要靠自己去明白的!再打開門的時候,你別讓自己太難受瞭,行嗎?”

四道風深沉地看瞭他一下,緩慢而堅決地把門關上瞭。

歐陽鬱鬱地回到客廳,大部分人已經倦極而眠,歐陽呆坐著,看著那尊已經指向午夜的時鐘。

思楓在他身邊坐下,握住他的手。

歐陽黯然,“我們用最討厭的方式學會成熟,從同志和朋友的屍體中學會成熟,你以為你又活過來的時候,其實你的一部分已經永遠死掉瞭,我們都是些追求永恒的短命鬼。”

思楓將他的手貼著自己面頰,“別這樣好嗎?一個老四已經讓我們很擔心瞭。”

歐陽苦笑,“我不會怎麼樣,我不過是個多愁善感的老油條,他才是要命的,我把他帶進這場戰爭,可他不過是個誤以為戰爭是遊戲的孩子。”他難受得想哭,“我喜歡老四,他的活力像我們的信念一樣堅強,可現在為瞭他能活下去,我卻祈望他最可愛的那個部分在今晚死掉。”

時鐘頓瞭一下,緩緩地敲出十二點。

四道風坐在窗臺上,屋裡黑著燈,他聽著樓下傳來的鐘聲,看看天上的月色,把一瓶酒結結實實全灌瞭下去。酒瓶滾在地上,四道風捂著臉,對著夜色籠罩下的沽寧低沉地嗚咽。

何莫修是最沒有憂愁的一個人,他正忙著對付四分五裂的電臺和剛被拆散的幾臺收音機。

高昕進來,她看瞭看忙碌的何莫修,說:“跟他們一塊兒你倒過得挺高興的。”

電火花飛濺,何莫修飛退,摸瞭摸燒焦的一塊眉毛道:“沒有啦,將功折罪,彌補過失,哈哈!”

“犯錯都犯得這麼高興,老天爺一定很寵著做事專心的人。”

何莫修笑著搖頭,開始忙活,“才不是呢,其實我一直連我在幹什麼都不知道。”

“你很成功地忘掉我瞭,是吧?”

何莫修手上的改錐忽然一下插錯瞭地方,電得他狠狠痙攣瞭一下,他有點狼狽地回頭,高昕正坦率地看著他,何莫修嘬瞭嘬被電到的手指頭道:“那又談何容易?隻是找到些能做的事情,也許會有用,忙起來會忘瞭別的……都不是啦,我覺得他很合適你,你註定會喜歡那麼個無拘無束的傢夥。”

“他真有那麼好嗎?”

“他是我想做的那種人,想要什麼就說,想保護什麼就能豁出命來。”

“你還真小看自己瞭,如果不打仗,你準是女孩理想的對象。”

“不是你理想的,那也沒什麼意義。”何莫修的口氣有些酸酸的。

“也許是。”

“別開玩笑瞭,攪得電臺修不好,回頭他們真不要我瞭。”

“誰跟你開玩笑?”

“是開玩笑,你底氣不足的時候就會把眼睛瞪很大。”

“我沒瞪眼!”

何莫修搖搖頭,“我幹活瞭,說瞭四十八小時內修好。”

高昕很久沒吱聲,何莫修忙碌中回頭看瞭一下,她抱著膝坐在地上,頭埋在兩膝之間,何莫修從沒見她這樣沮喪過,頓時慌神,“怎麼瞭?到底出瞭什麼事?”

“我不知道,好多事情出瞭岔子,我本該喜歡你的卻偏想著他,真見到他瞭又覺得你好。我覺得我神經病,大傢都不知道能活到哪天,偏我盡想這種無聊的事情。”

何莫修沉默地心痛著,他不知道說什麼好,因為自己也身在局中。

“我搞不清,我要上去瞭。我到現在也搞不明白他是個什麼人,也不知道對他是怎麼想的,可他在那舔傷口,他完瞭大傢就都完瞭,我得上去。”

何莫修如被針紮瞭一下,“去吧……去吧。”

“我隻跟你說,我喜歡的人也許用不著頂天立地,可一定得是我真喜歡的。我看著你看瞭三年,可不知道是不是真喜歡你,我對他也是一樣。”

何莫修苦笑,“是嗎?”

“是這場仗打的,把什麼都攪亂瞭……我要等等,等這場仗打完,一切都恢復正常,大傢都冷靜下來,英雄和懦夫不靠打殺來區別的時候,我才能知道我到底要什麼,你和他,都不是我胡思亂想得出來的。”

何莫修愣著,高昕卻沮喪得不行,“是不是死沒出息?這幾天就知道瞭,其實最婆婆媽媽的就是我瞭,什麼時候啊想這些。”

“不是,我很佩服你,這種時候這麼清醒,你和戰場上的男人一樣勇敢。”

高昕給瞭何莫修一拳,“得瞭吧,他們的戰場上有女人,可都拿著機槍。”

她仍提不太起精神,沒精打采地離去。何莫修茫然若失,他想回到工作,卻再一次被狠狠地電到,久違多少天的煩亂再次來臨。

高昕來到樓上,輕輕地敲瞭敲門。

四道風置若罔聞,他搖搖空瞭的酒瓶,“拿酒來!再沒酒老子出去喝啦!”他坐在地上,屋裡一團糟,空瓶、短槍和兩隻不知什麼時候甩掉的鞋子到處瞎扔著。

高昕沒說話,拿起鑰匙就開門,四道風惱火地抓起一隻鞋子扔過去,“不準進來!我不要聽你嘴上說的!說瞭別進來,進來我拿刀扔你!”

門仍然開瞭,四道風一柄刀擲瞭過去,刀貼著高昕的耳釘在門框上。

四道風訕訕地看著她,“是你?……你走吧,我脾氣不好,會傷人的。”

高昕費瞭點勁才把刀拔下來,她走到四道風身邊。

“走吧,沒見過男人難受嗎?”

“見過。”

“那就更沒啥好看瞭。”他越說越煩躁,“走啊!你紮過來幹什麼?我兄弟全死光瞭!一個比一個慘!你當你在有什麼用?你當老子現在有心跟你談那些嘰嘰歪歪的事情?”

