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蘆焱、小欠和今天托他們的福還活著的幾名囚犯進來。

小欠第一眼就看見滾在地上掐著大腿的三棱,他撲過去。三棱拒絕他的幫助,自己爬到屋角。

蘆焱和小欠看著拖在他身後那條讓人心悸的血跡,三棱靠在墻上艱難地呼吸。

小欠:“怎麼回事?”

三棱:“林德呢?”

小欠:“死瞭。”

三棱:“怎麼死的?”

小欠平淡地陳述:“日本人留著我們,去踩本該他們踩的地雷。”

三棱:“我會是活活流血流死的,股動脈打穿瞭。不看我都知道。”

小欠沉默,隻是給三棱擦去因虛脫而出的汗水。

三棱:“或者說,我是因為一根羊骨頭死的……不,我是因為不去碰鬼子啃剩下的骨頭死的!為瞭你一直在念叨的狗屁自尊!不做漢奸!去你媽的!我不要這麼死!你哪怕拉幾個鬼子給我陪綁呢!我現在就要去說,說我是什麼人!他們會救我,然後死活由我自己說瞭算!自己說瞭算,你覺得這要求很高嗎?!”

他的狂躁越來越不可收拾,小欠死死捂住他的嘴,壓著他:“不行!絕對不行!你跟他們坦白,你就垮瞭,等他們再救瞭你,你就什麼都不剩瞭!我知道人是怎麼垮的!冷靜,冷靜,不要發火!把火悶在心裡,你才不會虛弱!”

三棱狠狠的一拳,打翻瞭小欠,並向著窗口掙紮:“我去你媽的虛弱!我是國軍的情報員!知道很多你們想知道的……”

他話音驟止,因為小欠也給瞭他狠狠的一拳。三棱狂怒,用那塊銹鐵狠狠劃瞭過去,在小欠身上開瞭條口子。然後兩個人在地上拼命廝打——兩個都是擅長置人死地的傢夥,廝打起來毫不容情。

日軍的腳從天窗外踱過,在窗外徘徊。

三棱比小欠更狠,他又紮瞭小欠一下,掙出瞭被捂著的嘴:“我……”

蘆焱猛撲上來,死死掩住三棱的嘴。小欠奪過那塊銹鐵片,猛力上挑,紮進三棱的心房。

小欠一邊使勁一邊啜泣:“三棱,三棱,我們是先生的死士,你是我最好的同僚。我知道你不是怕死,隻是不想這樣死……我也不想你這樣死……”

三棱停止瞭掙紮。小欠還在使勁。蘆焱呆呆地看著他。窗外的日本軍靴踱開。小欠放手,抱著三棱的頭啜泣,他癱在三棱的身上。同囚們把自己擠在墻根,看著這場不知所以的自相殘殺。蘆焱輕輕地碰觸小欠。

小欠茫然地:“他不是漢奸。”

蘆焱:“不是的。”

小欠:“日本人把我們當作豬,每天來割下一條肉。他這樣做,因為他想做個人,不想做被割下來的一條肉。”

蘆焱:“我都知道。你也不要垮掉。”

小欠全無反應,你可以認為他已經垮瞭。

蘆焱:“我們都不能垮掉,對不對?你還沒搞清我到底是個什麼貨色呢。你一直在告訴林德和三棱,不要垮掉,我們不要垮掉。”

小欠全無反應。蘆焱從小欠的手上扳下那塊銹鐵,小欠全無反應。蘆焱四顧,找到瞭他要找的人——努桑哈,正低著頭在那翻土,周圍事跟他沒相幹一樣。蘆焱過去,拍他。努桑哈抬頭,正把一個鬼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咽進嘴裡——蘆焱也不去想那是什麼瞭。

蘆焱:“努桑哈,我們不是還有半袋子水嗎?把它給我。”

努桑哈:“那是我要自己喝的。”

蘆焱讓他看那塊帶著血的銹鐵:“你看,我剛殺瞭個人。”

他立刻得到瞭努桑哈從裡衣裡掏出來的水袋。

蘆焱回到小欠身邊:“看。我們有水瞭。”

小欠木然:“早晚的事。”

蘆焱:“不是拿來喝的,欠老板。今天被押著進進出出時,我一直在看,我看到有一道墻,它特別薄。”

小欠:“……你到底想說什麼?”

蘆焱指著一處墻根:“那裡,就是那裡。來,開始幹活啦,欠老板。”

小欠像要虛脫:“幹什麼活?”

蘆焱:“挖呀。欠老板,咱們逃出去!”

小欠看著他往洞壁上潤上瞭一點水,然後開始用銹鐵片掏挖。

小欠:“我怎麼沒看見有什麼特別薄的墻?”

蘆焱:“你傷心過度啦。來吧,挖。”

小欠:“……你好像在挖石頭。”

蘆焱:“稍微錯瞭幾個公分。”

他往旁邊挪瞭挪:“好啦。挖。”

淪陷區的公路上,稀疏的星光照著夜色下的時光車隊。青山在假憩,時光也是。時光的腿疼得根本睡不著,青山則偷眼覷著他。時光望著窗外浸瞭墨一樣的夜色,青山希望這能讓他不那麼疼痛。

青山:“孩子?”

時光不回應,他希望這樣能讓青山以為自己睡著瞭。

青山:“腿疼,就把假腿拿下來吧,我想那東西不該戴著睡覺的。”

時光:“不用。”

青山:“現在也不要用腿啊,你現在需要的是休息。”

時光:“不用。”

青山:“別在一個老頭子面前不好意思。別當我共黨,隻當我老頭子。你要知道這個老頭已經老到什麼地步,他尿尿經常會尿在自己鞋上的,你要在這麼個人面前不好意思嗎?”

時光:“……閉上你他媽的臭嘴!”

