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1

沽寧日軍司令部已一片狼藉,那隊國民黨軍人龍行虎步地踏瞭進來,沒忘用手上的自動武器擺出個警戒的帥氣姿勢。

打頭的軍官看著高吊的大喇叭思考,一士兵說:“長官,機器都被砸壞瞭。”

軍官打個響指,說:“修理。”

幾個士兵忙上去搗弄著。

卡車在廢碼頭邊停瞭下來,長谷川跳下車,開始脫軍裝,他的鼻血仍自長流,他從襯衣上撕下兩個佈卷堵住。

宇多田過來的時候,長谷川正在車後換上一口小箱子裡放著的中國服裝。

“你在幹什麼?”宇多田訝然。

“我在這裡藏瞭條船,以防被圍時使用。”他對宇多田笑瞭笑,“宇多田君,船上當然有你的位置。”

“我知道你會讓自己安全。”

“裝船。”長谷川對著車上的幾名士兵揮揮手。

喇叭突然響瞭起來,長谷川多年來把喇叭裝得無處不是,以便隨時可以發出折磨人的聲音,現在那聲音開始折磨他。

喇叭裡發出的是他今天早上砸掉的聲音,那份裕仁的投降詔書。幾個人怔怔地聽著,長谷川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這是什麼?”宇多田吃驚地看著長谷川。

長谷川聳聳肩,“我想是敵人的心理戰術吧。”

“以上是你們裕仁天皇發佈的廣播講話,中美蘇英四國已於今晨七時宣佈瞭你們的投降……”

宇多田聽著喇叭裡的內容,恨恨地看著長谷川,“你知道!今天早上就知道!你違令讓軍隊突圍,因為你知道這裡的中國人不會放過你!”

長谷川若無其事地笑瞭笑。

“你騙我和你一起擅離職守,違反軍令!”

“你是自願的,你我都是隻忠於自己的人嘛。不過我不會被軍法懲處,我有錢,我熟悉中國也真的喜歡中國。再見瞭,一文不值的帝國和你們這幫蠢貨,我要去做一個聰明的有錢人。”

“褻瀆!”宇多田狂怒地去摸自己的槍,長谷川卻先一步用槍指住瞭他,“我們都是該死的,可我會活下去。”

車那邊正在卸車的日軍忽然看著遠處沖過來的一個人影驚呼:“敵人!”

他們開火,那是六品。

宇多田大喊:“停火!戰爭結束瞭!”

槍聲稍歇。

“不是敵人,是來向你們報復的中國人!”長谷川一句話嚇得他們驚惶不安地又瘋狂掃射。

六品被眼前蹦躥的子彈壓制在地上,他想起他背後還有一桿神槍。

“龍烏鴉!”他往身後看瞭看,這才發現一直跟在身後的龍文章沒瞭蹤影。

子彈在廢船殼間彈跳飛躥,六品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他隻有一把刀。

一個震怒的聲音傳來,“這是在幹什麼?不知道已經停火瞭嗎?”

六品轉頭,幾個國民黨軍人槍掛在肩上,一臉老子就是王法的表情。

一串槍彈橫飛過來,打中瞭那軍官的大腿,他倒在地上開始痛呼,他的同伴叫罵,還擊。六品就著這點空當向那幾輛卡車沖去。

車邊的日軍三心二意地還擊,被殲也隻是個時間問題。

長谷川拎起自己的箱子,微笑著向宇多田鞠瞭一躬,“再見啦,笨蛋們。”

宇多田向他沖瞭過去,長谷川直起瞭腰,手上拿著槍對著他,“離遠一點。”

宇多田往後站瞭站,卡車那邊的子彈穿透瞭篷佈,宇多田縮瞭縮脖子。

“再往後一點。”

宇多田已經在車尾瞭,再往後就是槍林彈雨,“你要殺瞭我?!”

“我從來不殺人,對不起,我是說親手殺。”

宇多田氣得發抖,卻隻能往後。長谷川拎著箱子倒退著離開,子彈在宇多田身邊穿梭,但他奇跡般地沒被擊中。

“傻瓜的運氣總是好得出奇。”長谷川的話剛落,宇多田就被一整梭子彈擊中,僵直地倒下,長谷川聳瞭聳肩,“也不總是那麼好。”他向著灘塗邊的船走去。

船上幾口沉重的箱子已經快把船壓到瞭吃水線,那是他的財富。帝國肯定是敗瞭,但長谷川勝利瞭,他臉上露出輕松的笑容,腳步也越發輕飄。然後他看見眼前的一個水窪裡冒瞭一個水泡,繼而看清楚在那水窪裡有著什麼。長谷川臉色大變的同時,水窪裡已經轟然騰出一個人來,長谷川將提箱砸瞭過去,顧不得金銀細軟散落一地,隻管向他的船亡命狂奔。

他很清楚地聽見身後槍栓拉瞭一響。

長谷川站住,兩條腿抖得不像話。身後的人哼瞭一聲,聽起來像在冷笑。長谷川慢慢地轉過身來,龍文章正用一隻手持槍,一隻手抹幹濕淋淋的頭發,這樣的距離他一隻手都可以命中。

“地上的……地上的全都給你。”

“算術不好,長谷川先生。要跟您老算賬的可不止我一個。”

“我們已經投降瞭!停火瞭!戰爭結束瞭!”他拼命在身上掏著,龍文章冷眼等著他掏出一支槍,可他的手在槍柄上哆嗦瞭半天,卻怯懦地隻敢掏出一條白手絹,著力地揮舞。

龍文章也著力掏著耳朵,“耳朵進水瞭,聽不見。”

長谷川看著那黑洞洞的槍口,他想哭,也真的開始哭,隻是嚇得出不瞭眼淚也出不瞭聲,他跪瞭下來,“求求你,打斷我的手腳,把我關進你們的戰俘營,關一輩子,隻是別殺瞭我!太便宜我瞭不是嗎?一顆子彈太便宜我瞭!”

龍文章厭煩地看著那張臉在眼前無聲的扭曲,他已經聽見瞭遠處的腳步聲,一個國民黨士兵大叫著:“有人往那邊跑瞭”。

龍文章皺瞭皺眉,“隻好便宜你瞭。”

長谷川愣瞭一下,龍文章把一顆子彈打進瞭他的額頭,然後看著長谷川呈一個跪姿僵直地向後倒下。

他回身,國民黨的軍人正向這裡跑來,六品奔在最前邊,龍文章甩手把槍扔進瞭水窪,他迅速被包圍瞭,被幾支槍口對著,六品擠上來護在他的身前。

軍官問:“你是什麼人?鬼子?中國人?”

六品擔心地看看他的朋友,龍文章忽然間換瞭一個人,謙恭到瞭卑微的程度,腰哈下來一截,一臉討好的微笑,“軍爺,我是本地人哪。”

六品愣住。

“這是怎麼回事?”軍官用槍推瞭一下長谷川。

“他是鬼子。軍爺您可別把他跟中國人埋一塊兒!”

“我說他怎麼死的?”

