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化

我像隻秤砣一般,搖搖擺擺,一直往下沉去……沉去……

也不知道過瞭多久,仿佛已經很多年後,又仿佛隻是一夢初醒,胸口的壓痛讓我忍不住張開嘴,“哇”地吐出一攤清水。

我到底喝瞭多少水啊……吐得我都精疲力竭瞭。

我把一肚子的水吐得差不多瞭,這才昏昏沉沉躺在那裡,刺眼的太陽照得我睜不開眼睛,我用盡力氣偏過頭,看到臉畔是一堆枯草,然後我用盡力氣換瞭個方向,看到臉畔是一堆土石。

刺客的袍角就在不遠處,哎,原來白淹瞭一場,還是沒死,還是刺客,還是生不如死地被刺客挾制著。

我實在沒力氣,一說話嘴裡就往外頭汩汩地冒清水,我有氣無力地說:“要殺要剮……”

刺客沒有搭腔,而是用劍鞘撥瞭撥我的腦袋,我頭一歪就繼續吐清水……吐啊吐啊……我簡直吐出瞭一條小溪……

我閉上瞭眼睛。

昏然地睡過去瞭。

夢裡似乎是在東宮,我與李承鄞吵架。他護著他的趙良娣,我狠狠地同他吵瞭一架。他說:“你以為我稀罕你救父皇麼?別以為這樣我就欠瞭你的人情!”我被他氣得吐血,我說我才不要你欠我什麼人情呢,不過是一劍還一劍,上次你在刺客前救瞭我,這次我還給你罷瞭。我嘴上這樣說著,心裡卻十分難過,竟然流下淚來。我流淚不願讓他瞧見,所以伏在熏籠上,那熏籠真熱啊,我隻伏在那裡一會兒,就覺得皮肉筋骨都是灼痛,痛得我十分難受。

我抬瞭抬眼皮子,眼睛似乎是腫瞭,可是臉上真熱,身上倒冷起來,一陣涼似一陣,冷得我牙齒格格作響。是下雪瞭麼?我問阿渡,阿渡去牽我的小紅馬,阿爹不在,我們正好悄悄溜出去騎馬。雪地裡跑馬可好玩瞭,凍得鼻尖紅紅的,沙丘上不斷地有雪花落下來,芨芨草的根像是阿爹的胡子,彎彎曲曲有黑有白……阿爹知道我跑到雪地裡撒野,一定又會罵我瞭……

李承鄞沒有見過我的小紅馬,不知道它跑得有多快……為什麼我總是想起李承鄞呢,他對我又不好……我心裡覺得酸酸的,不,他也不算對我不好,隻是我希望他眼裡唯一的人就是我……但他偏偏有瞭趙良娣……李承鄞折斷瞭那支箭,我想起他最後倉促地叫瞭我一聲,他叫:“小楓……”如果我沒辦法活著回去,他一定也會有點傷心吧……就不知道他會傷心多久……

我用盡力氣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不是在河邊草窠裡瞭,而是在一間不大的屋子裡,外頭有月光疏疏地漏進來,照得屋子裡也不算太黑,今天應該是上元節瞭啊……十裡燈華,九重城闕,八方煙花,七星寶塔,六坊不禁,五寺鳴鐘,四門高啟,三山同樂,雙往雙歸,一派太平……應該是多繁華多熱鬧的上元節啊……現在這熱鬧跟我一點兒關系都沒有瞭……我盼瞭一年的上元燈節,結果這熱鬧都沒有趕上……我全身發冷,不斷地打著寒戰,才發現自己身上竟然裹著一襲皮裘。雖然這皮子隻是尋常羊皮,但是絨毛纖彎,應該極保暖,隻是我終於知道自己是在發燒,那皮裘之外還蓋著一床錦被,但我仍舊不停地打著寒戰。

我的眼睛漸漸適應黑暗,這屋子裡堆滿瞭箱籠,倒似是一間倉房。那個刺客就坐在不遠處,看我緩緩地醒過來,他不聲不響地將一隻碗擱在我手邊。我碰到瞭那隻碗,竟然是燙的。

“薑湯。”

他的聲音還是那種怪腔調,我虛脫無力,根本連說話都像蚊子哼哼:“我……”