前座的九宮被驚得從瞌睡中一驚而醒,迅速拔出瞭槍。

幸虧司機早已被後座老少的一驚一乍練就瞭心理素質,仍平穩駕車。

九宮訕訕地看時光一眼,把槍收回瞭懷裡。

青山:“粗暴孩子,幸虧你還不暴虐。”

時光:“我會虐給你看的。”

青山:“那是以後的事瞭,現在還是睡吧。你實在該把我安排到另一輛車上,這樣你就可以在後座上躺下。”

時光:“用不著。興許你就是想被我安排到另一輛車上呢。”

青山:“沒有沒有,我還就是愛和你說話。”

時光瞪著他,眼神很明顯地表示出青山的愛好即是他的苦難。

青山拍瞭拍自己的大腿,時光訝然,不是因為不明白,而是因為明白。

青山:“頭擱這兒,可以睡得舒展一點瞭。”

時光:“我看你……真是快瘋瞭。”

青山:“這個言重瞭,隻是人情之常。比如說吧,你和你最敬愛的屠先生,你們一塊兒出行,山高水遠,人困馬乏,難道就不能這樣……歇息一下?”

時光用一種讓人目眩的速度打開瞭青山那邊的車門,另一隻手上的消音手槍頂著青山的頭。他真的是被激怒瞭。風灌瞭進來,車外呼嘯的夜色如同鬼影。

前座的九宮這才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掏槍,毫無必要地又添上瞭一支從前方指著青山的槍。時光瞪著青山,青山無辜地看著他。

時光一字一頓地:“不要再說對先生不敬的話,不要再提我的腿。”

青山:“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又有什麼不敬?你敬愛的先生也是個人吧,七情六欲,血肉之軀。”

時光瞪著他。

青山:“不是妖,不是神。”

時光的眼裡冒著火。

青山嘆瞭口氣:“是人哪。”

時光的眼裡快要噴出子彈。

青山做個和解的手勢:“年輕人總是不愛惜自己,那可是你自己。好吧,你不睡,我可以睡嗎?”

時光:“……可以。”

然後那老小子頭往後一靠,眼睛一閉,真睡瞭。時光有點無措地瞪著,槍還頂著青山腦門兒,車門也開著,他甚至什麼都不用隻要肩膀一擠……可那傢夥就是這麼睡瞭。時光終於決定關上車門,將風聲與夜色都關在外邊。他看前座的九宮一眼,九宮連忙收槍,轉過頭。看見時光的難堪對他們來說會是隱患。然後時光繼續正襟危坐,帶著他的斷腿、傷痛和一肚皮需要慢慢消解的無名火。

青山:“我睡相不大好看。”

時光警惕地看青山一眼,後者是閉著眼的,但是在和他說話。

時光:“閉嘴。”

他們一個坐守長途,一個呼呼大睡。青山開始打呼,時光開始忍受這鼾聲,從他的表情來看,他大概一輩子也沒聽過別人的鼾聲。

黃亭監獄,小欠坐在蘆焱旁邊,一臉的落寞和孤獨。蘆焱仍在掘洞,那個洞現在擴大到能塞進一個籃球瞭。

小欠:“人這輩子最要緊的是什麼?”

蘆焱沒停手,隻是看瞭看他:“不知道。”

小欠:“是傢。你來過淪陷區嗎?”

蘆焱:“沒有。長見識啦,這輩子都不該長的見識。”

小欠:“我也沒有,從鬼子打進來我就在兩棵樹做欠老板。我的傢在上海,老婆孩子都在。”

蘆焱看瞭看這位同鄉,然後繼續他的忙碌。

小欠:“我有個四歲大的兒子,我沒見過他,做這行還是少見傢人的好。聽說鬼子狠,這回我才知道有多狠,我很為他們擔心。”

蘆焱:“上海會好一點吧?鬼子在各國租界還是得冒充一下文明人。”

小欠:“謝謝,你真會寬人心。我的代號真叫小欠,因為我最拿手的是忍,忍各種人所不堪之事。”

蘆焱:“我保證我遇見過的任何一個半死不活的饑民都比你能忍。”

他順手指瞭指一直撅著屁股掏土的努桑哈:“還有,譬如那位。”

小欠啞然:“說得對。謝謝提醒。”

但是那把銹刀斷瞭,蘆焱苦惱地看著。

蘆焱:“貴方的寶刃在哪兒磨制的?”

小欠愣瞭一下,然後沒精打采地指瞭下某個角落。

小欠:“那邊有塊夠硬的石頭。”

蘆焱去打磨他的銹鐵片,而小欠看著他。

小欠:“我想跟你談筆交易,何先生——或者管他什麼先生。”

蘆焱:“那你先得等我攢足瞭本錢,現在我是一文不名——好像你也是?”

小欠:“別挖苦,你聽我說。其實種子在我們眼裡不重要,屠先生要它是想摧毀你們。若水先生光對付屠先生就喘不過氣來瞭,哪還有力氣去惹你們共黨?”

蘆焱:“不重要你怎麼會坐到這裡來的?”

小欠:“我們想要那東西,因為屠先生想要,凡是屠先生想要的東西我們都不能讓他拿到。屠先生這些年把我們逼到什麼地步?不比你們共黨好多少,這回更搞到橫屍街頭,剩下的人也活不瞭幾天。屠先生不要和解,隻要絕對的權力。”

蘆焱在挖著墻,比剛才更加用力:“……我知道。”

小欠:“你怎麼會知道?”

蘆焱:“我就是知道。”

小欠:“總之,我們若水一系很想和你們和平相處,可屠先生步步緊逼,我們早就舉步維艱,再不扳回一局,先生要有性命之憂瞭。總部對你們的種子一直很有興趣,所以……我們動手瞭。”

小欠:“可事情立刻就失控瞭。”

蘆焱:“你們打算內鬥時就已經失控瞭。”

小欠:“是啊,當活在日軍的槍桿子下,我覺得……真是內鬥。”

小欠在發呆,這些天,對他,對蘆焱,對船幫和共產黨,甚至對屠系都是噩夢。

小欠:“見過鬥狗嗎?要把狗的眼蒙上,它們的嗅覺和聽覺很好,會跟對方撕咬到死。可它看不見,不知道為什麼要撕要咬——我的世界一向如此。”

蘆焱:“你不喜歡這樣,又幹嗎認可它是你的世界?”