“一槍崩掉自個兒腦花,我正巧看見,就這樣啦。”

他被人狐疑地看著,仍謙卑地賠著笑,人們的眼光很快就從他身上轉向瞭地上的財寶,眼裡閃爍著貪婪。

士兵附耳,“長官,是條大魚。”

軍官點頭間便已意會,“自殺,鬼子就好來這出。”他打官腔,“你還看見什麼嗎?”

“沒啦沒啦,我真是不巧路過。”

“滾吧,快滾!”

“軍爺走好……啊喲,我是說軍爺保重。”他拉一下六品,走開。

他們走向沽寧城的方向,身後的人聚向那些財富。

龍文章和六品走過長巷,龍文章把六品摟得很緊,六品仍在發呆,龍文章嘴角上也仍帶著那絲神秘的微笑。

“龍烏鴉,你怎麼會……”

“這麼賤,是不是?”

“不是賤,你以前總愛端個架子,很傻的,剛才……很聰明。”

“以前?我好像沒有以前的,以前就是把自己綁在架子上,除瞭自己的鼻尖,什麼也看不見。”

“以後你……”

“以後?我不知道以後。”他生硬地笑瞭笑,“不過我知道現在,現在要幹什麼。”

“我知道你現在要幹什麼,去看你媽。”

龍文章用力點頭,“去讓我媽看看。”

兩人加快瞭步子。他們忽然聽見一種奇怪的哼哼聲,六品往側巷裡張瞭一望,忙不迭去拔自己的刀。

巷子裡坐著一個日軍,頭頂著墻,背對著全世界,像在哼像在哭又像在唱,龍文章拉住瞭緊張過度的六品,“他們投降瞭。”

“他在幹什麼?”六品疑惑地問。

“大概是……”他漫不經心做瞭個切腹的動作,“別管他。”

六品點頭,收刀走瞭兩步,但他又憐憫地回頭看瞭看。龍文章苦笑,“一村人的命也不能讓你心腸變硬。”他過去揉瞭那日軍一把,“喂喂,找個地方乖乖投降去,別在這兒污瞭老百姓地方。”

那日軍渾身顫抖著,但仍然不動。

六品過來,“我說,他怎麼……”

龍文章忽然聽到一個輕微的金屬聲,他的瞳孔收縮,那名日軍也猛地轉身撲過來,那是一張血肉模糊的臉,如同地獄裡撞出來的冤魂。

“六品!”龍文章回身把過來的六品撲倒在地,隨後一聲爆炸震撼著整條巷子。

那傢夥引爆瞭一顆手榴彈。

2

六品抱著龍文章在長巷裡疾奔,鮮血順著他抱著的人,在長巷裡一路淌下。

龍文章忍耐著痛苦,臉自得嚇人,“六品,到瞭嗎?”

“快瞭快瞭!你聽我說,沒啥大事,擦破點皮肉……”

“隻是皮肉?”龍文章苦笑。

六品抱著龍文章的兩隻手全是鮮血,他茫然地說:“……隻是皮肉。”

“那就好。”他忽然開始笑,一邊笑一邊擦去嘴角溢出來的鮮血,“我猜我的脊椎大概被炸斷瞭。”

“別瞎說!你怎麼知道?我都看不見!”六品咆哮著。

龍文章溫和地看著他,“因為很痛,痛可隻有自己知道……真的很痛呀,好兄弟。”

六品啞然瞭,他知道龍文章忍受的痛苦非人所堪,但被他自己說出來是另一回事,六品能做的也隻是咬緊牙關加快瞭步子。

他忽然停瞭下來。龍文章暈暈沉沉地,“怎麼啦?”

“到瞭。”

“到哪兒啦?”

六品僵直地站在高三寶的傢門前,那棟華宅的慘狀讓他卻步,門倒瞭,花園毀瞭,連一部分柵欄都被推翻瞭。六品忽然有種強烈的恐怖,怕進去以後看不見一個活人,他木立。

“我看不見瞭,六品,我看什麼都是紅色。”

“到傢瞭。”

“我沒聽見我媽出聲。”

“我還沒進屋,這就帶你進屋。”

龍文章恐慌地叫瞭出來:“不!你讓我想想,我再想想。”

“想什麼?!”

“放下我,找個人看不到的地方。”

六品莫明其妙,但找瞭個轉角,輕輕把他放下。

龍文章苦笑,“傻六品,要是你像我這樣被打成瞭漏勺,願意被你的媽媽看見嗎?”

“你很好,你沒事。”六品執拗地說。

“真的嗎?”他在痛苦中翻動瞭一下身子,他身體的正面幾乎完整無損,但整個背部都被近距爆炸的彈片打爛瞭。

六品死死掩住自己的臉,在龍文章身邊跪瞭下來,“別想瞭,我帶你進去。”

龍文章使勁搖瞭搖頭。六品看看高宅,神色明顯大變,想站起來又想伏低。

“誰來啦?”

“你媽。”.

龍文章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勁把六品的身子拉低,“趴下!……你們……要我說多少遍?趴下……不是拱著屁股。”

“我們藏的地方,她看不見。”

龍文章猶豫瞭一會兒,“扶我起來。”

六品讓他靠在自己身上,於是龍文章看見瞭自己的母親,站在高傢的臺階上,憂心忡忡地看著城裡的硝煙騰起之處,一聲遠遠的槍聲都能讓她微顫一下,她在牽記誰不言自喻。

龍文章看得發癡,他漸漸平靜下來,甚至不再喘氣,“我是個渾蛋,什麼都丟光瞭的時候才想起來找媽媽。”

“你早該來,我現在帶你過去。”

“不,我決定瞭,回頭你找個地方把我埋瞭,你去跟我媽說,龍文章這個混賬還沒野夠,又跑掉瞭,跟著國軍跑掉瞭,過個三兩年就來接她……”

“你開什麼玩笑你……”六品壓低瞭嗓子低吼。

“——照顧我媽。這世界上她除瞭我,什麼都沒有。”

他這輩子說話沒這麼認真過,六品終於點瞭點頭,龍文章又看瞭看高宅門前的那個身影,嘆瞭口氣,“好瞭,扶我躺下來吧,這樣真難受。”

六品小心地照做,接觸到龍文章身子的時候,他已經感覺到生氣從龍文章身上飛逝,那具軀體在他手上微微抽搐。

“龍烏鴉……不,文章,我求你……”

“還是叫烏鴉吧。我這輩子就想做人中之龍,人中之鳳,可說到頭,烏鴉多好,不起眼不礙眼,跟大傢也混挺熟,最要緊的,它有個巢,知道自己去哪裡……”

他安靜地死瞭,死得很痛苦,但臉上的表情很平靜。六品等瞭一會兒,幫他合上瞭眼睛。

高三寶的聲音從屋裡傳來,“大姐,外邊流彈飛躥的,您老在外邊待待著,可不叫文章也擔心嗎?”

