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個小小的車隊候在教堂外,它像現在的時光一樣與這片黃土地格格不入,而它們將是時光追蹤青山那雙老腿的千裡代步。

九宮無時無刻不在為時光傳遞信息:“為免響動太大,我隻挑瞭最精銳的人與車隊隨行,其他人在外圍呼應。”

時光:“這已經不小啦。”

他的目光註視著兩棵樹的豁口,一隊人馬正從那裡馳出,馳向荒原。而鎮子深處亮著火把,還有更多的人正在集結。

九宮:“是去征剿門閂的人。”

時光:“不夠。他有多少發子彈?你得派比他的子彈多一倍的人。”

九宮並不是很同意,並且他聽不出這是否挖苦,於是聰明地沉默。

時光:“蓋瞭戳的公文紙多的是。拿一份去軍營,他們那些重機槍迫擊炮什麼的,對一個放冷槍的比我們好使。”

九宮因為時光嘴角那絲壞笑不寒而栗,但他喜歡這個主意,低聲交代,一名手下立刻去辦。時光看瞭一下這鎮子,雖然留戀,但再也找不著逗留的理由。

時光:“走吧。”

他的手下習慣沉默地接受命令,並不會有人山呼海嘯地答應是什麼的。

他生硬地走下臺階,九宮為他開門,時光上車,九宮上車。

一個手下從後邊追出來:“老魁!”

時光轉過頭,老魁這個名字已經讓他臉色不好看瞭:“什麼事?”

手下:“你的腿。”

時光看看自己的假腿:“怎麼瞭?”

手下:“切下來的腿,我們留著。要不要帶上……總也是爹給娘生……”

時光瞬間有些傷感,然後手槍響瞭,馬屁拍錯地方的手下抱著腿摔倒在地上。

時光:“好好給他治。治不好就截肢,截下來的爹給娘生好好留給他。”

他最後一眼看瞭看這個風沙茫茫的鎮子,是否依戀就隻有他自知瞭。

他轉回頭時看見對面的小欠,小欠呆呆地站在店門口,被他看到時立刻如摁瞭某個開關似的鞠下一個大躬。

時光:“走吧。”

上車,汽車開動。時光淡漠地看著車窗外逝去的一切,他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瞭。

地平線上騰起的煙塵驚得門閂直翻白眼。子彈打在他跟前的石塊上,崩起的碎片劃傷瞭他的臉——第二隊還剩下兩個人在跟他耗。門閂翻身一槍,擊中瞭那個來自側面山巒的槍手,然後門閂滾在亂石後摸著臉頰喘氣。

門閂:“你們搬來瞭整個陣地哎……至於嗎?老子隻是一個人。”

他沒說錯,新來的屬於被九宮動員起來的第一批生力軍,雖被九宮說成庸人,可庸人自有庸人的作為。他們立刻分散在任何足以掩身的地方開始射擊,沒地方藏的人便開始玩命地刨著散兵坑。現在,門閂稍一露頭便要被十幾桿槍招呼瞭。

門閂調整著呼吸,倒像在念咒:“這本該是打日本人的子彈,所以它打不中我。打日本人的子彈打不死我。”

他猛然蹲踞射擊,感受著撲面而來的子彈,擊中瞭第二隊正面摸來那位的肩膀。門閂躺倒,看著追射而來的子彈在身後的山崖上刨坑。

門閂苦笑:“好啦門閂,現在你要對付的隻有兩棵樹的人啦。”

黃草甸,馬隊終於歇止,荒原上躍動的火堆撫慰著勞作瞭一整天的人們——如果努桑哈和他的夥計們也算勞作的語。蘆焱一手酒袋,一手羊腿,已經醉態可掬,於是指點江山。他每每間不容發地避過他那幾位同伴的伸手搶奪。

蘆焱:“喝酒吃肉摔跤。努桑哈說要紮營,我問努桑哈紮營做什麼,他說紮營就是紮營。而我現在知道瞭,紮營就是喝酒吃肉摔跤,而我們一天都在喝酒吃肉摔跤……我很奇怪要我們腦袋的人怎麼還沒來?他們不喜歡喝酒吃肉摔跤?”

樹海摔倒他,努桑哈合夥摁住他,搶走瞭他的酒。但他還有肉,他嚼著肉。

蘆焱:“我頓悟瞭人生。好意是喝酒吃肉摔跤,惡意是喝酒吃肉摔跤,獎賞是喝酒吃肉摔跤,懲罰是喝酒吃肉摔跤,活著喝酒吃肉摔跤,死也要喝酒吃肉摔跤……我們漢人也說難得糊塗,用一團含混來對付人這輩子,這中間自有玄機……”

沒人理他,都在喝酒吃肉摔跤。鑒於蘆焱已經喝醉瞭,所以沒人給他酒喝。

努桑哈大叫:“快沒酒啦!”

頓時大亂。

蘆焱:“怎麼會沒酒瞭呢?你這個老板怎麼當的!”

樹海:“他是壞蒙古人!馱子上裝的是臭麻袋,不是蒙古漢子喝的酒!”

立刻,“奸商努桑哈”“偷馬賊”“他從馬背上摔下來”“他趕過漢人才用的騾子”之類的指責響成瞭一片。

蘆焱振臂高呼,如大澤鄉的陳勝吳廣:“我們扔瞭他的臭鴉片,回去裝上喝不完的酒啊!”

民心所向,暴動的人們頓時快把努桑哈給淹瞭。

努桑哈死死護著他的馱子,向每一個人告饒:“回去你們也裝不上酒!老子沒有買酒的錢啦!努桑哈要是還有給你們買酒的錢,怎麼會來學漢人做生意?老子還在黃草甸做努桑哈!”

那可真是大實話,眾人啞然無聲瞭。

努桑哈抓緊時機說服:“我們把那些臭麻袋換成錢,回來就有喝不完的酒。”

人們咽著唾沫,因他的畫餅充饑而忘瞭……合理要求。

樹海憤怒地大吼:“他把男人拿來喝酒的錢都給瞭女破鞋!”

人們立刻爆炸瞭,努桑哈被一道坍塌的人墻壓在下邊。顯然,揍老板比揍蘆焱來得有趣,這事上蒙古人和漢人沒啥區別。蘆焱從人堆裡爬出來,瞧著這場至少有一半由自己引發的亂子,聽著努桑哈的慘叫,揉著因酒勁快要炸瞭的腦袋。

後來他幹脆轉瞭向,看著自己已經走過的浩瀚土地。

蘆焱:“……門閂,你笑話我嗎?我羨慕得太早,這不是我能走的路。他們是野馬,你是戰馬,我是什麼?毛驢還是馱畜?”

