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與波利尼西亞人同樂

我們登陸的這座小島沒有人煙。很快我們就熟悉瞭每一棵椰子樹和每一處海灘,因為整座島還不到兩百碼寬,最高的地方離礁湖也不到六英尺。

我們頭頂上的椰子樹掛著一大串一大串的綠色椰子,椰子堅硬的外殼保護著清涼的椰汁不被熱帶的陽光曬到,因此頭幾個星期我們應該不會缺水。此外,這裡還有成熟的椰子、成堆的寄居蟹,以及礁湖裡各式各樣的魚,甚至可以這麼說:我們的生活是很富足的。

在島嶼的北邊,我們發現一段殘損的老舊未上漆的木頭十字架,半埋在珊瑚沙裡。之前我們站在空空如也的破木筏上往北看,已經領略瞭這邊的美景,不過比那更早的是,我們擱淺之前,曾自這座小島跟前漂過,那時候就看得很清楚啦。再往北一點兒,在藍色的煙霧中,我們看到瞭另一座長滿椰子樹的小島。相比之下,南邊的那座島嶼離我們近多瞭,上面有濃密的樹林,看起來也沒有什麼生命跡象;不過此時此刻,我們還有其他事情要考慮。

“魯賓孫·克魯索·赫索伯格”(1)頭戴大草帽,手上捧著一把亂爬的寄居蟹,一跛一跛地走上來。諾特把幹柴點著,沒多久我們就開始享用蟹肉,還有加瞭椰汁的咖啡當甜點。

“在岸上感覺還不錯吧,夥計們?”諾特高興地問。

自我們出海之後,隻有諾特在安格陶島上過岸,算得上有經驗瞭。但是說著說著,他就被絆倒瞭,手裡提著的半壺滾燙的水灑到瞭班特的光腳上。在木筏上漂流瞭一百零一天之後,上岸的第一天,每個人都有點重心不穩,在櫛比鱗次的椰子樹幹間,走著走著就要跌倒,因為我們總是不由自主地伸出一隻腳來抵擋根本不會來的海浪。

當班特將我們各自的餐具傳過來時,艾瑞克大笑起來。我記得在船上吃完最後一餐時,我像平常一樣靠在木筏邊洗碗,那時候艾瑞克眺望著環礁說:“我想我今天不用洗碗瞭。”當他在箱子裡找出自己的餐具時,發現它們真的和我的一樣幹凈。

吃完飯,我們躺在地上好好休息瞭一會兒,然後就開始組裝被浸濕瞭的無線電裝備。我們必須迅速將這套裝備搞定,托爾斯坦和諾特才能趕在那個拉羅湯加島人發出我們遇難的消息之前,與他連上線。

大部分無線電設備都已經搬上岸瞭,其中一個箱子是班特從漂浮在暗礁的那堆東西裡發現的。他剛把手放到那個箱子上,就因為觸電跳得老高,所以毋庸置疑,箱子裡面的東西是無線電的設備。兩個發報員將機器拆開,重新配對和組裝,其他人則開始搭帳篷。

我們在破損的木筏上找到濕淋淋的大船帆,於是將它拉上岸,在面向礁湖的地方找到一小塊空地,將船帆展開在兩棵椰子樹之間,然後再用兩根從木筏邊漂浮過來的竹竿,支撐船帆的另外兩個角。一道野花叢形成的厚花籬簇擁著船帆,我們於是有瞭屋頂和三面墻,以及清楚的視野:可以看見閃亮的礁湖,還能時時聞到花香。這裡真好,我們恬適地笑著,享受屬於自己的悠閑。然後我們把沙地上突出的珊瑚撿幹凈,拿新鮮的棕櫚樹葉當睡床,沒等夜幕降臨,我們就這麼好好睡瞭一覺。在我們頭上,是老“康提基”的大胡子臉,東風在他的身後吹拂,但他已經不再鼓起胸膛瞭,隻是動也不動地仰躺著,望著在波利尼西亞上空閃爍的星辰。

我們把潮濕的旗幟和睡袋掛在四周的樹叢上,沙地上也攤滿瞭濕漉漉的東西,隻要在這座陽光普照的島嶼再待上一天,每樣東西都會徹底曬幹。原本正在努力和無線電裝置奮鬥的兩個人,最後因實在太潮濕不得不放棄,打算等第二天裝備內部晾幹再說。我們從樹上將睡袋拿下來準備睡覺,順便比比誰的睡袋最幹,班特贏瞭,因為他翻身的時候,睡袋沒發出那種咕嘰咕嘰的水聲。不過還是謝天謝地,能睡覺真好。

第二天我們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瞭,船帆塌下來,上面盛滿如水晶般晶瑩的雨水。班特負責搞定瞭船帆,然後悠閑地踱步到礁湖,一些好奇的魚被他引誘到沙地上的淺水中,又被他扔上岸,變成瞭我們的早餐。

那晚,赫門在利馬傷過的頸部和背部舊傷復發,痛瞭一整晚。同時,艾瑞克早就痊愈的腰痛又回來瞭。說實話,我們渡過暗礁風險的過程輕松得令人驚訝,因為除瞭班特被倒下來的桅桿打到前額,造成瞭輕微腦震蕩以外,我們都隻有幾處擦傷和小傷口。我的樣子大概是最奇怪的,因為繩索的擠壓,我的雙臂和雙腿到處都是瘀青。

不過,我們中間還沒有誰的情況糟到對閃亮礁湖的誘惑無動於衷,大傢都想在早餐前遊個泳。那是個很大的礁湖,從礁湖望出去,遠方一片蔚藍,在信風的吹拂下,湖面蕩起瞭層層漣漪,由於礁湖的面積實在很大,湖對面的那排椰林茂密小島,我們隻能隱約看到一點點島尖,沿著環礁連成一道弧線。然而在這背風的島上,信風輕柔地吹拂,椰子樹葉沙沙作響,還輕輕地前搖後擺。礁湖的湖面像鏡面般平靜無波,映出所有美麗的椰子樹。苦澀的鹽水如此純凈清澈,九英尺深的水下,色彩繽紛的珊瑚,宛若與水面近在咫尺,害得我們有種錯覺,遊泳時會被它割傷瞭腳。水裡是五顏六色的魚兒,在這個美妙世界裡,你可以盡情玩耍。湖水清涼,遊起來神清氣爽。陽光明媚,空氣溫暖而幹燥。我們今天不能貪玩,要盡快上岸,如果拉羅湯加島再接收不到任何關於木筏的消息,恐怕就會播報我們遇難的消息瞭。

在平坦的珊瑚礁上我們攤開的線圈和無線電零件,已經在熱帶陽光的照射下幹瞭,托爾斯坦和諾特開始將零件配對組合。一整天就這樣過去瞭,氣氛也越來越緊張,我們都放下手邊的工作,圍到他倆身邊,希望能提供一點協助。我們必須在晚上十點前聯絡上拉羅湯加島的無線電迷,否則三十六小時的約定時間一過,他們就會開始請求飛機和遠征救援隊支援瞭。

中午過去瞭,下午過去瞭,太陽也下山瞭,但願拉羅湯加島的那位仁兄動作別那麼快!七點、八點、九點,我們緊張到瞭極點。發報機沒有任何動靜,然而NC-173型接收器的量表底部開始活躍起來,我們已經聽到微弱的音樂瞭,可惜不是在無線電迷的波長上,也許某個線圈外面幹瞭,但裡面還濕著,但發報器的電路仍然在漏電,到處冒著火花。

隻剩下不到一小時的時間瞭,無線電裝置還是不能運作,我們隻好放棄。轉而嘗試戰爭時期所使用的發報機。其實之前我們就試過好幾次瞭,但都沒有結果,現在也許幹瞭一些。電池全都不能用瞭,我們改用小型手搖發電機來發電。它搖起來很累人,我們四個無線電的門外漢,一整天就輪流坐下來搖這個可怕的東西。

三十六小時一眨眼就要到瞭,我聽見有人低聲說著“還有七分鐘”“還有五分鐘”,然後就沒有人再看表瞭。發報機還是無動於衷,但接收器卻爬升到瞭正確的波段。突然間,在拉羅湯加島那個人的頻率上響起瞭噼噼啪啪的聲音,我們推測他當時是在與塔希提島的電報站連線。不久,我們收到由拉羅湯加島所發出的信息中的片段:

“……薩摩亞群島這邊沒有飛機。我很確定……”

然後又沒有瞭,緊張的氣氛讓人難以忍受。那裡到底醞釀著什麼?他們難道已經派出飛機和遠征救援隊瞭嗎?現在有關我們的消息,已經通過無線電波向四面八方傳開瞭。

我們的兩個無線電接線員瘋狂地忙碌著,臉上汗如雨註,我們這些坐著搖動發電機把手的人也是一樣。電力開始慢慢傳送到發報機的天線上,托爾斯坦按下摩爾斯鍵時,指著量表上慢慢爬升上來的箭頭,我們欣喜若狂:終於通電瞭!

