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韶華轉眼是此冬

思莞七月份獨木橋走得極是順利,被Q大錄取,學瞭金融,在大院裡的各傢孩子中,是一等一的尖子。溫傢臉上十分有光,連帶的,大傢看阿衡的眼光也熱切許多。

原本阿衡以為,思莞饒是上大學也不會離開傢的,因為這裡有言希。可是,他卻收拾瞭東西,搬到瞭學校的公寓中。

他走的那一天,言希還是躲在她的身後,大眼睛幹凈懵懂地望著思莞。

思莞伸出手,修長的指節,還帶著陽光揉入的溫度,想要觸摸那個少年的發,卻被他躲開,後退瞭一步。

思莞微笑瞭,漂亮的酒窩,陽光燦爛的眼睛,他走上前一步,不顧那個少年的掙脫,緊緊地擁抱瞭他。

然後,放瞭手,由著這個眼睛大大的少年重新縮回木偶中。

他說:“阿衡,我要試著‘戒毒’瞭。”

阿衡抬眼,望著他,目光溫和。

思莞他,也要放手瞭……

思莞微笑著,目光帶著說不清的憐惜:“阿衡,你今年十八歲瞭,是嗎?”

阿衡慎重地點頭。

“你明年十九歲,後年二十歲,然後會走到三十歲,會結婚,會生子,會有一個完整的傢,會有一份很好的工作;等到四十歲,會擔心兒女的成長,會在工作中感到疲憊,會偶爾想要和同樣忙碌拼搏的丈夫在林間散步;到瞭五十歲,兒女長大瞭,漸漸離開傢,你會和丈夫彼此依靠,所謂相濡以沫;六十歲,含飴弄孫,享盡天倫;七十歲,坐在搖椅上,回想一生,興許合上眼睛,這一生已經是個瞭斷。”

思莞淡淡敘來,平靜地看向言希,眸中滿是痛苦和掙紮。

阿衡抿抿唇,心中有些惶恐,明知思莞說的全都是她所期望的幸福,卻覺得遺漏瞭什麼。她脫口而出:“言希呢……”

“當你十八歲的時候,他十七歲;當你十九歲的時候,他十七歲;當你七十歲的時候,言希依舊是十七歲。他這一輩子興許都不會再長大,而你不經意,已老。你說,言希還會在哪裡?”

言希笑顏中的七連環,在陽光下,閃著銀色的冷光,很晃眼。

她退瞭一步,微笑著牽起少年的手,指間若素,溫軟平和:“畢竟,他還活著,是不是?”

思莞輕笑,看著榕樹下的兩個身影:“阿衡,我現在試著,離開言希,看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他朝,你覺得累瞭,或者,言希不再依賴你,把他托付給我,好嗎?”

高三開始瞭,小蝦如願以償考上瞭西林,何爺爺身體本來虛弱,逢瞭喜事也硬朗許多。

Mary譏諷:“裝什麼勤奮,你丫以為牛拉到西山就不是牛瞭?”

辛達夷拍案,擼胳膊:“郭老師,我不要和這個死人妖坐一起,他影響我學習,您老管不管!”

郭女士咳,裝作沒聽清:“辛達夷,上課不要大聲喧嘩!”

男生群呸:“大姨媽,你他媽別拿天仙不當女神,八輩子修的福能和Mary同桌兩年!”

辛達夷寬淚,指:“老子早晚曝光你的性別,你丫等著!”

肉絲冷笑:“等著什麼?等著你丫宣傳大姨媽暗戀人妖不成反而甘願當人妖的受啊?”

辛少憤怒瞭:“奶奶的,別說老子是直的,就是彎的,也是攻,並且總攻!!!”

肉絲嗤笑:“你攻?你攻冰箱還是遊戲機?”

阿衡被口水嗆到,憋笑憋得痛苦。

“總算是笑瞭。”肉絲撩瞭眼角,看到阿衡的笑顏,也笑瞭,眉眼如畫,像極玫瑰花瓣。

不知道思莞那小子對她說瞭什麼,整天愁雲慘霧的,沒有一絲笑模樣。

阿衡微笑:“Mary,我七十歲的時候,真的很想躺在搖椅上,什麼都不去想。”

Mary一頭霧水:“什麼意思?”

阿衡輕輕開口,閉瞭眼睛,唇角是溫和的笑意:“我一直想要一個傢,完整的,隻屬於我。我的身旁,有我的丈夫,我的孩子,他們是我最親最親的人。我會學著做一個很好的妻子,很好的母親。當他們快樂時,分享他們的快樂;當他們傷心時,把快樂分給他們。而當我很辛苦、很失敗的時候,看到他們會覺得擁有瞭全世界。這樣的傢,才是我一直想要的。”

辛達夷轉身,看瞭她半天,挑起濃眉,粗著嗓子開口:“這樣,很好。”

阿衡猛地睜開眼睛,目光犀利而平靜:“即使你們心中有許多不滿,也是無法質疑這樣的人生嗎?隻因為這是我選擇的,所以無法也無能為力嗎?”

