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棵樹學校的課堂是臨街的,它的操場就是街道。操場(街道)上揚著半人高的黃塵,偶爾路過的人和車樂得看個熱鬧。

蘆焱站在街道一頭,拉著根繩,繩那頭連著紮入地下的鍬把子,做成個球門。蘆焱拿著一個哨子,他又是裁判。黃塵和泥猴子在他面前卷過來卷過去,夾著一個氣也不足皮也磨損甚至都不成圓形的“球”體,每一腳踢上去都發出蔫乎乎的啪嗒聲。破球被踢到瞭跟前;蘆焱連忙盡一個球門的責任,把繩子拉直,又伸出腿把球搪在門外。

野豆子急瞭:“你是球門,球門怎麼能踢球?”

蘆焱耍賴:“你們都不做守門員啊,守門員總得有。”

野豆子揮之以拳:“那你又是裁判,又是守門員,又是球門?”

觀球的豆爹大義滅親:“我打死你小王八羔子!”

蘆焱忙保護野豆子:“體育課!子曰!聖人說體育課!”

而擦擦趁亂抱起球就沖,嘴裡還喊著“我搶到球啦!”蘆焱把繩子悠起來,擦擦傻傻地跳起繩來。

花機關不平:“酒鬼!有你這樣的老師嗎?”

蘆焱得意得很:“沒有。可你們一樣從我這兒學東西。”

這一幕,恰被國民政府派駐此地的督教看到。他把手杖一下一下在地上戳著,口裡念道:“匹夫豎子!敢辱師道!整窩魑魅魍魎!一幫狗溺豬矢!”

蘆焱畢恭畢敬:“巴督教……”

督教的回應是用手杖把那隻漏氣的籃球戳在地上。

蘆焱:“……這是教具。”

球被戳破瞭。

蘆焱也泄瞭氣:“……算瞭。”

上海,蘆淼居所。蘆淼縮在拐角裡瞧著趴在門外聽墻根兒的笑面暴,那自鳴得意的樣子真能把他氣得笑出來。

暴哥敲門:“宗陵兄弟,大事辦好瞭嗎?咱哥兒倆拿瞭東西趕緊的重慶領功去!”

邱宗陵的悶聲:“都死瞭。”

門口的血跡讓笑面暴信瞭一半,他幹哭一聲:“拉和老陳你個沒良心的,是真舍得死啊!東西得瞭沒有?”

邱宗陵:“拿到瞭。”

暴哥頓時出戲:“快開門哪,小心肝!讓傻瓜去放對,咱兄弟喝酒去!”

門頓時大開,笑面暴立馬爬起來,一抬眼,一支湯姆遜的槍口杵在他的肚子上,他自己手上倒是也有支手槍,不過邱宗陵的手指已經塞進他的扳機護圈裡瞭。

笑面暴一臉燦爛笑容都沒來得及褪下去:“這這是搞什麼王八蛋……”

邱宗陵左手加勁,讓一發手槍子彈打進自己腹腔,右手也在使勁,一彈鼓五十發的點四五子彈轟鳴著在暴哥肚子裡攪和,那跟被一頭牛連撞瞭幾十下差不多。

蘆淼看著那兩人撞開護欄直墜庭院。

笑面暴怕是在頭十發子彈就嗝兒屁瞭,再一摔,真真的含笑而逝。邱宗陵被打瞭個腹穿孔,再一摔,也不好受,掙紮著往雙車那邊爬瞭兩步。

邱宗陵:“雙車,船幫要滅咱們的口……”就此暈過去。

兩下啞然——爆炸前的寂靜。

八角馬:“……他是咱們的人!他是邊炮啊!”

而船幫那頭也轟然炸開:“他殺瞭暴哥!”“他是天目山的人!”

船幫先開瞭槍,全照著邱宗陵去的,雖說準頭太差,還是有一發打在瞭邱宗陵腿上。然後轟然雷鳴,八角馬拿獵槍把一個船夥打成瞭騰空的紙人。然後就是幾支湯姆遜的交錯射擊。

雙車:“不要打!不要打!”

以湯姆遜六百至八百發的理論射速,船幫們在十幾秒內便安靜瞭——死的死瞭,活著的幾個縮在死角發抖。

雙車:“不要打!!”

回應他的是八角馬退彈殼的聲音,三進兵也從沖鋒槍上卸下空彈鼓。

雙車驚駭地瞧著眼前的一切,慘狀已經遠超他的估計。

西北,一棵樹。巴東來把那隻癟籃球挑將起來,慢悠悠捅到蘆焱鼻子跟前,蘆焱退一步,他就進一步,直到蘆焱把球抱住。

巴東來:“何謂教具?”

蘆焱:“……老師教孩子們學習知識用的東西。”

巴東來:“你是先生?”

蘆焱:“我……”

巴東來:“我巴東來愧領國民政府官派督教之職,來這窮山、惡水、刁民的化外之地,翻遍瞭官派的冊子,也沒找見一位姓何名思齊的先生……閣下何思齊?”