龍媽媽最後看瞭一眼那長巷,“是啊,我也幫不上忙。”她猶猶豫豫地進屋。

六品茫然瞭很久,終於抱起龍文章,向郊外走去。人已死瞭,但無論如何,得給他找一個能永遠停留下來的地方。

暮色四合,六品才又回到高傢。

全福驚喜地看著那個高大而佝僂的身影,“老爺,我都說瞭沒事!他們回來啦!”

兩個老的抱著一個小的從裡邊沖瞭出來,六品頭垂得更低,但想起自己要做什麼時就強自抬起瞭頭,生硬地笑笑,“不是他們,就我一個。”

“他們人呢?”高三寶問。

“一打仗就散瞭,我和龍文章一起……”

他立刻發現說錯話,可他現在心裡擠滿瞭龍文章三個字,他也想不到別的。

龍媽媽看著他,“臟仔呢?你倆不在一起嗎?”

“文章……”他艱難地咽瞭口氣,才敢直對那老太太的目光,“他跟著國軍走瞭,做大大的宮……對,他現在是英雄瞭,他們那幫人可器重他瞭……對瞭,您不知道他穿那身軍裝有多帥……”

“走?又走哪兒去?”

“去……去上海,他這大英雄得披紅掛彩,騎著馬遊街,應該的……真的,會有好多姑娘傢看上他,烏鴉……文章他就該成傢瞭……”

他驢唇不對馬嘴地說,老太太立刻就拿定瞭主意,“我也去上海。”

“不、不光去上海……得全國走一趟,讓人都看……看看。”

“這不得一年半載呀?”她嘆著氣,“這是多大個英雄哪?”

“大,大得沒邊。”六品麻木地說。

龍媽媽管自地嘆氣,一點也看不出高興來。全福盡著一個傢仆的責任,拿東西幫他撣著身上的土,“這麼多土,您泥裡滾來著?哎呀,這麼多血?”

“不是我的。”

“是鬼子的。”全福聰明地說。

什麼都可以撒謊,這個謊六品堅決不撒,他搖瞭搖頭,“不是。”他忽然覺得疲憊之極,“讓我坐會兒,我得坐會兒。”

他在樓梯口坐下,發現手上還有血,六品將手塞進瞭腋窩。剛松瞭口氣,肩上被人輕輕碰觸瞭一下。高三寶一手拿著沒點的煙袋,一手抱著孩子,期待地看著他,“小四呢?”

六品多少振作瞭些,“四哥他挺好,生龍活虎的,沒他興許今天這城都破不瞭。”

高三寶滿意地點點頭,提出他最關註的問題,“小昕呢?”

六品一下愣住瞭,當所有的心力全用來為龍文章撒謊時,他根本忘瞭這件事情。

高三寶立刻就明白瞭,六品說不出話,隻能看著這位老人的臉在他面前扭曲。

3

天空的硝煙正慢慢地散去,日軍蜷在街邊,蹲的坐的,被剛進城的國民黨兵收繳著武器。

槍炮聲還在零星地響,大隊全副武裝的國民黨兵從沽寧的街巷呼嘯而過,就那份張牙舞爪來說,他們像日軍一樣讓人緊張。

海螃蟹和幾個國民黨兵在撕巴,讓人用槍托給揍瞭回來。

“憑什麼收我們的槍?”海螃蟹指著自己鼻子,“你瞧我哪裡像鬼子?”

四道風和郵差一邊一個將他架開瞭,強拖往路邊。

“老四,這邊。”歐陽站在旁邊的巷子裡叫他,四道風把海螃蟹交給郵差,過去。

“槍都被搜瞭?”歐陽問。

“搜瞭一小半,藏瞭一大半。國字頭對我們像對鬼子,海螃蟹非跟他們講理。”

歐陽憂鬱地看著那些撕扯推搡以槍相指以拳相向的人們,收回沽寧的第一天他沒有任何喜悅。

歐陽他們貼著街邊走著,他們正有意識地把戰鬥中打散的隊友們找齊,也不用言傳,眼見便已意會,何莫修、唐真、趙老大等都分散瞭跟在他們身後。

“你們沒瞧見我叔叔嗎?”四道風問。

何莫修說:“才開打我就瞧著他往巷子裡跑瞭,不會有事的。”

“你呢?我也沒瞧見你。”

“我上瞭樓……砸石頭。”何莫修有些氣餒。

四道風笑起來,笑容卻突然僵住,被集中的日軍戰俘正被國民黨兵押送過來,像所有人一樣,四道風不知道怎麼對待這些日本人。

隊列中忽然有喧嘩呵斥,一個已經被卸去武裝的日本軍官徑直向四道風沖來,那是伊達,幾個國民黨兵在後邊追趕。

四道風拖瞭別人掉頭就走,伊達追上來,深深鞠瞭一躬,“我要和你決鬥。”

“你煩不煩哪?挨揍沒夠?”四道風瞪眼。

伊達擦瞭擦黑青的眼眶,“和我決鬥吧,請你。”

幾個國民黨兵沖上來把伊達架住,但他仍使勁掙紮。

“怎麼回事?”歐陽走瞭過來。

“這小鬼子死磨硬泡要和咱們再打一場,我抽風呀,咱們都贏瞭。”

歐陽忍俊不禁,“這也真是荒唐,這年頭還寄刀劍以維護自尊……”

“不是再打一仗?是劃場子兩人放對?”

瞧著四道風放光的眼睛歐陽已經知道說漏瞭嘴,他趕緊說:“他是說拉上全班人馬跟你再打一仗……”

可四道風已經懷疑瞭,而且一個國民黨兵也沖他過來問道:“你是幹什麼的?那鬼子官說你跟他是朋友?”

四道風氣得大罵:“我上輩子不拉人屎才能修出這麼個朋友!”

士兵說:“他說你答應跟他比武?”

四道風愣瞭一下,對歐陽肯定地說:“是劃場子放對。”他轉身向伊達走去。

歐陽嘆瞭口氣,他知道現在幾頭牛也拉不回四道風瞭。

伊達從幾個士兵的掌握中掙脫出來,向四道風又是一個深深的鞠躬,“對不起,我撒謊瞭,為瞭完成我的夙願。”他轉向國民黨士兵,“他不是我的朋友,更不是你們所說的漢奸,他是我頭號敵人,在這些年裡……”

歐陽連忙打岔,“他的意思是說,他是個武術傢……嗯嗨,武林好漢,他們一直不知道誰更厲害……就是這樣。”

士兵問:“你是說像七劍十三俠那樣的?”

“對對。”歐陽汗然。

伊達看著四道風,“我告訴他們,如果不能和你一戰,我將會切腹,事實上我真會這樣做,因為已經別無所求。他們很怕我死去,”他苦笑,“因為在不久的投降儀式上必須有人代表沽寧的帝國軍隊……”

“你叨叨叨完瞭沒有?幹脆點劃下道來行嗎?”