“你以為你是誰?你當我要跟你做什麼?”高昕終於有些惱火。

“滾啦!”

“我就是來告訴你,這是我的傢!被你弄成豬窩一樣的是小何的房間!你躺的是我傢的地板!喝的是我爸的酒!你上次該死沒死瞭,血管裡還流著我的血!”

這大概是讓四道風最難堪的一件事情,他直喘瞭幾口大氣才說出話來,“我早還啦!還你們兩條小命!”

“這是沽寧!不是你一個人的地方!剛才死瞭的是你的兄弟,以後還會死的是你的鄉親!爛醉如泥要死要活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反正往下會死光的是你的四道風!”

四道風借著酒勁一個耳光甩瞭過去,高昕半點不示弱,順手把手上的刀扔瞭過來,四道風伸手就操住瞭,他氣急敗壞地看著她。

高昕逼瞭上去,“等你們都死光瞭,最後就留下我們!沒半點希望地活著!被人叫作亡國奴!”

“別過來!”那刀在四道風手上絕對是個障礙,他怕傷著對方,隻好閃避。可這屋裡並不大,高昕直逼上來,“好漢子!在戰場上也不過這把勁頭,拿來打女人!”

“你該打!”

高昕把幾個空瓶子扔瞭過去,那對四道風的光腳是極大的苦處,高昕步步緊逼,他跳到窗臺上,“再過來我跳下去!”

“以前還有個人也跟我說要跳樓,可他比你有出息多瞭!”

“別以為我不敢跳!”

他一抬腳就跳瞭下去,高昕怔住,樓下傳來四道風沉重的落地聲。

她沖過去往樓下看,什麼也看不見。

歐陽和思楓正偎依著小睡,忽然被那陣異動一下驚醒,歐陽聽聽樓上又聽聽外邊,同樣被驚醒的趙老大幾個正看著他。

歐陽掏出槍,警惕地掃視著門窗外,地處市井的高傢實在不是好的藏身處。

“待這兒不是長久之計,得準備走人。”歐陽說。

趙老大看看樓上,“可老四怎麼辦?他現在等於廢瞭……”

門猛地一下被撞開,四道風一瘸一拐走瞭進來,他讓所有人愕然,因為所有人都以為他在樓上,他嚷嚷著:“別走!誰都不許走!就戳這兒!”

歐陽目瞪口呆,“不走怎麼辦?鬼子撒網我們還能躲漏,沙門下的可是絕戶網。”

“我滅瞭他們。”他說得很平淡,但每一個人聽著都覺得是真的。

歐陽除外,並非懷疑他的勇氣,而是清楚四道風和沙門的糾纏不清。

“包括你師兄?”

四道風瞪他一眼,坐下,拔出瞭紮在腳心的一小塊玻璃,他看瞭看,嫌惡地扔瞭,“滅的就是他,他早該睡瞭。”

他瘸著上樓去,留下同伴們瞠然目視著他的背影。

4

滿江樓上,長谷川居高臨下看著眼前殺氣騰騰的陣仗。在周圍民居和街巷裡,明的暗的沙門幫徒已經圍瞭裡三層外三層,部分人還配上瞭長槍占領瞭制高處,那是像龍文章一樣的冷槍手。

李六野得意地看著長谷川道:“我說過,一隻蒼蠅都得我點頭它才能出去。”

“大陣仗,可是不是太大陣仗瞭?”

“把沽寧翻過來也是可以的。”

“李君確定他會來麼?”

李六野陰鷙地掃視著樓下的沽寧,“一定會。我能感覺到他就在沽寧。”

“因為那顆頭?”話有點奚落人,顯然長谷川對這套江湖把戲是不大當真的。

李六野木然點頭,“請你來是想談筆生意。”

長谷川笑笑,“生意?以李君和我的交情?”

“有交情是因為一向的生意做得還不錯。”

“不知道李君需要些什麼?”

“我在清理門戶,這是沙門自傢的事,我想要南城在這兩天幹凈一點。”

“什麼叫幹凈?”

“就是沒有你的軍隊。我不想被人叫作漢奸。”

旁邊的伊達勃然生怒,長谷川止住,“這有些過分吧?我和李君是過命的交情,可沽寧畢竟是帝國占領的城市。”

“我知道你沒人,為瞭掃蕩你的兵全撒在城外,城裡邊你根本顧不過來,你不會白做,我給你一個四道風的活人,是專給他們遞情報的。”

長谷川的眼睛一下瞪圓瞭,李六野笑笑,他知道自己已經大功告成。

果然,長谷川思忖片刻,點點頭表示同意,“那就這麼定瞭。李君,我會給你一個幹凈的沽寧。”

長谷川從滿江樓出來,徑直帶走瞭所有的日軍,李六野一直看著他們消失。

幾個雨點砸在街面上,然後是更密的雨點。

李六野站在樓前,仰天瞪著從天降下的雨水。忽來的雨讓街上的人多瞭些匆忙,有的行人撐開瞭雨傘,有的地方披上塊油佈,街邊的黃包車支上瞭早有預備的頂篷,人人都是歸心似箭。

一個炸雷從雲層裡劈瞭下來,廖金頭打瞭個寒噤,“六爺,咱們進去吧。”

“你怕被雷劈?”

“不是,小的是瞧您傷口沒好利索,怕叫雨淋壞瞭。”

李六野將就著聽瞭這話,正打算進去,一隻獨眼忽然驚訝地瞪大瞭,一片一模一樣的朱紅色油紙雨傘幾乎淹沒瞭整條街道,正向這邊漫瞭過來。

“點子來瞭!叫人操傢夥!”

廖金頭莫明其妙,“沒見哪!”

“睜開你那狗眼!有滿街人打一種傘的嗎?”