蘆焱囁嚅:“一棵樹識得的字碼一塊兒還不過百……我總識得幾百個字……所以……濫竽充數……”

巴東來:“濫竽充數?天哪!”他揮舞著手杖,形態和神情都不似常人,“毀人不倦!誤人子弟!這片死地怎麼也沒一個教司?你活該判一個號枷!笞足!”

蘆焱終於有些忍受不住:“您是學富五車,可又不教……”

偏那瘋子耳力還好到要死,頓時又把一根手杖戟指瞭:“我不教?我是官派的督教啊!我督的是飽學鴻儒,不是無知頑童!”

蘆焱決定跑路,讓野豆子們跟他扯呼。

巴東來不依不饒地跟著:“何思齊你聽說瞭嗎?匪都延安大旱三年,昨天有青蛙自天而降。”

蘆焱:“……沒聽說。”

巴東來:“天失衡,地失常!汝等共產妖人不分師徒,長幼亂序!顛倒尊卑,不知廉恥!辱沒瞭三綱五常,搞到天人共憤!”

一棵樹共治後是紅軍穿越非武裝帶的驛站,立刻便有過路的紅軍帶著一臉義憤走瞭過來。

巴東來身子一縮:“三大紀律八項註意!吾乃國民政府官派督教!”

紅軍戰士們氣壞瞭:“你是官派神漢吧?”“督教?督他個妖怪嘞!”

巴東來咆哮:“陜北又地震啦!都是共匪攪出來的!”

紅軍和看熱鬧的鄉民哄笑起來,鄉民們期待繼續熱鬧,紅軍戰士卻走開瞭。

泥猴子們也呼嘯四散,蘆焱追在後邊叫喚:“哪裡跑?野豆子你燒退瞭沒有?小心燒成一個擦擦!擦擦你那嘴爛牙該看醫生瞭!下晌午衛生隊要來派藥!”

上海,蘆淼居所。雙車看見,船幫的人沒一個站著的瞭,自己這邊也倒瞭兩個。他的嘴唇發顫:“……打共黨也不用這麼狠哪……咱們在屠先生和若水先生腳下丟瞭個炮仗……”然後突然爆發,“把他拖過來!死活都拖過來!”

手下拖來瞭不知死活的邱宗陵。雙車猛扇邱宗陵的耳光,直到那傢夥醒過來。

雙車:“你搞什麼?!我都沒想過要滅共黨的門!你連若水先生的臂助都殺瞭!”

邱宗陵:“……他要殺我。”

雙車:“那你就由他殺啊!就是讓你在共黨這做個內應!搞到種子就可以去死的內應!”他又想起一根救命稻草來,“種子呢?!老陳呢?!”

邱宗陵:“跑瞭……”但他瞧見瞭二樓那扇關著的門,想起來那門原是打開的,“不……還在上邊!”

雙車:“上啊!天目山的弟兄們!死也得弄個手指頭遮遮臉啊!”

門關著,屏息靜氣中聽得見裡邊輕微的擊鍵聲。

蘆淼發出他最後一封明碼電文:驚蟄。幾乎每一方都知道這兩字的意味,但那是另一回事瞭。然後他拉開衣領。他從不佩槍,隻有一個可以粉碎自己頭顱的手榴彈。他撫摩著彈體,如古玩傢撫摩自己的珍藏。

“……東進,東進!我們是鐵的新四軍!東進,東進!我們是鐵的新四軍!”

蘆淼閉著眼,輕輕哼著這首歌,黯然神傷。雙車帶著天目山的哥們兒砸開瞭門,見蘆淼坐在電臺邊,兩手空空,掉轉瞭椅子,看著雙車們。

蘆淼:“雙車兄,相煎何太急啊?”

雙車還沒回話,八角馬和幾個手下已經猛撲瞭過去,把蘆淼連人帶椅撲倒在地上,包鉛皮的棍子猛揍。

雙車:“別打!我要問話!先把所有可疑的東西都搬出去!”

蘆淼豎指於唇,對他神秘兮兮噓瞭一聲,然後把耳朵捂住瞭。雙車不由納悶,回頭一瞧,手下正在搬動電臺。

雙車:“別動!”

晚瞭,一個手榴彈的拉環滾落地上,電臺轟然爆炸。雙車耳朵裡餘音裊裊。

蘆淼真切地:“沒事吧雙車兄?”

雙車委屈得快哭瞭:“拉和老陳,你他媽以前沒這麼缺德啊!”

蘆淼壞笑:“小耍怡情嘛。”

雙車鬱憤難泄:“我讓你小耍!給我往死裡打!”又想起瞭什麼,“把那個邊炮也給我關起來!屠先生切咱們腦袋之前,先稱稱他脖子上的玩意兒夠不夠六斤半!”

三進兵:“他說,拉和老陳,可能就是紅先生!”

雙車:“我去他的紅先生黃先生!”

三進兵:“從二七年便在逃的紅先生!”

雙車:“什麼?!”

