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無福無壽真國色

言希喜歡視覺搖滾,阿衡是不意外的。

因為她清楚地知道,這少年有一顆敏感而寬闊的心,足以承載音樂最絢麗的變化,接受造型上最詭譎的尺度。

頹廢,靡麗,喧囂,這是她對那些帶著金屬質的音樂所能給予的所有評價。

言希是一個聰明的人。因此,他總是把別人演唱時所有細微的動作、表情模仿得惟妙惟肖,甚至包括嗓音流動的味道,隻不過是跑瞭調的。

言希又是一個專一的人,許多年隻聽一個樂團的音樂,Sleepless。四個人的組合,其他三個隻是平平,唯獨主唱Ice,是一個如夜色一般迷人的精致黑發男子。

Ice喜歡站在舞臺的角落,在燈光曖昧中,化著最華麗的妝容,用帶著壓抑狂暴的靈魂演繹自己的人生。

無法道明理由的,言希熱烈地迷戀著這個樂團,或者說,Ice這個人。

阿衡看過言希錄的Ice演唱會現場,卻著實無法生起熱愛。因為這個叫作Ice的男子,有著太過空靈幹凈的眼睛,脫離情緒時,總是帶著無可辯解的對世人的輕蔑;熱情時,卻又帶著滿目的熱火,恨不得把人燒盡。

她看著舞臺上的那男子,看得心驚膽戰。轉眼,卻又膽戰心驚地發現,言希把那男子的眼神模仿得爐火純青。

這讓她有一種錯覺,如果給言希一個機會,他會放縱自己重復走向那眼神背後隱藏的經歷。而這些經歷,她即便不清楚卻也敢打包票,絕不是長壽安寧之人會擁有的。

因此,當陳倦微笑著把一張傳單遞給言希時,阿衡隱隱皺瞭眉。

“什麼?”言希有些怔忡。

陳倦笑:“我以前聽思莞說,你很喜歡視覺搖滾。今天上學路上有人發傳單,好像是C公司準備新推出一個視覺band,正在選拔主唱。你可以去試試,言希。”

C公司是全國有名的造星公司,國內知名的樂團多數是由他們制造的。

言希愣,半晌,開始偷笑:“哎呀呀,如果本少被選上進入瞭演藝圈,以後是不是就能看到我偶像瞭?”

陳倦挑起眼角的鳳尾,隱去笑,正色道:“言希,我沒有和你開玩笑。”

言希怪叫:“誰跟你開玩笑?就是開玩笑,我能拿我偶像跟你開嗎?嘁!”

“言希,我記得你丫好像從兩年前就念叨著要到小日本兒去看你偶像。”辛達夷插話。

“沒辦法,我傢老頭兒說我要是敢踏進倭國一步,就立刻和我斷絕關系,尤其是金錢關系。”言希攤手,搖頭感嘆。

“別扯這些瞭,我正好認識幾個玩兒樂隊的,言希你要是樂意去,我可以請他們陪你練習。”陳倦打斷少年偏題的話頭。

“去,怎麼不去!”言希笑。

阿衡坐在一旁,一直不置一詞,心中卻隱約有些煩躁。她心底期待言希把這事當作一個笑話,說說也就忘瞭。

可是,他放學以後就把自己鎖在瞭房間裡,關瞭燈,一個人一遍遍安靜地重復觀看Ice的演唱會實錄,出來的時候,隻對她說瞭一句:“阿衡,我想試試。”

阿衡不說話,隻是默默點瞭頭。

她不知道Rosemary為何對言希的事如此關心,但他尋來的那幾個人,每一個都是藝大的學生,對搖滾樂十分通曉。架子鼓、吉他、鍵琴,一應俱全。

“這是玩兒真的?”辛達夷對著阿衡咋舌。

“嗯,昨天言希報瞭名。”阿衡開口,目光卻投在Rosemary身上,他正從完全專業的角度,認真挑剔著言希唱歌的發聲。

阿衡沒有忘記,思莞曾說過,陳倦的音樂才能有多麼出彩。

當然,媽媽也曾說過,言希幼時跟隨她學鋼琴,整整一年,才能磕磕巴巴地彈出一首小舞曲。

天生長瞭一雙彈鋼琴的手,卻對音樂的敏銳性出奇的差。因此,為什麼會是言希?