我拿不起那隻碗。

我就害過一回病,那次病把我折騰得死去活來,現在我終於又害瞭一次病,平常不病就是要不得,一病竟然就這樣。我試瞭兩次,都手腕發酸,端不起那碗。

我都沒指望,也懶得去想刺客為什麼還給我弄瞭碗薑湯,這裡又是哪裡。可是總比河邊暖和,這屋子雖然到處堆滿瞭東西,但畢竟是室內,比風寒水湍的河邊,何止暖和十倍。

刺客走過來端起那碗薑湯,將我微微扶起,我喉頭劇痛,也顧不瞭這許多瞭,一手扶著碗,大口大口吞咽著薑湯。湯汁極其辛辣,當然非常難喝,可是喝下去後整個人血脈似乎都開始重新流動,我突然嗆住瞭。

我咳得面紅耳赤,本來扶著碗的手也拿捏不住似的,不斷地抖動。那刺客見我如此,便用一隻手端著碗,另一隻手在我背上拍瞭拍,我慢慢地緩瞭一口氣,突然一伸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扯下瞭他臉上蒙的佈巾。

本來以他的身手,隻要閃避就可以避開去的,可是他若是閃避,勢必得放手,而他一放手,我的後腦勺就會磕在箱子上。我原本是想他必然閃避,然後我就可以打碎瓷碗,說不定趁亂可以藏起一片碎瓷,以防萬一。沒想到他竟然沒有放手閃避,更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佈巾扯掉後的那張臉。

我呆呆地瞧著他,月光皎潔,雖然隔著窗子透進來,但我仍舊認識他。

顧劍!

怎麼會是他?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湧到瞭頭頂,我問:“為什麼?”

他並沒有回答我,而是慢慢放下那隻碗。

我又問瞭一遍:“為什麼?”

為什麼會是他?為什麼他要去挾持陛下?為什麼他不惜殺瞭那麼多人?為什麼他要擄來我?為什麼?這一切是為什麼?

我真是傻到瞭極點,天下有這樣的武功的人會有幾個?我怎麼就沒有想到,以刺客那樣詭異的身手,天下會有幾個這樣的人?

我還傻乎乎地射出鳴鏑,盼著顧劍來救我。

阿渡生死不明,顧劍是我最後的希望,我還盼著他能來救我。

為什麼?

他淡淡地說:“不為什麼。”

“你殺瞭那麼多人!”我怒不可遏,“你到底是想要做什麼?為什麼要挾持陛下?”

顧劍站起來,窗子裡漏進來的月光正好照在他的肩上,他的聲調還是那樣淡淡的:“我想殺便殺,你如果覺得不忿,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

“你把阿渡怎麼樣瞭?”我緊緊抓著他的袖子,“你若是敢對阿渡不利,我一定殺瞭你替她報仇。”

顧劍道:“我沒殺阿渡,信與不信隨便你。”

我暫且松瞭口氣,放軟瞭聲調,說道:“那麼你放我回去吧,我保證不對人說起,隻作是我自己逃脫的。”

顧劍忽然對我笑瞭笑:“小楓,為什麼?”

我莫名其妙:“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你待李承鄞那麼好?他到底有什麼好的?他……他從來就是利用你。尤其現在他娶瞭一個女人又一個女人,你常常被那些女人欺負,連他也欺負你,將來他當瞭皇帝,會有更多的女人,會有更多的人欺負你。你為什麼待李承鄞那麼好?難道就是因為西涼,你就犧牲掉自己一輩子的幸福,守在那冷冷清清的深宮裡?”

我怔瞭怔,說道:“西涼是西涼,可是我已經嫁給他瞭,再說他對我也不算太差……”

“他怎麼對你不差?他從前一直就是利用你。你知道他在想什麼嗎?你知道他在算計什麼嗎?小楓,你鬥不贏,你鬥不贏那些女人,更鬥不贏李承鄞。現在他們對西涼還略有顧忌,將來一旦西涼對中原不再有用處,你根本就鬥不贏。”

我嘆瞭口氣,說道:“我是沒那麼多心眼兒,可是李承鄞是我的丈夫,我總不能背棄我的丈夫。”

顧劍冷笑:“那如果是李承鄞背棄你呢?”