辛達夷愣瞭:“難道不是?你的人生,別人怎麼能替你妄下決定。”

天越來越冷瞭,似乎離冬天越來越近。思莞上大學許久,並未正經回傢住過幾天。

聽Mary說,他已經和林彎彎分手,那女孩要死要活甚至跑到傢中鬧,看到客廳中坐在母親身旁的言希,煞白瞭臉,一句話未說便離去。

阿衡送客出門,林彎彎看著她,眼中滿是疑惑和難堪:“你不怕他嗎?”

“他”,是指言希嗎?

阿衡笑:“怕他什麼?”

林彎彎惱怒:“溫衡,我不是告誡過你,離言希遠一點嗎?被他沾上,你一輩子都毀瞭。”

阿衡若有所思:“林彎彎,你真的是喜歡思莞的嗎?”

林彎彎臉更煞白:“思莞長相英俊,溫柔體貼,人又這麼優秀……”

阿衡笑:“如果和他在一起,一輩子,再無挫折,對不對?”轉眼,掩瞭笑意,合門,淡淡開口,“林小姐,再見,啊,不,再也不見。”

溫媽媽搖頭:“這樣的女孩子傢貿貿然跑到別人傢,看著實在不像有傢教的。你和思爾以後要是這樣,我一定要罵你們的。”

阿衡挽住母親的手臂,微笑:“媽媽,昨天我帶言希去醫院檢查,鄭醫生說言希可能下一秒恢復,也可能一輩子就這樣瞭。”

溫母嘆氣,心中有些不是滋味:“阿衡,你以後是要和你哥哥一樣,念最好的大學的。”

阿衡點頭,溫和回答:“我會的。”

溫母瞅著她半天,又看瞭沙發上的言希一眼:“有我們溫傢在,你以後想找什麼樣的工作,都成。”

阿衡微笑:“我知道。”

做母親的橫瞭心,開瞭口,不忍卻也硬下心腸:“你再大些,我和你爸爸會給你找個品貌相當的孩子,你看怎麼樣?”

阿衡望著窗外,天色已晚,起瞭身,緊緊握住言希的手。

那人對她笑,滿眼的天真無知。

“媽媽,天晚瞭,我們該回去瞭。”

溫媽媽搖頭,不贊同她逃避的態度:“阿衡,這是你必須要面對的問題,除非你和小希一樣,被時光挽留,永遠不會長大。”

阿衡轉身,滿眼淚光:“媽媽,那我,長大瞭,嫁給言希好不好?我不要兒子,不要女兒瞭,好不好?我不要搖椅瞭,好不好?”

這樣,好不好?

言希用手捂住瞭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帶著一絲迷惑。

緩緩的,有暖暖熱熱的液體淌過他的手心,一片濡濕。

灼熱的溫度,他縮回瞭手。

好痛好痛,不是鼻子,不是手,不是腳,不是眼睛,那是哪裡?為什麼這麼痛?木偶為什麼會痛?……

她哽咽著,不曉得是歡喜還是悲愴:“言希,你等我長大,我們一起結婚好不好?”

去年的時候,B市無雪。今年,卻是一入瞭十二月份,就降瞭溫。

思莞打電話回傢,笑說:“天氣預報未來幾天都要大幅降溫,後天初雪,你們可要趕緊加棉衣。”

阿衡微笑著,看言希早已被她裝扮成小熊模樣,底氣足瞭:“你放心,今年言希一定百分百不會感冒。以前是他不聽話,不好好穿衣服才總感冒來著。”

思莞沉默,半晌才開口:“那就好。”

他不舍得掛電話,東拉西扯。阿衡笑瞭,把笨重小熊拽到身旁,話筒放到他的耳畔。

言希是看到電話就激動的,抱著電話,樂呵呵的。聽著話筒對面絮絮叨叨,聽不懂,就使勁用手拉圍巾。好緊好緊,好難過……他像個孩子,拽著暖暖的向日葵圍巾。

阿衡佯裝沒看到,為瞭防止他凍著,繞瞭這麼多圈,依言希現在的智商,想解開,實在是白日做夢。

小孩子憋得臉通紅,還是解不開,然後,開始,用牙咬,咬咬咬……

阿衡怒吼:“呀,言希,不準學小灰!”