努桑哈的慘叫和夥計們的怒吼中已經夾上瞭怪叫和大笑,這場討伐已經像以往一樣變成瞭逮著誰是誰的摔跤和胡鬧。

大沙鍋的山壑中,地平線上早早地燃起瞭火堆,人影幢幢,倒黴的門閂是被當作整支軍隊來對付的。

門閂抱著沒敢離過手的槍,窩在自己挖的淺坑裡打盹兒。長時間備戰造成的疲勞,是他在死前必有的感覺。

他聽見瞭罐頭盒的響聲。從瞌睡到猿起猱伏根本沒有轉換過程,他幾乎與正從山石後摸上來的那幾個人撞上。門閂開槍,用手槍把近在咫尺的那個倒黴蛋殺死,然後追射另外幾個,讓他們帶著傷連滾帶爬地從山坡上滾下去。

門閂沖著那些火堆大叫:“別再過來啦!你們害死我瞭,你們害得我殺死瞭你們的人!都是老相識,我不想殺的!他不該這麼稀裡糊塗死的!我是門閂,我能在晚上打中一裡地外的沙鼠!”

他縮回瞭山石後,他知道暫時不會有人敢來冒險瞭。

門閂苦笑:“吹吧門閂,明天這個時候,他們已經割掉你的舌頭來泡酒瞭。”他看著已經漸臨的星光,“時光你快來殺我吧,死在他們手上,我可真是覺得不值。”

車邊終於不再騰起黃塵,時光的車已經接近瞭荒原的邊緣。

車下輾出的聲音終於平整瞭些,駕車的手下也看見瞭第一棵樹。

手下:“總算是快有路瞭。”

時光坐在後座上,手裡在玩著什麼。

時光:“總算?換個人開。你心躁瞭,容易出事。”

車停下,副駕座上的九宮和司機換位。時光沒下車,推開車門透氣。

另一輛尾隨的車也停下,那輛車上的電臺一直和各處保持著聯絡。一名報務員趕上這輛車。

報務員:“時光,黃廓縣回報,我們的封鎖讓當地運輸完全癱瘓。搜索線已經延伸到華北和華東區,黃廓的車是否可以放行?”

時光:“放吧。”

他無聊地用手上的東西敲打車門,那是他的假腿。九宮偷偷地看瞭一眼。

時光:“你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先生說怕鬼就要瞪著鬼看,大不瞭你和它成瞭同類。我怕看它,因為厭惡它,所以我不光要看它,還要拿它當玩具。這樣,我贏瞭它。”

九宮沒發表任何意見,隻是把準備好的藥瓶遞過去:“止痛藥。”

時光吃藥,他一直很平靜,我們從他服藥的劑量看出他一直在忍受的痛苦。

黃廓縣鐵路,追蹤青山的隊長從調度站的燈光下走過,折騰這麼多天,他已經是胡子拉碴不像人樣瞭。他劫後餘生地看著這個調度站。

隊長:“救苦救難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幸虧時光接手瞭,我現在真心覺得他是普天下最好的人。”

手下:“隊長,撿回來的命,今兒喝個半死不為過吧?”

隊長:“不要吃羊肉。”

手下:“這地兒不吃羊肉就隻好吃素瞭。”

隊長:“至少不要羊肉泡!”

手下:“這倒成。”

調度站長從後邊趕上來:“這幾節車皮也放行吧?頭幾天它們就該出站瞭!”

隊長看看站長說的車皮,他摔掉的羊肉泡饃仍在車皮邊。

隊長:“放,放!完事大吉!”

他和他的手下幹脆跪在鐵路邊磕開瞭。調度站長看著他們,擦著汗走開。調度站口,紅燈熄滅,綠燈閃亮。車頭在對軌,和車皮撞接。車輪轉動。

一個人從一條縫隙裡的主觀視覺:他看著那個破碗離開他的視野。

荒原上,被臭扁過的努桑哈幾乎看不出鼻青臉腫,因為他老兄本來就裡倒外斜。這位馬隊的領袖一點看不出氣餒的樣子,嚎著他蒙漢混雜的歌子,吆這個喝那個。他的夥計們傳遞著他們最後的那點酒,一個不落,隻是到瞭他的時候就存心錯過,遞給蘆焱——這時努桑哈真露出瞭掩飾不住的氣餒。

蘆焱現在清醒得很,不但清醒,還承受著宿醉,他一滴沒沾就讓給瞭樹海。

但是蘆焱轉過頭時,露出瞭迷醉的神情:地平線上,一棵樹,僅有的一棵樹。

縱馬狂奔對蘆焱來說太難瞭,他下馬,跌跌撞撞跑瞭過去,後面的一幫人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抱著樹大哭大鬧。

蘆焱:“樹啊!樹啊!有樹瞭!你們看見瞭沒有?我們走出大沙鍋瞭,走出黃草甸瞭!怎麼連看都不看呢?你們別走啊!樹海,你不是叫樹海嗎?”

一個個懶得搭理他的人從他身邊過去。

樹海:“瘋子。樹海是心裡的樹,草原上都長的樹,你要我的馬餓死嗎?”

蘆焱以他們無法理解的情緒撫摸著樹幹。

兩棵樹,軍營,空曠一片。一輛卡車停下,就是當時載走青山的那輛車。

跑路的連長大人歸來:“回來瞭回來瞭。弟兄們吃糖!哈,喜糖!搓瞭好幾天麻將,你說老子命硬不硬?帶的本錢來個對翻!”

他這時才發現他的軍營幾乎是空的鎮子也幾乎是空的。在天外山的調遣之後,偌大的營房隻剩下幾個老弱殘兵。

連長:“人呢?老子的兵呢?就算炸瞭營也不止這麼幾個呀!”

士兵:“都被天外山的人調去剿匪瞭。”

連長:“被土匪調去剿匪?”