當托爾斯坦呼叫拉羅湯加島時,我們瘋狂地轉動著把手。

沒有人聽到我們的呼叫,再試一次!接收器又開始工作瞭,但是拉羅湯加島的人沒有接收到我們的信息,於是我們呼叫洛杉磯的哈爾和法蘭克,以及利馬的海軍學校,但依然無人接收我們的信息。

接著,托爾斯坦發出CQ訊號(2),也就是說,他呼叫全世界所有能夠接收到我們特殊業餘波長的站臺。

竟然真的有點用,空中開始有微弱的聲音慢慢地呼叫我們。我們再度呼叫他,回答我們已經聽到他的信息。接著,這緩慢的聲音在空中說道:

“我的名字叫保羅,住在科羅拉多。你叫什麼名字?住在哪裡?”

這是一位無線電迷。我們繼續轉動把手,托爾斯坦繼續敲按鍵,回答說:

“這裡是‘康提基號’,我們被困在太平洋一座無人的小島上。”

保羅一點也不相信這個答案。他以為是鄰街一個無線電迷在搞惡作劇,再也不願意上線瞭。我們絕望地抓著頭發,我們的處境就是這樣,在這星空下無人的小島上,坐在椰子樹下,然而根本沒人願意相信我們所說的。

托爾斯坦並沒有放棄,他又開始敲著摩爾斯鍵,不斷傳送出“一切順利、一切順利、一切順利……”我們必須想盡一切辦法,阻止所有太平洋彼岸的救援機構漂洋過海地來救我們。

然後,我們聽到接收器裡傳出一個非常微弱的聲音:

“既然一切順利,有什麼好擔心的?”

說完,空中又靜悄悄瞭,隻有這一句而已。

要不是拉羅湯加島那個人和老哈爾突然聽到我們的信息,我們大概會因為太絕望而跳到空中,搖掉所有的椰子——天知道我們會做出什麼事來!哈爾說他再度聽到LI2B時,喜極而泣,然後,所有的線路立刻又斷瞭,我們再度陷入孤單,不過,正好可以在南太平洋島上享受不受打擾的日子,可以在棕櫚葉床上盡情地睡覺,養精蓄銳。

第二天,我們讓自己輕松一下,徹底地享受生活。有的人泡澡,有的人釣魚,有的人到暗礁上探險,尋找奇怪的海中生物,而精力最充沛的人則打掃營地,把我們的居住環境打理得井井有條。我們在樹林邊緣,能夠眺望到“康提基號”的地方挖瞭一個洞,鋪上樹葉,將從秘魯帶來的發芽椰子樹種下去,並且在旁邊,也就是正對著“康提基號”擱淺處的地方,豎立起一座珊瑚石標。

夜裡,“康提基號”又被往裡沖,在暗礁上前進瞭一大截,卡在一群大珊瑚塊中,躺在幾窪小水坑上,現在幾乎全幹瞭。

艾瑞克和赫門在溫暖的沙灘上盡情地曬瞭曬太陽,覺得通體舒暢,於是迫不及待地要沿著暗礁往南走,希望走到坐落在南邊的大島。我警告他們不僅要當心鯊魚,還要當心鰻魚,於是兩個人分別在皮帶上插著長彎刀。珊瑚暗礁是可怕鰻魚的樂園,這些鰻魚長有長毒牙,狠的話輕易就能撕裂人的腿。它們蠕動前進,閃電般地發動攻擊,當地土著視鰻魚為可怕的對手,卻不怕和鯊魚一起遊泳。

他們朝著南邊暗礁涉水走瞭一段長長的距離,每當走到水深的地方,他們就跳入水裡遊泳,最後,他們安全地抵達大島,蹚水上岸。這座長滿椰林的狹長島嶼,在暗礁的保護下朝南方延伸。這兩個人繼續沿著島嶼前進,直到他們到達南邊的海岬。上面蓋滿白色泡沫的暗礁從這個地方延伸到其他遙遠的島嶼。他們在那裡發現瞭一艘大船的殘骸:是一艘古老的西班牙四桅帆船,斷成兩半橫躺在岸上,上面載滿鐵軌,銹跡斑斑的鐵軌散落在暗礁上。他們沿著島嶼另一邊回來,但在沙地上並沒有什麼新的發現。

穿過暗礁返回時,他們不斷受到一些奇怪的魚類打擾,於是打算抓幾條回去。這時,足足八條鰻魚突然向他們發起攻擊,當鰻魚從清澈的水面下遊過來時,他們跳上大珊瑚塊,鰻魚則在他們的周圍和下面扭動身體。這些黏糊糊的水獸大概有男人的小腿那麼粗,而且像毒蛇一樣,有綠色和黑色的斑點,長著小小的頭,邪惡的蛇眼和一英寸長、像錐子般尖銳的牙齒。鰻魚朝他們扭動著身體遊過來時,他們用隨身攜帶的彎刀揮向這些晃來晃去的小腦袋:結果砍斷一條鰻魚的頭,也弄傷瞭另外一條。海裡的血吸引瞭一群小藍鯊,紛紛過來攻擊死傷的鰻魚,所幸艾瑞克和赫門設法跳到另一塊珊瑚上逃走瞭。

在同一天,我朝著小島涉水過去時,有一樣東西一閃,緊緊地抓住瞭我兩隻腳踝——烏賊。事實上這條烏賊並不大,但是被形如藍中透紅的袋子,還長著喙的動物以冷冷的觸腕緊緊抓住雙足,和它邪惡的小眼睛四目交接,實在感覺很可怕。我盡全力甩動雙腳,但是這不到三英尺長的烏賊,卻緊緊拉著我的腳踝不放,一定是我腳上的繃帶吸引它過來的。掛著這個惡心的玩意兒,我艱難地回到沙灘上。直到我到達幹燥的沙地邊,它才放開,並慢慢撤退到淺水區,觸腕向外擴張,雙眼直盯著岸上,仿佛隻要我願意,它隨時候教。最後我向它扔瞭幾塊珊瑚,它才倏地逃開瞭。

暗礁上的種種經歷,為我們島上天堂般的生活增加瞭一點情趣。但是我們不能在這裡過一輩子,必須開始思考如何回到外面的世界。一個星期之後,“康提基號”已經跌跌撞撞地進入暗礁的中央,緊緊卡在幹地上。在向礁湖的方向強力推進時,有的珊瑚被它擠開,有的被它折斷,但現在這艘木筏戳在那裡,動也不動,無論我們怎麼推拉都沒有用。如果能把木筏殘骸移往礁湖就好瞭,我們就可以隨時將桅桿接合,還可以重整裝備,隨風橫越友善的礁湖,看看能在對岸發現什麼。若是問哪個島上有人居住,一定在沿東邊地平線排開的那些島當中,環礁在那裡轉瞭個身,把島護在背風處。

一眨眼,好幾天過去瞭。

一天早上,我們中的幾個人匆匆忙忙跑過來說,他們看見礁湖上有帆船。我們爬上椰子樹幹,看見藍色礁湖上的確有一個奇怪的小白點,顯然是從對面陸地附近漂浮過來的帆船,我們看見它在搶風調向。不久,又出現瞭另一艘帆船。

隨著時間逐漸接近中午,帆船距離我們越來越近,我們也看得越來越清楚,它們直直地朝我們航行過來。我們在椰子樹頂升起法國國旗,並揮動著旗桿上我們自己的挪威國旗。其中有一艘帆船已經離我們很近瞭,我們看出那是波利尼西亞的獨木舟,不過這艘船的風帆裝備是比較現代的那一種。有兩個褐皮膚的人站在船上看著我們,我們向他們招手,他們也朝向我們招手,並直接航向淺灘。