“劃道?哦,我告訴他們不會有人受傷,但實際會生死相搏,以示對你的尊敬,就是這樣,請多關照。”

他轉身去拿刀,四道風兩手一甩,兩把小刀從袖口滑到瞭手裡,周圍人往後驚退,讓出瞭一個圈子。

伊達從國民黨士兵手上接過自己的戰刀,再看見四道風的刀,錯愕而憤怒,“那簡直是餐具,你不能用那樣小的東西和我決鬥。”

“不能?”四道風比他更錯愕。

“我是武士,雖然失敗瞭,但你應該對我表示起碼的尊重。”

“你那意思要我用槍?”

“當然不!”伊達惱火地說。

“空手陪你玩?”

“不!”

四道風到街角轉瞭一趟,回來時手上抄瞭一塊板磚,“這玩意我使著倒順手。”

“這叫磚頭,我知道它不是武器。”

四道風拿過瞭歐陽當拐杖的棍子,“這行瞭吧?”

伊達悲憤地說:“我知道你很恨我,但這樣的污辱……”

四道風急瞭,“怕瞭就直說,我才懶得跟個面瓜放對呢!”

“七年來,我知道你們的槍械很差勁,但身為戰士,至少該有像樣的戰刀……”

“戰刀?這些年使的傢夥,除瞭沒上槍,剛才全齊活瞭。”

伊達錯愕地瞧著他,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荒唐。

四道風終於找到一個解決的辦法,街邊扔著一堆繳獲的日式步槍,他從裡邊挑出一把帶刺刀的,“這麼著吧,我學你們的東洋蘿卜,不開槍。”

“那不是貴族使用的武器,但是……”伊達勉強地拿起瞭自己的刀。

四道風拼刺的姿勢完全是個外行,這讓所有人擔心。

伊達鞠躬,拔刀,放鞘,舉刀,完美的起手式,四道風不耐煩地等他做著這一切,當那把刀終於劈下來的時候,他已經把刺刀從步槍上拆解下來。

刺刀把伊達的刀格在地上,他倒掄瞭槍托猛砸下去,伊達的刀被砸成兩半。

伊達瞠目結舌,四道風扔掉手上的傢夥,贏得如此容易,他有些意興索然,“你根本不會打架,幸虧打仗時沒碰上我,要不你早裝在盒子裡回國瞭。”

伊達的臉成瞭豬肝色,他在發抖,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愧的。

四道風繼續安慰他,“好好的投降去吧,做足個投降的樣子來。說真的,我這打得贏的都不愛打瞭,你這打不贏的還窮吵吵什麼呀?”

他說完揚長而去,歐陽幾個也一聲不吭地離開,隻剩下伊達呆呆地站在那。

4

那個雜院裡燃瞭堆火,雖然地道下不去瞭,但對這些人來說,這裡是最近似於傢的地方。

他們在院子裡坐得拉拉雜雜,夏末的蚊蟲往火堆裡撲,每個人都盡量讓被戰爭麻木的心智松弛下來。

“龍烏鴉和六品還沒有找到。”趙老大環顧院裡的人。

歐陽說:“城裡太亂瞭,得亂幾天。不過你放心,那兩位火裡來水裡去,上哪都能照應自己。”

何莫修問歐陽:“咱們來瞭這,思楓她能找到嗎?”

趙老大的表情忽然變得很難看,他看郵差,郵差看火堆,拖瞭太久的答案已沒勇氣出口。

歐陽微笑,“她當然能,這地方你們叫窩,我們可叫傢……老四?”他忽然想起這種幸福對四道風是個刺激。

院裡生瞭很多野草,四道風把草叢當瞭床,正枕著手看著天上的星星發呆,歐陽叫他他便伸出隻手揮瞭揮,以示自己心情還過得去。

“你最近很愛想事瞭,在想什麼?”

“我在想你們在想什麼。你們在想,好忙好忙,鬼子剛退國字頭又發作瞭,該離開沽寧一輩子不回來瞭,可怎麼跟四道風那傢夥說呢?”

歐陽啞然,“這好嘛,都不用說瞭。”

“走得瞭唄,說什麼說。”

“說說四道風那傢夥怎麼辦呀。老四你怎麼辦?”

四道風毫不猶豫地問何莫修:“小何你怎麼辦?”

何莫修愣足瞭幾秒鐘,他沒想到這問題會問到自己頭上,“我?我想跟他們走……我覺得勝利不是這個樣子,他們沒說,可我看得出他們心裡還有種勝利……我想去看看……你呢?”

“我?大概就歇下來吧?沒事就這麼想想我的女人。”他警告何莫修,“你也可以想,不過是我的女人。”

“她不是你的我的或者任何人的。”

“說話這麼繞,今生都不會當你是哥們。”

兩人看著就又要掐,歐陽打岔,“曾經私下提過一次,現在當著所有同志鄭重地再提一次,跟我們走吧。”

四道風看著他目光閃爍,但沒出聲。

歐陽繼續說:“以前我不敢說,知道你舍不得沽寧。”

“現在你敢說,因為我什麼都沒瞭。”

“你有的,比我們剛認識那會兒多得多,這些年沒白過。不過你不會像以前那樣開心,也許有一天,你覺得這世界像咱們希望的那樣好瞭點,你會笑笑,可就連那都在心裡,因為你會覺得代價真沉重,不過值。”

“聽起來不怎麼好?”

“是不怎麼好。我不是邀你去吃香喝辣,是吃苦挨窮,搞不好接著槍林彈雨。”

四道風猶豫一下,伸出一隻手,歐陽握住,不管那一手的繃帶,用力搖撼瞭兩下。歐陽轉向何莫修,“小何,我現在要說你的事情,我跟老趙商量過,你不能跟我們一起走。”

何莫修瞠目結舌,“這怎麼回事?我以為你們……我不是說你們離不開我,我知道我沒什麼用,可……你們讓我去哪?”他急得要哭。

四道風說:“他很有用啊!大鼻子拿彈藥我都沒換!”

歐陽苦笑,“小何,你很有用,是太有用瞭。我們是大老粗,你是能改變一個國傢的人,我們卻不知道,直到廣島的爆炸……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

“我認為我在做該做的事情,我願意跟你們待在一起,做些會被同行笑話的東西,我相信我離不開你們。”

他冰冷但是堅決,歐陽嘆口氣再沒說下去。趙老大生硬地宣佈瞭決定:“已經向上級匯報瞭,你會跟我們的人在一起,可不是跟我們在一起。”

何莫修愣瞭一下,氣沖沖地起身走開,夜色下回蕩著他因憤怒而變得尖銳的聲音,“我討厭你們!我會逃走!”

歐陽按住想起身去追的四道風,眼裡滿是理解和同情,“他會明白的。”歐陽說。

5

沽寧人韌性驚人,戰爭剛過便開始收拾滿目瘡痍的傢園,晨光下的人們從廢墟裡撿出還能使用的一點東西,繼續平日的營生。

四道風從巷裡出來,廢墟邊居然支開瞭籠屜,一個沽寧人在僅存半邊的包子鋪邊賣他的包子。

四道風訝然地過去,“這什麼包子?”

“吃下去能飽肚子,隻能這麼說瞭。”

籠屜揭開,四道風看著裡邊那些黑坨坨的玩意,“什麼餡的?”