話音未落便劈頭著瞭一下,被九宮留駐的天外山友好地向他點瞭點頭:“你接著說。”

連長不說瞭。天外山向連長的手下示意,幾個老弱殘兵開始給連長披掛武裝。

天外山:“前沿吃緊哪,需要連座大人前去督戰。”

小欠在店裡看著連長被生生架上馬,被天外山押著往荒原而去。偌大的鎮子隻剩下幾個無所事事的老弱殘兵和連長坐回來的卡車。那幾位正躍躍欲試地想去教堂撈點便宜。

小欠:“一個時光就帶走瞭這裡所有的厲害角色,連丘八都被調去打門閂瞭,這個鬼鎮子已經沒什麼留人的東西瞭。”

他的父親在那裡燒火,恍若未聞。

小欠:“這裡的事情以後就交給你瞭。”

欠父沒回應。

小欠苦笑:“是啊,一片被時光打得什麼也不剩的地方,又有什麼好操心的?你隻管這樣傻著,能保住條老命就是瞭。”

小欠出去,走過三角地,恰巧與那幾個毛著膽子不敢進教堂的兵打瞭照面。

小欠:“軍爺,隻要那幾撥人沒回來,這幾天你們就是兩棵樹的王瞭。”

士兵探頭探腦,有口無心:“好說好說。”

但他們還猶豫著,實際上他們不敢進去,跟小孩子不敢放炮仗差不多。

小欠:“裡邊沒人瞭,好東西倒不少——怎麼不進去?”

士兵:“進啊,除非在裡邊待過的人都死絕瞭。”忽然醒過神來,“見誰跪誰的欠老板啊,你怎麼不進?”

小欠:“進啊。我有東西放在裡邊,正要拿回來。”

士兵哂笑:“你進你進。”

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著小欠一反平日衰樣,踏上教堂的臺階,看著他們笑瞭一笑,進去。教堂裡空無一人,天外山沒收拾他們留下的一切痕跡。實際上駐守者還會回來,帶著門閂的屍體。

小欠走進先後屬於高泊飛和時光的房間,屋裡的一切讓他浮現出淡淡的惡意的笑容。他走向屋角,打開一塊暗板,露出一個天外山從未發現的暗格:屬於城市的著裝、槍支、錢幣、證件,一應的暗流道具,足夠讓他出沒於文明世界的一切。小欠脫去瞭他膻臭的羊皮襖子,開始換裝。

那些西北軍還在教堂外探著腦袋,不敢進。小欠出現於教堂門口——一個提著皮包,出沒職場的中層員工,如果不是正在收好他的槍,幾乎看不出他的殺氣。西北軍後退,畢竟在這個鎮上他們什麼怪事都見過瞭,而小欠倒駐足,向他們招手。

小欠:“當然,我是若水先生的手下,高泊飛不過是我的擋箭牌。”那邊不過來,他就走過去,“托你們轉告時光的話,一定要聽清,否則他生起氣來,你們吃不消。謝謝他一直不遺餘力,為我查清誰是真正該追的人。但他還是太嫩瞭。”

然後他走瞭,走向連長乘回來的那輛卡車。司機一直坐在車上,倒像個假人。

小欠:“走吧,三棱。”

三棱,若水安插在西北軍的內線,平淡地說:“你這樣現身,就再也不能回來瞭。”

小欠:“再也不用回來瞭。”

他上車。車子駛出幾乎無人把守的關卡,被他們輕輕撞開的攔木在路邊滾動,幾個受驚的西北軍忙趕向軍營去報信。

卡車行駛在荒原上。小欠把屬於暗流的零碎一件件歸位。三棱面無表情地開著車。

三棱:“你扳回瞭一城,可我們在大沙鍋還算是慘敗。”

小欠:“敗,但不慘。我們沒能力在每一個地方跟屠先生的人拉鋸,高泊飛在效忠先生的心思上又有些松動,大沙鍋水貴,可該洗的澡還得洗。”

三棱並不想去細談一個同陣營者的死亡:“我們這是要回上海?”

小欠:“上海才是值得我們豁出去身傢性命的戰場。不過你我要先繞個道,去找那位何思齊。他才是真正的種子,拿到那東西能讓先生在決戰中占些先機。”

三棱:“為什麼不是那位老奸巨猾的青山?”

小欠:“不會是他。青山也是要趕去上海決戰的人,一個要去打仗的人怎麼會把易碎的瓷器放在自己身上。”

他望著車外遠離的兩棵樹:“很多年沒回去瞭,日本人占著的老傢上海變什麼樣子瞭,真想知道。”

三棱終於不再是那張公事公辦的臉:“好在嫂夫人和公子還好。”

小欠:“好在還好。”

某城郊,看似一個中等人傢的住處,周圍沒有別的住傢,時光的兩輛車停在門外。這裡已經不是西北那片黃土瞭,有瞭樹和很多植物,周圍看起來青翠很多。

天外山的人們出出入入,兩名手下站在門口警戒。

一隻手杖戳著自己皮鞋的鞋面,很用力,百無聊賴甚至帶著仇恨,如果那鞋下邊真有隻腳,一定會很疼。然後那隻手杖開始敲自己的小腿,仍然很用力,發出金屬與木頭的撞擊聲。正在譯碼的手下回頭看瞭看,神情古怪。

他們的頭兒時光正不耐煩地戳在那兒等待著,拿自己的一條假腿出著氣,他本來就憎惡等待,現在他憎惡的東西更多瞭。手下給時光搬過去一把椅子。

手下:“請坐。”

時光:“快譯。”

時光把那條假腿擱在椅子上,更加方便他不耐煩地敲擊。譯碼員總算在那噪音中完成瞭自己的工作。

譯碼員:“時光,上海、華東、華北都已回報,他們在三天前已經開始全線警戒,沒有發現任何疑似青山的人。”

時光:“沒有發現說明他們不夠努力或者不夠聰明,先生視為威脅的人不會那麼容易就被他們發現。”

手下:“就這麼發嗎?”

時光:“就這麼發。”

在等待的間隙中,九宮進來,匆匆地與時光耳語。

時光的臉色比原來更不好看瞭:“太嫩?”

送來消息的九宮並不答話。

時光:“那位原來是若水死黨的欠老板走的哪條路線?”

九宮:“他先往西,然後忽然折而向東,走的根本不是主幹道,是多年前就已廢棄的馬道,現在也就是走私販子才走。以這種速度下去,他很快會抵達黃河,西河渡,然後是淪陷區。”

時光:“我們在那裡有人嗎?”

九宮:“人自然是有的,可用來截殺有點太弱,得從別的區調人。”

時光:“不要截殺,誰要截殺?”