小欠:“又能怎樣?”

蘆焱:“反正我一直到今天還在找我的世界。”

小欠實在受不瞭他那重復的動作:“能不能別挖瞭?”

蘆焱接著挖:“順便挖挖洞什麼的。”

小欠:“好吧,隨便你瞭。我隻是告訴你,我們對貴黨沒有敵意,至少若水先生個人沒有敵意,要種子是為瞭保身。我代表先生向貴方保證,扳倒屠先生,然後我們將會通力與貴方合作……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蘆焱沉默,因為這個古怪的提議。

蘆焱:“把我們搞死之後,你們通力和這個死人合作?”

小欠:“不是!你們一定還會有備份。你們現在不是要把種子送達上海嗎?把種子給我,你可以立刻通報延安讓它報廢,而我們會全力幫你們送達真正的備份!我們還可以幫你們對付屠先生,因為他是我們共同的敵人!”

蘆焱啞然,呆瞭好一會兒。

蘆焱:“……很荒唐,我覺得。”

小欠:“說荒唐,因為你不瞭解官場。拿到瞭就是奇功,至於有用沒用,可以推諉給別的倒黴蛋。”

蘆焱:“如果你們拿到瞭密碼,我們卻用密碼發送假消息,那豈不害死你們?”

小欠:“對總部也許有害吧,可對若水先生有益。先生因此可得到晉見總部的機會,不至於再這樣被屠先生拿鈍刀子割著卻無還手之力。”

蘆焱臉上是不信任的表情。小欠看看他,舒瞭口氣,同時也下瞭個決心。

小欠:“好吧,我告訴你的是秘密,因為我想取信於你。若水先生因為一九二七年的親共態度早已失勢,退隱在野,還得變著身份躲屠先生的暗殺。現在是屠先生唯我獨尊。上海事發,屠先生把亂子變成瞭機會,時光之輩把我們趕的趕殺的殺,屠先生則自官場徹底清我們出局,他這回是必殺若水先生。”

蘆焱:“你們的內鬥跟我們又有什麼相幹?”

小欠:“還不明白?先生連去重慶的機會也沒有,隻能在上海做個隱士!種子在手,先生必須親自送往重慶!憑先生之力,還能扳回局勢的,他贏瞭,你們共黨的日子也就好過得多!我們對你們一向還算溫和的,以後會更加溫和——去問你們的青山先生。”

蘆焱:“那你就要等我們一起活著出去,再見到青山瞭。”

小欠嘆口氣:“是啊……我們做瞭那麼多背信的事情,還來奢望你們的信任。”

蘆焱起身,去拿水來潤澤他一直在掏挖的墻洞。

小欠在良久的猶豫後終於伸手去摸瞭摸蘆焱掏出的那個洞。

他憤怒地大叫起來:“你還在挖石頭!你這個混蛋一直在挖石頭!”

淪陷區公路上。時光在生悶氣,因為身邊的青山不光在打鼾,在汽車的顛動中老頭子的腦袋都歪瞭過來,靠在他的肩上。時光一次次推開,他一次次歪過來,兩人仿佛在打一場全無意義的車輪之戰。

行駛的車輪下發出一聲槍聲樣的巨響,那是什麼東西從車輪下崩飛的聲音。

首車停下,整個車隊停下。天外山們持槍下車檢查,隻見車下一塊偌大的石頭。

天外山:“他媽的,底盤都崩壞瞭!”

首車的燈光束照射出去,路面上大大小小的石塊一直延伸到光束盡頭。

天外山:“這誰幹的?”“遊擊隊吧,他們就愛搞這套!”“他們會把整段路給挖掉的。”“被鬼子搞到饑荒連連,他們也餓到偷工減料瞭。”

嬉笑。然後開始搬開那些石塊,那倒並不是太耗力的工作。

時光紋絲不動地在車裡坐著,但已經把那支湯姆遜從座位下踢瞭出來。

時光:“一組搬石頭。二組戒備。”

九宮:“是。”

他奇怪地看著倚在時光肩上的青山腦袋。時光嫌惡地再次把腦袋推開,同時對九宮狠狠瞪瞭一眼。九宮立刻跑向瞭隊首,說笑聲立刻沒瞭,工作變得有序,二組視線向外,監視著四方。

青山醒來,揉著眼睛,他是真睡著瞭。

青山:“對不起對不起。沒把你累著吧?”

時光:“別耍嘴皮子。外邊有鬼。”

青山立刻安靜瞭,他不再做任何幹擾時光的舉動。時光毫不放松地盯著前方。但手下平安無事地清出瞭可容一車通過的間隙,並無異動。

九宮再度回到時光的車邊。

九宮:“可以過瞭。”

時光再度看瞭看四周,黑沉沉的,看不到什麼。

時光:“走吧。”

九宮向前車揮手,前邊的人上車,他們仍在戒備,隻是放松瞭許多。他們沒工夫清出整條路來,所以前車以極慢的速度從那條間隙中擠進。

依舊安然。

時光:“上車。”

九宮上車,時光的車緩緩發動。同時,尖厲的槍聲。

時光座車的後胎被擊碎,輪軸在自動武器的打擊下飛瞭出去。司機將車猛然剎住,然後被一槍擊中瞭腦門。

槍聲是從青山所坐的那側傳來,時光將青山摁倒。他抄起沖鋒槍,臉上有一種嗜殺的亢奮。

時光:“待著。”

他推開車門滾瞭出去,前座的九宮隻比他慢瞭一秒鐘。前車的天外山向這邊火力支援,幾個奔過來增援的人被公路邊的襲擊者用火力攔截。時光和九宮蹲在車後等待,他倆一槍不發。

時光分辨著黑暗裡傳來的槍聲,直到冷笑。

時光:“王八盒子破左輪,加上幾支一百式,就來搞我?阿部堪治嫌他手下人太多瞭吧?”

九宮:“日本人?”