“野菜餡的。糧食讓鬼子折騰光瞭,可老天照應,今年城外的野菜長得特別好。”

“老天沒照應,是城外死的人多。那些人死不瞑目,就肥瞭土讓野菜長旺一點,是沽寧人在照應沽寧人。”

“哎喲,您這麼說可惡心瞭。”

“這有什麼惡心?跟春夏秋冬一個道理。”四道風買瞭兩個包子,珍惜地咀嚼著走開,一路看著這座正在復蘇的城市。

沽寧正常開業的第一輛黃包車從他對面駛來,那讓四道風無由地沖動,他咽下最後一口包子,擦擦手張開雙臂,“我是四道風!我要使你的車!”

車夫嚇瞭一跳,“我說四哥,你要車還叫號幹什麼呀?”

“我不是要坐你的車,我要拉你的車,拉你,回頭錢照給。”

車夫乖乖給他讓瞭出來,“你這脾氣今生改不瞭啦,怎麼?四哥以後還帶我們拉車呀?”

四道風沒說話,他現在說話愛想,他拉著車夫跑瞭一段才回話,“不啦。這地方跑不開啦,好多熟人熟客都撞不見瞭,傷心。”

“四哥要去哪兒?”

“別人跟我說中國很大。”

“我說四哥現在要去哪兒?”

“沙門。”

“沙門都完瞭你還去幹什麼?”

“誰要出遠門瞭都得先回趟傢。”四道風拉著車夫跑遠瞭。

沙門的門上緊貼著中日文字的封條,即使戰事已經過去,人們仍遠遠繞著走,它現在就像一座鬼宅。

墻下扔著一隻鞋子,那是沙觀止的鞋,墻瓦摔脫瞭幾塊,顯然有人從這裡爬瞭過去。一個人遮遮掩掩地過來,撿起那隻鞋看看又扔瞭,那是廖金頭。

他開始爬墻。

院裡七零八落地倒著幾個死人,整個院裡已經沒有活氣,所有人都死於長谷川下的絕戶令,唯一的動靜是沙觀止的愛鳥在啁啾。

沙觀止呆滯地坐在自己臥室門口,一隻腳有鞋,一隻腳沒鞋。床上蚊帳低垂著,地上的血早已幹涸。沙觀止不知道坐瞭多久,鳥叫聲讓他清醒過來,清醒瞭就必須得做點什麼,他掏出槍對住瞭自己的頭。

他看瞭看那黑洞洞的槍口,被這槍打中的人是什麼樣子他也見過。於是他換瞭個方法,他走到大堂裡,找瞭根繩子掛在梁上。

沙觀止呆滯地看著那個繩圈,呆滯地想瞭想死前該辦的事情,終於想起一件,便又進另一間房子把快餓死的鳥放瞭。

眼角餘光掃見瞭什麼,沙觀止回頭,廖金頭背瞭個袋子正站在門口,手上還抓著一個座鐘。兩人打瞭個照面,廖金頭嚇得跳起來,他把座鐘照著沙觀止頭上一甩,掉頭就跑。

沙觀止被砸個正著,所有的怒火全被砸瞭出來,他什麼都忘瞭,隻記得他的仇恨,“我把你個殺千刀的!”沙觀止瘸著腿猛追。

廖金頭背著偷來的東西徑直向他爬進來的墻段跑去,沙觀止一槍打碎瞭他跟前的一塊墻磚,廖金頭魂飛天外,扔瞭東西開始抓墻,沙觀止一把拖住瞭他的腿。

“老爺子,我跟您可沒深仇大恨。”

“老子殺定你瞭!”

那雙熾燒到瘋狂的眼睛讓廖金頭不敢再看,他在墻頭上抓瞭塊磚頭拍在沙觀止頭上,沙觀止松手,廖金頭照墻那邊摔瞭過去。

沙觀止爬瞭起來,無處宣泄的怨憤不僅讓他撐住瞭那一砸,而且翻墻的動作幾近利索,看起來他打算追到天涯海角。

廖金頭狂奔,又一槍貼著他身邊劃過,他一邊跑一邊大叫:“抓漢奸!殺漢奸呀!他是沙門的大阿爺沙觀止!”

沙觀止又緊趕瞭幾步,忽然發現身後的人在沖他聚攏,他回身,沖人群威脅地揮著槍,“你們懂什麼?走開!老子在清理門戶!”

打頭的人走瞭過來,一個陰鬱的漢子,身上紮著孝佈,“您就是我們久仰大名的沙老爺子?”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他看著人群向他逼近,“怎麼著?”他仍拿槍對著,可圍過來的每一個人都燃著像他一樣的仇恨,卻不像他那麼瘋狂,這種忍耐和壓抑讓他心驚。他終於軟瞭手,回頭看看廖金頭,廖金頭嘿嘿笑著正要開溜,沙觀止氣極地一槍打瞭過去,他對自己的槍法已經完全絕望瞭,廖金頭卻慘叫瞭一聲,捂住瞭大腿一頭栽倒。

背後伸過來的一個拳頭砸在沙觀止肩上,他跑,被從門洞裡伸出的一根棍子絆倒,更多的拳頭和棍棒打瞭過來。沙觀止胡開瞭一槍,人群稍退,他頭暈眼花地爬起,重傷的廖金頭正掙紮著爬進一傢民宅。

沙觀止紅著眼睛將槍口向人群亂揮瞭幾下,借著這暫時的威懾趕進那傢民宅,人群立刻將窄小的院門圍上瞭。

這是一座被燒通瞭的民宅,根本沒有人,院裡有幾個墳堆,插著一串紙錢。

沙觀止進來,聽著外邊人聲喧嘩,擦瞭擦糊住眼睛的血漬,他隻剩下一個念頭,把那個姓廖的傢夥找出來殺掉。

他用不著費什麼心,大攤的血跡標明瞭廖金頭的去向。廖金頭從墳堆後爬瞭出來,他被沙觀止的開花彈打中瞭動脈,那種流血根本不可能止住。

“老爺子,我錯瞭,我該死,求您,救我……”

看著那個人的哀憐,看著院裡的淒零寥落,沙觀止燒通天的怒火忽然歇止下來,他在廖金頭身邊坐下,“你該死,我也該死,我就該早早把大門一關來個一槍一個的,從六野打頭,到我這閉門清修的老渾蛋截止……就留下一個小四,”想起他的侄子,沙觀止便止不住微笑,“小四小四,那女娃娃多好呀,我真想你們有個孩子。”

廖金頭抽搐瞭一下,在沙觀止身邊死去瞭,沙觀止伸手給他闔上眼睛。幾塊石頭從門外飛瞭進來,沙觀止拿槍指著門,“別進來啦,讓我一個人死。”

四道風拉著車在街頭奔馳,他跑得爽利,敞開瞭衣襟露出瞭結實的胸膛和腹肌,渾身冒著熱氣。

滿目瘡痍的沽寧從身邊一掠而過,多少有瞭點希望的沽寧也從身邊一掠而過。他聽見一個女孩俏皮的聲音在耳邊回響,各種的腔調變著法兒,時似怒,時似嗔,時撒嬌,時認真,那種聲音註定要縈繞他一世。

“四道風?四道風!四道風。四道風?!”