他和九宮耳語,九宮露出奇怪的神色:“不大合適吧?”

時光:“有什麼不合適?你們把握分寸,讓日本人把他當走私販子抓瞭。他要供出對我方不利的情報,就是若水一系的賣國;日本人要是殺瞭他,就是替我們當瞭槍使。”

九宮:“走私的落在日本人手上從來沒有好下場,他們覺得走私是搶瞭他們的錢。”

時光:“我並不希望欠老板有一個好下場。”

九宮點頭,出去。出瞭個狠狠壞人一下的主意後,時光心情好瞭很多,好到不再拿手杖打自己的腿,開始研究在失去一條腿後如何掌握出槍平衡。

華北陳亭,鐵路。進站的汽笛鳴響,火車在減速,主觀視角裡的枕木終於能看清。枕木下不再是黃土,路基石之間也冒出瞭綠意。

火車停下,它整個淹沒在經久不散的煤煙裡。煤煙籠罩的車皮下,一個人,或者說一個漆黑的人形在掙動。他正試圖從他藏身的空間裡掙紮出來,那是機械之間的一個接口,那點空隙大概夠塞進一個小孩。那個人是把自己硬塞進去的,鬼知道他在裡邊待瞭多長時間。現在,出來成瞭一件極其艱難的事。卡住的骨頭發出脆響,那個人停下,稍作喘息,仿佛一個女人在生出她的孩子。

再一次的努力。他終於把半個身子鉆瞭出來,然後使勁扭動著自己的腰,像從擰壞的螺帽裡拼命擰出一個螺絲釘。終於他結結實實摔在車皮下的基石上,像一堆燒殘的煤渣。凝滯瞭幾天的血液忽然暢流開來,針刺一樣的麻木感立刻流遍瞭全身,那個人痛苦到張開瞭嘴無力地呻吟。

一個檢道員拿著鐵釬一路敲打著鐵軌的接縫走過來。車皮裡鉆出來的人掙紮瞭一下,但他根本沒法動彈,即使來瞭一隻老虎他也隻能等著被咬。金屬的撞擊聲一直響到瞭跟前,檢道員例行公事地低頭看瞭看車下。一雙漆黑皮膚下的白色眸子對著一雙訝異的眼睛。

檢道員:“你是蹭車蹭成精瞭吧?連這條縫你都找得到!這條縫撐死也就塞個十歲孩子啊!”

地上那位苦笑:“可是它便宜啊。”

檢道員走開。

暮色西沉。青山搖搖晃晃地站瞭起來,走向十幾米開外的公用水管,他大口大口地喝水,順便清洗著自己。他用哆嗦的手脫去身上的衣服,這身衣服下還有一層外套。他的每一根手指都是僵直的。

終於像個人樣的青山一步一步挪過站臺,他現在又是巴督導的那身行頭,看起來像是一個衰老的小中產者。一雙手從後邊抓住瞭他的肘彎——一個檢票員。

檢票員:“老先生,你的票?”

青山:“正要買啊。在哪兒買票啊?”

檢票員:“買票在外邊呀,您怎麼就進來瞭?”

青山:“這是裡邊嗎?我在外邊啊。我跟我兒子兒媳在外邊,怎麼稀裡糊塗就裡邊瞭?你得讓我去外邊,你得幫我找兒子兒媳啊,我找不著他們瞭。”

檢票員把他往外拉:“這就外邊瞭,出門就外邊瞭。”

出瞭檢票門的青山還跟人磨嘰:“我兒子特孝順,我還有孫兒孫女。”

檢票員:“哦。好,好。”

青山東張西望地走開。而門外幾個人第一時間就看見瞭他,那是屠先生一系的人。

青山在街上走著,他的步子漸漸流暢。他面臨新的考驗,路邊的那些食物沒有一樣不讓他產生強烈的胃痙攣,即使是九個泡饃也撐不瞭這麼長時間。青山終於在一傢路邊攤上坐下,他已經沒有力氣多說話瞭。

青山:“泡饃。”

夥計:“這兒沒有泡饃,隻有拉面。”

青山:“拉面,兩碗。”

夥計:“很大份的。”

青山有氣無力地:“兩碗。”

遠遠的那幾個屠系在街邊出沒,看著這個饑腸轆轆等待著食物的人。

大沙鍋山壑裡,遠處冒著炊煙,與門閂對峙的人們正在埋鍋造飯。

被分外照顧挨瞭兩槍的那位鴛鴦炮坐在那裡喊:“門閂!都說天上龍肉,地上驢肉,我的人弄瞭頭驢過來,就地宰瞭燉瞭。你說聲對不起我這腿,分你一塊!”

門閂窩在山石後跟他鬥嘴:“人得做點人事才對得起身上的物件!我這兒也不錯,風幹的羊肉,大五香上過的,嚼著特香!掉頭打鬼子去我就給你個五六斤!”

那真是吹得沒邊瞭,門閂手上就一塊巴掌大的幹餅,還給掰成瞭三塊留兩塊吊命,更要命的是他為嚼這餅喝瞭剩下的最後一點水。

門閂苦笑著對餅嘀咕:“早知道你們這麼廢物,老子趕群羊上來瞭……這哪兒是要把老子打死,生生要熬死呀!”

他看著遠處人喊馬嘶,起瞭不一樣的動靜。

門閂使用瞭他的望遠鏡:連座大人黃大偉和他的西北軍,姍姍來遲但終於到來。他們大部分是步兵,在天外山的監督下掘挖戰壕,而門閂在望遠鏡裡看清瞭更有趣的部分,他們攜帶瞭重機槍和迫擊炮,在那個時代可以打一場正規戰爭的玩意兒。

門閂躺回去,臉上露出完全認命的笑容:“你們是真心要讓老子成個嚇唬兒孫輩的故事嗎?謝謝成全啦,我會通力合作的——現在我不用擔心活活餓死啦。”

他開始加固和挖深他的工事,希望它能抵擋將臨的炮彈,至少抵擋幾發。

西河渡。蘆焱忽然向著夕陽回頭,他想起瞭他扔在身後的那些東西。但是努桑哈拍打著他的腦袋,讓他向前看,並且頗有氣勢地用馬鞭向前方指瞭一指。

努桑哈:“你們的,黃河。”

蘆焱呆呆地看著暮色之下那條並不寬廣的河流,順便毫不客氣地打開瞭努桑哈的馬鞭子。

蘆焱:“什麼意思呢?搞得好像你要去征服它似的。”

努桑哈:“我們征服過它的。”

蘆焱:“幻覺。它還在那裡流。”

他在河邊跪下,像一個朝聖者那樣,啜飲河水,把水掬在自己的頭上。那些古往今來的遊牧者們從他身邊過去,尋找一處能夠渡河的地方。

努桑哈:“你從來沒見過黃河?”