時光沒理他,倒是青山推開車門想從裡邊出來。

時光:“待裡邊,這車能擋點子彈。”

他撞上門,把青山關在裡邊。確實,那些小裝藥的手槍子彈無法穿透時光的車身,隻能打碎窗玻璃。青山在車裡躲避著飛濺的碎玻璃。車身邊響起一聲爆炸,火光和煙雲。

時光看起來很高興:“還帶瞭手榴彈,有點意思瞭。”

一個人從公路那側沖瞭出來,那是個敢死隊性質的傢夥,他直沖向這車。時光起身,湯姆遜的連射將那人身上攜帶的炸藥都打得炸開。他的手下在底盤下就著爆炸的火光射擊公路那邊閃動的人影。

時光:“一個都別放走,屍體就是咱們給小鬼子的回話。”

對方的襲擊迅速演變成潰逃,幾輛車上的天外山追射曠野中的日本同行。他們已經離開瞭車隊,甚至離開瞭公路。

青山在車裡看著,直到聽見身後的一聲輕響。從路的另一側站起一個人來,他一直隱忍著,即使唾手可得時他也沒有對時光開槍。現在他大步走向他唯一的目標,車裡的青山。青山在車裡搜尋,時光沒給他留下任何抵抗的武器,連能擋擋子彈的東西也沒有。那個人徑直走向已經被打得粉碎的車後窗,他的手槍已經舉起。青山將一塊碎玻璃向他砸去,這沒能阻止刺客的動作,隻讓他的臉完全隱沒在黑暗和鮮血裡。他開槍。

然後湯姆遜的連射聲轟響。時光站在公路那邊,將槍裡剩下的子彈傾瀉在這名刺客身上。刺客抽搐著摔回他藏身的地方。時光將打光膛的槍扔給九宮,走向他的座車,他不關心他的目標是否還在喘氣。他看瞭眼車裡,青山安靜地坐著,一手扶著前座,側頭看著他。

時光笑:“叫你老不死的,這條命還真不是一般的大。”

青山:“幸虧你來得及時。”

時光:“有點後悔,其實你挨上兩槍興許就安靜瞭。”他轉向待命的九宮:“上車!走人!別挨到鬼子軍隊來!”

車隊再次啟動。九宮拖開司機的屍體,繼續開車。時光重重地坐回青山身邊,廝殺讓他心情爽利。

時光:“老傢夥,以後別信口雌黃地說我們不殺鬼子!”

青山:“哪有說。我是說憑你們的實力可以幹掉更多鬼子,我們真正地齊心協力,借你的話,那現在的侵略軍隻好來這邊賣魚,或者……”他艱難地笑笑,“隨便你說賣什麼東西。”

時光:“賣肉啦!你這個老傢夥總算有趣瞭一下!”

他重重拍打著青山,像沒有隔閡的老朋友,直到他發現青山猛地抽搐瞭一下。時光看著這個老人痛苦的神情。

時光:“你……挨到瞭?”

青山:“還好啦。”

時光動作粗魯地將青山佝僂的身子扳直。他看見瞭青山腹部深紅的血漬,血漬在迅速擴大。時光咧瞭咧嘴,臉上的肌肉抽搐瞭一下,你說不清那表示悲哀還是在微笑。

黃亭監獄,日軍進門,隨便指瞭個人,要他拖走昨天的屍體,當然包括三棱的屍體。

蘆焱停止瞭掏挖,小欠被他捅瞭一下,幫他遮住瞭墻洞,其實那個洞小到無須遮掩。按慣例下邊便要進來拉人瞭。

蘆焱:“希望今天不要被拉出去。”

小欠苦笑:“沒用的,有特別關照,怎麼都會有我們的。”

但是他愣瞭,因為進來的不是昨天那位,而是另一個面善的翻譯,那哥們兒幾乎沒勇氣看被他指到的人。小欠很順利地被指到,但那翻譯和他對瞭一下眼,手偏瞭一下,指上瞭蘆焱。蘆焱被拉起來往繩套裡拴。

蘆焱:“昨天那位呢?”

翻譯很小心地看瞭看身後的日軍:“聽說是國軍的探子,被活剮啦。”

蘆焱啞然,因這個世界而啞然。

而小欠卻發作瞭:“你指的不是他!你要指的不是他!”

日軍立刻過來強行把他和蘆焱分開。

翻譯小聲抱著歉:“沒辦法,這裡的人都是要死的。”

小欠:“那你又為什麼要活?”

翻譯:“沒辦法。”

日軍開始用槍托揍小欠,而蘆焱抓住小欠。

蘆焱小聲地:“接著挖。”

小欠因這三個字而愣住。

蘆焱推開瞭小欠,大聲地:“你昨天一點兒也沒做錯!控制自己和不能控制自己,我們做人就是這點尊嚴。”

蘆焱和新的人肉掃雷器們被帶出去,小欠呆呆看著,努桑哈呆呆地看著。門關上。

小欠摸摸自己的口袋,蘆焱臨走時在那裡塞進瞭東西。

那塊銹鐵片,曾經的銹跡已經在漫長的磨礪中去盡,持握的一端帶著斑斑的血跡。他挪開身子,看著蘆焱用一晚上掏出的洞,能進去個兔子,真是個奇跡,但不是足以逃生的奇跡。

淪陷區公路上,青山倚在座位上,茫然但是清醒地看著車窗外掠過的黎明。茫然是因為痛苦,清醒則是他的氣質。

時光將手從他的傷口上挪開,聞瞭聞手指上沾的血液。他的神情有點復雜,幸災樂禍卻又帶著憐憫,終於輕松瞭卻又感到沉重。

青山:“怎麼樣?”