Rosemary分明是早就做好瞭準備,選定瞭言希,或者,他一開始的目標就是言希。阿衡甚至有一種錯覺,他在不遺餘力地把言希拉向這條路,那一套說辭,言希的興趣、同學情誼,太過敷衍。

依言希平日的敏銳,他本該看出。可是,這少年流連沉浸在精神甚至靈魂的罌粟中,已然失去控制。

而Rosemary顯然是清楚言希性格中的這一弱勢的。他對言希很瞭解,這超出阿衡的設想太多,也太可怕,因為她從一開始就不清楚這詭異少年的目的。

從他的變裝歸國,對過去的隻字不提,到思莞對他靠近言希的強烈排斥,一切的一切,都像化不開的霧色朦朧。

“這句是6/8拍,A大調,先起後收,唱錯瞭。”Rosemary皺眉,指著樂譜。

“怎麼又錯瞭?”言希小聲,瞪大眼睛看著樂譜,像要看出一個洞,表情是茫然無知的可愛。

阿衡收回神思,笑瞭起來,走到廚房,準備瞭幾杯果汁。

“陳倦,謝謝。”阿衡把果汁遞給那個一身女裝的妖嬈男子,微笑著打斷他對言希的訓斥。

“阿衡……”言希眼睛水汪汪地望著阿衡,可憐兮兮地伸出手索要果汁,像極嗷嗷待哺的鹵肉飯。

“自己拿。”阿衡微笑,淡淡轉身,拉著辛達夷向玄關走去。她留給他完全的空間。

不要遺憾,不要有遺憾……

選拔的日期在七月中旬,期末考試是在七月初。思莞是斷然不會允許言希再次在高一混日子的,這廂思爾中考一過,他便駐紮在言傢,每天主動給言希復習功課。

Rosemary對思莞的行為一直似笑非笑的,像是早就明白他會如此,也就知趣地應允,期末考後,再練發聲。

“阿衡,你……”思莞對著阿衡欲言又止。

阿衡淡哂,她知道思莞想說什麼,為什麼不阻攔言希?所有人都覺得這樣不妥,所有人都覺得言希日子過得太舒服,吃飽瞭撐的去玩樂團,更可笑的是竟然還要當藝人。依他的身份、權勢和地位,哪一樣不是手到擒來,何須如此?

還是,思莞認為,言希隻能高雅到不沾染人世塵煙,類陽春似白雪,被人捧在手心?

雖然,她也是一直這樣……期冀著。

可是,言希是獨立的,自由的言希,是言希的言希,既不是思莞的言希,也不是阿衡的言希。隻有當他心甘情願地屬於一個人時,才有被拘束卻依舊幸福的可能。

但是,她生性如此的愚笨迂腐,在這樣的人出現之前,又該怎樣保證這少年的平安喜樂?

不能多一分,不能少一寸,實在傷腦筋。

期末考終於考完瞭,暑假正式開始。言傢成瞭根據地,辛達夷、思莞整天泡在言傢,吃吃喝喝,完全脫離瞭長輩的管教。

言希每天摧殘著眾人的耳朵。思莞有涵養,隻躲在樓上不出來;辛達夷可不管這麼多,言希一開口,勢必捂著耳朵哎喲喲叫著表示自己的痛苦;鹵肉飯大合唱,在主人腦門上繞來繞去地叫著“鹵肉鹵肉,不知所雲不知所雲”。

言希怒,連人帶鳥,一齊往外扔。

選拔賽的前一天,連阿衡都覺得肉絲美麗同學快被折磨得隻有出的氣兒瞭,言希這廂才找準瞭調。配上姿勢動作,仔細看來,似模似樣,讓人移不開眼。

“阿衡。”言希望著阿衡,他在尋求她的肯定。

阿衡舔舔幹燥的唇,並不看言希:“明天,要準備水、喉糖。”

言希輕輕呼吸,大眼睛望著阿衡。

辛達夷看著兩人,覺得氣氛尷尬,自覺地沒有聒噪。

Rosemary在一旁隻是笑,眼角的鳳尾流光尖銳。

思莞站在二樓,肘倚著欄桿,笑著開口:“阿衡,準備些排骨。”

阿衡微笑,點頭說:“好。”

第二日清晨六點,Rosemary就帶走瞭言希,說是帶他去做造型,讓阿衡他們直接去選拔會場。C公司包下瞭市立戲院,大肆宣傳,要將一夜成名的神話進行到底。

阿衡、辛達夷、思莞到時,隻看到瞭滿眼烏泱泱的人群,坐得滿滿的,甚至走道上都佈置瞭塑料座椅。聽著周圍人的交談,好像是候選人現在已經排瞭序,分發瞭號碼牌,現在都在後臺準備。