蘆焱:“見過很多次瞭。隻是每次見它的時候,都沒想過還能活著看見它。”

城郊民屋裡,時光倚在那張椅子上小憩,電臺和譯碼機都在噼裡啪啦地響著。

九宮:“兩棵樹的駐軍已經與門閂接戰,雙方相持不下。”

時光有點小驚訝:“還在打?我們的人還沒到?”

九宮:“我們的人早到瞭。死瞭一個,傷者甚眾。西北軍是剛剛趕到的,已經打好瞭陣地,準備天亮接戰。”

時光愣瞭一會兒,嘆口氣:“我不應該驚訝,對嗎?一個必死的人撐一天和撐一星期沒有區別的,再說他是門閂嘛。”

九宮從時光的臉上看出一丁點的懷念:“是的。你有什麼交代嗎?”

時光想瞭一下:“沒有。在搞定青山之前,不要再拿他的消息來煩我瞭。他必須死,不是因為我的腿,因為他背叛瞭先生。”

九宮:“是。無論死活,不再拿他來幹擾你瞭。”

譯碼員站瞭起來,僅看他的表情時光就知道發生瞭什麼,但他等待著。

譯碼員:“在陳亭發現瞭青山。”

時光:“那是哪兒?”

譯碼員:“是我們的地盤,再往前多走一站就是鬼子占的淪陷區。”

時光:“走。”

他立刻就離開瞭,根本不等那些忙碌著收拾傢什的手下。

車隊星夜兼程。時光的假腿掛在椅背上晃蕩,他在打盹兒,手下的對話都極輕聲。

司機:“你來開。我沒去過陳亭。”

九宮:“你去過的。陳亭的組長打得一手好牌九,不記得啦?”

司機:“想起來瞭。”

九宮噓瞭一聲,以免打擾他們首領的睡眠。

時光:“不用小聲。閑話也是情報。”

他睜開眼,看著夜色,這個時代有條路就不錯瞭,一切都淹沒在黑暗中。

時光:“目標有什麼消息?”

手下:“吃瞭兩碗最便宜的光頭拉面,然後就找個最便宜的旅館睡瞭。”

時光:“兩碗拉面……那個吃貨不要吃完以後又失蹤個三五天。”

手下:“陳亭組已經出動瞭全部人馬在監控,有三個人和他睡在一屋。”

青山在旅社房間的床上放下自己快散架的身子。這裡比欠記那種大通鋪好不瞭多少,一屋四張床,再沒別的。三個同屋的住客,一個解著永遠解不完的鞋帶,一個補著永遠補不完的褲子,一個刷著永遠刷不完的牙。他們很快就聽到瞭青山的鼾聲。

山野小路上,茂密的枝葉掩映著努桑哈的馬隊。蘆焱呼吸著山野裡帶著草葉香氣的濕重空氣,看著陰雲密佈的天空,這一切南方特有的東西讓他有一種久違瞭的神情。

努桑哈低嗄著嗓子:“歇一歇。”

下馬,幾個傢夥聚成瞭團。也不敢生火,拿著酒袋子也隻是小小地抿一口,他們安靜得出奇,連吃肉也是破天荒地用手撕下一條放進嘴裡,而非往常那樣像野獸一樣豪爽地大撕大嚼。

蘆焱奇怪地看著轉瞭性子的同伴們,酒袋子遞過來,他搖頭不要,於是樹海把酒袋子遞給努桑哈。蘆焱很詫異,因為努桑哈一直是被剝奪瞭喝酒資格的。

蘆焱:“怎麼給他酒喝啦?”

努桑哈苦著臉:“是水。”

蘆焱更加詫異:“樹海的酒袋裡裝著水?酒喝完啦?”

樹海:“喝完啦,就是沒喝完也隻好喝水啦。”

努桑哈神秘兮兮地:“你不知道這是誰的地方嗎?”

蘆焱:“過瞭黃河,還是中國的地方啊。”

努桑哈揭曉:“是日本人的地方。”

蘆焱氣極倒笑瞭:“那可還隔著海呢。努桑哈呀,誰的地方不是以槍子打不打得到來算的,就像幾百年前它也不是以馬蹄能不能飆得到來算的。”

樹海噤若寒蟬:“他們很矮,很壯,很兇。”

蘆焱:“那你去摔倒他們呀。”

樹海:“他們也摔跤,摔不過就開槍。”

話音未落,就聽見遠遠的一聲槍響,然後是機槍的掃射和爆炸。努桑哈的馬隊這時終於像地道的走私販子,迅速地潑滅火堆,收拾輜重,然後躲藏起來。

努桑哈:“又是你們漢人的遊擊隊。打不過還要打,羊怎麼能挑戰狼群?”

蘆焱:“我隻能告訴你,黃河它還在那裡流著呢。”

他們閉上瞭嘴,因為聽見馬蹄聲和人的奔跑,一個破衣爛衫的人跑進瞭他們的視野,他那隻老燧發槍的裝填讓他必須停下,以便在後邊的騎兵追上來時能開上一槍。他沒能成功,剛剛把火藥填實,後邊那名日本騎兵就追上來,一刀砍掉瞭他的腦袋。然後舉刀,怪嘯,離開。馬隊的人們戰戰兢兢地出來。

樹海:“他們人很矮,可馬很高,刀用得很好。”

努桑哈已經撿起死人的槍和自己的比較:“他的槍比我的還破。”

蘆焱:“你別動他的槍!他隻有這支槍!”