一旦被提醒,廖金頭也立刻覺得恐怖,樹林一樣壓過來的紅紙傘鬼氣森森。

“娘的,比咱們人還多呀。”廖金頭罵瞭一句,顫著腿吹響瞭尖厲的哨音。

沙門幫徒從匿藏的各處街巷裡躥瞭出來,在空地上會集成一片,他們護衛的中心是李六野和那顆人頭。

那片雨傘越來越近,幫徒們越來越膽戰,他們面面相覷著,看來隻要有一個人拔足就會讓這個群體落跑。

李六野拔出槍來,瞪著那片傘又掃一眼自己的幫徒,幫徒們也三三兩兩地拔出槍來。那片紅雨傘停也不停從跟前跑過,傘後的內容叫幫徒們瞠目結舌,那不過是一些普通的市民。

廖金頭偷眼看看李六野,李六野垂下瞭槍口,臉上的表情難看之極。

廖金頭揪住一個,“喂,這傘哪裡來的?”

“高老爺做善事,一瞧下雨就在前邊派雨傘嘛。”

廖金頭又生氣又慶幸,“滾你媽的腳巴丫子!六爺,是姓高的老不死……”

李六野繃瞭一張冷臉走開,虛驚一場的幫徒訕訕散去。

滿江樓前的空地上又空瞭,李六野把槍插回腰裡上樓,他在樓道的小鏡子前照著自己的尊容。一個聲音突然傳來,“李獨眼,你一個人時是不是特愛照鏡子?可那是人店裡的照妖鏡啊,你在裡邊照出個什麼?”

李六野渾身一下都僵硬瞭,他慢慢地回身,四道風不知什麼時候已坐在他的座位上,一隻手拿著隻雞腿在嚼,另一隻手裡的槍指著他。

李六野恨恨地看著他,“你不敢殺我,大阿爺絕不會放過你……”

“小渾蛋別這樣好不好?一打架就說要找大人,難怪從小就沒人愛跟你玩兒。”

李六野面子上也有些掛不住,他轉瞭話頭,“你要的是古爍的頭,來這幹什麼?”

“古爍給我托夢,他想要你那顆頭。”

李六野猛地向窗欞撞去,四道風並非措手不及,但猶豫瞭一下沒有開槍,李六野趁著這一下撞破窗欞,往街面上落去,他顧不得疼痛爬瞭起來,幾輛黃包車立刻把他隔開瞭。

李六野一眼看見車上唐真的臉,連忙閃身往街角一避,“開槍!開槍!”他沖幫徒嚷嚷。被隔在空地那頭的幫徒不分青紅皂白地開槍,幾輛黃包車調瞭過來,子彈打在上邊竟然發出金屬的聲音。

唐真回掃瞭一梭子,子彈卻是打在地上,混混們滾成瞭一團,幾個反應遲鈍的被反彈回來的跳彈擊倒。

歐陽幾個用槍指著那群不敢抬頭的幫徒,“誰都不要開槍!我保你們一件事,李六野死瞭,你們不會有半點麻煩!”

閣樓裡藏著的一名幫徒悄悄用步槍瞄著他,剛剛套住,一發子彈敲在他的槍機上,那槍成瞭廢鐵。

龍文章在遠處的屋頂上笑著招瞭招手,繼續他的場外監視。

李六野剛找準瞭個方向,四道風從樓上跳下來落在他的面前,李六野心膽俱喪,舍下保命的幫眾往旁邊的巷子裡跑去,四道風毫不猶豫地緊追著,歐陽示意六品和郵差跟瞭上去。

縱橫八達的巷子裡出現瞭很奇怪的場面:李六野亡命地拔足狂奔,四道風緊追不舍,分散在巷子裡的一些幫徒看見李六野跑、四道風追,於是也嚇破瞭膽,跟著李六野一塊兒狂奔,另一些卻追在四道風身後想撈點什麼便宜。六品和郵差又追在所有人身後,在這無頭無尾無前無後的巷子裡,已經不知道誰追誰。

歐陽看看天色,抹瞭把臉上的雨水,看著眼前近百號蠢蠢欲動的幫徒,“別動,不要動。到現在為止我們沒殺過你們一個人,你們知道為什麼,因為老四很重情義,你們知道我們為什麼來的,還是那個情義,用你們的話說,別讓我難做。”

他的話對那些惶惶然的幫徒多少起瞭些撫慰作用,他走向那些幫徒,幫徒們自動讓開條縫,歐陽走到他們中間,看著那顆高懸的頭顱。

雨幕下已經看不清古爍的臉瞭,歐陽抹去臉上的雨水,“哪位知道……”

一聲重響,一架靠在民房邊的梯子重重倒在地上,那東西放得隱蔽,如果沒這一下的話誰也發現不瞭,旁邊有幾個幫徒,表情都很淡然,也不知道誰做的。

“不管誰做的,我謝謝他,今兒大傢沒再開槍,我也謝謝大傢。”

那梯子有些架不穩,幾個幫徒索性明目張膽地幫他扶住,歐陽感激地看瞭一眼,再沒說什麼,爬瞭上去,他用早準備好的佈把那個木籠罩住,抱在懷裡。

四道風在巷子裡奔跑。跟著李六野逃跑的那些傢夥讓他頭痛,他好容易找著空隙放出一槍,那一槍貼著李六野的耳邊擦過,李六野已經連還手的勇氣也沒瞭,前面出現一條河,他縱身往河裡一跳,一個猛子紮得再不露頭。跟著他跑的人六七個跟著下瞭餃子,三四個沿著河邊跑開。

四道風從巷裡追出來,看一眼被自己逼得跳河的幾個人,抱起街邊的一塊騎馬石跟著跳瞭下去。

李六野剛打河那邊露頭,就看見四道風抱著石頭從河裡冒瞭出來,於是他又上岸開跑,跑向沙門的方向。

終於沒瞭障礙,四道風扔掉石頭拔槍要射,卻發現槍管裡往外流著水,他惱火地插回腰間,接著追。

沙門外的街面,李六野一馬當先,四道風跟在後面,眼見李六野已經近瞭沙門的長階,四道風甩手一柄刀飛瞭出去,李六野連滾帶爬地跌進瞭沙門的大門。

“快關門!關上大門!”

四道風用一種恍若隔世的眼光看著那兩扇門在自己眼前隆隆關上,他回頭,一群幫徒追瞭上來,四道風漫不經心地緊瞭緊手上的刀,那幫幫徒轟然散去。

六品和郵差追瞭上來,四道風又回望瞭沙門一眼,沉默地潛入小巷,兩人跟著。

除瞭不明就裡仍在窺望的市民,方才的惡鬥就像水溶入沙,什麼也沒發生過。

沙觀止訝然地看著李六野如喪傢之犬一樣撞瞭進來,摔在地上。

“什麼驚破天的事,六野?”

