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信人者維以永傷

雨夜,到傢的時候已經很晚。不過萬幸,來電瞭。

雖然掖在雨衣下,言希買的那些美人面具,王嬙、綠珠、紅線、文姬依舊沾瞭水。那些眉眼像是真正的胭脂描上的,有些化開瞭的痕跡。言希皺眉,踏踏地上瞭閣樓,取瞭烤畫用的熱風扇,馬力全開,曬面具。

阿衡盯著那雙纖細的手拿著面具細心地靠近風扇,姿勢維持良久卻沒有絲毫厭煩。他對自己在乎的東西,一向執著到讓人難以置信。

阿衡微笑,瞅瞭他一眼,安靜地坐在沙發上織圍巾。

言希撇嘴:“用不用這麼認真?為瞭那些一二三……”

阿衡詫異:“什麼一二三?”

言希揚眉:“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三就是三!”

阿衡撲哧笑瞭:“四還是四呢!”什麼亂七八糟的。

“灰色的,是給思莞的?”言希斜眼,黑眸中浮著明亮的色澤,微微帶瞭不屑。

阿衡愣瞭,看著手中灰色的毛線,含混地點瞭頭。

“嘁。”他把文姬的面具翻瞭面,微微嘟瞭嘴。厚厚柔軟的黑發遮瞭眼,孩子氣得過分。

又過瞭許久,久到窗外的雨又隨著狂風緊湊許多,而且,打雷閃電一樣不少,輪番上陣。

“看來,今晚雨不會停瞭。”阿衡收瞭織針,微微抬頭,笑看言希。

言希早已烘幹瞭面具,此刻正盤坐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地拿著美人假面把玩。他玩得認真,抱定主意不理阿衡。

阿衡起身,輕輕打瞭個哈欠:“你也早些休息吧。”轉身要走,卻被人從背後拽住瞭衣角。

“阿衡,今天晚上,我和你睡。”

阿衡皺眉:“為什麼?”

言希指著窗外,半是哀怨,半是嚴肅:“下雨瞭。”

她轉身,拍拍少年的腦袋,和顏悅色:“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明白嗎?”

言希大義凜然:“沒關系,你做我兒子也是一樣的。我不嫌棄你是女人。”

阿衡微微一笑,拍開少年的手:“抱歉,我嫌棄你是男人。”

轉身,上樓。

打開收音機時,她最喜歡聽的那個頻道才剛剛開始。

上上次,撥通熱線電話的是一個為女兒早戀煩惱的母親;上次,是一個工作壓力很大的白領男子;這次,是丈夫有瞭外遇的妻子。

她並非八卦到對別人的傢事多有興致,隻是,想要聽一聽那些無助的人撥通電話時,充滿期許的語調。溺水時抓住的最後一根浮木,也不過如此。那是緩緩的電流擊中耳膜的一瞬間,眼角無法抑制的潮濕的感動,僅僅因為在寂寞和傷心中終於有瞭傾訴的欲望,而無所謂知心姐姐或知心哥哥是否知心。

“你相信這個?”言希抱著枕頭站在門口,看著收音機,語氣有些幹澀。

阿衡抬眼,那個少年,穿著軟軟的睡衣,眉眼安安靜靜,蕭索的模樣。

她抿唇,笑:“聽這個隻是一種習慣。更何況,我的相信與否並不重要,不是嗎?”

重要的是,傾訴的人是否還有相信別人的本能和沖動。

“可是,人的痛苦如果能憑著三言兩語解決,那樣的話,這個世界,還像樣嗎?”他平淡地開口,帶瞭涼薄的意味。

“什麼是像樣的世界?”阿衡瞇眼。

“弱肉強食的樣子,處處陷阱的樣子……”言希淡笑,掌心的肌膚皺縮起來,“帶給你許多溫情,然後再用比溫情殘忍一百倍的現實毫不留情地瞬間瓦解摧毀的樣子;在命運欺辱你時允許你反抗,卻在你反抗的時候帶來更多的侮辱的樣子;當你為瞭一個溫暖的理由想要好好活著時,全世界卻把你看成怪物的樣子。”

阿衡凝瞭眉目不作聲,思索著什麼。

他上前,輕輕跪坐在床上,微笑著與她平視:“阿衡,比起這個世界的樣子,我更害怕你這個樣子,這樣想著東西的樣子。好像,下一秒,就要被看穿。”

阿衡註視著他,細膩清澈的目光,蹙眉:“言希,你害怕的不是我,而是自己……我隻是在思考,你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我的房間。”

他的右手拿著一桶牛奶餅幹,遞過來,有些局促:“問你,要不要吃餅幹?”

好爛的借口。阿衡嘆氣,笑,輕輕在被窩中向右挪瞭挪:“進來吧,外面很冷。”

“我真的隻是問你想不想吃餅幹。”他把臉移向一旁,有些臉紅地鉆瞭進去,小心翼翼地合瞭眼睛,卻未觸碰阿衡半分衣角。

“我知道。”阿衡把被子拉起蓋到他身上,拉瞭臺燈的線。

“還要聽這個嗎?”黑暗中,言希的指放在收音機的“Stop”按鈕上。收音機中,緩緩傳來男子特有的溫暖磁性的聲音,熱線電話告一段落,他正在播放一些流行音樂。

“這些歌,聽瞭會失眠的。”言希的頭陷在軟軟的枕上,“哪有這麼多失戀後不死不活的人,閑著沒事都出來唱情歌瞭?”