我打瞭個寒噤,說:“不會的。”

第一次遇上刺客,他推開我;第二次在鳴玉坊,他攔在我前頭。每次他都將危險留給自己,李承鄞不會背棄我的。

顧劍冷笑道:“在天下面前,你以為你算得瞭什麼——一個人如果要當皇帝,免不瞭心硬血冷。別的不說,我把你擄到這裡來,你指望李承鄞會來救你麼?你以為他會急著來救你麼?可今天是上元,金吾禁馳,百姓觀燈。為瞭粉飾太平,上京城裡仍舊九門洞開,不禁出入。你算什麼——你都不值得李傢父子不顧這上元節……他們還在承天門上與民同樂,哪顧得瞭你生死未卜。我若是真刺客,就一刀殺瞭你,然後趁夜出京,遠走高飛……再過十天八天,羽林軍搜到這裡,翻出你的屍體,李承鄞亦不過假惺惺哭兩聲,就把他的什麼趙良娣立為太子妃,誰會記得你,你還指望他記得你?”

我低著頭,並不說話。

顧劍拉起我的手:“走吧,小楓,跟我走吧。我們一起離開這裡,遠離那個勾心鬥角的地方,我們到關外去,一起放馬、牧羊……”

我掙脫瞭他的手,說道:“不管李承鄞對我好不好,這是我自己選的路,也是阿爹替西涼選的路,我不能半道逃走,西涼也不能……”我看著他,“你讓我走吧。”

顧劍靜靜地瞧著我,過瞭好一會兒,才斷然道:“不行。”

我覺得沮喪極瞭,也累極瞭,本來我就在發燒,喉嚨裡像有一團火似的。現在說瞭這麼多的話,我覺得更難過瞭,全身酥軟無力,連呼吸都似乎帶著一種灼痛。我用手撫著自己的喉嚨,然後慢慢地退回箱子邊去,有氣無力地倚在那裡。

他本來還想對我說什麼,但見我這個樣子,似乎有些心有不忍,於是將話又忍回去,隻問我:“你想不想吃什麼?”

我搖瞭搖頭。

他卻不泄氣,又問:“問月樓的鴛鴦炙,我買來給你吃,好不好?”

我本來搖瞭搖頭,忽然又點瞭點頭。

他替我將被子掖得嚴實些,然後說道:“那你先睡一會兒吧。”

我闔上眼睛,沉沉睡去。

大約一柱香功夫之後,我重新睜開眼睛。

屋子裡依舊又黑又靜,隻有窗欞裡照進來淡淡的月光,朦朧地映在地下。我爬起來看著月亮,月色皎潔如銀,今天是正月十五,上元佳節,月亮這麼好,街上一定很熱鬧吧。

我裹緊瞭皮裘,走過去搖瞭搖門,門從外頭反鎖著,打不開。我環顧四周,這裡明顯是一間庫房,隻有墻上很高的地方才有窗子,那些窗子都是為瞭透氣,所以築得極高,我伸起手來也觸不到。

不過辦法總是有的,我把一隻箱子拖過來,然後又拖瞭一隻箱子疊上去,這樣一層層壘起來,仿若巨大的臺階。那些箱子裡不知道裝的是什麼,幸好不甚沉重。可是我全身都發軟,手上也沒什麼力氣,等我把幾層箱子終於壘疊到瞭窗下,終究是累瞭一身大汗。

我踩著箱子爬上去,那窗欞是木頭雕花的,掰瞭一掰,紋絲不動,我隻得又爬下來,四處找稱手的東西,打開一隻隻箱子,原來箱子裡裝的全是綾羅綢緞。不知道哪傢有錢人,把這麼漂亮的綢緞全鎖在庫房裡,抑或這裡是綢緞莊的庫房。我可沒太多心思胡思亂想,失望地關上箱子,最後終於看到那隻盛過薑湯的瓷碗。

我把碗砸碎瞭,選瞭一個梭角鋒利的碎片,重新爬上箱子去鋸窗欞。

那麼薄的雕花窗欞,可是鋸起來真費勁,我一直鋸啊鋸啊……把手指頭都割破瞭,流血瞭。

我突然覺得絕望瞭,也許顧劍就要回來瞭,我還是出不去。他雖然不見得會殺我,可是也許他會將我關一輩子,也許我將來永遠也見不著阿渡,見不著李承鄞瞭。

我隻絕望瞭一小會兒,就打起精神,重新開始鋸那窗欞。

也不知道過瞭有多久,終於聽到“咔嚓”一聲輕響,窗欞下角的雕花終於被我鋸斷瞭。我精神大振,繼續鋸另一角,兩隻角上的雕花都鋸斷瞭之後,我用力往上一掰,就將窗欞掰斷瞭。