他忽然蒙瞭,瞬間被巨大的幸福感襲擊,如同一個死刑犯忽然發現刑場原來是夢中情人跟自己開的婚禮玩笑。

三進兵:“紅先生!二七年刺傷屠先生後就一直在逃,十三年來高踞我系通緝榜之首!”

雙車明白瞭,他驚喜交集地猛撲過去,手腳並用護住瞭拳腳棍棒下的蘆淼。

雙車:“別打啦!別打啦!掉一根汗毛都要給我接回去!快!”雙車漸漸冷靜,發現自己在發抖。

三進兵:“……如果是真的,咱們就無過瞭,還……”

雙車:“……有功!有功瞭!最要緊的,有命瞭!”

傷痕累累的嶽勝遮掩著自己的傷痕從街頭走過,遠遠地看見兩個日本兵過來,他撿起一塊連泥帶水的麻袋片披瞭,蜷在水坑裡,裝成一個司空見慣的預備式餓殍。

雙車的座車從跟前駛過,濺瞭他一身泥水。他甚至能看見車裡的蘆淼,而他稍一轉頭,又看見蘆淼的居所還在裊裊地冒著青煙。

他在恍惚中嘀咕:“……這不對……真的不對。”

他支撐著穿過無人的弄堂。蘆淼最後的話使他清醒:“有種子才有一切。”

一棵樹的蘆焱和他們趕著不走打著倒退的隊伍,參差不齊地唱著歌走過街道。那支人們期待已久的延安衛生隊已經在村公會外邊支開破桌子,老鄉們早已攙著人口,牽著牲口候著瞭——衛生隊本就是人畜共治的,隻是幾個衛生隊成員有些不在狀態。原因很簡單:屋裡在吵架,而桌上的醫藥箱已經見底瞭。

隊長:“卞融同志,我們這回要走十個村子!這才第三個!可我們的藥已經被你派得隻剩幾顆糖果瞭!”

卞融早已是哭腔:“他們病瞭啊!他們病得那麼重!你有沒有同情心啊?”

蘆焱讓泥猴們停下,聽著屋裡頭吵架。

隊長:“我常在同情中哭醒!我知道大部分藥品是你帶來的!可這是在做慈善嗎?每一粒藥要用在該用的地方!你整瓶地派藥,不識字的老鄉怎麼吃?同情治不瞭病,眼淚也不能!”

卞融咆哮:“我去要回來好啦!”

蘆焱瞧著卞融從屋裡沖將出來,她那身似紅軍又非紅軍的衣服明顯是定做的,合身卻沒有領章,顯示著她模糊的政治傾向。她已經很簡樸瞭,甚至沒戴項鏈。

啜泣並沒妨礙她一眼就把蘆焱從人群裡剔出來:“何思齊!”

蘆焱對這個女人有種遠避的沖動:“我很忙!”

卞融:“你怎麼能不幫我?!”

蘆焱沒搞懂為什麼必須幫她,但隨後過來的衛生隊長讓這成瞭必須。

隊長:“去幫她去幫她,她根本搞不清把藥都派到誰傢去瞭。”他從口袋裡掏出糖果塞給擦擦們:“好孩子,繳獲小日本的水果糖,專治你們的饞嘴病……”

蘆焱追上卞融,她抹著眼淚,沖蘆焱怒吼:“我受不瞭你們這個鬼地方啦!我也受不瞭延安那個鬼地方!一個鬼地方又一個鬼地方!”

蘆焱死樣活氣:“哎,你不是很喜歡延安的嗎?你說那裡開明,健康,樂觀,積極……”

卞融:“蠻荒!落後!粗野!貧窮!前些天有個傷員死瞭,因為該死的醫生舍不得給他用盤尼西林!現在他們又不讓我把藥發給病人!”

蘆焱又一次追上來:“因為被禁運瞭盤尼西林所以可恥?”

卞融瞧他一眼:“你不是一直對延安沒興趣嗎?怎麼幫他們說話?”

蘆焱心情復雜地承認:“我對延什麼安是沒什麼興趣啦。”

卞融結論:“以你的年齡,讀過點書,有些想法,離延安又這麼近,卻不趕那份時髦。從不隨波逐流的你,不俗。我走瞭以後,你要是不想做一輩子的西北人,可以來找我。”

蘆焱:“你又要走瞭?”