“四道風這狗雜種,他跟我玩陰的!”

沙觀止頓時就不太樂意,“他是狗雜種,我又是什麼?”

“師父對不起,我是真叫他氣瘋瞭。”

“算啦……可是你屁股上紮的是什麼?”

李六野這才想起痛,咬著牙把屁股上那把飛刀拔瞭下來,沙觀止皺著眉看瞭看,“是小四的刀沒錯。”

“當然是他的!那小子……”

“當然是他不對,可六野,這也不是個辦法。”

“我有什麼辦法?他就聽外人的,跟我就跟仇人似的!”

“師父老啦,前些日子打香火,居然三五槍才打滅一個。”

李六野頓時老實,“師父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沙觀止甚感欣慰地點點頭,“就你是好孩子,可就又委屈你。”

“師父說吧,其實隻要不為那些外人來跟我戧戧,我跟小四也沒什麼仇怨。”

“那我就不要這老臉,出來做個和事佬,以後大傢還是退一步海闊天空,小四是一錯再錯,你看怎麼罰好吧?”

“都是自傢人,隻要他當大夥的面認個錯,仨響頭,什麼事也就沒瞭。”

“那這事成瞭,我在這世上跟他爸也差不多,我就替他這麼定瞭。六野,叫人把風放出去,這種亂世,一傢人就該關起門來過。”

李六野想想還是不甘心,“師父,我就讓這最後一次啦。”

“那當然。他要再沒分寸,不用你來瞭,師父親自清理門戶。”

李六野終於默不作聲。

5

高三寶傢的園子裡多瞭一個小小的墳堆,四道風坐在旁邊把一隻燒雞分成一塊塊的,歐陽和思楓過來,站在一旁沒有打擾他。

“我現在知道老天爺想幹什麼瞭。”四道風說。

歐陽擔心地看著他,“老四,別胡思亂想。”

四道風苦笑,那種苦澀的紋路還是第一次出現在他的嘴邊,讓歐陽和思楓心痛。

“當年我們四個拉車的叫四道風,大風三年前就死瞭,老二半月前死瞭,老三現在也死瞭,一二三四,現在該我瞭。”

“求你別這麼想,你是四道風啊,四道風就是開開心心的。”

“我比不上你們,你們高興難受都兩個肩膀挑,我的哥們為瞭我全死光瞭。”

“還有我們。”

“你們跟他們是兩回事。”

那是實情,歐陽也啞然。

思楓道:“還有喜歡你的女孩。”

四道風咧咧嘴,“管屁用,輕飄飄的。”

“還有你叔叔。”

歐陽嗔怪地看她一眼,但想想就由她說下去。

“叔叔跟我成仇人瞭。”

“沙老爺子剛在滿沽寧遞話,要認回你這侄子。我們正猶豫要不要告訴你,可你遲早會知道。”

“我真想見他,我一直想聽叔叔嘮叨傢長裡短,罵我也行,說些打鬼子之外的事情。”四道風忽然有些振作。

歐陽和思楓互相看瞭看,如果四道風在憧憬的話,他們則是在憂慮。

第二天一早,四道風就出瞭高傢的門,他在一傢雜貨鋪門前站住,“要禮帖,要最好的。”

老板把一份大紅燙金的帖子放上櫃臺,幾天前他拿過同樣一份給古爍。

“我不會寫字,你幫我寫。”

連接兩句一樣的話,老板不由愕然抬頭,“寫什麼?”

“叔叔安康,小四拜上。”

老板惶恐地寫著,把寫好的帖子遞給四道風,四道風像古爍一樣接過帖子,在櫃臺上留下錢,然後轉身離開。

四道風在街上攔住一個幫徒,那幫徒抬眼一看,頓時嚇得不行,“四……四哥,我沒……沒做壞事。”

四道風點點頭,“我不殺你,沒幹壞事就更不殺你。”他把手上的帖子在幫徒眼前晃瞭晃,“你幫我辦件事,幫我把這帖子給我叔叔送去。”

幫徒忙不迭地點頭,拿著帖子一路狂跑去瞭,四道風跟在他身後,向沙門走去。

四道風站在沙門的長階下,看著那兩扇大開的門,他昨天站在這門前時以為自己永遠再不會進去。

門裡門外沒一個人,沙門似乎放棄瞭警戒,周圍也沒有人,四道風一步步走上長階,手上拎著糕點。

院子裡也沒幾個人,沙觀止和李六野坐在一桌很清淡的飯菜旁,那送帖的幫徒惶恐地站在一邊,沙觀止看看那措辭簡潔的帖子,“他倒還知道祝我安康。”他多少有點欣慰。

李六野不知好壞地嗯瞭一聲,眼睛忽然瞪得像個槍口,四道風正從外邊進來。

四道風離瞭一段距離就跪下瞭,把手上拎的糕點放在一邊,他十足像個來探長輩的,這讓沙觀止更加滿意。“你可知道錯啦?”

“小四是個永遠不知道錯的人,隻是鬼子來前渾渾噩噩,鬼子來後就分出瞭黑白。”

“人也大瞭,嘴也利瞭,跟共黨學的?”

“讓鬼子逼的,不過叔叔,我就是來看您老人傢,不想再提那幫喪門星。”

沙觀止微笑,“知道就好,我也不想。”

四道風恭恭敬敬把糕點放在桌上,沙觀止看著這久不見面的侄兒,目光裡充滿愛惜,這讓李六野極不愉快。

“瘦瞭。”

“叔叔也瘦瞭。”

“是老瞭,老得不想跟你生氣瞭。我瞧你懂事瞭,可也見外瞭,知道帶東西瞭。”

“叔叔愛吃的東西也不貴,再說叔叔愛吃,小四哪還管什麼貴賤?”