“哎呀歐拉那(Ia ora na)。”我們用波利尼西亞語向他們打招呼。

“哎呀歐拉那(Ia ora na)。”他們齊聲大喊著回應,其中一個跳下淺灘沙地,拉著他的獨木舟,朝著我們涉水走來。

這兩個人身穿白人的衣服,但皮膚是褐色的。他們赤裸著雙腳,身體很強壯,頭戴自制草帽,遮擋毒辣的艷陽。他們上瞭岸,帶著一副不太放心的神情走近我們,但當我們微笑並輪流與他們握手時,他們露出一排編貝般的牙齒對我們微笑,這比語言更有用。

我們的波利尼西亞問候語讓他們大感驚訝,也令他們對我們產生瞭錯誤的信心,就像他們的同族人在安格陶島對我們喊出“晚安”時,我們也是這樣上瞭當。他們用波利尼西亞語滔滔不絕,後來意識到我們根本一句也聽不懂,於是他們沒再說什麼,隻是親切地呵呵一笑,指指逐漸靠近的另一艘獨木舟。

這艘獨木舟上有三個人,他們邊涉水上岸邊和我們打招呼,顯然當中有一個人會一點法文。於是我們知道礁湖對面的一座島嶼上有一個土著村莊,波利尼西亞人幾天前從那裡看見我們的火光。現在隻有一條通道可以穿過拉羅亞暗礁到達礁湖周圍的那幾座島嶼,由於這條通道行經村莊,所以不可能有人已經接近這些島嶼卻沒被村民發現。因此村裡的老人得出一個結論,就是他們所看見的、位於暗礁東邊的亮光,不是人類帶來的,而是超自然的東西。這樣的結論,澆滅瞭他們想要親自過來一探究竟的希望之火。但後來,木箱的碎片漂過礁湖,漂到瞭對岸,而碎片上正好有漆上去的記號,有兩位土著去過塔希提島,所以認得字母,他們解讀上面的記號,認出木板上寫的是大黑體的字母“提基”(TIKI)。於是大傢都信瞭暗礁上有鬼的說法,因為他們全都知道,提基是他們種族早已去世的始祖。然而,接著又有罐頭、面包、香煙、可可,以及一個裝有舊鞋的盒子從礁湖上漂過去。他們才總算知道,原來在暗礁東邊有一艘遇難船,所以酋長派兩艘獨木舟尋找在島上生火的生還者。

在其他人的催促下,說法語的褐色人問我們,為何在礁湖漂浮的木板上漆有“提基”的字樣。我們解釋道,我們船上所有的裝備都印有“康提基”的字樣,這是我們船的名字,我們就是搭著“康提基號”來到這座小島的。

我們的新朋友一聽說外面暗礁上那艘扁平的殘骸就是我們的船,並且在木筏擱淺後,上面所有人都還活著時,驚訝地大叫起來。然後,他們要我們全部立即上獨木舟,好跟他們回村莊。但我們謝絕瞭,因為我們想要留下來把“康提基號”弄出暗礁。他們吃驚地看著外面暗礁上扁平的奇妙物體,認定我們是在做夢,那艘破爛木筏是不可能再度漂浮的!最後發言人強調說,我們一定要和他們一起回去,因為酋長下瞭嚴格的命令,如果沒有帶著我們就不用回去瞭。

於是我們決定派一位代表跟著土著回去見酋長,然後回來向我們報告另一座島上的情形。我們畢竟不可能把木筏留在暗礁上,也不能拋棄小島上所有的物品。最後班特跟著土著回去,兩艘獨木舟被推離沙灘,不久便隨風消失。

第二天,地平線上擠滿瞭白色帆船。看起來好像是土著們出動瞭所有的船隻前來找我們瞭。

整批護衛船借著風勢朝我們駛來,當他們駛近時,我們看見老友班特站在第一艘獨木舟上,正向我們揮動帽子,他的身邊則圍著一群褐色人影。他向我們喊道,酋長現在就與他在一起,於是我們恭敬地排好隊,站在海灘上迎接他們上岸。

班特隆重地將我們介紹給酋長,他說酋長的名字是提皮猶萊阿裡·泰瑞發陶,但是如果我們叫他提卡,他也明白我們是在叫他。於是我們就真的叫他提卡。

提卡酋長是個高高瘦瘦的波利尼西亞人,有一雙極為睿智的眼睛。他是個重要人物,是塔希提島老皇族的後代,也是拉羅亞和塔庫梅兩島的酋長。他曾在塔希提島讀書,所以懂法語,並且能讀能寫。他告訴我挪威的首都是克利斯欽尼亞,然後問我認不認識平·克勞斯貝(3)。他還告訴我們,最近十年間,隻有三艘外國船來過拉羅亞島,但是從塔希提島來的椰幹雙桅帆船,每年會造訪他的村莊好幾次,帶來商品,帶走椰子果。這幾個星期他們就一直在等椰幹雙桅帆船來,不出意外的話,應該隨時會出現。

班特的報告,簡單地說,就是在拉羅亞島既沒有學校、無線電,也沒有任何白人,但是村裡一百二十名波利尼西亞人已經盡其所能地要讓我們在那裡待得舒服,並且準備瞭隆重的歡迎會,隻等我們過去。

酋長的第一個要求,就是要瞧瞧當時將我們活著送上暗礁的那艘船。我們涉水走向“康提基號”,身後跟著一大群土著。就在快要到達木筏跟前時,土著們停下腳步,一齊大聲驚呼。我們現在已經能看見“康提基號”的原木,而其中一名土著冒出一句話來:

“那不是船,那是排排(pae-pae)!”

“排排!”他們同聲重復著。

他們迅速沖到暗礁上,爬上“康提基號”,就像一群興奮的孩子,在木筏上四處跑來跑去,摸摸原木、竹編制品,還有繩索,連酋長也和其他人一樣興奮。酋長回來後帶著詢問的神情重復說道:

“這艘‘康提基號’不是船,是排排。”

排排在波利尼西亞語裡是“木筏”和“平臺”的意思,在復活節島上,土著也用這個詞來表示“獨木舟”。酋長告訴我們,這種木筏很久以前就不存在瞭,不過村裡年紀最大的老人還能講述排排的古老傳說。對於巨大的輕木原木,他們一個比一個叫得更大聲,表示贊嘆之意,但是他們對於繩索卻嗤之以鼻,說這樣的繩索絕對撐不瞭幾個月,因為鹽水和陽光會侵蝕它。他們驕傲地展示獨木舟上的繩索給我們看,那是他們用椰子麻自行編成的,即使在海上用五年,也還是完好如初。

當我們涉水回到我們的小島上時,我們將小島命名為芬努亞康提基,也就是康提基島。這是個我們都會發音的名字,但是我們的褐膚朋友卻很難發得好我們北歐人簡短的教名。我說他們可以叫我提賴·瑪提阿塔,因為在我初次造訪塔希提島時,偉大的酋長收我為“幹兒子”,並為我取瞭這個名字,他們聽瞭,覺得很高興。

土著從獨木舟上搬出傢禽的肉、蛋,還有面包果,其他人則用三刃魚叉在礁湖裡叉瞭大魚,我們便圍著營火,舉辦宴會。他們一定要我們講一講駕著排排漂洋過海的經歷,其中他們最喜歡鯨鯊的故事,要我們說瞭一遍又一遍,而且每次我們說到艾瑞克用力將魚叉刺進鯨鯊的頭骨時,他們都會發出同樣興奮的歡呼聲。當我們給他們看魚類草圖時,他們可以立即認出每一條魚,還會馬上告訴我們這條魚的波利尼西亞名稱。但是他們沒見過鯨鯊,也沒聽說過蛇鯖。

晚上,我們打開瞭無線電收音機,大傢都很高興。宗教音樂好像最能迎合他們的品位,沒想到,我們竟然意外地收聽到美洲真正的草裙舞曲,他們當中最活潑的一群人,舉著手臂,開始扭動身體,不一會兒,所有人都扭起腰來,隨著音樂大跳草裙舞。入夜後,大傢都圍著火堆在海灘上露營。這對我們而言是一種奇遇,對這些土著又何嘗不是呢?