我大喜過望,可是這裡太高瞭,跳下去隻怕要跌斷腿。我從箱子裡翻出一匹綢子,將它一端壓在箱子底下,然後另一端拋出瞭窗子。我攀著那綢帶,翻出瞭窗子,慢慢往下爬。

我手上沒有什麼力氣瞭,綢帶一直打滑,我隻得用手腕挽住它,全身的重量都吊在手腕上,綢帶勒得我生疼生疼,可是我也顧不上瞭。我隻擔心自己手一松就跌下去,所以很小心地一點一點地放,一點一點地往下降。到最後腳尖終於觸到地面的時候,我隻覺得腿一軟,整個人就跌滾下來瞭。

幸好跌得不甚痛,我爬起來,剛剛一直起身子,突然看到不遠處站著一個人。

顧劍!

他手裡還提著食盒,正不動聲色地看著我。

我隻好牽動嘴角,對他笑瞭笑。

然後,我馬上掉頭就跑。

沒等我跑出三步遠,顧劍就將我抓住瞭,一手扣著我的腕脈,一手還提著那食盒。

我說:“你放我走吧,你把我關在這裡有什麼用?我反正不會跟你走的。”

顧劍突然冷笑瞭一聲,說道:“放你走也行,可是你先跟我去一個地方,隻要你到瞭那裡還不改主意,我就放你走。”

我一聽便覺得有蹊蹺,於是警惕地問:“什麼地方?”

“你去瞭自然就知道瞭。”

我狐疑地瞧著他,他說:“你若是害怕就算瞭,反正我也不願放你走,不去就不去。”

有什麼好怕的,我大聲道:“你說話算話?”

顧劍忽然笑瞭笑:“隻要你說話算話,我便說話算話。”

我說:“那可等什麼,快些走吧。”

顧劍卻又頓瞭一頓,說:“你不後悔?”

“有什麼好後悔的。”我念頭一轉,“你也沒準會後悔。”

顧劍笑瞭笑,說:“我才不會後悔呢。”

他放下食盒,打開盒蓋,裡面竟然真的是一盤鴛鴦炙。他道:“你先吃完瞭我們再去。”

我本來一點胃口都沒有,可是看他的樣子,不吃完肯定不會帶我走,所以我拿起筷子就開始吃那盤鴛鴦炙。說實話我嗓子非常疼,而且嘴裡發苦,連舌頭都是木的,鴛鴦炙嚼在口中,真的是一點兒味道都沒有。可是我還是很快就吃完瞭,把筷子一放,說:“走吧。”

顧劍卻看著我,問我:“好吃嗎?”

我胡亂點瞭點頭,他並沒有再說話,隻是抬頭瞧瞭瞧天邊的那輪圓月,然後替我將皮裘拉起來,一直掩住我的大半張臉,才說:“走吧。”

顧劍的輕功真是快,我隻覺得樹木枝葉從眼前“刷刷”地飛過,然後在屋頂幾起幾落,就轉到瞭一堵高墻之下。

看著那堵墻,我突然覺得有點兒眼熟。

顧劍將我一拉,我就輕飄飄跟著他一起站上瞭墻頭。到瞭墻頭上我忍不住偷偷左顧右盼瞭一番,這一看我就傻瞭。

墻內皆是大片的琉璃瓦頂,鬥拱飛簷,極是宏偉,中間好幾間大殿的輪廓我再熟悉不過,因為每次翻墻的時候我總是首先看到它們。我張口結舌,東宮!這裡竟然是東宮!我們剛剛出來的地方,就是東宮的宮墻之內。

顧劍看著我呆若木雞,於是淡淡地道:“不錯,剛才我們一直在東宮的庫房裡。”

我咬住自己的舌尖不說話,我悔死瞭,我應該從窗子裡一翻出來就大叫大嚷,把整個東宮的羽林軍都引過來,然後我就安全瞭。顧劍本事再大,總不能從成千上萬的羽林軍中再把我搶走……我真是悔死瞭。

可是現在後悔也沒有用瞭。顧劍拉著我躍下高墻,然後走在人傢的屋頂上,七拐八彎,又從屋頂上下來,是一戶人傢的花園,從花園穿出來,打開一扇小門,整個繁華的天地,轟然出現在瞭我的面前。