努桑哈把那支槍扔回瞭死者身邊:“努桑哈不要這麼破的槍。走吧,讓漢人和日本人打。”

蘆焱:“努桑哈,你爸爸是漢人,媽媽是蒙古人,你是一個中國人。”

努桑哈對他的回應是摔瞭他一跤,讓他躺在那具屍骸旁邊。

蘆焱便看著那具屍骸:“對不起,我一直窩在西北來著,可你現在讓我知道,我們正在打的是一場什麼戰爭瞭。”

努桑哈:“走啦。”

蘆焱拍拍死人的手:“我還被舊事纏身,可我很快就會離開他們,加入你們。”

努桑哈的夥計給馬勒瞭嚼子,用佈包上瞭蹄子,他們一直是堂而皇之的,從現在起他們像賊瞭。

時光的車隊停在陳亭縣城墻根下。時光站在車邊,半個身子倚在車上,剩下的重量借助手杖支撐。他煩躁地看著陰霾的天空——他的腿很疼。

時光:“這鬼天。”

九宮:“還好。說是晚上才會下雨。”

時光:“我覺得身上發黴。看慣瞭西北的太陽。”

九宮:“你這些年是一直鞠躬盡瘁地在那窮山惡水裡為黨國效力……”

時光:“鞠你媽個頭啊!怎麼沒太陽曬著你們說話都陰濕起來瞭?”

九宮:“是。”

一個人帶著幾個人,誠惶誠恐向這邊過來,那副油滑相也許像個鄉長鎮長,但他是屠系在陳亭的小組長。

陳亭組長:“時光兄!時光兄!久仰大名瞭!怎麼不去兄弟那裡?您一說光臨,兄弟的接風酒就預備好瞭!”

時光:“他是……”

九宮:“陳亭組組長。”

時光:“牌九打得很好那位?怎麼倒生得就像一手爛牌?”

陳亭組長:“……時光兄說笑瞭,兄弟……”

時光:“閉嘴。”

陳亭組長:“兄弟……”

時光沒說話,但九宮立刻一記耳光把那位組長餘下的話打回瞭嘴裡,那位立刻換上瞭一副哭臉。

時光:“無須說話時說話,就是幹擾,視同與敵同謀。目標在哪兒?”

陳亭組長直到被九宮捅瞭一下才敢再次說話:“一大早就起床瞭,我的手下三班倒盯著……”

又是一記耳光:“在哪兒?說話簡潔!要點!”

陳亭組長:“要點……他在逛街景,又逛瞭趟車站,但沒做什麼……”

時光:“不是又想跑?”

陳亭組長:“不是。要跑也不能從車站……陳亭是鐵路終點,再往前走是鬼子占的地方,要走也不能從鐵路。”

時光:“即是說這裡是與敵針鋒對峙之處,本該枕戈待旦,卻對出你個油頭粉面不得要領的廢物,效率可想而知。撤職!”

陳亭組長苦瞭臉,他恐怕是一生也掌握不瞭與時光說話的要點瞭。

時光:“上車。”

他和九宮上車,陳亭組長被擁上車,還需要他引路。汽車揚長而去。

青山站在一個烤地瓜的攤子邊,一夜的休息讓他恢復瞭許多。

青山:“我要這個。”

販子:“先過秤哪!——一塊二。”

青山看瞭看手上的幾張零碎法幣,那已經是他僅剩的錢瞭。

青山:“這麼貴?”

販子:“什麼都漲啦,過陣子該拿大米當錢瞭。”

青山隻好委屈地挑瞭一個小得多的:“這個吧。”

他啃著地瓜往前走,他很想看報紙又沒有買報紙的錢,便拿瞭包地瓜的報紙津津有味地看著。跟蹤的陳亭組員搶掉瞭青山付給小販的錢,扔給他另外幾張法幣。

西河渡河岸邊晾著成排的整張羊皮,小欠和三棱走過,小欠頗覺新奇。

三棱:“靠水吃水,說的就是這個。這些整張羊皮吹足瞭氣一綁,就是黃河人傢自古以來的渡河器具,當然是窮人使的。”

小欠明白過來:“咱們也要靠這玩意兒過黃河嗎?”

三棱赧然:“實在是鬼子打,屠先生也打,咱們在這地界已經沒什麼人力瞭。委屈你老瞭。”

小欠苦笑:“要說委屈,還有什麼委屈得過開一傢叫作欠記的孫子店?我是說我們在西北打生打死,怎麼黃河邊這樣的寶地卻放給日本人?”

這根本不是三棱能回答的問題,所以三棱也隻是攤攤手,然後走向羊皮堆裡一個正在把羊皮做成筏子的本地人。

三棱:“林德,欠老板來瞭。”

林德點點頭,很木然的一個人,收拾瞭器具便去河邊造他的羊皮筏子。

三棱向小欠介紹:“林德在這地方耗掉瞭跟咱們在西北一樣久的時間。”

小欠不由起敬,即使對方看不見,他還是向林德的背影點瞭點頭:“都是不易,可為先生辦事,是應該的。”

林德繼續忙碌:“還能這麼想的人,那才真是不易。”

話裡的怨氣讓小欠為之一愣。三棱連忙岔話:“這西河渡就沒剩什麼人瞭。好在盛貨郎會帶人來接應咱們。”

小欠再沒說什麼,隻是看著河水東去。

小欠:“大沙鍋怎麼也是天上一天,人間十年的,好多東西都變啦。”

他們三個用粗陋的羊皮筏子渡河,駛向東岸。

小欠:“這地方我來過,那時候它還不叫淪陷區。”他其實是想問林德話,卻又不大願意和他說話,“日本人占著的地界,有什麼要註意的嗎?”

林德:“沒有啦。盛貨郎會接應您老進上海。你們來時,這裡被日本人占著,你們走時也還是——什麼都不會變的。”

三棱又一次摻和:“林德的忠心是不用提啦,他帶我們走的這條河道是最隱僻的,鬼子絕不知道,直到跟盛貨郎接上頭,跟鬼子都打不上照面。”

然後他的眼睛瞪大瞭,就在將近的河岸邊,幾個人影站瞭起來:幾個偽裝良好,早就埋伏在他們的登岸點的日本兵,一直在瞄著他們。小欠和三棱都看向林德,林德喃喃罵瞭一聲,伸手去摸雜物下的槍,那意思是拼個魚死網破。

小欠:“他們打我們就像打氣球一樣。把槍扔瞭。”

他在舉手之前,讓自己的槍順勢滑入瞭水中,然後他舉起瞭手。

小欠:“記住,我們是走私販子——他們好像不知道我們是幹什麼的。”

確實如他所說,岸上的日軍對他們並不像如臨大敵,兩個人瞄著,剩下三個倒在望閑,一個招手讓他們靠岸。林德和三棱也悄悄讓槍落入水裡,舉手。兩個日軍還瞄著,兩個研究他們的筏子,兩個跳過來用槍托毆擊。

小欠們忍受著槍托的毆擊。

時光的車停在陳亭街上,時光坐在車裡等待著跟蹤者傳來的消息。

九宮的裝載電臺的那輛車過來。

九宮:“時光,你的計劃成瞭,欠老板已經在西河渡被鬼子抓瞭,三個都是活口。”

時光難得地見瞭些滿意:“要你們轉告他的話說瞭沒有?”