第二天早上我們醒來時,他們已經起床,正煎著剛抓來的魚,六隻剛削開口的椰子已經擺好,等著讓我們解渴。

這一天,暗礁發出比平常更響的轟隆聲,風力增強瞭,而破木筏的後面,海浪也拍擊到空中。

“今天‘康提基號’會被推擠進來,”酋長指著破木筏說,“今天會有高浪。”

大約十一點,海水開始從我們身邊流進礁湖。礁湖像個大臉盆一樣,水位越漲越高,海水漫過瞭小島。當天晚些時候,海水真的流進來瞭。海水滾滾而來,由低到高一層接一層的,越來越多的暗礁逐漸沒入水面下。大量的海水沿著島嶼兩邊翻滾,扯走瞭巨大的珊瑚礁塊,並鏟平瞭大片沙丘,沙子像是被風揚撒的面粉,堆成新的沙丘。破木筏上松掉的竹子漂過我們的身旁,“康提基號”也開始移動,後來我們不得不把放在海灘上的每一樣東西都搬到島嶼內部,以免被海浪卷走。不久,隻剩下暗礁上最高的巖石露出水面,島嶼周圍的海灘全不見瞭,海水已經漫過瞭我們這塊低平島嶼上的草地。這讓我們毛骨悚然,仿佛整片大海正在吞噬著我們。“康提基號”被沖得轉瞭個圈,一直漂到幾塊珊瑚礁間才被卡住。

土著們跳進水裡,遊泳、涉水通過一個個漩渦,從這個淺灘到那個淺灘,終於到達木筏的位置。諾特和艾瑞克也跟著過去。木筏已綁上繩索,當它翻過最後一塊珊瑚礁塊、脫離暗礁時,土著跳上木筏,試圖停住它。他們並不瞭解“康提基號”,也不瞭解它急速前往西方的那股不馴的沖動,於是他們隻能無助地被它拖著走,不久它就高速前進,從暗礁間穿過,直入礁湖。當它來到較為平靜的水中時,變得有點失落,而且似乎還在環顧四周,估量著繼續前進的可能性。在它還沒來得及再度移動,也還未發現橫越礁湖的出口前,土著們已經成功地抓住繩索末端,趕緊把它繞綁在陸上的椰子樹上。於是“康提基號”就這樣被緊緊系住,泊在礁湖裡,一艘橫越過水、陸兩地的船,成功地越過一切障礙,現在正靜靜地待在拉羅亞內部的礁湖。

我們一面不斷喊著振奮士氣的戰鬥呼聲“克克特呼盧呼盧”(ke-ke-te-huru-huru),一面合力將“康提基號”拖上這個以它命名的島嶼。潮水高漲至比平常的高水量還高四英尺。我們甚至一度以為整座島將會消失。

強風卷起的海浪不斷襲擊整個礁湖,而我們無法將太多設備搬到狹窄、潮濕的獨木舟裡。土著們必須快速回到村子裡,班特和赫門則準備和他們一起走,前去村裡探視一位生命垂危的小男孩,這個小男孩頭上長瞭個膿瘡,而我們手上有青黴素。

第二天,我們四個人孤零零地待在康提基島。東風實在太強瞭,土著沒辦法劃過礁湖來,湖中四處埋伏著尖銳的珊瑚群及沙洲。已經退瞭一些的潮水,不知怎麼又兇猛地湧瞭進來,一浪接著一浪,排成長陣,攻勢猛烈。

又過瞭一天,風浪變得安靜瞭些。我們潛水到“康提基號”下面,確定瞭九根原木都還完整無缺,隻是木筏底部被珊瑚礁剮掉瞭一兩英寸。繩索大多嵌入深深的溝槽裡,隻有四條被珊瑚割斷。我們開始清理木筏,當甲板上的雜亂清除瞭,像六角手風琴的風箱般,船艙被我們重新拉起來,桅桿接合好並豎立起來後,我們引以為傲的木筏看起來就精神多瞭。

就在這一天,帆船再度出現在地平線上,是土著來接我們和剩下的貨物。赫門和班特也跟他們一起來,他們說土著在村裡準備瞭豐盛的宴席。還說當我們到達那座島上時,一定先不要擅自離開獨木舟,要等酋長親自指示,我們才可以下船。

清新的微風推著我們橫渡七英裡寬的礁湖。我們看見康提基島上熟悉的椰子樹向我們揮手道別,看著它們逐漸變成一叢叢,接著,連這座小島也像暗礁東邊的那些島嶼一般,變得小得難以辨認瞭。我們的心裡升起瞭一股憂傷。然而我們前方,島嶼則不斷被放大,其中一座島上有一道防波堤,炊煙從棕櫚樹叢間的小屋內升起。

村莊裡看起來很安靜,沒有見到一個人影。這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在珊瑚礁塊壘成的防波堤後面的海灘上,有兩個孤單的身影:一個高瘦,另一個則像酒桶般粗壯。我們走近一看,趕忙向他們倆行禮——他們是酋長提卡和副酋長土佈侯,土佈侯爽朗熱情的笑容頓時令我們心生好感。提卡是那種頭腦清楚、具有外交手腕的人;土佈侯則是個有赤子之心、可以信賴的人——他擁有罕見的幽默感和與生俱來的影響力,以及強壯的身體和帝王般的特質,完全是天生的波利尼西亞酋長。土佈侯其實才是這座島上真正的酋長,但提卡後來居上,主要是因為他會說法文,並且能算能寫,可以保證村民不會被從塔希提島來買椰幹的人蒙騙。

提卡解釋說,我們要一起排隊到村莊裡的會議室。於是,等所有人上岸後,我們就列隊前進。赫門揮著綁在魚叉上的旗子走在前面,我走在兩位酋長中間。

村莊裡隨處都可看到與塔希提島做椰子幹生意的明顯跡象,厚板和波狀鐵片都是經由雙桅帆船運來的。有些房子古色古香,是用細枝和編織的棕櫚葉蓋的,有些則是用釘子與厚板蓋成,附有閣樓的熱帶小平房。矗立在棕櫚樹林間的,是一棟由厚板蓋成的大房子,那是村裡的新會議室,有六名白人將在這裡過夜。我們舉著旗子通過一道小小的後門,來到會議室正面一段寬廣的臺階上。村莊裡的人全來瞭,不論女人或小孩、老的或年輕的,聚集在我們面前的廣場上,所有人都一副相當嚴肅的模樣,甚至剛才與我們一起從康提基島過來,一路說說笑笑的朋友,也在人群中列隊站好,一副完全不認識我們的樣子。

等我們全部站上臺階後,村民們立刻同時張開嘴巴,合唱《馬賽進行曲》(4)!懂得歌詞的提卡領頭帶唱,大傢唱得相當好,盡管有幾名老婦人在高音的地方唱不上去,但看得出她們很努力地練習過這首歌。法國和挪威的國旗在臺階上升起,由提卡酋長主持的正式歡迎儀式就此結束瞭,他靜靜地退到後面,強壯的土佈侯走上前來,主持接下來的典禮。土佈侯迅速下指令,村民們就又唱起一首新歌。這一首歌唱得比較好聽,因為是他們自己譜曲、填詞,用他們自己的語言,以自己的韻味唱出來的。歌曲的旋律非常美,純樸得令人感動,以至於當南太平洋的海浪自我們身後呼嘯而來時,我們的背部都有股麻酥酥的感覺。有幾個人領唱這首歌,團體定時地加入合唱部分,雖然旋律有些變化,但是反復唱的都是同一段歌詞:

日安,提賴·瑪提阿塔和你的同伴,你們駕著排排漂洋過海到我們拉羅亞島來;是的,日安,願你們和我們長久在一起,與我們共同創造回憶,如此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即使你們回到遙遠的土地。日安。

我們強烈要求他們再唱一次這首歌,漸漸地,村民們不再拘束,越來越活潑。接著土佈侯要我對大傢說幾句話,像是我們為何乘排排橫渡大海之類的,他們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我用法語說,提卡再一點一點地翻譯。