四道風大聲地答應:“哎,聽著呢。”

車座上的車夫遲疑地在空蕩的巷子裡找著跟四道風說話的對象。

他奔過巷道的迷宮,街巷從他身邊紛錯而過,每個閃過的巷口都給他帶來高昕的隻字片語,他愛的女孩已經與他愛的傢鄉融成瞭一體。

“我們兩個,兩個一起頂過這場戰爭。”

“我真的樂意為你做任何事情。”

“我真的覺得很幸福。”

“我是不懂什麼快意恩仇的大事啦,就想跟小四一塊待著。”

四道風沖過一個巷口,猛地停住瞭,身上熱氣蒸騰,眼裡含著淚水,“我就要走啦!你跟我一塊兒嗎?”

沒有人回答他,四道風卻好像聽見瞭什麼,他樂瞭,“我是個傻瓜啦,早說瞭一塊兒走的。我們約瞭一塊兒私奔嘛,我這個傻瓜。”

他被人拉瞭拉袖子,四道風回頭,車夫一臉遲疑的神情,“四哥,你還好吧?”

“好。”他的笑容無法退去,“小何說對瞭,我是個好狗運的渾蛋,能這樣去想一個人。”

車夫根本不明白他說什麼,往一邊指瞭指,“四哥,那邊……”

四道風抬頭,看見民宅邊擁著的一群人,正拿著棍棒和任何可做武器的東西在嚷嚷:“姓沙的老東西有槍。”“被他打死一個瞭。”“去叫幾個兵來,就說是沽寧的頭號漢奸沙觀止。”

四道風立刻反應過來,他向人群沖過去,雙手把住門不讓別人進,“叔……”

轟的一聲槍響,身後的人們都看見四道風的身子猛震瞭一下,然後他進瞭院,把門在身後合上。

墳堆邊的沙觀止驚駭莫名地瞪著四道風,四道風靠著房門,一道血漬在肚腹部迅速擴散,他臉白得嚇人,對著沙觀止苦笑瞭一下,“叔叔……”

“我……打到你啦?”

“沒事、沒事。”四道風看起來疲憊之極,“擦過去瞭。”

沙觀止哭瞭出來,“小四小四,你又來看我啦?”

“是啊,我來看叔叔。”

“小四,叔叔正在想,叔叔要陪你一塊兒打鬼子,你該多開心啊。”

“不打啦,打完啦,我來陪叔叔回傢。”

“傢沒啦,被鬼子殺光啦,叔叔沒地方可去啦。”

“沒事的,病鬼跟我說中國大得很,別光想著沽寧。”

院子裡有條破佈,他撿起來在自己肚腹上用力綁上,沙觀止呆滯地看著。

門開瞭,扶著沙觀止出來的四道風讓人們後退,四道風看瞭看周圍,“我是四道風,我叔叔跟我走。”

他的威望讓人對此沒有異議,人們更關註的是他本身。車夫問:“四哥,剛才那槍……”

“沒打著。”他說,他攙著沙觀止離開,人們下意識地跟著。四道風停住瞭,“我要走瞭,別跟著。你們好好過吧,鄉裡鄉親。”

人們站住瞭,四道風走開,他的步子已經見瞭蹣跚,他和那個半癡呆的老頭子已經不知道是誰攙著誰。

夏末的曠野快被野花和野草覆蓋,正像四道風說的,死的人太多,讓野生的花草都空前茂盛。

四道風和沙觀止走來,眼前的曠野延伸得無邊無際,讓沙觀止都覺得茫然,“你要讓我去哪兒呀,小四?”

“去哪兒都成啊,就是活下去。病鬼說活下去,你還有心願未償。小何說可別死,死是這輩子最後一門學問。龍烏鴉說撐著吧,誰知道你以後會多頂天立地。”

“你還真是越長見識啦。”

“可不,長得都有點累啦。叔叔你走吧,我要歇歇。”他在路邊找瞭棵樹,在樹下的草地上坐下,沙觀止木木地看著,“那我往哪兒走?”

“往前走,人總不能倒退著走。”

沙觀止甚覺有理地點點頭,他向前走去。

“叔叔。”

沙觀止回頭,四道風正心滿意足地撫弄著身邊的一棵雛菊,“小昕特別喜歡這裡的野花。”

“你們總是沒個正形。”沙觀止機械地說。

“走吧,叔叔。”

沙觀止就走,走瞭一段路回頭,四道風靠著樹,好像睡瞭過去。

“你不會死吧?”他聲音很小,但四道風似乎聽見瞭,他無力地向沙觀止抬手揮瞭揮,於是沙觀止走向無窮盡之處。

地平線上有一輛黃包車,那位車夫拉著歐陽過來,歐陽離老遠就看見瞭四道風。

車停瞭,歐陽拄著他的拐棍,盡最大速度趕瞭過來,臉上是又好氣又好笑的表情,“你是渾蛋!所有人為你急得發瘋!你卻在這裡睡覺!”

四道風仍然睡著,心滿意足凝固在他臉上。

“我知道你想什麼,嚇人玩,起來吧,陰謀敗露啦!”他在四道風身邊吃力地跪下,他已經覺察到瞭什麼,但人對發生得太突然的事情總是不願意認可,“我知道你怕癢癢的,沒耐性的人都怕,你最近長瞭點出息,可還是怕。”他一隻手作勢,晃瞭兩下撓上四道風的肚子,然後把手抬瞭起來,看看手上的血,一瞬間歐陽的表情有些僵滯,他去摸瞭摸四道風的心跳,然後看瞭四道風很久,“我知道你離不開也忘不掉,我逼你離開逼你忘掉,我一直逼你,可不用這樣搞我吧?”

在他看來四道風臉上簡直帶點揶揄,一副熟悉的你能奈我何的神情。

“老四老四,勝利瞭,我說出來你別笑,你們都不在瞭,這叫個什麼勝利?我跟老趙說,讓他蹦躂讓他渾,總有一天他會成為一個出色的共黨分子,不,我說這話是小瞧他瞭,他會成為一個多麼出色的人……”

歐陽終於哭瞭出來,他在苦泣中暈瞭過去。

6

歐陽醒來,屋裡昏燈如豆,他看著屋裡的一個人影,看瞭半天認出是何莫修。

“老四……?”

何莫修的表情很僵滯,基本是個慟極的生挺,於是歐陽知道一切皆非虛妄,他往後倒在床上。

“六品找回來瞭。”何莫修說。

“哦。”歐陽不大關心,他現在沒力氣去關心別的。

“帶著孩子,你的女兒。”

歐陽怔瞭一會兒,他終於明白何莫修試圖用一件喜事來沖淡他的悲傷。

“全福抱著,我們誰都不讓抱,我們都說,第一個抱她的人應該是她爸爸。”

歐陽點瞭點頭,他忽然有瞭活氣,何莫修扶他起來,歐陽笑瞭笑,“如果老四在一定會跟我搶,他會說‘我是她幹爸爸’。”

何莫修不語,默默地幫他穿著鞋子。

六品僵硬地站在院裡,身邊站著龍媽媽和全福,院子裡的人在等待歐陽,他們臉上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死者已經深深刻在他們臉上。

歐陽出來,他幾乎是從全福手上搶過瞭孩子,不過搶得很輕柔。趙老大和郵差不安地交換著眼神。

“她、她……”歐陽有些不知所措,“她還好嗎?”