沙觀止樂不可支,拍拍身邊的李六野,“坐坐!都坐!”他轉向四道風,“知道你吃不得清淡,還是老例!”他從桌下拿出隻燒雞,以為可讓四道風開懷,四道風卻隻是憂鬱地笑笑,“小時候窮,吃到隻燒雞就以為上瞭天堂,現在還是窮,可就不知道什麼是個天堂。”

沙觀止幫四道風撕著雞,“愁什麼?年紀輕輕有啥愁?坐,吃,兩個字……”他忽然由李六野的表情想起什麼,“慢來,還有個正事。”

“最好別說。”四道風苦笑。

“那得說!你上次呢,怎麼說?也不怪你,怪那幫共黨,把你師兄整得那叫九死一生,你師兄寬宏大量,也放話瞭,認個錯,仨響頭,一切皆過。我知道你面子薄,把人都趕開瞭……”

四道風似乎在笑,又有點像要哭,似乎在生氣,又像是很平靜,“別說這個好嗎?我就是好久不見叔叔瞭,很想跟叔叔一塊兒吃飯的味道。”

“我也想啊!你以為你磕頭隻是給你師兄面子?這樣我們又是一傢人瞭!什麼都揭過瞭在一條道上才是一傢人!你現在快當我們是仇人瞭!”

“叔叔,門關得太緊瞭。”

“開著呢。”沙觀止看看大開的門。

“打鬼子來的那一天就關上瞭。”

沙觀止擔心地問:“你腦子讓共黨弄壞瞭?”

“叔叔真的不是想和我吃飯,那我也說吧,要磕頭,沒問題。”

沙觀止高興地說:“著啊!這就妥瞭!”

“兩個條件。”他看看李六野,“一,他永遠離開沽寧,算我看著叔叔面子放他條生路;二,沙門以後跟我一塊兒打鬼子。倆條件,別說仨響頭,三十個三百個我現在就磕。”

那兩人由愕然到憤怒,沙觀止一個耳光扇瞭過來。

“我求您瞭叔叔,我在世上就您這一個親人。”

“你……你……你以為你有多大能耐?”

“根本不是誰有多大的能耐啊……”

沙觀止又一個耳光扇瞭過來。

四道風站瞭起來,“我走瞭,這頓飯終於是指望不上瞭,您會放我走吧,叔叔?”

沙觀止陰著臉,“你走瞭看看。”

四道風抬腿就走,走到院門前的時候,他看見一攤滲入石板縫裡的血跡,四道風在血跡旁邊站住,“這是古爍的血吧?”

沙觀止一言不發地看著他,李六野已經殺氣畢露。

“如果我走出這個門,您也會殺瞭我嗎?”

“我打斷你的腿。”沙觀止惱怒地說。

四道風嘆口氣,“您知道我的,要打斷我的腿隻好等我死瞭以後。”

李六野狠狠地說:“那就去死!”

“這回我聽你的。”他抬腿就跨到院門外。

方才空無一人的街巷突然擁出瞭眾多全副武裝的幫徒,如臨大敵地把整個沙門圍瞭起來。

四道風看看他們,轉頭對門裡的沙觀止苦笑,“叔叔,我真不想把你我的事跟打鬼子攪在一起。”他掏槍,往沙門沖瞭回去。

門外的幫徒愣瞭一下,兩扇大門在眼前轟轟關上,身後突然響起瞭槍聲,那是歐陽和他的隊員。“大傢都是老熟人瞭,還是昨天的規矩!”

幫徒們迅速地潰亂瞭,既然昨天已敗過一次,今天又何苦掙紮。

四道風進門就徑直朝李六野撲過去,身後的大門正被幫徒隆隆地關上,更多的幫徒從院裡的藏匿處擁出。

沙觀止站瞭起來。

“叔叔,您要瞧我怎麼死就別走瞭!”

沙觀止臉色鐵青地避入後堂,留下四道風在一個八面埋伏的決鬥場。

四道風和李六野幾個在一通對射後滾倒在地,身上頓時多瞭一塊殷紅,他對著看不見的對手哈哈大笑,“小六子被打毛瞭吧?沙門八大金剛居然全部出動來保你條狗命?”他對著潛到身後的一個身影開槍,那人倒下,四道風怪叫著:“啊喲,沒打著腿!看來你們也隻好等我死瞭再打斷我的腿!”

白幃飄飄,沙觀止在後堂坐著,聽著外邊的槍聲與四道風的笑罵。

六品用刀狠劈著大門,那門看起來簡直不可撼動,趙老大氣惱地說:“我就不知道他為什麼不按計劃出來!非要又沖進去!”

“他很聽話瞭,隻是不會全聽話。”歐陽說,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層層包裹的佈包,打開,裡邊是何莫修炸完營地還剩下的那小瓶液體炸藥。

“用這個?”趙老大有些色變。

“我們等不起,沙門知道他的能耐。”

幾個人退到一邊,歐陽把那個小瓶沖門上甩瞭過去,自己也迅速臥倒。

又是一次沒有煙塵的爆炸,兩扇堅不可摧的大門似乎毫無損傷,少頃卻轟然倒下——門扉已經被活活震脫瞭。

他們跳起來沖進去。

院子裡靜得讓歐陽他們有些意外,如果不是那些翻倒的傢具和嶄新的彈孔,根本看不出發生過槍戰。

四道風買的糕點和沙觀止準備的燒雞同樣被踐踏得不成模樣,歐陽看著地上一攤新鮮的血液,向後堂沖去。

沙觀止仍坐著,似乎未曾動過,歐陽一行沖進來也沒能讓他動一下。

“四道風呢?”

“受傷瞭,被六野幾個追出去瞭,”他炯炯地看著歐陽,“你們到底要幹什麼?把我侄兒害死瞭,把我傢也攪成這樣?”

歐陽看看那個泥雕木塑般的老頭,止住沒好氣的龍文章,他們一起退瞭出去。

四道風捂著肚子從巷子裡一瘸一拐地跑過,一發子彈飛瞭過來,碎磚渣濺瞭他一臉。李六野和他的槍手們追過來,四道風的身影在院墻上一閃而沒。

李六野幾個跟著越墻,墻裡一把刀飛瞭過來,一個槍手傷瞭腿摔下。

李六野揮著手,“他沒子彈瞭!連刀都扔出來瞭!快上!”