卞融:“這回是真的。”

蘆焱明擺瞭是不信:“我對那西什麼安也沒興趣啦。”

卞融瞧他一眼,似乎想說什麼:“……反正你來,我就會幫你。”

蘆焱也瞧瞧她,似乎想戳破什麼:“……知道你一定會幫我。”

大沙鍋,荒漠上一個揚塵形成的大三角追趕著一個小三角——一眾馬匪在追趕一個逃逸者。時光放下瞭望遠鏡。他的手下正忙著支開藏在馬馱子裡的電臺。

時光:“若水老怪手下的高泊飛,這傢夥總算舍得離開兩棵樹啦?我真當他一輩子隻泊不飛呢。”

門閂端支裝瞭瞄準鏡的毛瑟98K步槍,從狙擊鏡裡盯著前邊跑的那人:“色厲內荏的傢夥也生出瞭骨頭,那準是利字當頭。”

時光:“我不認得前邊那隻兔子。”

但手下傳來的電文揭開瞭他的疑惑:“截獲共黨上海方面電文。明碼:驚蟄。”

沉默。“驚蟄”,誰都不明白但又都大概明白那個意思,就跟點瞭堆烽火差不多。

時光:“上海出瞭什麼事?共黨好像要動他們所謂的種子瞭。”

門閂吹出一個尖厲的呼哨,手下立馬收拾電臺,上馬待發。時光給瞭門閂一槍托,把他打倒在地。面對眾人驚詫的目光,時光幹脆把護襠和一身披掛都給卸瞭。

門閂:“我揍我的下屬時都會給他們一個理由。”

時光:“你個笨蛋!反正高泊飛要幹的勾當跟咱們一樣,咱們還巴巴地急什麼?下馬休息!”

門閂恍然:“那我們什麼時候出手?”

時光:“等他不合咱們意思的時候。”

一棵樹,高泊飛的人在廢棄教堂的樓頂上用望遠鏡和步槍監視著兩棵樹的周圍。

一騎飛馳而過,那位騎手舉槍叫喚:“兔子!兔子!”

監視者立刻拉響瞭那口殘破的鐘,鐘聲回蕩,破而又啞,如哭如喪。

駐守國統區前沿的國民政府駐軍正忙著關門落鎖,支起拒馬鐵刺籠,騎手咆哮:“加崗!加雙崗!沒聽見警訊嗎?堂堂西北軍,還不如老子一個馬匪嗎?要不要我們黃沙會替你們代勞啊?”

駐軍排長史橛子尖聲地號叫著,整個班的守軍沖出來,足足加瞭四崗。

大沙鍋外,高泊飛的人也喊著號子:“黃沙會發市!過路君子閃開!”

他們截住瞭一輛馬車,進行徹底的搜索,一本簿子被他們抄瞭出來。

被抄的小老板急瞭:“那是我的討賬本子!”

他撲上來想往回拿,高泊飛抬手一槍,算盤珠子飛瞭老遠,人屍橫於地。

手下報告:“真是個賬本子。”

高泊飛不以為然:“早知道他是個假的。”

時光和門閂遠遠窺看著棄屍而去的高泊飛一行。

門閂:“高泊飛個白癡,把佟閻王給打死啦!”

時光:“佟閻王我們天外山的?”

門閂:“不是。小老板一個,共黨整得他沒法放印子錢瞭。”

時光:“那就不管他。”

門閂的瞄準鏡追著趾高氣揚的高泊飛:“這貨真是燒房子隻為抓耗子的奇才。”

時光給瞭門閂一槍托。還好不重,門閂受著。

遠方,在屠先生的私室,手下送來電報:“若水麾下的高泊飛有瞭動靜,時光正在緊盯。”

屠先生一瞄就看完瞭整張電文:“送死的人來瞭。”

高泊飛一行圈轉瞭馬頭,遁入荒漠。被他追趕的獨騎馳入村裡,幾乎撞到延安衛生隊的女醫生卞融。一旁的蘆焱怒罵:“崔百歲你今天成親啊!趕著去投胎嗎?”他忽然發現卞融身上有血跡,“他傷著你瞭?”

卞融檢查自己,搖頭。蘆焱忽然明白瞭什麼,忙去追趕崔百歲。

那馬跑到有人的地方,自然就慢瞭下來。崔百歲從馬上摔下,身前一個彈孔,身後還有一個,已經生命垂危。

人們亂作一團,小孩哭,娘們兒叫,漢子罵,衛生隊長推搡開這些礙事佬沖上來,撕開崔百歲的衣服便開始搶救,但他那點繃帶,連血都止不住。

隊長急得砸自己的腦袋:“沒有藥啊!給我藥啊!”

蘆焱跑過來,在人群外就站住瞭。

卞融捧著裝藥的笸籮沖瞭過來:“有藥瞭!我都要回來瞭……”

隊長看瞭一眼,又捶自己的頭:“瞳孔都擴散瞭!你以為這是白喉沙眼嗎?我要手術臺!手術臺手術臺!”

崔百歲忽然開始掙紮,甚至抓著隊長的衣襟坐瞭起來,他的目光茫然,仿佛什麼都沒看見。“驚蟄。”他清晰地說,然後呼出一口氣,死瞭。

蘆焱的臉色陡然變瞭:一副囚犯看著牢房倒塌砸向自己時的表情。卞融慟哭,一邊哭一邊徒勞地為崔百歲做人工呼吸。人群裡的諸葛騾子木然地看瞭蘆焱一眼,拍打著身上的黃塵走開瞭。

諸葛騾子的馬棚是個垃圾窩,墻上掛著馬具和亂七八糟的破爛,靠墻的案板上堆著他的生活必需品,棚口的水缸人騾共用,至於床,騾車往棚裡一停就是現成的床。馬棚裡倒外斜地坐落於高崗之上,除瞭諸葛騾子沒人要來這個地方。

蘆焱避開拴在棚口的騾子,驅趕著馬蠅走進來,轉過騾車,發現諸葛正坐在車輪後發呆,蘆焱從未見過他如此消沉。

蘆焱:“崔百歲也是種子?”

