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在此處得到,就在彼處失去

這應該是我跟曾東的第一次正式約會。

坐在侍者都穿著正經白襯衫、彬彬有禮的地方,我有點後悔。身上這套上班工裝太過樸素,看起來有點像那種特別想被老板忽略的員工。

我更後悔,在他點瞭一瓶黑皮諾,上前菜的那半個多小時裡,我一直埋首用手機跟同事討論八卦。各路八卦消息忽然傳來,即便看不到每個人的臉,都能想象出那種搖頭晃腦的興奮之情。

雖然徐總是個好人,如果晚上加班,他一定會自掏腰包請所有人吃消夜。但這跟人品無關,我想一定是我骨子深處的農民意識形態作祟,繁重的工作就像農夫在田野上的辛勤勞作,乏味而無知覺,隻有一些鮮活的事情,能讓憩息在田頭的勞作者,獲得一點心靈上的“馬殺雞”。

從本質上說,人靠汲取他人的不幸,維持幸福生活。

這事是在過年後,也就是傳說“我和徐總肯定上過床”的那段風雲時期。有個精明的女同事,發現瞭徐總的外遇對象,一個在行政處開著現代車的女人,忽然背瞭一隻香奈兒上班。現代社會看似疏離,其實人與人之間根本毫無秘密可言。一個開現代車的女人,意味著她嫁瞭一個平凡的老公,或許可以趁出差的工夫,買個LV或者Gucci,但香奈兒有點過瞭。

雖然這年頭A貨包包橫行,可一個資深女白領,對真貨還是A貨的辨別,強過一場親子鑒定。

再然後,是一隻BV,而且女人總是在午休時間,拎著恒隆或者中信泰富的袋子回來。這種媲美暴發戶的表現,給瞭所有人一個大大的問號,是老公發財瞭?傢裡拆遷瞭?還是……

我想起昨晚車庫的那次相遇,說起來,似乎是有點太不小心。

或許,愛戀已經如大火燎原,讓兩個人都無所顧忌。愚笨的丈夫在妻子偷偷換過身上所有的裝備,並不小心知道瞭價格後,終於恍然大悟。

我給曾東復述毛姆那篇小說,一個以大嘴巴聞名的先生,在一艘遊輪上,打賭某位太太的珍珠項鏈肯定價值連城,她先生一口咬定是便宜貨,以他本人的收入,自然買不起。

這位賭博愛好者在最後關頭認輸,因為再不體面的紳士,也懂得給女士留最後一個放生出口。不過,男人最後補充道,如果我有這麼一位漂亮的太太,絕不會讓她一個人留在紐約半年之久。

曾東興致盎然地聽完,得出一個結論:“看來以後我要是搞已婚女性,一定要挑那些比我有錢的,這樣我送的禮物,才不會引起丈夫們的恐慌。”

我不以為然地搖頭:“幼稚,一個有錢人的太太為什麼要冒著失去所有財產的風險跟你搞?女人隻會跟更優秀的基因提供者外遇,有個研究說,窮男人被戴綠帽的概率幾乎有30%到40%。不過作為富二代的你,應該沒有那個麻煩。”

我不甘心地又提瞭個問題:“喂,你的人生,是不是從來不會有什麼煩惱?”

電影裡那些滑頭花花公子對這種問題有個標準答案:“噢,親愛的,最大的煩惱就是不能擁有你的心。”

曾東切瞭塊牛排,吃完,像紳士一般用餐巾抹瞭抹嘴,慢條斯理地說:“我離過婚。”

“什麼?你不是隻有二十五歲嗎?”

“你不知道90後有一撥早婚潮?”

我真的難以置信,原來富二代是這樣的人。當我還徘徊在成人世界的門口,猶豫該不該進去體驗一番時,他們已經溜達一圈出來瞭,看起來還毫發無損的樣子。

他在我面前又露出那種意味深長的笑容,每當這種笑容展現時,這個二十五歲的年輕人身體內,就像藏瞭一個五十歲的中年人。

我再一次說瞭實話:“我覺得早婚的人都很愚蠢,明明終於從一個傢庭裡獨立出來,又迫不及待進入另一個傢庭裡,就像一個海上飄搖的落難者拼命要抓住一塊浮木。你知道一出戲劇裡,女主角是怎麼拒絕求婚者的嗎?她說,去到每一個陌生的城市,列車越開越近時,我眼中仿佛有一段奇遇正要展開,整個人都為之振奮。但隻要我結婚,不管去到哪個城市,都不會再有奇遇發生瞭。”

短暫的沉默後,我還是沒按捺住好奇心:“說說你是怎麼結婚的?”

他笑笑:“就跟大部分人的婚姻一樣吧,忽然遇到一個非娶不可的人。”

大部分男人對他們的感情歷程都諱莫如深。一個離過一次婚的女人,會把她跟丈夫從認識到結婚再到感情變質的所有原委都講一遍,故事完整、史料翔實。但一個男人的離婚史,就像他在走出民政局前簽署過一份保密協議一樣,打死都不會多吐一個字。

我開始信口胡說:“好吧,我猜,她是你大學時代的女朋友,是男人都喜歡的清純校花,陪你度過所有難熬的單身時光,直到有一天你發現生活沒有她,根本不能稱之為完整。你有錢,肯定是她的第一個男人,單憑這兩點,你娶瞭一個親子不確定性幾乎為零的女人。你一開始還有點猶豫,但傢裡勸你,早晚都要結,早點結婚不好嗎?可以更專註做事業,對方傢世一定也很好。”

曾東笑著說:“哈哈,差不多就是那麼回事吧,的確是我母親催我結的婚。”

我很得意:“你還是容易被說服。離婚呢?是因為婚房裝修的時候她堅持要把臥室刷成粉紅色,還是你們為誰該給寵物貓鏟屎發生瞭巨大分歧?”