又一個槍手越墻,墻裡砰地響瞭一槍,他摔瞭下來。

“可惜瞭的,小六子,這個坑本來是給你挖的。”四道風大叫。

李六野氣得不行,“小日本呢?怎麼要用的時候就沒瞭?”

“六爺,您讓他們這兩天不許來南城的。”

李六野叫著:“四道風,你就在這院裡等死吧!”他又小聲對幫徒說:“你們上那邊,我上這邊,兩邊一起上。”

四道風在院裡笑,“八大金剛還剩幾個?是不是讓大夥一起上?告你們小六子壞透瞭根子,準是讓你們給我喂槍,他好打我黑槍。”

“我要那麼想就天打雷劈!”

“什麼時候他跟你們說話這麼客氣過?想想吧!”

幾個槍手懷疑地看著李六野,但並不敢看多久。

四道風無遮無掩地躺在地上,身上已經掛瞭好幾處槍傷,他不抱什麼希望地掏著自己的口袋,居然找出瞭最後一發子彈,他簡直有些驚喜,把這發子彈填進瞭彈膛,另一支就讓它那麼空著,兩支槍仍指著小院的兩邊。

一個槍手冒冒失失地爬上墻,露頭就看見四道風的空槍,四道風沖那顆腦袋笑笑,“相好的,我夠留面子啦。”

那槍手自覺地摔瞭下去。

第二個探頭,看著四道風,先舉手再跳墻,那已經不像生死相搏瞭。

墻那邊立刻傳來李六野打人的聲音,“你們都想死瞭?給我上哪!他沒子彈瞭!他要有子彈還不打死一個少一個!”

“打死一個少一個是你小六子的辦法,四道風是打死你一個就能活很多。”

“你,給我上!快!”

四道風微笑,現在他用那支有子彈的槍瞄準。

露頭的是李六野,四道風迎頭就是一槍,李六野摔瞭下去,傳來沉重的落地聲和氣急敗壞的罵聲,“四道風,我要把你扒皮抽筋再送去陪古爍!”

“得瞭吧,小六子,跟我玩兒詐?就想想你哪次鬥嘴能贏瞭我吧?”他恨得拿槍把敲自己的頭,因為最後一發子彈也沒能把李六野打死。

李六野痛得拿腦袋在撞墻,四道風那槍打掉瞭他的一隻耳朵。幾個被他揍得鼻青臉腫的幫徒在一旁淡漠地看著他,眼神中有止不住的怨恨。

院裡與院外陷入瞭僵峙,幫徒們墻裡墻外兩頭怕,所差的隻是院裡兩支空槍對墻外十多支彈藥足足的槍。

李六野仍在叫囂:“四道風,你完瞭,流血都把你流死瞭。”

“我已經死瞭好不好?我說你幹嗎不沖進來?咱倆一塊兒給大傢個清凈?”

“我還有六個人。”李六野悻悻地說。

“五個人,一條狗。”

“你小子等著。”

“我當然在等著,要不把你們逗這兒來幹什麼?”

“你是逃命逃到這兒來的。”

“逃?我逗狗玩兒呢,不逗這兒來,怕你這沒出息的狗被打慘瞭去找鬼子。”

“別給我狗長狗短的,老子是沽寧王,要你死你就別想好活。”

“沽寧瘋狗王。”

李六野快氣炸瞭肺,看看身邊的人,“你那什麼眼神?”

“六爺,我壓根兒沒看您。”

“你們眼神全不對,就沒一個信得過的!”

幫徒默然地將頭轉開。

四道風說:“我說哥幾個,跟著條瘋狗不受氣嗎?幹嗎不趁兵精彈足把他做瞭?”

幫徒們仍沉默著。

李六野搶著槍柄沖一個幫徒砸瞭過去,“幹嗎不回話?幹嗎不回?你們還真想反瞭不成?”

“怎麼回?”

“罵他!越狠越好!”

幫徒沒精打采地喊:“四哥,你安靜會兒吧,會把我們害死的。”

墻裡頭真沉默瞭。

李六野越想越不對,他現在已接近瘋狂,“他怎麼不回話?怎麼說閉嘴就閉嘴?”

幫徒苦笑,“四哥,你怎麼真不說話瞭?”

四道風說:“他現在總覺得誰都要殺他誰都要害他,我不想害死你們。”

墻外的幾外幫徒愣住,神情開始有些惻然。

李六野沖那幫徒又是一槍柄,“你們還記他的好!當我沒聽見,還叫他四哥!”

那幫徒終於憤然掙瞭起來,他看看李六野,又看看那幾個同伴,“沙門的事越來越難做瞭,哥幾個,好自為之吧!”他掉頭就走,李六野瞄著他就要扣動扳機,卻突然被一名幫徒撞瞭一下,子彈打在墻上,李六野一腳把撞他的人踢開,瞄準,他已經抓狂,“你也反我!你們都反我……”

轉身走掉的那名幫徒回身開槍,李六野的槍口也向他轉過來,兩人在極近距離的對射中都倒在地上。幫徒們去扶倒地的同伴,同伴掙紮起來,“哥幾個醒醒吧,他要活著回去瞭大夥兒都死定瞭。”

李六野又爬瞭起來,那幾個人的眼神令他明白有些變故已經發生,他閃身飛退,幾支槍打得身後磚屑亂飛,比打四道風時專心得多。

四道風瞠目結舌聽著外邊的槍聲,他以為是使詐,但那種聲音是使詐裝不出來的。四道風終於決定出去,他緩慢而謹慎地打開院門。

李六野正縮在墻外和那幾個槍手對射,四道風從門洞裡出來,正好出現在他身後,李六野回身,被四道風的一支空槍對著。

李六野想也不想就翻墻逃跑,四道風一支空槍擲出去砸在他後腦上,李六野在那邊撲通落地,傳來狂怒的大罵聲:“他媽的!就知道你沒子彈!”