這些褐色皮膚的人雖然沒有受過教育,卻極度聰明,他們正等著聽我說話。我告訴他們我以前在南太平洋群島與他們同族的人一起生活過,我還聽說他們的第一位酋長提基,曾經帶領他們的祖先由一個神秘的國度來到這些群島,但具體是哪一個地方,已不可考。我說,在一個被稱為秘魯的遙遠土地上,曾出現瞭一位偉大的酋長,他的名字也叫提基。人們稱他為康提基或日提基,因為他說他是太陽的後代。最後提基帶著很多隨從坐上大排排從他的國傢消失瞭,因此我們六個人認為,他與來到這些島嶼的提基是同一個人。由於沒有人相信排排可以在汪洋大海中航行,於是我們決定親身嘗試,坐上排排從秘魯出發,一路來到瞭這裡,這證明提基是做得到的。

當提卡將這段小小的演講翻譯過來後,土佈侯整個人興奮得難以自持,欣喜若狂地跳到村民前面。他滔滔不絕地說著波利尼西亞語,伸出雙臂,指著天上,又指著我們,不斷重復著“提基”這兩個字。他語速之快,令我們無法猜出他到底在說什麼,但是村民們能聽懂每一個字,並且明顯感到興奮。相反,我們請提卡翻譯時,他看起來卻一副困窘的樣子。

土佈侯說他父親、祖父和之前的祖先,不斷地傳頌著關於提基的故事,並告訴他,提基是他們的第一位酋長,現在住在天上。然而,接著白人來瞭,說他們祖先所傳頌的故事是個謊言,說提基根本從來就不存在,當然也不在天上,因為在天上的是耶和華。提基是個異教徒的神,白人要他們絕對不能再相信他瞭。現在我們六個人駕著排排橫渡大海,來到他們這裡,我們是第一批承認他們祖先說實話的白人。提基存在過,他是個真人,隻是現在他死瞭,在天上。

擔心會冒犯傳教士的工作,我急忙走向前解釋道,提基存在過,這是千真萬確的,然而現在他已經死瞭。今天他是在天上或在地獄,隻有耶和華知道,因為耶和華在天上,而提基生前是個酋長,就像提卡和土佈侯一樣,也許比他們更偉大。

這段話使得這群褐皮膚的人又高興又滿足,他們彼此點頭、相互低語,我的這番解釋顯然很合他們的心意。提基存在過,這才是重點,就算他現在在地獄裡,倒黴的也隻是他自己。相反地,如土佈侯所言,也許這反而會增加再度見到他的機會。

三名老人推開群眾,走上前來,要與我們握手。毫無疑問,正是由於他們,提基的傳說才會一直活在人們心中。而且,據酋長說,其中一名老人知道很多從祖輩那裡傳承下來的傳說和歷史民謠。我問這名老人,傳說中是否有跡象顯露出,提基是從哪個方向來的。沒有,沒有任何一位老人聽說過這一點。經過長久仔細的回想後,三名老人中最年長的一位說,當時提基身邊有個最親的近親,名叫茂伊,民謠裡提到茂伊是從普拉來到島上的,而“普拉”這個詞的意思是太陽升起的那片天空。老人說,如果茂伊果真來自普拉,提基必然也來自同一個地方,而我們六個乘排排的人也是從普拉來的,這是非常肯定的。

我告訴大傢,在復活節島附近有座孤島,叫作曼格雷瓦,那裡的人沒學過如何使用獨木舟,還在使用排排在大海中航行。這幾名老人對這件事並不知情,但是他們知道他們的祖先也使用過大排排,隻是後來漸漸就沒有人使用瞭,現在隻剩下名稱和傳說而已。年紀最大的老人說,在真正的古代,排排曾被叫作“朗哥朗哥”(rongo-rongo),現在這個詞在他們的語言中已經不存在瞭。隻有在最古老的傳奇故事中才會提到。

這個名字很有趣,在某些島上還被念成羅諾(Lono)——是波利尼西亞傳說中最有名的一位祖先的名字,傳說中他有白皮膚和淺色頭發。當庫克船長(5)初到夏威夷時,島民張開雙臂歡迎他,因為他們以為他是他們的白種親戚朗哥在失蹤瞭幾世代之後,從祖先的傢園坐著大帆船回來瞭。而在復活節島,“朗哥朗哥”這個詞代表神秘的象形文字,其中的秘密早已隨著最後一批能書寫的“長耳人”的消失而失傳瞭!

老人們想要討論提基和朗哥朗哥,年輕人則想要聽鯨鯊的故事和我們的航程點滴。不過食物已經準備好,擔任翻譯的提卡也累瞭。

現在所有村民都獲準上前和我們每個人握手。男人們口裡嚷著“哎呀歐拉那”來跟我們握手,握得我們手都快脫臼瞭,女孩們扭捏趨前,風情萬種卻又害羞地向我們打招呼,而年長的女人們則指著我們的胡子和膚色,一面說著聽不懂的話,一面咯咯地笑。每一張臉都綻放出友善的笑容,強烈的語言隔閡就此化為無形。如果他們用波利尼西亞語說瞭讓我們聽不懂的事,我們就用挪威語來報復,所以我們在一起玩得很高興。我們學到的第一個當地詞語是“喜歡”,一個人想要什麼瞭就指著它說出“喜歡”這個詞,通常馬上就能得到,一切就是這麼簡單。而如果說“喜歡”時皺著鼻頭,就表示“不喜歡”。有瞭這套基本原則,我們相處得很好。

我們和這一百二十七位村民剛混熟,他們就擺好瞭一張長桌子,供兩位酋長和我們六個人上座,村裡的女孩紛紛端來最美味的佳肴。有些人擺餐具,有些人將花環掛在我們脖子上,小花環則戴在頭上,這些花環散發出淡淡的香味,在熱空氣裡既清涼又提神。歡迎宴會就這樣開始瞭,而且一直持續到數周後我們離開才結束。我們睜大眼睛、口水直流,桌上擺滿瞭烤乳豬、雞肉、烤鴨、新鮮龍蝦、波利尼西亞式魚肉料理、面包果,以及椰奶。當我們大快朵頤時,村民們還高唱著草裙舞歌曲,年輕女孩也圍著桌子隨音樂起舞。

男孩們自顧自地大笑,而我們這六個胡須長垂、頭上戴著花環,像餓死鬼般坐著狼吞虎咽的人,一個比一個可笑。兩位酋長也和我們一樣興高采烈。

餐後,大傢集體跳起瞭草裙舞。村民要表演他們當地的土風舞給我們看。他們在前排特別為提卡、土佈侯和我們六個每人安排瞭一張凳子,然後有兩位吉他手走上前,坐在地上,隨意地彈奏出南太平洋旋律。兩排跳舞的男男女女,腰間圍著由棕櫚葉做成的草裙,草裙沙沙作響;他們滑動著舞步,在圍坐一起唱著歌的觀眾中間,扭動著身體,快樂地穿梭。有一位活潑且情緒高昂的主唱,一隻手臂被鯊魚咬斷過。一開始,舞者們有點害羞和緊張,但是當他們發現這些坐排排來的白人並不嫌棄他們祖先的土風舞時,他們就越跳越生氣蓬勃瞭。有些年紀老一點的人加入舞群,他們的節奏感相當棒,會跳一些顯然已經不再常見的舞步。太陽沉入太平洋,棕櫚樹下的舞蹈卻越來越活潑熱鬧,觀眾的掌聲也越來越熱烈。他們完全忘記坐在一旁觀賞的六個人是陌生人,而是把我們當成自己人,與他們同樂。

演出的節目應有盡有,精彩表演一個接著一個。最後,一群年輕人在我們前面蹲成一個圓圈,在土佈侯的手勢下,開始用手掌心在地上有節奏地打著拍子。剛開始很緩慢,接著越來越快,這時候,有個鼓手突然加入打拍子的陣營,節奏就越來越完美瞭。鼓手用兩根棍子,在空心的幹燥木塊上敲打出強烈的節奏,鼓點又急又幹脆。當節奏足夠熱烈時,歌唱就開始瞭,突然,一名脖子掛著花環、耳後插一朵花的草裙舞女郎跳進圓圈裡。她光著腳ㄚ,屈著膝蓋,配合著音樂節拍,很有韻律地搖著臀,雙臂彎曲地放在頭頂上方,這是純正的波利尼西亞式舞蹈。她跳得相當好,不一會兒,觀眾雙手跟著節奏打起瞭拍子。這時,另一名女孩跳進圈子裡,然後又來瞭一個。她們以令人難以置信的柔軟度,在完美的節奏中舞動著,彼此滑動舞步、繞著圓圈,看起來優雅得不得瞭。雙手在地上拍打出厚實的節拍聲、歌聲,以及歡樂的木鼓聲,就這樣節奏越來越快,舞蹈也越來越狂野,觀眾緊跟著節奏歡呼著打著拍子。