諸葛騾子悶悶地應一聲。

蘆焱:“還有誰?”

諸葛騾子:“至少還有兩個——你我。”

蘆焱氣結:“非得死瞭才讓知道?”

諸葛騾子:“那叫不會死。會死的死瞭都不讓人知道。”

蘆焱真是完全沒瞭脾氣,一屁股伴諸葛騾子坐瞭。

蘆焱:“他說驚蟄。”

諸葛騾子哼瞭一聲。

蘆焱:“你說過,聽到驚蟄,所有種子都得放下手頭的事,甭管什麼,哪怕傢裡著瞭火,哪怕老婆孩子在火裡燒著……”

突然傳來的哭聲打斷瞭蘆焱,哭聲帶著韻律,那是中國民間特有的喪曲。花兒為自己的嚎啕打著拍子,讓悲傷合乎節拍。

諸葛騾子:“花兒沒事呢。百歲好小夥,多是聽見驚蟄就撇瞭婚事不管,急匆匆來做他的種子。知道不連累傢小,比我強。”

蘆焱:“知道種子是啥,知道為什麼而死的。比我強。”

諸葛騾子:“他不知道,他跟你一樣,就認識我這個自己人。你比他強。你活到瞭能知道啥是種子。”

在蘆焱枯燥得喊天的西北生涯中,那是最大的疑團。現在他隻能以冷淡來保持尊嚴:“種子就是你有一天神道道地塞給我的一個記事簿子,上面漢字拉丁字阿拉伯數字種種符號紮著堆鬼畫符。你說組織信任我瞭,以後咱就為它活著瞭。我興奮瞭幾個月——那是三年前。”

諸葛騾子:“咱們在國統區的聯絡網被整片掘起過兩次,知道嗎?一次是出瞭個大叛徒,第二次是軍統出瞭屠先生這個大能人。”

蘆焱:“我不知道。我看過最新的報紙是兩年前的。”

諸葛騾子:“聯絡網一斷,延安就真成瞭孤島。後來咱們就學瞭乖,事先把重建聯絡網所需的一切留著個備份,這備份就叫種子,揣著這些種子的人也叫種子。種子被掘瞭就叫驚蟄,聽到驚蟄,咱們得不惜一切把種子送到地頭。我們粉身碎骨,種子生根發芽。”

蘆焱盡力消化這個信息,以致看起來倒頗為平靜:“這回哪兒被掘瞭?”

諸葛騾子:“你老傢,上海。”

蘆焱震驚。平靜之後蘆焱問出他的第二個問題。鑒於很少聽到實話,他習慣在一個緊追一個的問題裡縮小自己的思考圈:“重建聯絡網所需的一切,是什麼?”

諸葛騾子:“要是說得清,誰還用一切這個詞?”他嘆瞭口氣,“你的種子呢?”

蘆焱:“你給過我種子嗎?你那兒有一份?”

諸葛騾子:“當然。你這樣的白丁都有。我是擔心你出紕漏,百十頁的一個簿子,不是那麼好藏的。”

蘆焱:“簿子?你不是說花生大豆的種子?”

諸葛騾子略感滿意:“對,死成瞭灰也不要說。”

蘆焱:“那,有多少種子?這麼說吧,多少個百歲和你我?”

諸葛騾子:“誰知道呢?差不多是個對頭就知道老共有幫人叫種子,這是個陽謀,根本瞞不住。對頭都知道這些人單線接頭,沒事時就是老百姓,有事就拿身子往上填。他們就說,打兔子的時間到啦。”

蘆焱因為諸葛騾子用的詞皺瞭下眉:“兔子?”

諸葛騾子:“對,陽謀啊,好像下棋,你能不讓對手看你走的棋?你贏的是個局。咱仗持的就是兔子們保命的絕活嘛,幹掉兔甲兔乙,兔丙兔丁全跑——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蘆焱:“那誰是雄誰是雌?”

諸葛騾子:“雄雌?你真要跟我聊女人嗎?”

蘆焱忍著氣:“我是說真假!都真的,被截住一個就瞎忙。那不是隻好一群假的護著真的,前仆後繼,假仆真繼?”

諸葛騾子豎起大拇指:“你有數!一般做種子的都光顧激動啦,三五天後才想到這個不好的問題!”

蘆焱嘆瞭口氣:“當然我是仆的那個啦,一個今天還沒去過延安,也沒任何身份的傢夥。”

諸葛騾子寬慰地:“如果撒出去一百顆種子,那你就有百分之一的機會是真的那個,很高吧?”