阿衡他們估摸著,這麼多人,到瞭後臺也不一定能看到言希,反而平白給他添瞭壓力,於是就在前排走道找瞭位子坐等。

說實話,阿衡並不喜歡男子化著過分的妝容,如若相貌不夠突出,化出來效果是驚人的恐怖,好比眼前的幾位。場內大傢的表情,除瞭那些選手的親友,其他人都是青紫不定。

阿衡開始頭疼,她知道言希的好看,卻也擔心依著這少年狂傲不羈的性子,不知又會化出什麼前衛的模樣。

場內搖滾重音震天響,他們幾個坐在前排,思莞、辛達夷被聒得實在受不瞭,無奈捂住瞭耳朵。而阿衡,隻看著場內繽紛不定的光線,一派沉靜溫和的模樣。

後面倒也出來瞭幾位模樣好、唱功佳的,引起滿堂喝彩。可是比起言希……阿衡輕輕嘆氣,微閉瞭雙眸。

結局已經分明。

她隻能如此瞭嗎?

著實……讓人不甘心。

再睜開眼,舞臺上,那個少年已經站定。

場下一片歡呼,喧囂至極,她卻雙手交疊緊緊貼住膝蓋,摒棄瞭紛揚,耳畔一片清明。

言希站在一隅安靜的角落,眉眼早已不是平日的樣子,化得妖媚而華麗,分明是阿衡記得的演唱會上Ice的模樣,熟悉清晰,驚心動魄。

黑色的披風,纖瘦的身姿,純白的襯衣,解開的三顆紐扣,晶瑩白皙的皮膚。

梳向後的一根根小辮子,漆黑的發,幹凈無塵的眸。

連微風吹起時,襯衣下擺的弧度……都一樣。

阿衡胃有些絞痛,手心已經被汗濕透。她記得言希對她說過,Ice早在1998年年初,便因為壓力太大,從十三層公寓跳樓自殺。

他並非不想去日本看他的演唱會,隻是那美人早已隨風而逝,魂夢兩散。

她記得,幼時,鄰居的老人說,男生女相,無福無壽,最是紅顏命薄。

她記得,言爺爺臨行前,老淚橫流,讓她無論如何,要保住言希,讓他健康無憂。

她不懂,什麼都不懂,選擇相信瞭所有的流言,卻因為言希的渴望,而裹足不前。

驀地,燈光熄瞭,全場嘩然。

再亮起時,四周一片黑暗,燈光隻照著舞臺正中央。

那裡卻站瞭另外一個少年,化著煙熏妝,美貌魅人。

是Rosemary!

他打瞭響指,音樂響起,是言希練習瞭千百遍的Ice的成名曲Fleeting Time。

流年。

少年富有磁性而帶著強大爆發力的聲音在舞臺響起時,滿場的震撼已經難以言喻。

陳倦拿著麥克風,聲線華麗而張揚,是搖滾真正完美的樣子。

他嘲笑著,望向舞臺角落陰影裡站著的那個少年。

阿衡盯著言希站著的角落,盯著黑暗中的那道黑影,看著黑暗中的那雙大眼睛,慢慢變得黯淡,慢慢消失瞭光芒。

明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陳倦身上,明明所有人都已忘卻黑暗中的那一抹存在,阿衡卻看到瞭他慌張無措,甚至悲傷到憤怒的靈魂。

他站得筆直,那麼美麗,卻沒有人再望一眼,再也沒有。

阿衡覺得自己的血液在逆流,她有些困難地站起來,緊緊攥住瞭身下的塑料座椅,耳畔轟鳴,一步步向前走去。

多麼奇怪的感覺,這麼大的世界,這麼喧擾的人群,卻隻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

“阿衡,你要去哪裡?”思莞擔心的聲音被人群淹沒。

她從一側走上瞭舞臺,用盡瞭所有的力氣,把手中的座椅砸向陳倦。

她覺得自己,想要殺死他。

當音樂戛然而止,當所有人鴉雀無聲,她伸出手,用力地抓住瞭舞臺角落裡的那個少年。

“言希,回傢。”