四道風慘笑著靠在墻上,幾個幫徒扶他,四道風掙開,“追呀!你們想做古爍?”他第一個追瞭上去。李六野被包抄得沒瞭去路,隻好使出攀墻的功夫,幾個槍手被他落在身後,但同樣擅於此道的四道風仍在身後追著。

兩人在屋頂上追逐,都受瞭傷,誰也快不過誰。

屋頂下方的路面上,日軍的軍樂隊正在奏樂,掃蕩的日軍正在歸城。

李六野在屋頂盡頭站住瞭,這是分開南北城的主路,街那邊屋頂的距離寬到他不敢跳越,本來往街上一跳並不會摔死,但四道風已從屋脊上直起身來,另一支空槍仍握在手上,槍口正對著他,他吃不準那槍裡是不是真沒瞭子彈。

“你拿支空槍對著我幹什麼?”

“那你轉過身來幹什麼?往下跳啊?這麼高可摔不死你李六野。”

李六野不說話瞭,索性抬起手上兩支槍對著四道風,四道風嬉皮笑臉從衣服裡掏出他身上唯一還可稱作武器的東西,那枚一直沒舍得用的手榴彈,“我就不喜歡吃虧,現在兩對二。”

“你肯定沒子彈瞭。”

“你比我認識的一個女人還會嘰嘰歪歪。”

兩人又僵持上瞭,軍樂隊的聲音越來越近,李六野回頭看看街上的日軍,本來絕望而瘋狂的眼神裡又燃起瞭希望,他說:“你一開槍,日本人就全上來。”

“我是不敢開槍。”四道風笑笑,他一隻手指繃瞭一下,拉開瞭手榴彈的拉環。

“你瘋瞭!”

“你抓走那個小叫化子,他在哪裡?”

李六野忽然幸災樂禍地笑瞭,“古爍死那天我就把他送給小日本啦!他是不是你特要緊的人?”

四道風忽然顯得有點憂傷,他點瞭點頭,“那就萬事都妥瞭。”他舉槍,李六野也舉槍,並摳下扳機,兩槍全打在四道風身上,四道風把那支槍扔瞭出去,砸中李六野的額頭。

李六野在頭破血流中狂喜,“我就知道你沒子彈!”

可他忘瞭四道風還有個手榴彈,多餘的舉槍也隻是為瞭耗掉延時引爆的時間。四道風把手榴彈甩出去,李六野的額頭又著瞭第二下,那個手榴彈彈開,幾乎在他身邊炸開瞭,李六野被氣浪和碎片沖得飛上瞭天,劃瞭個弧線,重重摔在街面上日軍的隊前,整齊的日軍隊形頓時亂成一鍋粥。

四道風也同樣被氣浪波及,他倒在屋頂上翻瞭個身,順著屋脊滑落,院裡傳來重重的落地聲。

長谷川匆匆過來,看著在軍醫救治下翻滾掙紮的李六野,周圍的日軍狂亂地展開搜捕。

軍醫轉過身來,對長谷川搖瞭搖頭。

“送回去吧,他已經沒用瞭。”長谷川面色鐵青地走開。

搜捕瞭半天,日軍一無所獲,終於收隊歸去。

暮色漸臨,歐陽出現在街頭,他看看街對面的郵差,郵差搖瞭搖頭,歐陽的臉上有瞭絕望的神情,他向另一條巷子走去。

歐陽終於在一處發現瞭血跡,那是四道風和李六野隔墻對峙的地方,歐陽無力地坐瞭下來。

巷子裡傳來小心的腳步聲,歐陽站起來,一個人在巷子那頭出現,那是最後倒戈的沙門幫徒之一,他看看歐陽,手上比瞭四個指頭。

歐陽點點頭。

“請跟我來。”

曲裡拐彎的小巷已經提前讓此處進入瞭黑夜,歐陽跟著那個人穿過一段堆滿雜物的甬道,然後進入一間與黑暗同體的小屋,那幫徒閃在一邊,點燃瞭一支蠟燭,於是歐陽看見瞭四道風,他躺在雜物間的一張小床上,人事不省,被包紮得木乃伊一般。歐陽走上前去探探他的鼻息,然後開心地笑瞭。

沙門。李六野被抬進內堂時仍在狂嘶掙紮,兩手在胸口抓撓著似乎要撕下自己的皮肉,幾個幫徒隻好強制著把他綁在床上。

沙觀止臉色蒼白看著一位中醫給他把脈,中醫搖頭嘆氣讓他知道大勢已去,“令徒血氣太旺,又打小練的硬氣功,所以現在還能活著,實在也是令人驚訝的奇事。”

“怎麼能治好呢?”

“治是沒得治啦,這麼掙死掙活過個三五天總會斷氣的,我想那味道跟下油鍋一樣吧?”

沙觀止愣瞭一下,排開幫徒,掏出自己的槍頂著李六野的頭,他看著李六野,再沒瞭一點殺氣。轟然槍響,李六野的痛苦結束瞭,連同他為非作歹的半生。

6

那間地下室又恢復瞭生氣。歐陽他們已經從高傢轉移到瞭這裡,隨著李六野的離去,這又成瞭他們避風避難的地方。

唐真旁若無人地在自來水管前洗她的頭發,八斤也不顧別人的鬼臉在一旁幫著倒水。

何莫修在跟歐陽嘮叨:“我修好瞭你們的電臺,又給你們改造瞭帶裝甲的黃包車,現在又修好瞭你們泥沙淤積的水管,我可以留下來瞭吧?”

“你還發明瞭一種崩掉我們整個營地的炸藥。”歐陽說。

何莫修不大好意思,“把你的新房從潮安崩到沽寧來瞭,這就不用提瞭吧?”

歐陽笑著看思楓,思楓正在小間裡收拾,那個小空間現在被她佈置得很像一個傢,而且還有一扇嚴絲合縫的門,上面貼瞭一個明顯屬於趙老大手筆的雙喜字。

歐陽笑,“你還為我的新房發明瞭房門這種東西,確實比佈簾子人道,謝謝。”

“我一直在將我的功折我的罪。”

龍文章很不滿意地拿著步槍過來,槍上怪模怪樣地土造瞭一個瞄準鏡,“他還給我的槍上裝瞭個瞄準鏡,讓我現在一舉槍就暈菜,順便告你們一聲,千萬別讓他碰你們的傢夥。”

何莫修認真地看著他,“我用的是蔡司鏡的原理,隻是你需要適應。”

歐陽又笑,“日本人以為你死瞭,美國你又不去,現在你是想去哪就去哪的自由戰士,不過以後別再把我們叫成你們。”

何莫修在他的話裡繞著,終於繞明白時,歐陽和思楓已經手拉著手出去瞭。兩人偎依著坐在院子裡,已經不再是那種碰碰手指頭就臉紅的戀人。

思楓看看院子,“你覺得這裡安全嗎?”