每到這一夜,到處都是燈,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幾乎全天下所有人都湧上街頭,幾乎全天下所有的燈都掛在瞭上京街頭。遠處墨海似的天上,遠遠懸著一輪皓月,像是一面又光又白的鏡子,低低的;又像是湯碗裡浮起的糯米丸子,白得都發膩,咬一口就會有蜜糖餡流出來似的。月色映著人傢屋瓦上薄薄的微霜,越發顯得天色清明,可是並不冷,晚風裡有焰火的硝氣、姑娘們身上脂粉的香氣、各色吃食甜絲絲的香氣……夾雜著混合在一起,是上元夜特有的氣息……街坊兩旁鋪子前懸滿瞭各色花燈,樹上掛著花燈,坊間搭起瞭竹棚,棚下也掛滿瞭燈。處處還有人舞龍燈,舞獅燈,舞船燈……

我和顧劍就走進這樣的燈海與人潮裡,隻覺得四面八方都是人,都是燈。我們從洶湧的人流中走過去,那一盞盞燈在眼前,在身後,在手邊,在眉上……一團團光暈,是黃的,是粉的,是藍的,是紫的,是紅的,是綠的……團團彩暈最後看得人直發暈。尤其是跑馬燈,一圈圈地轉,上頭是刺繡的人物故事;還有波斯的琉璃燈,真亮啊,亮得晃人眼睛;架子燈,一架子排山倒海似的燈組成巨大的圖案字跡;字謎燈,猜出來有彩頭;最為宏大的是九曲燈,用花燈組成黃河九曲之陣,人走進花燈陣裡,很容易就迷瞭路,左轉不出來,右轉不出來……據說是上古兵法之陣,可是左也是燈,右也是燈,陷在燈陣裡人卻也不著急,笑吟吟繞來繞去……

這樣的繁華,這樣的熱鬧,要是在從前,我不知要歡喜成什麼樣子。可是今天我隻是低著頭,任由顧劍抓著我的手,默默地從那些燈底下走過去。街頭亂哄哄地鬧成一團,好多人在看舞龍燈,人叢擠得委實太密,顧劍不由得停瞭下來。那條龍嘴裡時不時還會噴出銀色的焰火,所有人都嘖嘖稱奇。突然那龍頭一下子探到我們這邊,“砰”地噴出一大團焰火,所有人驚呼著後退,那團火就燃在我面前,我嚇得連眼睛都閉上瞭,被人潮擠得差點往後跌倒,幸得身後的顧劍及時伸手扶住我,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才發現他將我半摟在自己懷裡,用袖子掩著我的臉。

我不做聲,隻是用力掙開他的手,幸得他也沒有再勉強我,隻是抓著我的胳膊繼續往前走。

剛剛過瞭南市街,突然聽到唿哨一聲,半空中“砰”的一響,所有人盡皆抬起頭,隻見半邊天上盡是金光銀線,交錯噴出一朵碩大的花,映得一輪明月都黯然失色。原來是七星塔上開始鬥花瞭。

七星塔上便像是堆金濺銀一般,各色焰火此起彼伏,有平地雷、牡丹春、太平樂、百年歡等種種花樣,一街的人盡仰頭張望,如癡如狂。顧劍也在抬頭看鬥花,春夜料峭的寒風吹拂著他的頭巾,我們身後是如海般的燈市,每當焰火亮起的時候,他的臉龐就明亮起來,每當焰火暗下去的時候,他的臉龐也隱約籠入陰影裡。在一明一暗的交錯中,我看著他。

其實我在想,如果我這個時候逃走,顧劍未見得就能追得上我吧,街上有這麼多人,我隻要逃到人群裡,他一定會找不到我瞭。

可是他抓著我的胳膊,抓得那樣緊,那樣重,我想我是掙不開的。

街兩邊連綿不絕的攤鋪上,叫賣著雪柳花勝春幡鬧蛾兒,金晃晃顫巍巍,一眼望過去讓人眼睛都花瞭,好不逗人喜歡。我耷拉著眼皮,根本都不看那些東西。偏偏有個不長眼的小販攔住瞭我們,興沖沖地向顧劍兜售:“公子,替你傢娘子買對花勝吧!你傢娘子長得如此標致,再戴上我們這花勝,簡直就是錦上添花,更加好看!十文錢一對,又便宜又好看!公子,揀一對花勝吧!”