蘆焱認真地:“很高。從二七年到今天,我還沒斷瞭喘氣,概率是萬分之一。”

諸葛騾子大贊:“你是顆好種子。好種子都想得開。”

蘆焱不領情:“因為你也不知道,所以胡說八道。”

諸葛騾子:“用你時不常靈光一現的夾生腦袋想想,如果我都能知道,那許多假種子算是白死瞭——隻有青山知道。”

蘆焱:“青山是誰?”

諸葛騾子:“所有種子的頭兒,讓你留在這兒的人。我才是拿槍頂你的人。”

蘆焱感慨:“今兒十分鐘的收獲,勝過瞭足足四年。”

諸葛騾子:“不過青山肯定告訴你他也不知道。他是我見過最缺德的人。”

蘆焱不信:“比你還缺德?”

諸葛騾子:“我跟他待過半個月,學的壞。”

蘆焱默默地想瞭想:“太好瞭,我肯定在認識他之前就仆瞭。替我帶話。”

諸葛騾子:“啥話?”

蘆焱:“祝他跑肚拉稀見天兒頭痛腦熱,鬼上身鬼掐脖子的時候藥都已經被衛生隊的娘們兒瞎派完瞭。”

諸葛騾子:“這樣的話我早跟他說過瞭,為我自個兒說的。”

蘆焱真有點氣餒瞭:“那就替我帶個好。”

諸葛騾子:“他會說謝謝。走好。”

諸葛騾子站起來,收拾瞭傢什,脫下護襠使勁拍打,弄得沖天臭氣,漫天灰塵。

諸葛騾子:“三兩天吧,所有種子都得各使各法,往外突。咱們走一棵樹,穿越大沙鍋的百裡荒漠,到必經之路的兩棵樹。那兒有一個營的中央駐軍,不算啥,要命的是兩棵樹是被兩夥子名為馬匪實為暗流的傢夥占著。四海的天外山,屠先生的人。高泊飛的黃沙會,他政敵若水的人。兩夥都是幹臟活的高手,這三棵樹走下來,種子少說要折一半。”

蘆焱苦笑:“世界上最遠的地方叫延安。我抬頭看得見太陽,可看不見延安。”

諸葛騾子:“掉頭轉身東南向啊,沒人攔你,沒人管你……”

蘆焱:“我這輩子欠過一個人,欠他一條命……一個死法。他說,自己點著瞭,就不怕人把你塞那裡邊燒瞭。人本就是萬事的燃料,你不能總指望別人為你燒。”

諸葛騾子:“……是個女人?”

蘆焱:“是個大叔。”

諸葛騾子:“男人我就沒興趣啦。回吧,還想要啥?你知道得和我一樣多啦。”

蘆焱斷定不可交流,於是轉身掉頭。

諸葛騾子:“何思齊呀,送你個笑話。”

蘆焱隻好站住:“最好不要說女人。”

諸葛騾子:“送死的人來瞭。”

蘆焱等下文,沒有,諸葛騾子大笑。

蘆焱:“您的癢癢肉長在眼珠子上瞭嗎?”

諸葛騾子:“不好笑嗎?我們這幫做種子的相互常說的笑話,也是咱們的對頭瞧著咱們難免要說的一句話。太好笑啦!算啦算啦,你個嫩貨屁都不懂!”

蘆焱氣極:“這不好笑!”

“別太多怨氣。你逃瞭十三年,在這一棵樹窩瞭四年。我也逃瞭十三年,跟這堆騾糞一塊兒睡瞭四年。你天天想去延安,一橫心就去,我也巴不得你就一橫心。可我天天就想我的女人和孩子,我橫啥玩意兒才能再見他們?……我那女人啊,腦袋被人掛城門上瞭,我想我孩子,可他被連著我女人的身子一塊扔瞭。”他眼淚嘩嘩,“你個壞小子還從不肯跟我聊女人!”

蘆焱語無倫次:“我沒有怨氣,你要是經歷過我那些事情,就會想人為什麼死和活,比想怨氣要多……不不,我是說我沒經歷過你那些事情,我……別難過。”

諸葛騾子:“醒著就不難過,沒那工夫,醒著就得做事。我高興死瞭,走瞭這趟,以後省瞭想他們啦。你走吧,有啥惦記就去看看。”

蘆焱:“我……沒啥惦記的。”

他傻子似的走出諸葛騾子的窩。

蘆焱背著手踱上山坡,身後跟上來三條尾巴,他的三個學生:昂首挺胸的花機關,低著頭的野豆子,永遠莫名其妙的洋芋擦擦。三位都在學習他背著手的威嚴。

蘆焱:“坐吧。隻好就找你們三個瞭,你們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野豆子:“我爹說跟先生稱兄道弟有辱聖人。”

蘆焱:“我跟聖人沒啥關系,跟你們說子曰都是被巴督教逼的。我也沒跟你們稱兄道弟……”他看瞭看眼前的三張臉,“我隻是說,你們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的聲音變得嚴厲:“今天誰看見死人瞭?”