九宮:“還沒有,會有人說的。照你吩咐,我們的眼線隻告訴鬼子他們是走私銀圓的,鬼子也隻拿他們當普通犯人處理。”

時光:“怎麼個處理呢?”

九宮:“那就不知道瞭,那幫人什麼招都想得出來的。”

時光:“把話遞給欠老板,再不用操心瞭。這是閑棋。”

九宮:“是。”

時光打醒瞭精神看著前陳亭組長氣喘籲籲跑過來——他現在被當成小跑腿的在用——那可不是閑棋。

前陳亭組長:“目標在街邊買瞭個烤地瓜,四兩七錢重,花國幣五毛三,現在在看報紙,看得很仔細。”

時光向他的手下:“去買張報紙。”

陳亭組長:“報告,是用來包地瓜的報紙,是八天前的舊報紙。”

時光:“你終於學會瞭巨細無遺。——八天前有什麼新聞?”

九宮:“時光,八天前我們還是天外山,好像除瞭戰事也沒什麼大新聞。”

時光:“去找八天前的報紙。”

青山在街頭走著,終於把那張包地瓜的報紙看完。

他的地瓜也吃得一點不剩。路邊賣香煙的盯著他,當然是屠系手下。

前陳亭組長正向時光匯報:“目標連地瓜皮都啃掉瞭。”

時光:“媽的個老吃貨,去告訴他吃多瞭那玩意兒要放地瓜屁的!”

前陳亭組長:“是!”

時光:“回來!真敢不長腦子?待這兒!”

聰明人因為他人的愚鈍嘆瞭口氣。

一個手下汗水淋淋地過來:“這是八天前的報紙。”

時光:“很好。”

他開始看報紙,一邊奇怪地看看報紙上的油漬,聞瞭一下。

九宮:“包過燒雞的。”

時光忿忿地看一眼九宮手上拎著的燒雞。

時光:“吃瞭吧,早飯。”

他看報紙。九宮無奈瞭幾秒鐘,和手下分食燒雞。

青山站在小城的十字路口,向著天邊的陰雲展開雙臂。他呼吸進一口陰濕的空氣,似乎也拿定瞭一個主意。他走向一個路口,不是先前那樣遊山逛水的閑情瞭,像是要趕去某個地方。

時光的手下正在分食那隻雞。

時光在看報紙,油漬太多的地方他隻好對著逆光看。

前陳亭組長再次奔命樣地跑過來。

陳亭組長:“目標有動靜瞭。”

時光放下瞭報紙,他實在不能在上邊找到任何可能的疑跡。

時光:“什麼動靜?”

前陳亭組長:“正往這邊過來。最多……一分鐘。”

時光愣瞭一下:“……快撤!”

頓時亂套,兩輛車附帶瞭陳亭站的協助人員一團糟地開始收拾傢當,九宮躥上車時嘴上還叼著半隻雞腿。他看一眼時光,時光瞪著他。他把雞腿扔瞭。

時光:“撿回來。”

九宮立刻明白這會暴露目標,忙又撿瞭回來,沒處放,隻好又叼在嘴上。

時光再不看他,在忙亂中沖前陳亭站長嚷嚷:“要點!”

兩輛車在瘋狂的倒車中幾乎撞在一起,他們確實效率驚人,一分鐘不到便全部倒入瞭街角,讓這條街上空空落落。可憐的前陳亭組長顯眼至極地站在街上,所有的人都落下瞭他。一個時光的手下從街角跑出來,向他揮著拳。前陳亭組長終於有瞭一個方向,他抓狂地跑向那隻揮舞的拳頭。

青山在另一側的街頭現身。老年人的優遊,老年人的從容,老年人看透世情的不疾不徐。他興致盎然地打量著街上的每一個門臉,滴水簷、門楣他都有興趣。他更像是老殘重遊,在尋覓少年時吃過便難以忘懷的某傢老店。

時光坐在車裡陰鬱地看著。那個人讓他一看便生氣,不光是因為這樣糟糕的開局,更因為那個人的狀態那樣的悠閑和享受,與時光繃得弓弦一樣的人生是個死敵。九宮叼著雞腿一言不發地坐著。一隻手杖在敲他的頭,時光在敲他的頭。九宮看瞭一眼時光那雙眼睛,幸虧他很快為他的食物找到瞭一個匿藏處,他把雞腿塞進瞭大衣口袋。

時光繼續看著那個方向。前陳亭組長蹲在街角,靠著墻喘著氣。一片死寂。

青山似乎終於找到瞭自己要去的地方。他在一個像是士紳人傢的門外站住,退後,又張瞭兩望。確定,然後慢條斯理地敲門。門開,青山和開門的人說著什麼。

時光都能看見開門人滿臉的錯愕。青山進去瞭,門再沒關上。

九宮:“目標進去瞭。”

時光轉頭尋找著什麼,他找到瞭他要找的傢夥,前陳亭組長正靠在墻根擦汗。時光用手指示意,那愚鈍的傢夥居然根本沒看見。時光團瞭那張八天前的報紙砸過去,那傢夥才誠惶誠恐地過來。

時光:“你閣下身在敵我對峙之處,跟鬼子關系搞得不錯,跟共黨也夠鐵啊!”

前陳亭組長:“在下……不大明白。”

時光:“這裡的共黨基地設在如此明顯的地方?”

前陳亭組長看著時光所指的那傢,露出下巴都快掉瞭的驚訝表情。

時光:“說話。”

前陳亭組長:“那裡……這個……在下……您一早就該進那裡去瞭,在下在那裡給您擺的接風酒……那裡是咱們陳亭站的所在……”

時光回頭又看瞭看,他臉上露出罕有的困惑表情。

平原上,努桑哈那支戰戰兢兢的馬隊在路邊的地溝裡前行,任何一個人踩翻一塊石頭都要被他們的老大死瞪。因恐懼就生瞭怒氣,怒氣就發泄在蘆焱這唯一的漢人身上。

努桑哈:“你們漢人的地方就是不好,到處都是人!咱老子的地方就沒這麼些的鬼人,咱老子的地方就不用人躲人!”