阿衡淡哂,習慣瞭。伸出胳膊,隔過言希去關收音機,卻觸到清晰細膩的指骨。

她靜止瞭,呼吸,收回手,平淡開口:“關瞭吧。”

然後,閉上眼睛,左手的指尖卻有些發麻。

“阿衡,烏水有什麼好聽的漁歌嗎?”他窸窸窣窣,翻瞭身,背對阿衡。

阿衡彎唇:“算……有吧。”她問他,“你要聽嗎?”

言希伸手,輕輕握住她的手包裹在手心,溫柔地上下晃瞭晃,點頭的姿勢。

她的聲音軟軟糯糯,其實並不適合唱清亮的漁歌。可是,即便跑調,天大的難聽,也隻讓他聽瞭。

“烏墨山裡個喲,烏墨水裡個喲,烏墨姑娘裡個哎,唱起來哎,重聚歌臺要歡喜哎,四方魚兒都來到哎;唱歌要唱漁歌哎,栽花要栽呀排對排哎,畫眉不叫無光彩哎,山歌一唱啊心開朗哎……”

言希撲哧笑瞭:“哎哎,果然,我還是比較適合聽搖滾。”

阿衡滯瞭音,睜開雙眼,眸子明亮而帶瞭痛楚:“言希,你還要聽下面的嗎?”

言希握著她的手,每一寸指節都幾乎要發燙,輕輕晃瞭晃她的指,是搖頭的姿態。

阿衡沉默,微微轉眸,那個少年,眉眼安然,是要隨時沉睡去瞭。

忽而地,她存瞭瘋狂的念頭,腦中不斷回響著,這是不是這輩子,唯一的一次,可以唱給他的機會?

她張瞭口,似乎是婉轉清揚的開始,卻始終是啞瞭喉,對瞭口型,無聲無息。

她要無聲把這漁歌唱完,隻為瞭身畔的這個少年,他在她的心上定格,這麼美好的年華,多麼難得。

“烏墨水清哎;

魚兒清水遊哎;

哥問妹哎,哪個唱得好哎;

樹上連理花半俏哎,這個風鈴吹響最動聽哎;

藕節折斷水荷連哎,那個槳子推波最清脆哎;

妹相思哎,妹真有心哥也知;

蜘蛛結網烏水口哎,水推不斷是真絲哎;

哥相思哎,哥真有心妹也知;

十字街頭賣蓮藕哎,刀斬不斷絲連絲,絲連絲哎;

哥也知來妹也知,魚兒有知聚一起哎;

花兒有知開並蒂;

鳥兒有知雙雙飛喲;

人若有知哎;

配百年哎。”

人若有知配百年。

她想,他永遠不會知道這首歌的下半段瞭,無論多麼的婉轉。然後,沉沉睡去。

那一晚,睡得真香甜。

隻是,不知過瞭多久,仿佛時鐘的刻度都要放緩,那個他,卻悄悄地坐起身,輕輕放開手心握著的她的手。

他蜷縮著雙腿,指節細長,覆在她沉睡的眉眼上,笑得很好看:“阿衡,我給你講個故事,你乖乖聽著,好不好?”

他淺淺笑著,微翹的嘴角,再幹凈不過的表情。

他說,阿衡,你知道摧毀一個男人尊嚴最快的方法是什麼嗎?阿衡我跟你說呀,很簡單的,就是找一群人,在他意識清醒可以掙紮的時候,把他輪流強暴到無法掙紮;在他失去意識的時候,用冷水把他潑醒,讓他清清楚楚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一群……男人上。

他說,阿衡,尤其指使這一切的人是你最信任、敬愛的人。

他說,阿衡,我撒瞭謊,我對爺爺說是一個人做的。爺爺問我那個人長什麼樣子,然後,我的頭好痛呀。那麼大的雨,那麼多人,該說哪一個呢?是長絡腮胡的,還是有鷹鉤鼻的?是高潮時左眼上的瘊子會變紅的,還是把我的肋骨壓斷的那個?我看得那麼清楚,清楚到能夠一筆一筆畫出來,卻無法對爺爺描述出來。很奇怪是不是……

他說,阿衡,思莞也知道的呀。我對他也撒瞭謊,我說是一個女人做的,然後,我說我被下瞭藥。可是,阿衡,事實上,我沒有被下藥啊,那麼清醒……

他說,阿衡,我的阿衡,你會不會也像林彎彎那樣,從思莞那裡得知內情的時候,同情地看著我卻一直強忍著嘔吐,會不會……

他說,阿衡,會不會,如果不同樣對你撒謊,連你也覺得我骯臟?會不會……

他右掌壓在枕上,支撐瞭整個身體,赤著腳踝,安靜地看著阿衡,就是那樣把時間停止的安靜,緊緊盯著她,是困獸的悲傷和絕望。

阿衡,阿衡,信人則傷。我不信人瞭,是否就不傷心。

阿衡,如果是你,我寧願不信。

《十年一品溫如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