“既然李六野沒把這地方告訴長谷川,既然沙門現在都養成瞭瞞上不瞞下的習慣,既然老四現在都在他們找的好地方休養,我得說,安全。”

“我倒覺得你是急於找個傢。”

“當然,這是這場戰爭的目的,從沒傢到有傢。”

“我們會有孩子嗎?”

歐陽神情捉摸不定地看著她,思楓也因為這個問題有些赧然。

“沒結婚想要結婚,結婚瞭就想要孩子,有瞭孩子盼他長大,他長大瞭就盼他結婚,他結婚瞭又盼他生孫子,這種生活……”

“不挺好的嗎?”思楓接道。

“子子孫孫無窮盡也挺不錯,老實說……所以……”他看著思楓,“明天你們就回潮安瞭,不知道什麼時候再見。千萬不要死,你死瞭我也沒法活瞭。”那不再是開玩笑瞭,顯得認真之極。

“最後這句不像你說的話。”

“是我說的,生生死死十多年,我比誰都明白這話的意思,所以一定好好活著。”

“我會……為你的子子孫孫無窮盡好好活著,不,為你為我好好活著。”

歐陽深情地看著思楓,將她的手緊緊握住。

7

四道風住的地方是一處臨海的小屋,這是沙門幫徒給他找的休養之處。

他坐在沙灘上,身上的繃帶已經明顯少瞭,正怔怔地看著某一個方向。高昕在那裡遊泳,她從棧頭上跳水,一次又一次,四道風也就一直看著。

歐陽踩著沙,深一腳淺一腳地過來。

四道風回頭看看他,又看看高昕,說:“我又用瞭她不少血。”

“你不用太大的負擔。她跟我說過,她不能打仗,可她的血在打仗。”

“我愛她。”

歐陽忽然絆瞭一跤,“你說什麼?”

“說真的,我愛她。”

歐陽莫明其妙地瞪著他,他並非不明白四道風的心情,隻是這種字從四道風嘴裡吐出來真像狗嘴裡吐出的象牙。

“你……說真的,明白那個字是什麼意思嗎?”

四道風看起來蒼白而疲倦,也許那算一種成熟,“我明白。我以前的日子都成瞭空的,我要有個人在心裡想著。我愛她。”他看著遠處,高昕再次跳進水裡,波光瀲灩。

歐陽不忍心地拍拍他的肩打斷他的憧憬,“老四,剛剛得到消息,我們的小湯包……沒瞭。”

四道風一怔,低下頭察看身上的傷疤,他抬起頭時,眼裡已裝滿淚水,“他是我的小兄弟,叫作五道風。”

歐陽默默地點瞭點頭。

兩人沉默著,四道風忽然嘆瞭口氣,“李六野死瞭,也不知道我叔叔怎樣瞭。”

“對不起,老四。”

“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這些天我想瞭許多,也明白瞭許多。我不像你,什麼事都能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叫人聽著心裡高興;可老多事情,就算我不說出來,我也很明白。”他看看歐陽,“我真想去看看他,你陪我去看看他。”

歐陽看著他,這樣的四道風是他所沒見過的,成熟瞭很多,卻也憂鬱瞭很多。他迎著四道風有些無助有些傷感的目光,輕輕地點瞭點頭。

日出日落,日軍占領下的沽寧人茫然而不抱希望地繼續生活。

沙門已經破敗瞭,看上去蕭條而冷落。沙觀止陰著臉從沙門裡出來。他戴著黑袖圈,走向不遠處的藥鋪。

照例是那幾服中藥,這已差不多成瞭沙觀止生活的全部。他拿起包好的藥正要走開,忽然被一左一右兩個人夾住瞭。

“沙老爺子,借一步說話。”

沙觀止像料到有此一著似的,冷笑,“你們能知道我出門的時間,又敢在沙門百步開外對我來這手,自然連我的一多半手下都跟瞭你們,又還要借一步到哪裡說話?沽寧已經是你們的瞭。”

那兩人摘掉瞭帽子,一個是歐陽,一個是六品,龍文章在旁邊監視。

歐陽道:“實在對不住,沙老爺子,隻是令侄有些事情很想跟老爺子說開……”

“四道風,穿著長衫我就不認得你瞭嗎?你何不把自己燒成灰試試呢?”

他說的是站在櫃臺另一端的一個人,那是四道風,四道風摘下帽子,內疚得抬不起頭來,“叔叔,我隻是惦記你,沒別的辦法……”

“你現在看好。”他伸手掏槍,歐陽和六品下意識地要有所動作,四道風止住。

沙觀止並不是開槍,而是把那支大號左輪的子彈一發發排出來放在櫃臺上,每一發上邊都有十字切口,封瞭鉛,“瞧好瞭嗎?每一發都開瞭切口,灌瞭水銀,這種子彈可以在肚子上開碗大個洞,可以把一條胳膊撕下來,每一發都是給你預備的。”

幾個人沉默著,沙觀止又小心翼翼把子彈收好。四道風嘆口氣,“叔叔你走吧。”

“你放瞭我,我仍會殺瞭你。”

“叔叔好走。”

沙觀止把槍插回腰間,拎著他的藥出去瞭。

歐陽終於想起離開,他拍拍四道風,幾個人出去。四道風悶頭走著,歐陽把剛買的一隻燒雞遞給他,四道風苦笑,“以前四個人吃一隻雞,現在一個人吃一隻雞。”

“我跟你吃一隻雞。”歐陽安慰地說。

六品說:“我也跟你吃一隻雞。”

龍文章笑笑,“我湊湊合合吃你一口雞。”

四道風笑瞭笑,那種憂鬱和傷感大概從此就印在他身上瞭,他確實在死亡中學會瞭長大。

《生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