他呼瞭一口氣說:“不,是因為我母親進重癥病房時,她有個堂妹來倫敦,她開開心心地跟人去逛街瞭,還買回瞭一隻包。”說到這裡,曾東的聲音有點沉重,喝瞭點水緩緩後,他非常無奈地笑瞭,“在我母親掙紮於生死線時,我前妻像個沒有知覺的動物一樣,開開心心地三餐照吃不誤。”

這聽起來有點沉重,我發出瞭僅有的安慰:“後來病好瞭吧?”

他好像甩出瞭渾身的疲憊,以冷靜的聲音說出答案:“不,一年前我母親去世瞭。”

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樣的場景,怎麼安慰一個看起來還處在喪母之痛中的男人。最深刻的想法是,原來命運果真苛責如此,在此處得到,就在彼處失去。

怎麼辦?我該說什麼?我忽然發現自己前三十年的經歷是這麼不值一提。老實說,除瞭交往過一些男朋友,心碎,復原,再心碎外,我身上並沒發生過什麼瞭不起的苦難,以至於,我對別人的苦難,毫無辦法。

我喝瞭一大口黑皮諾,這種紅酒喝起來總有一種鄉下年輕女孩赤足跑在田園裡的純真風味,讓人有點輕飄飄的。我想瞭想:“喂,其實你的前妻,她那麼年輕,當時應該也很困惑吧,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麼大的苦難。”

曾東盯著我的眼睛說:“我不需要她做任何事,隻需要她陪著我,這不就是婚姻的意義嗎?陪伴,特別是在我最需要一個依靠的時候。”

“是,成熟的女人懂,但一個天真又可愛的女人,恐怕不懂吧。她肯定一開始很熱心,後來發現在醫院也不過是無所事事,她不敢跟你分享高興的事,也不敢隨意講個笑話,好不容易溜出去玩瞭一趟,事後還像偷吃蛋糕的小孩一樣,被你大罵一通。”

曾東有點奇怪地看著我:“正常女人這個時候不是會拼命表示,我跟她不一樣,不會那麼天真嗎?”

我攤攤手:“你又不是我的理想結婚對象,我為什麼要這麼取悅你?”

“因為我年紀太小?”

“說不出來,反正到瞭我這種年紀,不會跟男人吃一頓正式的西餐,就做上什麼時候穿婚紗的美夢啊。”

“你確定這不是應激保護措施,為瞭避免失望太大,幹脆先把希望降到零?”

“喂,你是不是希望我現在就跪下來跟你求婚?”

氣氛終於又活過來一點,我想起來瞭,那似曾相識的一幕。

“你這樣的人,應該不看日劇吧?”

他點頭。我繼續講:“有個日劇,講死瞭丈夫的單身女性,跟自己公公住在一起,是不是很奇怪?丈夫是得病死的,死前一段時間一直住在病房,被妻子和老爸輪流照顧。有天晚上,他倆一起從病房出來,走在回傢路上,看到一傢面包店竟然還在烘烤面包,大冬天看起來真誘人,跑進去買瞭半條吐司,切好的面包放在懷裡。女的說,面包暖暖的,抱在懷裡,就像抱著小貓咪,好像有生命一樣。

“兩個人就在冬夜的晚上,輪流抱著好像有生命的面包,在冬天的馬路上,笑起來瞭。原來無論遇到多麼傷心的事,還是可以幸福地笑出來的。”

曾東可能有點醉瞭,我們幾乎喝完瞭整整一大瓶黑皮諾,他搖著手裡的大半杯酒說道:“呵呵,不是什麼經歷都可以用雞湯療傷的,這種失去的感受……”

他仰脖一口氣喝完手中的一大杯酒,我覺得他快要哭出來瞭。作為一個成熟女性,我怎麼都做不到矯情地遞上一塊紙巾,附上一句“我明白”,於是隻好轉身表示:“我去上下洗手間。”

在洗手間裡,我發現對曾東的離婚事件,最同情的不是這個男人,而是那個女人,她真的是不走運。結婚就是這麼一件事,不管自己的心情如何,都要跟對方共進退,即便委屈著自己做出一副傷心的樣子,枕邊那個人沒準還是覺得她悲傷得不夠,畢竟她媽沒死。

想想這個可憐的女人,本來新婚後打算開開心心度蜜月,結果婆婆得瞭重病,每天去醫院報到不殘酷,殘酷的是,發現丈夫整副身心都懸在另一個女人身上。可整件事裡,她有什麼錯呢?她隻是做不到跟丈夫一樣痛徹心扉而已,總不能為瞭這種婚姻裡的同步性,整天幻想死的是自己親媽。

想到張小菲去年升職時,恰逢她老公項目失敗,於是一場本該慶祝的狂歡,也就變成瞭偃旗息鼓式的不在意。直到我升職時,表姐才過來跟我喝瞭一頓酒,彌補她當時沒能雀躍的心情。

在餐廳門口,曾東說:“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婉拒瞭:“不用瞭,我自己走回去吧,我想給我媽打個電話。”

“噢,那等會兒見。”說完他就上瞭一輛出租車。

這人果然喝醉瞭。我一個人走在馬路上,看瞭看時間,是九點左右,一個比較合適的傢庭電話時間,我拿出手機,撥通號碼。

等待著電話那頭,那個會讓一個三十歲女人感到一陣愧意的小名響起:“小蘇蘇。”

《我在三十歲的第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