花機關立刻激動瞭:“血都濺到我身上啦!”

擦擦:“我最近我最近!”

野豆子:“血濺我臉上啦,隻濺到他身上!”

蘆焱咆哮:“我是讓你們離遠一點!你們沒有生在天堂樂土,可你們至少可以學點好!”他沉吟,“少年的中國沒有學校,他的學校是大地和山川……也就是說,你們以後也許要自己學習瞭,像我一樣……不,不要像我一樣,你們要學好。”

野豆子:“這個是子曰嗎?”

蘆焱的離愁更盛瞭:“這是我爹說的……我爹說過最有道理的一句話。”

他拿出他的教科書,一棵樹唯一的教科書,是把能找到的任何字紙剪貼在破習字本上做成的,他是撿破爛一樣撿著字來教他的學生。

蘆焱:“這本書,是老師四年來一點點攢的。花機關你拿著,你爸爸隊上識字的人多,逮著他們你就問,問好瞭你再教大傢。你不要光顧自己,要教大傢。”

擦擦也很想要:“給我!我來教!”

蘆焱:“不行,你會把這世界教得像你一樣的。”

擦擦決定搶,被花機關狠揍一掌,大哭。

花機關:“臭地主崽子!”

擦擦:“臭長工!”

花機關:“野豆子才是臭長工!我是臭當兵的!”

蘆焱再度咆哮:“閉嘴!我是不是臭老師?”

三顆頭一起點著。

蘆焱:“好瞭,說正事。老師要出個遠門,花機關,野豆子,你們以後一起玩一定要帶上擦擦……”

野豆子:“我才不……”

蘆焱一拳搗地,並施以誘惑:“每次都帶擦擦,老師就會很快回來。野豆子,我看看你的牙……都快爛完瞭。花機關,交你個任務,讓你爸隊上的醫生給野豆子看牙。”

花機關:“臭……”

蘆焱一拳搗地:“你們三個都是我的好朋友,就是說你們三個也是朋友!”

花機關:“……那個叔叔很忙。”

蘆焱:“磨他,纏他,賴上他。野豆子,你也有事,擦擦除瞭吃啥都記不住,你幫他溫課。”

野豆子:“我爹說他笨得能把斧頭崩飛三裡地……”

蘆焱瞪眼:“好啦好啦,再打手爛瞭。”

擦擦自告奮勇:“我幫野豆子做什麼?”

蘆焱:“你幫花機關吧。哪有小孩天天穿軍裝的?你有舊衣服幫他找一身。”

花機關:“紅軍怎麼能穿地主的衣服!”

蘆焱:“穿你朋友衣服怎麼啦?別因為你爸帶幾個兵你就瞧不起老百姓!你爸的兵能像他們一樣陪你嗎?”

花機關嘀咕:“可他的衣服我能當蚊帳……”

蘆焱也覺理虧:“我穿都大啊……找豆媽改改,擦擦一件衣服夠你換兩身新瞭。”

問題都解決瞭,蘆焱對那三個張開懷:“過來,你們三個。”他抱著那三顆腦袋,“我已經走到瞭我能看到的盡頭,將來你們會看得更遠。”

擦擦聰明地:“這是子曰。”

蘆焱:“是子曰。”他很想哭,於是他哭瞭。

上海,天目山據點。蘆淼被架進牢房,鐐銬加身。這間蝸室中間立瞭一道鐵柵,另一半關著邱宗陵。

邱宗陵看見蘆淼身後的雙車,叫道:“雙車,我是邊炮啊!怎麼把我也關瞭?你我同人哪!”

蘆淼大笑:“宗陵吾友演得好戲啊!想不到能和你為鄰哪!”

邱宗陵頓時不再出聲瞭,雙車冷冰冰地關上門。

又一天,雙車再次進到蘆淼牢房,放下風燈,掏出一紙袋酥餅,遞瞭過去。從個人角度來說,他對這拉和老陳還真是好感依舊。

蘆淼眼睛一亮:“蟹殼黃啊!謝啦!”頓時吃得不亦樂乎。

雙車:“我讓人專門去買的。拉和老陳,你也算共黨的一號人物吧?生意做得不小,日常連碗菜泡飯都撈不著吃,圖什麼?”

蘆淼:“你不懂我的樂,我也不懂你的樂。雙車兄也算屠先生手裡一號人物吧?要上得抗戰前線,領軍數千不算多吧?”

雙車驕傲地:“愧領個旅長也說得過去的。”

蘆淼:“那你奮勇一戰,怕不能收割上千小日本的人命?——停電瞭?”

雙車下意識地:“沒。黑瞭燈防對頭反襲。”

蘆淼笑:“所以我樂在其中呢,我做的事不用黑燈啊。”

雙車有些惱火,又有些愣神,最後嘆瞭口氣:“我隻問,你是紅先生嗎?”

蘆淼:“雙車兄知否,紅是三原色之首,什麼色都是紅綠藍三色的混成,譬如說你老兄的膚色,便是紅加黃加白。那你是紅先生嗎?”