蘆焱:“你躲的是日本人好不好?不是漢人。”

努桑哈:“就是不好!不好就是不好!”

他們所在的路端樹叢已經告盡,對膽戰心驚的馬隊來說,要走上那光禿禿的路面是勇氣上的考驗。幸好路對面有些樹叢。

努桑哈:“上對過。”

蘆焱:“這話你說第四遍瞭,在路上躥來躥去更容易被發現。”

努桑哈:“咱老子走過一趟的……”

他在路中央站住,他的馬隊也站住。路對面的樹叢站瞭起來,那是身上披掛著樹枝的日本兵。槍響瞭一聲,努桑哈隊尾正要逃跑的一個夥計栽倒。死寂。

殺瞭努桑哈夥計的日軍的槍卡瞭膛,他的同伴把槍拿過來,使勁拉瞭拉,在地上蹾瞭蹾。把槍還回去的時候,他指瞭指被押著的在蹣跚前行的蘆焱。日軍瞄著蘆焱開槍,蘆焱身邊的一名夥計摔倒。日軍大笑。樹海癱軟瞭下來,這個全無爭鬥之心的彪形大漢實在無法忍受這樣的旅程。他的皮袍被刺刀挑開瞭,一柄刺刀在他結實的胸膛上刺出一個血點,那隻是找個瞄準點。日軍在蓄力待刺。樹海慟哭,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本性上跟羊差不多。蘆焱抓住瞭那柄正要刺出的刺刀,看瞭看掌心裡流出的鮮血。

日軍在笑,對著蘆焱伸出一根大拇指。然後掉轉瞭槍托,一托砸在蘆焱的頭上。蘆焱晃瞭一下,扶起樹海回歸在押的隊列。一句話沒有,但努桑哈的馬隊已經死瞭兩個,還有兩個從鬼門關打瞭個轉回來。

陳亭縣街角,時光陰沉地坐在車裡困惑著。

給青山開門的那名小特務跑出來,他的遲鈍比前陳亭組長有過之而無不及,在門邊東張西望地看瞭一回,才在九宮的瞪眼下跑向時光們藏身的街角。

小特務:“他要見……他要見……”

前陳亭組長:“快說!要點!”

小特務:“見您老人傢。”

“您老人傢”指的不是時光,而是他前組長閣下,前組長頓時萎瞭半截。

時光:“還不快去?您老人傢。”

前陳亭組長:“您老人傢………這個……”

時光:“一個半截進土的老共黨吃不瞭你……也許我會讓你作為組長繼續在此地混吃等死。”

後邊一句很要緊,前陳亭組長強打瞭十二分鐘精神向自己的據點走去。

時光不耐煩地坐在車裡打著哈欠。

前陳亭組長從陳亭組的據點裡跑出來,一副驚嚇到瞭的樣子。

前陳亭組長:“他要見……他要見……”

時光:“給他。”

九宮給瞭前陳亭組長一個耳光,那著實是很有療效。

九宮:“他收到瞭。”

前陳亭組長哭喪著臉:“他要見屠先生。”

時光:“胡扯。”

九宮打算再給前陳亭組長一記,但這回那傢夥警覺地抱住瞭頭。

前陳亭組長:“他真的要見屠先生!”

時光:“先生想見誰就見誰,可先生不是誰想見就能見。”

前陳亭組長:“他說他代表中共高層。他說延安應該已經給總部去電。”

時光:“查。”

第二輛車上的電臺開始忙碌。

陳亭據點有庭有院,有寬敞的天井。前陳亭組長擺的接風酒在桌上原封未動,時光從未賞光也就蓋著,偌大的一桌蓋碗席。

青山正在看庭堂裡的字畫,也許他看的不是那幾幅字畫,而是另外某個時空的某人某事。前陳亭組長跑出大門,毫無必要地東張西望。時光已經無聊到敲打著自己的假腿。

時光:“這傢夥,我真想挖瞭他那雙不管用的招子。”

前陳亭組長跑過來,先避開瞭總抽他耳光的九宮。

前陳亭組長:“我照您吩咐的跟他說瞭。在下身份太低,聯絡不上屠先生。他說真是他大大的不對,他老糊塗瞭。”

時光冷笑:“他老糊塗瞭?”

前陳亭組長:“他又說,哎,大大的對瞭。”

時光:“什麼不對對瞭的?”

前陳亭組長:“他說向時光……您老問好,讓我們一起為瞭聯合抗戰而努力。”

時光:“……我知道我是時光。”

前陳亭組長:“我說那是一定的。”

時光:“客套話你倒會說。”

前陳亭組長:“最後他又說對瞭,那您看這麼合適不合適,屠先生不在,我就見時光也是一樣的。”

時光:“然後你就跑出來瞭?”

前陳亭組長:“是的,我急著問您老的意思……”

時光暴起,以至於把頭都撞到瞭,不過他絕不是個怕疼的人。

時光:“豬!”

九宮:“狗!”

但是前陳亭組長閃念間躲開瞭九宮揮過來的巴掌,無他,熟能生巧而已:“啊?”

時光:“他又把你繞進去瞭!你這不是告訴他我也在陳亭嗎?”

前陳亭組長:“啊?”

他看瞭一眼九宮,抱住瞭頭。

九宮陰惻惻地:“我不會為你浪費力氣瞭,等著一顆槍子兒吧。”

時光從頹然的前陳亭組長身邊走開,在車邊焦躁地踱著。報務員過來。

報務員:“已經向總部核實過瞭。延安確實發過一封中共特使求見屠先生的電文……那簡直形同騷擾。總部沒當回事,也沒告訴我們。”

時光將手杖在車身上揮瞭幾下,以讓自己平靜下來。他做到瞭。

時光:“還在大沙鍋就已玩到白進紅出圖窮匕見,現在都快過黃河瞭他還來玩這套皮裡陽秋的政客把戲?”

九宮:“時光,我們好像在被他拉著轉圈。”

時光將手杖空揮瞭一下,他也拿定瞭主意。

時光:“見。為搞清他想幹什麼,我們已經花瞭太多時間。”

《好傢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