全福紅著眼睛,“還好。原來是小姐不離手,小姐……走瞭,老爺就不離手。”

“高會長還好吧?”

“他不願意出來,他不想見人瞭。”

歐陽不知道說什麼好,他看別人,又看看抱在懷裡的孩子,臉上交織著傷感和喜悅,他情不自禁念出瞭聲:“小可愛,小女孩,爸爸媽媽的小乖乖,哎喲,你的媽媽怎麼還不來?”

他的幸福傳染瞭所有人,除瞭趙老大和郵差,所有人都有種苦中作樂的表情,那兩位是越發的苦澀。

何莫修說:“她可還沒名字呢,你這名字也想瞭太久瞭。”

“她叫思風,狂風大作的風。”歐陽毫不猶豫地說。

何莫修抗議,“女孩叫這樣的名字太剛硬瞭。”

“他那幹爸爸會高興的,會說你夠仗義。”他基本不容辯駁,可孩子開始哭起來,似乎抗議。

“這是要尿瞭。”全福說。

歐陽閃開全福伸過來幫忙的手,“我來,總得幫她把第一泡尿吧。”

他笨手笨腳地解著尿佈,赧然地看看其他人,走到院角把尿,一會兒還沒有,歐陽看瞭看,他轉過臉,一種如墜雲霧的表情,“怎麼……怎麼……怎麼是個男孩?”

趙老大沉痛地說:“歐陽同志,我得說,思楓同志她已經……去世瞭,在去求援的路上。”

郵差也紅瞭眼,“饑荒、戰亂,孩子出生不久就……”他搖瞭搖頭,“她媽媽也在產期中受瞭重損,她是強撐著來到沽寧,並且不讓我們告訴你。她說你傷得更重,而你是靠希望活著的。這孩子是撿來的,從一個被鬼子屠盡的村子,他爸媽都死瞭,思楓同志說你知道有個孩子……”

趙老大籲瞭口氣,“你的妻子很愛你……不,這根本不需要我來告訴你。她最後一句話是說‘我們全傢都活在你身上瞭’,所以你……”

“要保重。”歐陽木然地說。

郵差僵硬地點瞭點頭,“兩人都葬在我們離開的必經之路上,回頭可以去看她們,小樹林,很幽靜……”

“沒關系,我見過她們瞭,兩個都見過。”他的神情像夢遊,那尤其讓人擔心。

趙老大正想說什麼,歐陽接著說:“我希望老四堅強地活下去,你們希望我堅強地活下去,又不知道誰希望你們堅強地活下去,就是這樣,我們都會盡力。”

趙老大苦笑,他伸出手,“這孩子給我……”

歐陽閃開瞭,“不,這是我的孩子,我妻子和我的孩子。”他笑得像哭,“他叫思風。思楓的思,四道風的風,這樣我就有瞭……有瞭……有瞭兩個人……不……三個人……一群人的回憶,我就有瞭……有瞭……”他幹張著嘴,說不下去,每個人都能聽見他大口地呼吸。

“對不起,小何,幫我抱著,我得……我得……”他把孩子交到何莫修身上,慌亂地看瞭看所有人,“別擔心我,我能理解,非常……非常……理解,是的,理解。”

他語無倫次地嘮叨完,做瞭個手勢,慌亂地回到屋裡,僵硬地躺倒在床上,無聲慟哭。

許久,唐真進來,“軍師。”

“出去吧,出去。”歐陽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大傢都睡瞭,明天要遠行。”

“我也睡會兒,出去吧,請。”

“歐陽。”

歐陽因這個稱呼愣瞭一下,唐真從來不這麼叫他,而且這語氣喚起他某個記憶,思楓叫他總是這種語氣,帶點親昵和慵懶。

“我不會叫你做老師的,老師不會教他的學生打仗。”

“對。”

“你妻子總這麼叫你。”

“是。”

唐真在他身邊坐瞭下來,握過他一隻紮滿繃帶的手輕撫,毫不掩飾地帶著男女之情。

“不要這樣,絕對不要。”歐陽說。

“我愛你,從鬼子沒來的時候,直到現在。”

“亂用漢字。”

“生裡死裡,跟瞭你這麼多年,這字我懂。”

“是的,你懂,但是不要。”歐陽看看唐真的神情,她像以前一樣,充滿著執拗和決心,甚至比以前更過。

“你們明天就走瞭,可我不跟你們走。”

“我不知道。”

“本來是想跟著的,可為一座城市打瞭這麼些年,後來就離不開它瞭。”

“我有同感。”

唐真在他身邊躺下,將他的一隻手拉到自己頭上,輕撫著自己的頭發。

歐陽閉上瞭眼睛,光線不好的小屋,很窄很硬的床,一個女人的身體,一切讓他覺得如此熟悉,如同夢境。

“思楓。”

“我叫唐真。”

“對不起。”

“你在學校裡教學生做人沒有終點,人生沒有窮盡,打仗的時候你也一直教大傢明白這個。”

“是的,你說得對。無窮,也無盡。”他又開始慟哭,哭得讓他這個自認堅強的人都覺得不好意思,“對不起。等一會兒,等一會兒就好。”

唐真憐惜地輕撫著他,“沒關系,我會等著。”

歐陽又哭瞭一會兒,“再等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唐真輕輕嘆瞭口氣,“好好哭吧,天就快亮啦,我可憐的歐陽。”

於是歐陽抱緊瞭她痛哭。哭聲在小屋裡回蕩,穿透門板,消失於黑夜之中。

黑暗中,高三寶坐在自己的藏寶室裡,外邊做遮掩的立櫃早不見瞭,他的珍藏早已空瞭,連他的傢也早就毀瞭,沒有完好的門,沒有完好的床,屋裡僅存搬不走的傢具也被打爛燒掉,偌大的空間裡全是隻能扔掉的垃圾。

高三寶神情呆滯,他看起來已經打算坐死在這間密室裡。

巷子裡忽然回旋起高三寶多年沒聽到的胡琴聲,那多少給瞭高三寶一絲活氣,他蹣跚到窗邊,一個佝僂的身影拉著胡琴從巷子裡走過,那像極瞭在日軍占領當天去世的二胡藝人羅非煙。

“羅老!”

人影沒有回應,隻是緩步走過,高三寶急急追趕,神情似乎著瞭魔。他下樓,小跑過殘物橫陳的大廳,來到自傢門口。

“羅老!我什麼都沒瞭!你把我帶走吧!”