雙車真有點急瞭:“再這樣胡說,我也隻好給你苛刑加身瞭!”

蘆淼:“稍安,勿躁。我懂你雙車兄的,以前應對日本人時,常是咱們仨一起拿主意……現在暴哥死啦,隻好兩人拿主意瞭。”

雙車也兔死狐悲:“死得不能再死啦!他的人我還殺剩三個,也是燙手。”

蘆淼:“我的主意麼,你設宴款待那三個,以你的身份也算是道歉瞭。所有事原原本本跟他們講瞭,放回去,然後你們擺出備戰架勢。以你們在上海的實力,若水先生也知道惹不得,再與他禮讓一二,就過去瞭。”

雙車大怒:“天目山宴請船幫小癟三?我把死鬼笑面暴拖來上席還好一些!江湖上牙都要笑掉的!”

蘆淼:“你們素來聲稱,上海的地上日本人暫時占瞭,可地下的王國永遠是你們的。以這樣的勢力,做這樣的委曲求全,別說江湖人,中國人都會伸一個大拇指,贊一聲大擔當,護住瞭統一戰線!”

雙車倒也有些動念:“啥托詞?走火?若水先生要對我們也走瞭火呢?”

蘆淼:“邱宗陵。”

雙車:“他不夠替死的分量。”

蘆淼:“不是找替死鬼。你說實話,他是屠先生一系栽培出來的人嗎?嫡系?”

雙車:“我都算不上嫡系,他就一隨時可以扔掉的棄子罷瞭。原本他是若水先生的人,瞧我們勢大便想靠過來。”他笑得微見赧然,“我一瞧他在你們那也紮得不錯,就收瞭。得罪。”

蘆淼:“情理之中。這要說上海四方勢力,他唯一沒勾搭上的是日本人?”

雙車:“什麼意思?”

蘆淼:“我隻是在想,貴方拔我方點,又開槍又扔炸彈。日占區呢,日本人居然沒個動靜。我隻是在想,邱宗陵真有你看到的那麼不堪?人傢對著我一個引信截短到瞬爆的手榴彈,眼皮也沒眨一下。”

雙車:“明面是幫會鬥毆啊,小日本巴不得中國人全鬥死才好呢。暗面?就他們那小幾百搞情報的?動如烏龜吧。沒有屠先生的禁令,早轟得他們窩在軍營裡做縮頭王八瞭。邱宗陵嘛,誰都知道這邊炮是我系絕無僅有的怕死鬼。”

蘆淼:“原來雙車兄也知道日本人巴不得咱們鬥死?吾心甚慰。”

雙車:“啥意思?咱們要舉國一心,光是東北就能把小日本耗成魚幹瞭吧?這是人就知道。——手榴彈可是你扔的!我這耳朵裡還嗡嗡嗡呢!”

蘆淼:“說出的理和做出的事經常是相反的,此謂理論與實踐的區別。隻希望雙車兄不要為瞭自己心安,替敵人找理由。”

雙車起身:“我不會那麼蠢。”他在門口站住,瞧蘆淼細心地對付酥餅。

雙車:“老陳,你絕不會告訴我種子的下落,對嗎?”

蘆淼微笑:“現在才問?”

雙車:“你是狠在心裡的人,天目山全夥綁一塊兒也抵不過你的狠。我之所以不問,是因為你絕不會說。明天我還帶吃的來看你,我還不問——這是你我的交情。等到屠先生發令來問,你知道那是個什麼問法。”

蘆淼苦笑:“幸甚吾友。”

雙車搖頭:“我個人一向是敬你的。”

雙車出瞭牢房,瞪著陰霾的夜空發瞭會兒呆。三進兵在等著他的命令。

雙車:“咱們那兩位親眼見過紅先生的同人呢?”

三進兵:“去查瞭。那兩人在調任哈密途中遇匪,殉職瞭。”

雙車氣惱:“怎麼就這麼巧?難道還請屠先生親來指認不成?”

三進兵很聰明地保持沉默。

雙車:“……明天設宴。”

三進兵:“請誰?”

雙車欲言又止:“先設著。”

他再度對夜空犯愣,然後起步就走。

雙車:“……把邊炮放出來。”

時光們又到瞭一次電文聯系的時間,他裸著半邊膀子,讓手下補繪已經褪色的文身——那文身本就是畫上去的。他一邊用另一隻手忙於晚飯,嚼著肉幹,喝酒一樣豪飲白水:“忒他娘的熱!這樣下去三五天就得補畫一次。”

門閂:“您這文身全無必要。”

時光:“馬匪頭子都有文身。”

門閂:“二百五如高泊飛都沒文這個身。”

時光:“假的文身能被對手誤作真的特征。”

門閂,嘀咕著走開,收報的手下把他截住。

時光手下:“先生諭,讓若水做我們也要做的事,直到他做出我們不要做的事。”

這和時光的決定一致,以至門閂和那名手下都驚疑地看瞭看時光的背影。

《好傢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