這就是古代的南太平洋生活。星光閃爍,棕櫚葉搖曳。夜晚溫柔而漫長,空氣中彌漫著花香,回響著蟋蟀的歌聲。土佈侯微笑著拍拍我的肩膀。

“瑪太(6)?”他問。

“是的,瑪太。”我回答。

“瑪太?”他問其他人。

“瑪太。”他們都用力回答,而且是真心的。

“瑪太。”土佈侯點點頭,指指自己,表示他也玩得很高興。

甚至提卡也認為這是一場很棒的舞會。他說,這是第一次有白人出席拉羅亞島的舞會。鼓聲、拍擊聲、歌聲、舞蹈,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然後,其中一位女舞者停止在觀眾圈中穿梭,站定,隨著美妙的節拍,扭動著身體,雙臂伸向赫門。赫門隱藏在絡腮胡下的嘴巴偷偷咧開微笑,他不太知道該如何處理。

“有點運動傢風度,”我悄悄地說,“你舞跳得很好。”

在群眾的鼓噪下,赫門跳進圓圈裡,半蹲下來,生疏地跳著困難的草裙舞,身旁歡呼聲不絕於耳。不久,班特和托爾斯坦也跳入舞池,跟著持續不斷增快增強的節奏起舞,跳得滿頭大汗,接著,鼓聲轉為拉長的低音,三位真正的草裙舞者和著節拍像白楊樹葉般顫動著,然後他們轉入最後一個樂章,鼓聲也戛然而止。

現在整個夜晚都屬於我們,這份快樂仿佛永不止息。

下一個節目是鳥舞,這是拉羅亞島最古老的儀式之一。男女站成兩排,以節奏明快的舞步往前跳,跟著領頭的人,模仿鳥群的動作。領頭的人有一個頭銜,叫“萬鳥之王”,表演瞭很多千奇百怪的舞步,卻未實際參與舞蹈。舞蹈結束後,土佈侯解釋道,這種舞是跳來向木筏表示敬意的,現在還要再表演一次,但這次的主角由我來擔任。在我看來,舞蹈主角的主要任務包括發出狂野的號叫聲、扭著屁股跳來跳去,並將手高舉過頭搖擺不停時,我小心翼翼地將花環繞過頭拿下來,然後大步邁向舞臺。當我彎曲著身體跳舞時,我看見老土佈侯笑得幾乎要從凳子上跌下來,接著音樂轉弱瞭,因為歌者和樂器彈奏者也跟土佈侯一樣笑得前仰後合。

現在每個人都想跳舞,無論老幼,於是鼓手和地面擊拍手就又登場瞭,引導大傢跳起狂熱的草裙舞。首先跳草裙舞的女孩跳進圈子裡,隨著越來越狂野的節拍起舞,然後我們輪流被邀請下去跳舞,同時,更多的男男女女加入進來,踏著步,扭動著身體,越來越快。

然而,艾瑞克卻力不從心。長期待在四面透風又潮濕的木筏上,他以前的腰痛復發瞭,隻好乖乖坐著,像個遊艇的老船長,蓄著絡腮胡、僵硬地抽著煙鬥。草裙舞女郎試圖誘惑他到舞池裡,他卻一點也不為所動。他穿著一件羊皮褲子,這是遇到洪堡洋流時,他在夜晚值班、天氣最冷的時候穿的。坐在椰子樹下的他,一臉大胡子,腰部以上光溜溜的,下半身則是羊皮短褲——簡直就是魯賓孫·克魯索的翻版!漂亮女孩一個接著一個試圖討好他,但都是枉然,他始終巋然不動,嚴肅地坐在那裡吞雲吐霧,濃密的頭發上頂著花環。

後來有一位身材健壯的中年婦女,帶著一身強勁的肌肉進入舞池,踩瞭幾個還算優雅的草裙舞步,然後毅然決然地昂首闊步地走向艾瑞克。艾瑞克一臉驚慌,但是這位亞馬孫女戰士滿面堆笑,果決地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下凳子。艾瑞克那件有點可笑的短褲,裡面是羊毛,外面是羊皮,因為後面有道裂縫,所以白色羊毛就從裂縫中凸出來,看起來像是兔子的短尾巴。艾瑞克非常勉強地跟著出來,一跛一跛地走進舞池,一隻手拿著煙鬥,另一隻手按著腰痛的位置。試圖跳起來時,他的雙手必須放開褲子,好搶救快要從頭上掉下來的花環,然後他把花環放到一邊,又連忙抓住褲子,因為褲子本身有點重,差點就要掉下來瞭。壯碩的女士在他面前笨拙地跳著草裙舞,和他一樣滑稽,我們笑得眼淚都滴到胡子上瞭。沒多久,大傢就紛紛停下舞步,把舞池留給艾瑞克和這位胖女郎,他們優雅地轉著圈子,喝彩聲響徹整片棕櫚樹叢。最後連他們自己也不得不停下來,因為歌手和樂師已經捧腹大笑起來,根本沒辦法繼續他們的工作瞭。

舞會一直繼續著,直到天色大亮,我們才能稍事休息,不過還有一件事,得先和一百二十七個村民握手。在我們待在島上的日子裡,每天早上和晚上都得和每一個人握手。從村裡各戶人傢拼湊過來的六張床,在會議室裡沿著墻一字排開,我們睡成一列,像童話故事裡的七個小矮人,而且頭上還掛著芳香撲鼻的花環。

隔天,那位頭上長膿瘡的六歲小男孩,情況似乎不太好,他的體溫升高到將近四十一攝氏度,頭上的膿瘡也脹得跟男人的拳頭一般大,並且抽痛著。

提卡說,已經有好幾個孩子這樣死去瞭,如果連我們也不知道怎麼治,他就沒有幾天可活瞭。我們有幾瓶青黴素片,但是我們不知道小孩能承受的劑量是多少,萬一我們將這孩子醫死瞭,後果會不堪設想。

諾特和托爾斯坦又將無線電裝備拿出來,把天線掛在最高的一棵椰子樹上。到瞭晚上,我們與從未謀過面的朋友哈爾和法蘭克連上線,他們正在洛杉磯傢中的房間裡。法蘭克打電話找瞭一名醫生,我們用摩爾斯鍵打出這男孩的所有癥狀,以及我們手邊醫藥箱內所有的藥品。法蘭克說給醫生聽,再將醫生的指示傳給我們。當晚我們就到村裡小皓瑪塔的傢中,他正因發高燒而翻來覆去,村莊裡半數的人都在為他哭泣,並且吵吵鬧鬧地討論他的病情。

赫門和諾特負責醫療工作,其他人則忙著將村民擋在門外。當我們拿著尖銳的小刀進來,並要求準備熱開水時,小孩的母親變得歇斯底裡。我們將小男孩頭上的頭發全理光,並將膿瘡切開。膿汁幾乎噴到屋頂,有幾位硬要擠進來的土著一時激動起來,因此不得不被我們趕出去,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情。膿瘡挖空並消毒後,整個頭都用繃帶包紮起來,然後我們再開始給他用青黴素治療。他燒得最厲害的那兩天兩夜,我們給他每四小時吃一次藥,膿瘡切開的創口並沒有開始愈合,而我們每晚都得向洛杉磯的醫生咨詢。後來,男孩的體溫突然下降,創口不再流膿,而是滲出血漿,傷口也出現瞭愈合的跡象,小男孩臉上露出微笑,並且想看看記錄著這些白人奇怪世界的照片,那裡有汽車、乳牛,還有樓房。