少年站在黑暗中,看著她,來不及收起的是眸中模糊的疏離和猜忌。

驀地,他笑瞭,姿態柔軟地由她牽著手,抬頭時,眼底卻是一片,小心翼翼的冷漠和尖銳。

她回望著他的目光,一點點傷心憤怒起來。

有些珍惜的東西揣在胸口,踉踉蹌蹌,找不到出口。

她抓住言希的手,不再看他一眼,隻是向前一直跑。腦中,當時,隻回旋著一個念頭:回傢,快些回傢。她要帶言希回傢。

可,當到瞭傢,阿衡的動作卻隻餘下一片機械。她直接把言希帶到瞭浴室,打開瞭淋浴,拿起噴頭,用手心試著溫度。

冷的、熱的、溫的。

“阿衡,你在做什麼?”言希一笑,臉上,是比平時還要明澈十分的美麗。

“閉上眼。”阿衡面無表情。

“噢。”言希乖乖地閉上眼。

她拿著毛巾,蘸瞭水,輕輕擦拭他面上精心雕琢過的妝容。

“疼。”言希開口,噘嘴。

“忍著。”阿衡冷著臉,面容帶著怒氣,手上的動作卻更加輕柔。眉、眼、鼻子、嘴巴……緩緩地呈現出本真。

她擦拭著少年的額角,直到望見平日熟悉的那一撮有些稚氣的絨毛,呼吸的紊亂才稍稍緩解。

過瞭許久,阿衡復又開瞭口:“低頭。”

言希乖乖低瞭頭。阿衡皺眉,一點點解開少年頭上的絲帶。

“不好看嗎?”言希開口,開玩笑的語氣。

阿衡卻不作聲,望著自己滿手的發膠和發卡,靜靜地取瞭洗發膏,輕輕用手心揉著少年濕瞭的黑發,揉瞭許久,沖幹凈瞭。柔軟的黑發上依舊是發膠的味道,難聞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第二次,第三次,依舊是去不掉的似乎帶著印記的味道。

浴室裡,安靜得隻剩下緩緩的水流聲。

驀地,一聲巨響,那女孩扔瞭手中的噴頭。

“到底哪裡好看瞭?一個男孩子不好好地做你的爺們兒,學什麼小姑娘,紮什麼辮子,醜死瞭,難看死瞭!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麼醜、這麼難看的人!”

阿衡吼著、顫抖著,聲音很大,大到近乎失控,全然不是平日的溫吞和費力。

“知道瞭。”言希看著她,低頭,垂眸,沉默起來。

半晌,她沙啞著嗓音,清晰質問:“你知道什麼!”

他抬起頭,狼狽著,想要開口,卻發現,那女孩已然皺著面孔,隱忍著發紅的眼眶中的晶瑩。

他看著她,把頭小心翼翼地抵在她的頸間,安靜依賴的姿態,像個孩子一般,帶著無措:“對不起。”濕漉漉的發,水滴安靜地掉落。

阿衡輕輕推開瞭他,背過身子,深吸瞭一口氣,卻因為巨大的壓抑,眼淚滾燙掉落。

“言希,在你學會不去猜忌溫衡這個陌生人之前,不要說對不起。”

電話響起。

清晨六點鐘,這個時候,會是誰?

阿衡拿著電話,開口:“哪位?”

對方笑:“我,陳倦。”

阿衡冷瞭音調:“有事?”

“我還以為你會感謝我。沒想到……實在太傷同桌情誼瞭。”陳倦聲音帶著戲謔。

“你哪裡來的這麼多的自以為是?”阿衡聲音冰冷刺骨。

“難道不是嗎?我取代瞭言希的演唱,沒有把他推向Ice的後塵。我想你不會看不出言希和Ice性格中黑暗叛逆的部分有多麼相似。”陳倦語氣篤定。

“你一直恨言希,是嗎?”阿衡深吸一口氣,冷靜開口。

“如果你是我,如果你迷戀得無可自拔的人深深地眷念著言希,你會怎麼做?”對方依舊笑,像老友聊天似的輕松。

“所以,就報復言希?”她的語氣變得益發冷硬。

對方輕笑:“起初我是這麼想的,可是突然覺得累瞭,發覺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樣,就想要停手瞭。

“後來的你都看到瞭,雖然言希未稱心如意,但我也沒做什麼十惡不赦的事。”他覺得自己再理直氣壯不過。

“畢竟,我沒給言希造成任何實質的傷害,對嗎?”

隻是,卻遭到差點毀容的待遇,實在讓人鬱悶。阿衡那一日的沖動,完全超出他的預想。這女孩一向理智,雖然比起那人的冷清睿智有所不及,但是,至少比起思莞,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聰慧通透。

至今他還不知,阿衡那一日到底為何惱成那副模樣,爆發的神情,像是欲殺之而後快。

連溫思莞都未如此,究竟是他猜得過淺,還是她藏得太深?

電話彼端卻一直是沉默冰冷,陳倦聽得到那一端那人的呼吸,湧動的、壓抑的,分明是陰暗中隱藏的無法見光的憤怒。

過瞭許久,她開瞭口,驚雷一般炸在頭頂:“別他媽的告訴我你看不出來,言希最怕的不是像那什麼狗屁Ice一樣長埋地下,而是,被全世界拋棄!”

這少年握著話筒,無法動彈,無法言喻的……震撼。

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聽阿衡說臟話。

《十年一品溫如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