拉琴者已經去得隻剩一個遠影,高三寶奮步急追,在巷裡碰上瞭全福。

“老爺您……”

高三寶急急地說:“我走瞭。全福,你回傢吧。”

全福往他追趕的方向看瞭一眼,嚇得幾乎癱掉,“老爺,他死瞭快八年啦!”

高三寶置若罔聞,追趕著長巷裡的那個琴聲。

7

歐陽被院裡的嘈雜聲驚醒,他仍保持著昨晚的那個姿勢,隻有臂彎裡的一根頭發說明昨晚他曾在一個女人懷裡痛哭過。

院裡的聲音更大瞭,還加上瞭摔砸聲。歐陽起身,向院裡走去。

院裡站瞭幾個陌生人,他們一臉的詫異和難堪,何莫修正在奔竄閃避,雖然並沒人追他。

趙老大向歐陽走來,“他們是……”

“老子才不跟他們走呢!話說在這裡,就算你們把老子綁瞭,老子也會逃走!”何莫修又摔東西,反正都是破爛,再摔也不過是更破。

趙老大苦笑,“老四雖然走瞭,可我們每個人都傳染瞭他的性子。”

“小何……”歐陽叫瞭他一聲。

“滾一邊去!開口就要哄人!誰來哄你呀?你自己知道,這哄得好嗎?”

“小何!”

何莫修哭瞭起來,“都不是的。我離不開你們呀,我愛小昕愛瞭八年,我跟老四剛成瞭哥們,我把最寶貴的時間都浪費在你們身上,我說不浪費,值,跟你們這幾年等於我做八輩子研究,你們一腳就把我踢啦……”

歐陽走過去輕撫他,“小何,你的心靈比我們豐富得多,你不是需要我來解釋的人。”

“我知道,你們為瞭現在使勁,我得為瞭將來使勁。”他悲痛地說,“我不會逃的。”

歐陽露出一絲苦澀的笑紋。

“我還能見到你們嗎?”

“當然會。你答應我女兒……”他茫然瞭一會兒,“……答應我兒子的禮物是什麼?把你的學識教給他。”

陌生人中的一個走瞭過來,“得趕緊瞭,根據地很遠,路上也不太平。”

歐陽點點頭,“可以走瞭,他和我們一樣,連行李都不會有。”

何莫修仍悲切,但還是起身和那幾個人走上出門的路,他沒勇氣再回頭。

“好好照顧他。”歐陽向陌生人囑托。

陌生人堅定地說:“我們會照顧他,用我們的生命。”

何莫修被針刺一樣叫瞭起來,“用什麼都好!不要用你們的生命!”

這是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歐陽看著他和那幾個陌生人消失在院門外,他轉身,疲憊地看看趙老大,趙老大迎著他的目光,“我們也該走瞭。”

“走吧。”

“有些變化。”

“我知道,唐真。”

“她和八斤都會留下,沽寧總得有我們的同志。”

“很好。”歐陽說。

“六品也不走,他要回傢。”

“竇村?是的,他在認識我們之前就有瞭傢。”

離別在即,人們都沉默著,沒有人願意再說話。

送別隻能送到郊外。郊外有開不敗的野花,花叢中有一些墳墓。

歐陽拍瞭拍六品寬厚的肩膀,“我們暫時不會回來瞭,來沽寧時幫我們掃掃墓,老四、小昕、龍烏鴉……我不想去數瞭,所有人。”

“龍烏鴉又沒死,他是出去野去啦。”六品說。

歐陽苦笑,“是的,我同意。他就是那麼個不甘寂寞的傢夥。”他回身,從唐真手上接過孩子,唐真幫他把孩子縛在胸前。

“謝謝。”

他那聲謝謝顯然不光為眼前這點小活的,是為瞭有人陪他挨過人生中最難挨的一夜,唐真看著他,眼光旁若無人毫不忌諱,“你說暫時不回來,暫時是多久?”

歐陽撓頭,八斤有點寥落地看著腳下的地皮,趙老大和郵差忽然對天空很有興趣。

“很久。”歐陽說。

“十年算很久嗎?我現在二十七,我等十年。”

歐陽嚇瞭一跳,“興許三兩年我就回來,可你別等著。”

唐真眼裡掠過一絲勝利的神情,“我是唐真,不是別人。我不會等人太久,我會找過去。”

歐陽狼狽地說:“這就出發吧,六品你保重。”他看八斤而不敢看唐真,“還有你們……”

他的聲音被六品的驚呼打斷瞭,曠野上,龍媽媽拄著拐棍趕瞭過來,她走到目瞪口呆的六品身邊,拐棍立刻往六品身上招呼,六品狼狽地護著,並不閃躲。

“六品六品,臟仔死瞭你不告訴我!你還偷溜!你還跟臟仔學,你走都偷著溜……”她老淚縱橫,六品瞧得心痛,那種心痛不是裝的,“文章沒事呀!他走瞭,穿很帥的軍裝,當很大的官……”

“我是他媽!你們這幫做兒子的,以為連死都瞞得過自己媽嗎?你還偷溜,一溜就是三五年……”

“我是回竇村,我答應文章照顧您的,我們村房子都燒光瞭,我總得蓋好房再來接您吧?”

“你們不知道當媽的,兒子在哪哪就是個傢?”

六品跪瞭下來,龍媽媽又打瞭兩下也就不打瞭。其他人在旁邊看著,他們無法插手,也無需對一對抱在一起的母子插手。

再怎麼依依不舍,終歸還要離別。他們各自向著自己的目標,堅定地去瞭。

六品背著龍媽媽在曠野上大步流星,夏末的和風吹掉瞭他的悲傷。

“夏天快完瞭,媽。”

“秋天好啊。”

“我們村到這時就該收稻子瞭,媽。”

“種點蔬菜吧。”

這對母子看來會絮語整個行程。

歐陽、趙老大、郵差和海螃蟹幾個在路上走著,歐陽下意識地哄弄著懷裡的孩子,又回頭看看和他們分開的朋友們,唐真和八斤在回沽寧城,六品和龍媽媽往另一個方向。他再看一眼沽寧,沽寧已經隻是一個模糊的輪廓瞭。

在這模糊輪廓的一所破院子裡,羅非雨正忙活著放開兩張破凳,又在中間放上一碗洗凈的秋海棠,然後對屋裡嚷嚷:“老爺子,該吃飯瞭,今天有鄰居送的秋海棠,新打的!”

屋裡很熱情地應和瞭一聲,高三寶出來,他的破衣爛衫與羅非雨如出一轍,但卻顯得很適意。

“這不沒好嗎?飯前你先給我拉個什麼吧。”高三寶笑瞇瞇地說。

羅非雨很樂意地坐下,他拿起瞭二胡,“拉什麼?”

“你愛拉,我就愛聽。”

羅非雨試瞭個拉拉雜雜的音,院裡起瞭點風,一股有點搗亂的小旋風卷起幾片落葉,一點灰塵,在院裡旋啊旋的,一刻不得安分。

高三寶很有興致地指著那風,笑,“四道風。”

羅非雨笑笑,開始拉他的二胡,琴聲繚繞於沽寧的巷陌縱橫,久久不絕。

《生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