一星期後,皓瑪塔就可以和其他孩子在海灘上玩耍瞭,雖然頭上包瞭一個大繃帶,但是不久就可以拿掉瞭。

這件事辦妥後,村裡其他人的毛病就突然層出不窮:牙痛的、胃痛的,各種病痛都有,老老少少,不是這裡有膿包,就是那裡有疙瘩。我們將病人交給諾特醫生和赫門醫生,他們吩咐病人的飲食,也用光瞭醫藥箱裡的藥片和藥膏。有些病人還真的治愈瞭,而且也沒有人變得更糟。當醫藥箱空瞭時,我們就提供燕麥粥和熱可可,這對歇斯底裡的女人很有效。

我們與這些褐皮膚的仰慕者在一起沒幾天,新典禮的歡樂活動就達到瞭高潮。我們即將成為拉羅亞島的公民,他們還要給我們取波利尼西亞的名字。所以,我已經不再是提賴·瑪提阿塔,在塔希提島,我也許可以用這個名字,但在這裡,身處這些人之間,就不用這個名字瞭。

村民在廣場中央為我們擺瞭六張凳子,所有村民都起個大早,來這裡占個好位置。提卡一臉嚴肅,也跟著坐在人群中:他是酋長沒錯,但是在古老的地方典禮上,酋長的工作就由土佈侯接手。

所有人都沉默而嚴肅地坐著等待,魁梧的土佈侯手裡撐著堅實多節的棍子,緩慢而嚴肅地走近我們。他很瞭解此刻的莊嚴性,他若有所思地走過來,站在我們面前,所有人的目光全聚集在他身上。他生來就是個酋長,是個能說善道的演講者,能撐起場面。

他轉向主唱歌手、鼓手及領舞的人,用他多節的棍子一個一個指著他們,以聽來深思熟慮的低沉語調,給他們簡短的指示。接著,他又轉向我們,突然將眼睛睜得很大,在那張表情豐富的古銅色臉上,大大的白眼珠看起來跟他那兩排牙齒一樣閃亮。他舉起棍子,嘴裡念念有詞,就好像從袋子裡傾流出豆子,他是在背誦古禮祭文,由於使用的是早已被遺忘的方言,所以隻有那幾個老人才聽得懂。

然後,經由提卡的翻譯,他告訴我們提卡羅亞是第一位來到這島上定居的國王,他統禦的疆界,相當於現在的環礁,由北到南,由東到西,上至人類頭頂上的那片天空。

當整個合唱團齊聲唱出有關提卡羅亞老國王的古老民謠時,土佈侯將他的大手放在我的胸膛,然後轉頭向觀眾說,他將我命名為瓦羅亞·提卡羅亞,也就是提卡羅亞精神之意。

當歌聲漸隱,就輪到赫門和班特瞭。土佈侯依序將手按在他們的胸膛上,並將他們取名為土佈侯—伊特塔華和托帕基諾。這是兩位古代英雄的名字,他們當時在拉羅亞島的入口與海怪打鬥,並殺死瞭怪獸。

鼓手起勁地打瞭一陣鼓,兩位強健的村民身纏腰佈,雙手各執一把長矛,跳上前來。他們跑步插入一列行進中的隊伍,雙膝抬至胸前,長矛指著上方,頭則左右搖擺著。鼓聲又響起來瞭,他們躍上空中,以完美的節奏、純粹的芭蕾風格,開始典禮的戰鬥。整個過程很快就結束瞭,表現英雄與海怪的戰鬥。接著,托爾斯坦也一樣,先唱歌再舉行儀式最後命名:他叫作瑪羅阿奇,以這座村莊的前任酋長的名字命名。而艾瑞克和諾特分別得到坦尼—瑪塔洛和提發烏紐伊這兩個名字,他們是過去的兩位航海傢兼大海英雄的名號。冗長單調的吟誦聲伴隨著命名過程,綿延不絕的文字自口中流瀉出來,速度之快著實令人印象深刻,也顯得趣味橫生。

典禮結束瞭。拉羅亞島上的波利尼西亞族中,的確有蓄胡子的白種人當過酋長。兩列身穿草裙的男女舞者跳上前來,頭上戴著韌皮纖維所編成的榮冠。他們往前跳到我們的位置,將他們頭上的榮冠移到我們頭上,並在我們腰間紮上沙沙作響的草裙。慶祝活動就這麼繼續進行著。

有一晚,滿身花環的電臺操作人員跟拉羅湯加島的無線電業餘愛好者連上瞭線,他將來自塔希提島的信息傳給我們——那是來自法國太平洋殖民地總督的誠摯歡迎。

由於巴黎當局指示,塔希提島當地派瞭一艘政府的雙桅帆船“塔馬拉號”來接我們,所以我們不用再等待遙遙無期的裝運椰幹的雙桅帆船。塔希提島是法國殖民地的中心點,大致說來,也是唯一與外界有聯系的島嶼。我們必須經由塔希提島,搭定期往返的船隻回傢,回到我們自己的世界。

拉羅亞島上的慶典持續進行著。有一天晚上,我們聽見外面海上傳來瞭奇怪的汽笛聲,站哨的人從棕櫚樹頂爬下來報告,說有一條船在礁湖的入口。我們穿過棕櫚樹林,跑向背風一側的海灘,我們在這裡眺望著大海,我們是從島迎風的那一面過來的,這邊因為環礁和暗礁阻擋著海風和洋流,相形之下海浪較小。

就在礁湖入口,我們看見瞭船隻的燈光。天空清朗,繁星點點,我們從輪廓看出那是一艘雙桅桿寬梁帆船。難道這就是總督派來接我們的船嗎?為什麼還不進來?

土著越來越不安,我們也看出來瞭,船隻傾斜得很厲害,有傾覆的危險。它遇到水下看不見的珊瑚礁,擱淺瞭。

托爾斯坦提著燈,閃著信號:

“什麼船?”

“‘馬歐耶號’!”他們閃燈回答。

“馬歐耶號”是往返於島嶼之間的椰幹雙桅帆船,此刻正要前往拉羅亞島收取椰幹。船上有一位波利尼西亞船長,還有水手,雖然他們對暗礁瞭如指掌,但是在黑暗中,洋流還是危險的陷阱。幸好這條雙桅帆船停在島嶼的背風的一側,而且天氣也還算平靜,否則礁湖外的洋流是相當危險的。“馬歐耶號”越來越傾斜,船員們於是改乘小艇逃生,他們在“馬歐耶號”的桅頂綁上牢固的繩索,一頭連著小艇往岸邊前進,岸上的村民接到繩索後連忙綁在椰子樹上,以防雙桅帆船翻覆。船員們又將系著繩子的幾隻小船劃到暗礁缺口,希望可以趁礁湖的潮流往外湧時,可以把“馬歐耶號”拖出去。船上有九十噸價值不菲的椰子幹,村裡的人出動所有的獨木舟搶救。一袋袋椰子幹,從左搖右晃的雙桅帆船上被轉運到幹燥的陸地。

雖然水位很高,“馬歐耶號”卻依舊擱淺,在珊瑚礁上撞來撞去,最後終於撞裂瞭。天亮後,雙桅帆船在暗礁上的位置比之前更棘手瞭。水手們無計可施,這艘雙桅帆船重達一百五十噸,就算出動自己這艘小船及所有的獨木舟,也不可能將它拖離暗礁。可是如果任它繼續留在原地碰來撞去,它早晚會變成碎片,而且萬一天氣變壞瞭,它就會被暗礁處海浪造成的吸力吸過去,撞上礁石,粉身碎骨。

“馬歐耶號”沒有無線電,但是我們有。然而,就算可以請塔希提島派救援船過來,“馬歐耶號”也撐不瞭那麼久啊,在救援船到來之前恐怕就被海浪晃成碎片瞭。然而本月第二次,拉羅亞暗礁錯失瞭到手的戰利品。

當天中午時分,雙桅帆船“塔馬拉號”在往西的地平線上出現。它是受命來拉羅亞島接我們的,當船上的人看見是一艘雙桅帆船無助地浮在暗礁上搖晃著,而不是木筏時,都覺得十分驚訝。

“塔馬拉號”的甲板上站著土木土和土佈埃兩個群島的法國行政官安奈,總督派他帶這艘船從塔希提島來這裡接我們。船上還有一位法國電影攝影師和一位法國報務員,但船長和水手都是波利尼西亞人。安奈出生在塔希提島,父母是法國人,他是一名傑出的航海傢。在塔希提島船長的同意下——船長當然樂意卸下在這些危險海域航行的責任——他接手瞭這艘船。安奈技巧高超地駕駛著“塔馬拉號”,拖著用結實的繩索系在後面的“馬歐耶號”,避過無數隱藏在水裡的暗礁和危險的漩渦,浪潮仿佛隨時會將兩艘船一起拉向珊瑚礁上。