他不知何時,趁她不註意,和小灰臭味相投,每天學著小灰在毛地毯上滾來滾去,總是滾瞭一身的狗毛。所幸,沒有過敏。

思莞本來叮囑著言希“你要乖,你要多穿衣服多多聽話”,嘴皮子利索極瞭,突然被阿衡的吼聲嚇瞭一大跳,手一抖,手機啪嘰摔到瞭地上。

通話結束。

阿衡納悶,思莞怎麼不說一聲就掛電話瞭,可是註意力終究在言希滴在圍巾上的口水上,黑瞭小臉,拿抽紙擦沾瞭口水的向日葵。

無論是不是生病,這人口水一向豐沛。

然後,多年後,某人調戲某寶寶,做嫌棄狀:“哎哎,媳婦兒,你看,他又流口水瞭,這麼多口水,不知道像誰……”回眸,痛心疾首。

阿衡無語問蒼天,是呀是呀,不知道是誰的優良基因,寶寶一天報廢一條小毛巾,吐泡泡跟泡泡龍一個德性。

他不記得她的名字,教瞭千百遍的“言希、阿衡”也不會念出聲,就像是一個代號,在他的心中,隱約地有瞭無可替代。

這個模樣,阿衡習慣瞭,預備著一輩子,就算是思莞來瞭,她也必然會拒絕托付。

言希是一個寶,即便長不大,永遠停滯在舊時光中,也隻是她的寶。

她離賢妻良母的夢想好像又遠瞭許多。

阿衡感冒瞭,頭昏昏沉沉的,便把言希送到瞭溫傢。傳染瞭可是不得瞭。

她笑瞇瞇地拍瞭拍他的手套:“言希,你乖乖在這裡待幾天,等我病好瞭就來接你。”

言希學她,也笑瞇瞇的。

溫母趕她回去,叮囑她好好躺著,用溫水服藥。她在阿衡面前,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媽媽。

阿衡吸吸鼻子,昏昏沉沉,看著母親微笑:“媽媽,要是我沒有生病,很想抱抱你。”

然後,轉身,揮揮手,在寒風中離去。

言希意識到什麼,哇地哭瞭出來,要去追阿衡。

溫母拉住瞭他,抱在瞭懷中,小聲哄著:“乖,寶你乖,阿衡隻是生病瞭,你跟著她,她的病會更重的。”然後,想起女兒走時的那句話,眼角潮濕,又溫柔地抱瞭抱少年。

阿衡,媽媽這麼抱著你這麼喜歡的言希,可以等同於抱著你嗎?

阿衡,這樣,你會不會不那麼辛苦……

她縮在被窩中睡得天昏地暗,迷糊中咳嗽瞭,可是四周那麼安靜,那麼放松,一點也不想要醒來。

她想要好好地睡一覺,就算是龍卷風來瞭,也不想醒過來。

她真的很累很累,是一種踩在棉花上,身體完全被掏空透支的感覺……

黑甜鄉中一片寧謐,這個世界,很溫暖、很安全。放松瞭所有的力,隻剩下指間,握著什麼,卻不敢輕易放手。

上天知道,丟瞭,憑她這點資質,是再也找不回來的。

那是她認定的人,她為瞭他,放棄瞭最愛的搖椅。她不曾奢求他還會記起這樣一個少女,可是,能不能不要讓她丟瞭這樣一個小少年……

她醒來時,床前坐著一個人,伶仃的身影,紫紅的毛衣,黑發垂額,明眸淡然。

是他。

她掙紮著起來,笑著問他:“你怎麼跑過來瞭?是不是瞞著媽媽偷跑過來的?不聽話!”

他看著她,眉眼依舊幹凈漂亮,可是,看起來,又似乎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阿衡輕輕拉瞭拉他的手,卻發現他忘瞭戴手套,指尖有些冰涼。捂住瞭,放進被窩,開始嚇他:“又不戴圍巾、不戴手套,凍著瞭,要吃很苦很苦的藥,要打針,這麼粗的針管!”

她比畫著針管的粗細,少年的唇角卻有瞭溫柔促狹的笑意。

阿衡揉眼,以為自己眼花瞭,他卻把她抱起,小心翼翼的。

拉開窗,含著霧氣的窗,一層冰凌結著的霜花美麗盛開,外面已然是白色的世界。

飄飛的雪花鵝毛一般悠悠落下,那是一年韶華落盡的餘音,是白雪皚皚的時光的流淌。

初雪呀。

阿衡笑,在言希懷中,有些不安。他抬起頭那人卻低瞭頭,有些涼的半邊面龐輕輕貼在她的臉上,緩緩地,淚水濡濕瞭整張面孔。

他許久未開口,此時,卻沙啞著嗓子,幹澀地發音:“阿衡,我回來瞭。”

阿衡,我回來瞭。

遵守諾言,第一個,見到瞭你。

《十年一品溫如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