時光:“死定瞭。”他盡量用一種與他無關的語氣,“安心吧,我會替你報仇的。”

青山:“你已經幫我報仇瞭,刺客在開槍的同時就死瞭。”

時光“哈”瞭一聲,高興與悲哀兩種神情在他臉上同時出現,幾乎不大由他控制,於是他決定理性地說話。理性在這時是種掩飾。

時光:“這個傷口是可以要人命的,不過還不是沒得救。可是子彈切瞭口,灌瞭水銀,又封上鉛,現在你血裡邊流的凈是這些東西,這就死定瞭。”

青山有氣無力地笑瞭笑。

時光:“你仇人還真不少。這種子彈貴得很,我們輕易不用。”

青山:“我沒有仇人。”

時光看著另一側的窗外,他比青山更加茫然。他憐憫,但他什麼都不願意做,甚至不願意顯現分毫的關心。

時光:“那你身份不小。這種子彈我們殺大人物才用,你是大人物。”

青山:“狗屁。”

時光愣瞭一下,這是他聽到青山的第一句粗口。他看著青山,青山的神情有些慘淡。

青山:“孩子,我還能活多久?馬上就死,還是……”

時光:“我見過一個人就剩半截,還喘瞭一整夜,讓你以為他還能活下去。你問瞭我一個沒譜的問題,還能活多久看你自己。”

青山:“是的,看我自己。”

時光:“不過會活得很難受,腸子爛掉,毒血腐蝕骨頭。這麼難受,我會說,死瞭真的比較好。”

青山:“不能死。”他像在說夢話,“老人傢,比較惜命。”

時光:“想讓我救你嗎?最近的醫院離這兒隻有六十裡,鬼子的醫院。”他沒有表情,卻看起來像在笑,“值得用這種子彈殺死的人,他們一定更想要活的。”

青山:“別逗我瞭,如果他們想要活的,你寧可再掉一條腿也會把我變成屍體……不,不能停下來,孩子你不知道,我們都是射出去的箭,停不下來。”

時光:“你這支斷箭是要去射誰呢?”

青山:“保證不是射你,也不是射你敬愛的屠先生。”

時光絕不信任地哼瞭一聲,青山的痛苦應該讓他愉悅,但他無法愉悅,他看著窗外。

青山:“很多人覺得我是個多餘的老頭,我死瞭,很多人會覺得高興。還有的人就會想,哈,你也有今天。”

時光看著窗外:“說誰呢?”

青山:“不一定是說你。”他苦笑,苦笑讓他疼得顫抖,“孩子,有藥嗎?”

時光:“什麼藥治得好你?”

青山:“不是治病的藥,止疼的藥。你的腿那樣,止疼藥應該是帶瞭的吧?你打算讓我一直疼到上海嗎?”

時光掉頭看著他,看瞭很長一會兒:“你現在看起來倒不是那麼討厭瞭。”

青山苦笑:“是啊,現在我們都一樣痛苦瞭。”

時光在猶豫。

時光:“啊呀,忘帶止疼藥瞭。”他踢瞭一腳司機座,“我們帶止疼藥瞭嗎?”

九宮:“沒帶,什麼藥都沒帶。”

時光沖青山攤瞭攤手:“真是不小心。”

青山:“我不知道你這麼恨我。”

時光咧瞭咧嘴,決定裝聾子。他看著窗外,他不給青山藥,但也讓青山那邊成瞭他目光的禁地。

青山:“你的圍脖可以借我嗎?”

時光:“你的事還真多。好吧,這個可以。”

他解下圍脖交給青山。青山企圖用那東西束緊傷口,多少起點止血的作用,可他用不上力。時光面無表情地看著。

青山:“能否……幫把手?”

時光:“可以。”

他幫青山束緊,這傢夥力氣很大,青山疼得幾欲暈去,但時光沒有絲毫手軟。

時光:“血倒流得不多,可是裡邊在爛。”

青山整理著那圍脖,直到發現圍巾裡編織的鋼絲。

青山苦笑:“年輕人殺人用的東西,居然拿來救老頭子的性命。”

時光:“茍延殘喘而已。”

青山:“希望能挨到我要去的地方。”

時光:“我要睡瞭。”

他閉上眼睛,看起來真的睡瞭。青山輕輕地吸瞭口長氣,看著窗外。他的痛苦在炙燒。

黃亭壑口。爆炸。被炸飛的人和竹竿。日軍的歡呼和吶喊。

又一個人從蘆焱前邊解瞭下來,蘆焱望著天空,安然地等待。當又一次爆炸、日軍又一次走向他們時,蘆焱笑瞭。他被解下來,自覺地走向雷區。前面那對一死一傷,傷的那個正窩在那裡發抖,而日本人在吶喊。

蘆焱撿起竹竿,把他扶瞭起來:“走啦,我們留在身後的就是一個屁,不要讓屁們得意。”

手上的竹竿還剩下一支毛筆的長度,蘆焱索性把它扔瞭,然後攙著那個人一起步向雷區。

日軍沉默,因為這樣去踩地雷的人他們前所未見。

蘆焱攙著他的同難兄弟,走過瞭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一段長距離。腳下輕響一聲——來瞭,小欠提醒過他的東西。

蘆焱不再挪動他的腳跟,他把同難兄弟推開:“走開。走遠點,我中招瞭。”

同伴瞪著他,蘆焱微笑,做瞭一個請走的手勢。那邊擦瞭擦眼睛,鞠躬走開。

蘆焱向著他身後的日軍張開雙臂大叫:“你們這幫一千年都學不會做人的孫子!老子踩著地雷啦,怎麼著吧?”

日軍在訝然後向他呼喝,居然一大半是用的漢語,因為隻是說一個“走”字。有人拉著槍栓向蘆焱威脅,反正隻要把他打死瞭,地雷也會爆炸。

蘆焱抱著雙臂,看著自己腳下的地雷嘀咕:“至少我也費你們一發子彈。”

日軍氣急敗壞地吆喝,蘆焱聽見有人用漢語在喊膽小鬼。

蘆焱:“你們才是膽子最小的人類!有種過來肩並肩來個合影!”

還真就有個傻×氣昂昂地要過來,然後被軍曹拿刀鞘揍瞭回去。而那名軍曹舉起瞭步槍,他真的在瞄準,他們不打算再浪費時間。蘆焱望著天空微笑,但是槍並沒有響,任蘆焱擺著等死的姿勢。他看著那幫日軍,幾個新來的傢夥正在向他指指點點。

軍官:“是他嗎?”