隨著高浪,“馬歐耶號”擺離暗礁,“塔馬拉號”乘勢將它拉到深水處。但這時海水已灌入“馬歐耶號”的船體,必須全速將它拉到礁湖淺灘附近。“馬歐耶號”在村莊外浮浮沉沉停瞭三天,抽水機日日夜夜不停地工作。島上最出色的采珠人,帶著鉛板和釘子潛下水,將最嚴重的裂縫補好,如此“馬歐耶號”總算能在“塔馬拉號”的護送下,一邊抽水,一邊駛回塔希提島的船塢。

當“馬歐耶號”準備離開時,安奈將“塔馬拉號”轉入礁湖裡的珊瑚淺灘之間,打算橫渡到康提基島。他把“康提基號”拖在船尾,向後回轉,前往暗礁間的開口,“馬歐耶號”則緊隨在後,以備途中漏水太嚴重時可以及時救起船員。

我們與拉羅亞島的道別,用“悲傷”一詞還不足以形容。每個能爬和能走的人都來到防波堤邊,當小船將我們載到“塔馬拉號”上時,他們又彈又唱地表演我們最喜歡的曲調。

土佈侯那個大塊頭站在中間,手裡牽著小皓瑪塔,皓瑪塔正在哭泣,而淚水也沿著這位威嚴的酋長的臉頰流下來。防波堤上的人們沒有一雙眼睛不是流著淚的,但是他們的歌聲、樂聲飄瞭很久很久,直到暗礁上海浪的轟隆聲淹沒瞭所有的聲音。

站在防波堤上歌唱的這些淳樸忠厚的靈魂,失去瞭六個朋友。我們默默無語地站在“塔馬拉號”欄桿邊,看著防波堤隱沒在棕櫚樹裡,棕櫚樹沒入大海,我們失去的是一百二十七個朋友。然而,在我們內心仍然聽得見奇特的音樂聲:

……與我們共同創造回憶,如此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即使你們回到遙遠的土地。日安。

四天後,塔希提島自海面上升起。島上看不到如同珠串一般的小棕櫚樹叢,一座座參差的蒼翠山峰拔地而起,淡淡的雲,就像套在山峰上的花環。

當我們逐漸靠近時,在蒼翠山巒間看到瞭青翠的陡坡。蓊鬱的南國植物層層疊疊,沿著紅褐色的山坡和峭壁,直直延伸到通往大海的幽深峽谷中。當我們向海岸靠近時,看到密密層層的棕櫚樹挺立著,在山谷中,綿延在海岸線金黃色的海灘後面。塔希提島是由古老的火山噴發形成的,如今已經是一座死火山瞭,珊瑚這種腔腸動物則在整座島周圍築起暗礁,保護它免受海水的侵蝕。

一大清早,我們穿過暗礁間的開口,往帕皮提碼頭駛去。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有教堂的尖塔,以及掩映在棕櫚樹葉間的紅色屋頂。帕皮提是塔希提島的首府,也是法屬大洋洲的唯一城鎮。它是一座歡喜城,是政府所在地,也是東太平洋所有交通的中心。

當我們駛入碼頭時,看到塔希提島的人們緊緊擠在一起,就像一面顏色亮麗的活動墻。在塔希提島,消息傳得像風一樣快,人人都想目睹一下那艘來自美洲的排排。

“康提基號”被賜予在海濱大道旁停泊的殊榮:帕皮提市的市長前來歡迎我們,此外,一位波利尼西亞的小女孩代表波利尼西亞社會各界,向我們獻上一個用塔希提島野花編織的大花環。接著,年輕女孩們走上前來,將氣味芳香的白色花環掛在我們脖子上,表示歡迎我們來到南太平洋之珠——塔希提島。

我在人群中尋找一張獨特的面孔,就是我在塔希提島的幹爸,他是島上十七位土著酋長之首——特裡埃羅酋長。他果然沒有缺席,他高大、魁梧,像以前一樣神采奕奕。他從人群中鉆出來,叫著“提賴·瑪提阿塔”,胖胖的臉上擠滿笑容。他已經是一個老人瞭,但還是散發出令人印象深刻的領袖風采。

“你來晚瞭,”他微笑地說,“但是你帶來瞭好消息。你的排排果真把藍天(提賴·瑪提阿塔)帶到塔希提島瞭,因為你,我們現在知道我們的祖先來自何處瞭。”

總督在他的官邸為我們準備瞭一場歡迎會,市政廳也舉行瞭一場舞會,邀請函從這座好客島嶼的各個角落源源不絕地飛來。

就像以前一樣,特裡埃羅酋長在傢中舉行盛大的宴席,他的傢位於帕盆諾山谷,我對那兒熟悉得很。而且因為拉羅亞島不是塔希提島,所以又會有一場命名典禮,為沒有塔希提島名字的人取名。

在陽光與浮雲下,我們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我們在礁湖裡洗澡,爬上高山,在棕櫚樹下的草地上大跳草裙舞。一眨眼好幾個星期過去瞭,看來要過好幾個月,才會有輪船載我們回傢,料理那些等著我們處理的事務。

然後,從挪威來瞭電文,說拉爾斯·克裡斯坦森已下令四千噸大輪船“索爾一號”從薩摩亞島駛往塔希提島,將遠征隊接回美洲。

於是在某一天清早,挪威大輪船滑入帕皮提碼頭,接著“康提基號”就被法國軍艦拖到它的巨大“同胞”旁邊,大輪船伸出一隻巨大的鐵臂,將它的小“同胞”吊到甲板上。震耳欲聾的汽笛聲響徹這座遍佈棕櫚樹的島嶼,褐種人和白種人都聚集在帕皮提碼頭,將道別的禮物和花環扔上船。我們站在欄桿跟前,像長頸鹿般伸長脖子,因為花環越套越多,不這樣,我們的下巴都要被圍在裡面瞭。

“如果你希望能再回到塔希提島,”特裡埃羅酋長在汽笛最後一次響起時大喊著,“就在船起航時往礁湖裡扔一個花環!”

船纜解開瞭,引擎怒吼著,螺旋槳撞擊著綠色的海水,我們的船身側著離開瞭碼頭。

不久,紅色屋頂就沒入棕櫚樹林後,隨後,棕櫚樹也被蒼翠的高山吞噬,高山則像影子般沉入太平洋。

蔚藍的大海裡波濤洶湧,我們卻再也不能俯身觸摸到它們。白色信風雲依舊飄浮在蔚藍的天空,我們卻已不再一路同行。現在我們與大自然的意願背道而馳——正在前往遙遠的二十世紀途中。

我們六個人站在甲板上,在九根珍愛的輕木旁,心裡充滿感激:因為我們還活著。而在塔希提島的礁湖裡,有六個白色花環孤單地在上面漂浮著,隨著海邊的微波,漂進漂出,漂進漂出。

(1)魯賓孫·克魯索·赫索伯格:指艾瑞克。“康提基號”成員艾瑞克就跟魯賓孫一樣,都戴瞭頂大帽子。

(2)CQ訊號:即Call to guarter,是業餘無線電廣播聯絡的信號。

(3)克利斯欽尼亞(Christiania),提卡的教育是過時的。挪威的首都是奧斯陸,約在公元一〇五〇年建都。奧斯陸在一六二四年發生過大火,重建之後,克利斯欽四世(Christian IV)為首都重新命名,改為克利斯欽尼亞。直到一九二五年才又恢復原名。提卡表示熟悉“感傷歌王”平·克勞斯貝(Bing Crosby),是為瞭顯示他跟得上潮流,好獲得對方的尊重。

(4)《馬賽進行曲》:法國大革命時期唱的歌曲,後定為法國國歌。

(5)庫克船長:全名James Cook,英國探險傢。曾揚帆環遊全世界,並發現許多新島群,後在夏威夷群島遭土著殺害。

(6)瑪太(Matai):“玩得高興”之意。

《孤筏重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