日軍:“應該就是他,和那些蒙古人一起被虜獲的。”

於是那個軍曹也被刀鞘毆擊瞭。

軍官:“快把他給我弄出來!吉川隊長在等著!”

幾個工兵向蘆焱跑過來,挖掘他腳下的地雷。這是蘆焱第一次看見有點技術含量的排雷。

淪陷區公路上,時光的車猛地停下,他下車,去青山所坐的那邊。

時光:“要方便嗎?”

青山昏昏沉沉地看著他,痛苦已經讓他以汗洗面。他搖瞭搖頭。時光聳瞭聳肩,然後自己到路邊方便。

九宮跟過來:“時光。”

時光九宮轉頭,看見青山正費力地推開車門,從車裡出來。他手扶過的地方是一個個殷紅的手印。

時光:“沒什麼,他隻是透口氣……隻是透口氣。”

確實,青山挪到路邊,扶著路邊的樹氣喘籲籲,所有的人都覺得他會一頭摔倒在那裡再不起來。青山看著路那邊的曠野、山巒和田地,熾熱的目光中夾雜著哀傷。時光回到車邊,打開瞭後備廂。他看著車廂裡的內容在猶豫。

武器、衣服、藥品他的手下不可能不為他們斷腿的首領準備好這些。時光看瞭看青山,然後關上瞭後備廂。

九宮如影隨形地跟在後邊。

時光:“給先生發報,青山遭日本人襲擊,重傷無治。我不打算給他治療,因為這樣至少可以防止他耍詭計。我會在今晚到達上海,希望他能撐到那個時候。”

九宮:“是。”

時光:“去吧。”

九宮:“時光,你該吃藥瞭。”

他的手從口袋裡伸出來,拿著一瓶強效止疼藥。

時光猶豫瞭一下:“不吃……勝之不武。”

青山扶著樹在路邊站著,一動不動。時光看瞭一會兒。

時光:“走啦!你打算死在那裡嗎?”

青山緩慢地回身,蒼涼地苦笑。

青山:“不不。得趕快動身……得趕快趕到上海。”

車隊再度疾馳。淪陷區,公路上,前方陰晦的天空下終於出現瞭那片龐大的建築群,什麼都看不清,在南方的霧氣中它隻是烏蒙蒙的一個輪廓。時光的表情也顯得復雜,我們能同時從他臉上感到感傷和憎惡。

時光:“上海。”

九宮:“我們看見的隻是郊區。”

時光:“上海的郊區。”

他的心神從目的地挪開瞭看瞭看身邊的青山。青山閉瞭眼,垂頭坐著,腹部的圍巾上沒有多少血漬,但他看起來像是停止瞭呼吸。

時光:“老傢夥,你還活著嗎?”

沒有動靜。時光伸手去探青山的鼻息。

青山:“上海,它是你的傢鄉吧?”

時光憤怒地拿開瞭他的手:“……不要裝神扮鬼!”

青山:“隻是養神,養好神。誰知道上海還有什麼出乎意料的事情。”

時光:“不會有瞭,我們在上海的實力足以掌控任何事情。”

青山:“這陣子諸多的血洗,火並,似乎不好說掌控。”

時光:“是對不自量力者的懲罰。洗牌。”

青山:“是野心膨脹,孩子。掌控不光是控制別人,也包括自控。”

時光又想發作,但看一眼青山的慘狀,火氣反倒沒瞭。

時光:“我何必跟一個說話就要進棺材的人鬥嘴。”

青山苦笑:“你是又長大瞭些,我就不知道我會不會有棺材。”

時光沉吟瞭一會兒:“棺材倒會有的。”

青山高興瞭:“謝謝,賺瞭。”

時光納悶兒地看著他。

青山:“有棺材就好,這行當有棺材就很不錯瞭。”

時光:“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一路的爭吵有助於拉近二人的距離,青山受傷之後,見死不救讓時光有些許內疚,他對青山少瞭許多粗暴與生硬。

時光:“你這趟出行就是準死,你早就知道吧?命都不要,又何苦毫厘必爭占這些小便宜。”

青山悠悠然地看著窗外:“不欺人,不害人,能幫人時不使壞,偶爾占點送上門的小便宜,不虧心。”

時光:“好好的在說話,又何苦刺人!”

青山看看忽然變得慍怒的時光,有些不解瞭。

青山:“刺人?沒有啊。”

時光:“什麼叫不欺人,不害人?”他學乖瞭,“你住嘴吧,不用解釋。”

青山微笑,笑容裡甚至有欣慰的意思。

青山:“有人說你跟小屠不是一類人,我現在才相信。欺人害人的日子不能讓你滿足吧?就算小屠告訴你這就是人上人。你想要什麼,孩子?”

時光愣瞭,他選擇瞭一種更有效的傷害青山的方式。

時光:“告訴你這話的人是門閂吧?他已經死瞭,估計我們到上海時他都已經臭瞭。”他細細地欣賞著青山悲憫的眼神,“沒有棺材。”

悲哀襲擊著青山,他不掩飾。但時光也明白瞭,這打不倒這一個見過太多生死滄桑的老人。

青山:“他是個好人。”

時光:“還不錯。他發難之前,我正跟先生建議給他升職。跟密碼有關的共黨我親手殺瞭多少個?我都沒空數。但你可能是最後一個還活著的吧。”

青山:“可能。”

他看著自己的傷口,原來的蒼老瞬間又添瞭十歲。

時光:“所以別再說我不欺人不害人。”

他看著窗外掠過的景色,那是個不再談話的信號。

黃亭壑口。蘆焱從他的死地回來,被幾名日軍推搡著走向卡車。幾名工兵用木板抬著挖出的地雷,在歡呼聲中歸隊。新來的那名軍官不屑地看他一眼:“帶他上車。”

於是蘆焱被帶上車。他回望著那道必定令他永志難忘的壑口,就在這時,那裡發生瞭一次不大不小的爆炸,一個烏七麻黑的日軍從壑口處掙出來,摔在地上。

軍官大罵:“笨蛋!為什麼挖出來的地雷還會爆炸!”

士兵:“因為該死的赤匪用瞭劣質的炸藥!”

軍官:“他們為什麼不能用好一點的炸藥?”

士兵:“那樣我們會死更多的人,大人!”

蘆焱難以掩飾臉上的笑意,也無心掩飾。

日軍基地的房間裡,蘆焱低頭坐著,日軍的皮鞋和褲腿在他的視野裡出出入入。一隻皮鞋踹過來,蘆焱勉力坐直,然後被兩名日軍架瞭起來,他得去見要見他的人。

一幅鄭板橋字畫映入蘆焱的眼簾,飄逸兼之清涼。蘆焱呆滯地站著,急促的日語之後是死樣活氣全無半點感情的翻譯:“你是大大的良民。你支持大東亞共榮圈的繁榮,我們希望每一個中國人都像你這樣。”

蘆焱聽著,盡可能不要讓自己顯得驚訝。

翻譯:“我們應該獎賞你這樣為帝國效命的人,大大的獎賞。你是那支被我們誤會俘獲的馬隊頭領吧?”

蘆焱:“馬隊的頭領是那位叫努桑哈的蒙古人,你找長得最醜的就是瞭。”

翻譯小聲:“我知道。可吉川隊長就是嫌他長得太醜瞭,吉川隊長出身高貴,絕不和長得像劣等人種的人對話。”

蘆焱在眩暈,瞪著那位翻譯。

翻譯:“請不要看著我。吉川隊長和你說話時必須看著吉川隊長,因為他出身貴族世傢。”

蘆焱隻好又看著墻上的字畫。

翻譯:“馬隊運送的全是我們緊缺的物品,包括馬匹,都是我們緊缺的物品。”

一隻手拍打著蘆焱的肩,我們終於看到一直在聒噪的吉川大人的一隻手。

翻譯:“要獎賞你。”

但那隻手的主人發出瞭表示不滿意的像是哮喘的聲音。

翻譯:“吉川大人說話的時候請看著吉川大人。”

蘆焱:“……我在看著他。”

翻譯:“請低下你的頭。”

蘆焱隻好低下瞭頭,我們也終於可以看見吉川大人。

一個多毛的矮子,努桑哈跟他相比絕對能迷死半個世界的女人瞭——如果世上就剩這兩位雄性。吉川大人很高興,捶打著蘆焱的胸膛,像是撒嬌,如果換掉軍裝和體毛,隻看背影,我們會以為是一個發育不正常的小孩正向大人索要什麼。他說話的聲音時而像是嘀咕,時而成瞭咆哮。

翻譯:“你是好人,不是漢族人。”

蘆焱:“我當然是漢族人。”

翻譯向吉川:“他是……毫無疑問的蒙古族人。”

吉川揮著復雜的手勢說話,讓蘆焱以為他在為舞蹈熱身。

翻譯像在給他伴奏:“東亞共榮萬歲。歡迎你來到我的駐地。打倒漢人,他們破壞共榮。我們會對你們很好,隻要你們一直送來我們緊缺的物品。回去告訴你的族人,把馬匹和鴉片都送來這裡,我們給錢,很多的錢。”

蘆焱終於聽明白一件事情:“就是會放瞭我們?”

翻譯:“就是這個意思。”

蘆焱忽然間失去瞭思考能力,因為吉川的衛兵端進來一盤食物。

翻譯嘆瞭口氣:“吃吧。”

在不經咀嚼的吞咽中蘆焱什麼都忘瞭。

淪陷區公路上,車隊在這裡停留,時光的手下在做進入上海前的最後準備。時光在車外走動,遠處有幾座新墳,時光看著那要滅不滅的長明火。

九宮送過來一根手杖,時光接過。那是把杖劍,森寒的鋒刃。

九宮:“糙瞭點,你先委屈一下。就要進上海瞭,雙車說到上海給換成純金的,是他的心意。”

時光揮瞭兩下,搖頭:“要什麼金?就這個。白進紅出的實在。”

九宮瞟瞭一眼車裡,青山在沉睡。

九宮再次拿出瞭藥瓶:“時光。”

時光也看瞭看車裡的青山:“……不要。”

九宮:“這又何苦?”

時光:“我不能在心裡輸給一個老朽的共黨。”

他看瞭看在車邊等候的手下,基本都已是刀入鞘槍入套,一片肅殺。

一股旋風卷著落葉掠過,中間夾雜著幾片紙錢,一種不祥之感。

時光:“走吧。”

他掉頭走向自己的座車,眼角有影子一閃,他迅速拔出杖劍,把那東西戳在地上。青山驚醒瞭。時光把紮住的東西挑起來——一片紙錢。

時光:“上海,該死些人瞭。”

青山:“我們是去救人的,孩子。”

時光看瞭青山一眼,那老頭像是神志不清,又像是夢囈,他扔掉那片紙錢,上車。車隊在飛舞的落葉與冥紙中駛向他們未卜的前程。

黃亭日軍基地,蘆焱仍在大嚼,翻譯暗自嘆息。屋裡的幾個日本人在鄙薄的同時驕傲,驕傲的同時嘮叨。

吉川:“他長得像優種人,吃起來卻像是豬。”

軍官:“如果不是沾共榮的光,他隻配成為消耗地雷的材料。隊長,您相信這樣的廢物會為我們帶來商隊?”

吉川:“當然不信。隻是為瞭上面再提起共榮時,好說我們做過這件事情。”

軍官:“我終於明白瞭隊長的良苦用心。”

吉川被捧得笑聲都有些變調:“身為隊長是一定要考慮這些大事的。”

蘆焱抬頭看瞭看笑聲的來處,這讓那兩位的一臉鄙夷換成瞭生硬的笑容。

蘆焱轉向翻譯。

蘆焱:“他真的會放瞭我們?”

翻譯:“你們是幾個人?”

蘆焱:“整支馬隊,很多人。”

翻譯:“幾個?”

蘆焱很想說一百個:“……十個。”

翻譯苦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這不可能。”

蘆焱:“十個。”

翻譯:“興許會為這個數字殺瞭你。”

蘆焱:“十個。”

翻譯:“你知道這是什麼世道,沒死就該去謝神拜佛。想想自己。”

蘆焱:“十個。”

翻譯舒瞭口氣,去瞭日本人那廂。聽不見他們的嘀咕,蘆焱隻看見那兩個日本人的臉色變得不大好看。蘆焱目不轉睛地一直瞪到翻譯回來。

翻譯:“片山軍曹說就你一個。”

蘆焱都被這份荒唐嚇瞭一跳:“十匹馬的馱子!我長三頭六臂?”

翻譯看著他搖搖頭,神情已經像在看一具死屍。

翻譯向日軍:“他說不止。他們有十匹馬的貨物。”

軍官伸出兩隻手指頭,像是數數又像是威脅:“隻有兩個!”

蘆焱讓他們看自己所有的手指頭:“十個!”

這樣的爭吵已經根本不用翻譯,軍官抬手把軍刀拔出來一半:“混蛋!”

若不是他的隊長在旁邊,蘆焱已被他劈瞭。

蘆焱:“十個。”

吉川再次發出哮喘的聲音,不知道是對蘆焱還是對他的手下而發。蘆焱不在乎他的心情,而軍曹在乎。

軍官:“最多四個!”

這次他沒有伸手指頭,蘆焱隻好等待翻譯。

翻譯:“跟你說吧,就算放二十個他也不在乎,他隻是不喜歡被你說他不對。”

蘆焱:“幾個?”

翻譯再沒看他,轉身向那軍曹:“他說您說得對。”

軍官舒瞭口氣,又狠瞪瞭蘆焱一眼,然後向他的上司鞠瞭個表示道歉的躬。

翻譯:“走吧。”

蘆焱:“幾個?”

翻譯強拉他出去,一邊與他耳語。

翻譯:“別再扔掉撿回來的命瞭。我這輩子都會記得碰到過一個你這樣命大的人。”

蘆焱隨在翻譯身後,兩名日軍在後邊押著,他們走過基地。

蘆焱在低聲咆哮。

蘆焱:“再挺一下,可能是六個!再挺一下,八個,十個!……你怎麼不幫我?”

翻譯:“還從來沒人從那裡邊活著出來!不要太貪心,你幾句話救瞭三個人!”

蘆焱:“這不叫貪心!”

翻譯:“你是個什麼人哪?嗯?我不知道走運還是背運,會說兩句日語,不幫你們說話是因為你們死定瞭,幫你們說話是為瞭今晚上能睡得著——你呢?哪種人?”

蘆焱沉默,搖搖晃晃往前走著:“很想讓自己像人的人。”

監獄門前,新的屍體正被拖出去掩埋。翻譯輕輕地推瞭蘆焱一下,他吸瞭口氣,進門。

一隻手從墻洞裡拿出來,那是小欠的手,血肉模糊。

一隻手在後邊拍他,小欠麻木地回過頭來。麻木立刻成瞭詫異,他看著蘆焱。

日軍和翻譯都遠遠地避在門外,他們盡可能遠離這個疫病和死亡橫行的地方。

蘆焱:“你挖不出去的,這裡全是石頭。”

小欠愣瞭一會兒,饑餓、疲勞和這裡的環境已經讓他有種置身噩夢的錯覺。

小欠:“……那你還讓我挖?”

蘆焱拿起小欠的那隻手看瞭看,手似乎無知無覺,抓著的那半截鐵片已經磨去瞭所有的銹痕,刀片般鋒利,滾燙。

蘆焱:“讓你拿它挖石頭,你就不會去想,拿它割開自己的血管也蠻省事的。”

小欠:“共黨,你死不瞑目吧?你來看我?什麼交易我也不會談瞭,死人不談交易。”

蘆焱笑瞭笑:“是啊,因為他不想做漢奸。”

小欠:“你等我會兒吧。到明天我也就差不多瞭,黃泉路上有個伴還是不錯的。”

蘆焱拉他起來,小欠有些茫然,因為按說鬼不能這樣有血有肉地拉人。

小欠:“哎,我說,你做瞭鬼力氣還挺大的。”

蘆焱:“是你沒力氣瞭。我帶你出去,然後各走各路。”

小欠傻笑:“麻煩到閻羅王那兒幫忙美言兩句,我這輩子好事做得有限,壞事幹得太多。”

蘆焱一隻手拉著小欠,另一隻手拉起努桑哈,他有點茫然地看著四周,他還能帶走一個人,隻能一個。

翻譯掩著鼻子過來:“快點,他們已經不高興瞭,隻準再帶一個。”

蘆焱放開努桑哈,反正努桑哈能一步不落地跟著,他拉起瞭一個孩子。

翻譯:“你已經救瞭三個。走吧。”

蘆焱看著剩下的:“我害死瞭他們。”

翻譯:“別開玩笑瞭,你救瞭三個人。”

蘆焱看著那些呆滯的眼睛,像是要把每一個人記進心裡。外邊的兩個日本兵不耐煩地拉動槍栓,鬼叫瞭一句日語。

蘆焱:“我對不起他們。”

他頹然地出去,拉著一個聽天由命的小欠,一個木木愣愣的孩子。努桑哈跟在蘆焱的身後,他敏銳地意識到這是一線生機。

四個人茫然地站在基地門外,像是末日後剩下的四個人。四下一片荒涼。

蘆焱回頭看一眼他待瞭兩天的地方,兩個押送他們的日本兵和翻譯也看著他們。翻譯忽然想起什麼,追上來把一個佈袋塞給蘆焱。

翻譯:“吉川隊長讓我轉交的。他說歡迎你們再來,會給你們更多這樣的東西。”他不願意說那個“錢”字。

蘆焱騰不出手,努桑哈接住。漸行漸遠,小欠一頭栽倒,他的體力早已超瞭極限。蘆焱背起小欠,把孩子交給努桑哈。

蘆焱:“快走。我喜歡活命,可不喜歡荒唐。”

他們離開這個鎮子,惶惶如喪傢之犬。

《好傢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