顧劍手一揮,我以為他要揮開那名小販,誰知道他竟然挺認真地挑瞭兩支花勝,然後給瞭那小販十文錢。

他說:“低頭。”

我說:“我不喜歡這些東西。”他卻置若罔聞,伸手將那花勝簪到我發間。簪完瞭一支,然後又簪上另一支。

因為隔得近,他的呼吸噴在我臉上,暖暖的,輕輕的,也癢癢的。他身上有淡淡的味道,不是我日常聞慣瞭的龍涎香沈水香,而是說不出的一種淡淡香氣,像是我們西涼的香瓜,清新而帶著一種涼意。戴完之後,顧劍拉著我的手,很認真地對著我左端詳,右端詳,似乎唯恐簪歪瞭一點點。我從來沒被他這麼仔細地看過,所以覺得耳朵根直發燒,非常地不自在,隻是催促他:“走吧。”

其實我並不知道他要帶我到哪裡去,他似乎也不知道,我們在繁華熱鬧的街頭走走停停,因為人委實太多瞭。人流像潮水一般往前湧著,走也走不快,擠也擠不動。

一直轉過最後一條街,筆直的朱雀大街出現在眼前。放眼望去,承天門外平常警蹕的天街,此時也擠滿瞭百姓,遠處則是燈光璀璨的一座明樓。

我有點兒猜到他要帶我到什麼地方去瞭,忽然就覺得害怕起來。

“怎麼?不敢去瞭?”顧劍還是淡淡地笑著,回頭瞧著我,我總覺得他笑容裡有種譏誚之意,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的笑根本不是這樣子的。那時候他穿著一身月白袍子,站在街邊的屋簷底下,看著我和阿渡在街上飛奔。

為什麼現在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我自欺欺人地說道:“你到底想怎麼樣?”

“哀莫大於心死。”他的口氣平淡,像是在說件小事,“我心死瞭,所以想叫你也死心一回。”

我沒有仔細去聽他說的話,隻是心不在焉地望著遠處的那座高聳的城樓。那就是承天門,樓上點瞭無數盞紅色紗燈,夾雜著大小各色珠燈,整座樓臺幾乎是燈綴出的層疊明光,樓下亦簇圍著無數明燈,將這座宮樓城門輝映得如同天上的瓊樓玉宇。走得越近,看得越清楚。樓上垂著朱色的帷幕,被風吹得飄拂起來,隱約可以看到帷幕後的儀仗和人影。宮娥高聳的發髻和窈窕的身影在樓上走動,燈光將她們美麗的剪影映在帷幕上,我忽然想起從前在街頭看過的皮影戲。這麼高,這麼遠,這麼巍峨壯麗的承天門,樓上的一切就像是被蒙在白紙上的皮影戲,一舉一動,都讓我覺得那樣遙不可及。

隱約的樂聲從樓上飄下來,連這樂聲都聽上去飄渺而遙遠,樓下的人忽然喧嘩起來,因為樓上的帷幕忽然揭開瞭一些,宮娥們往下拋撒著東西,人們哄鬧著爭搶,我知道那是太平金錢,由內局特鑄,用來賞賜給觀燈的百姓。那些金錢紛揚落下,落在天街青石板的地面上,鏗然作響,像是一場華麗的疾雨。天朝富貴,盛世太平,盡在這場疾雨的丁丁當當聲中……幾乎所有人都蹲下去撿金錢,隻有我站在那裡,呆呆地看著承天門上。

因為我終於看到瞭李承鄞,雖然隔得這麼遠,可是我一眼就看到瞭他。他就半倚在樓前的欄桿上,在他身後,是華麗的翠蓋,風吹動九曲華蓋上的流蘇,亦吹動瞭他的袍袖,許多人遙遙地跪下去。我也看到瞭陛下,因為周圍的人群山呼雷動,紛紛喚著:“萬歲!”

天傢富貴,太平景時。我從來沒有覺得這一切離我這般遠,與我這般不相幹。

我看到趙良娣,她穿著翟衣,從樓後姍姍地走近樓前,她並沒有露出身形,可是她的影子映在瞭帷幕之上,我從影子上認出瞭她。然後看著她從帷後伸出手,將一件玄色氅衣披在瞭李承鄞的肩上。風很大,吹得那件氅衣翻飛起來,我看到氅衣朱紅的錦裡,還有衣上金色絲線刺出的圖案,被樓上的燈光一映,燦然生輝。李承鄞轉過臉去,隔得太遠,我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也許他正在對帷後的美人微笑。

我從來沒有上過承天門,從來沒有同李承鄞一起過過上元節,我從來不知道,原來每個上元夜,他都是帶著趙良娣,在這樣高的地方俯瞰著上京的十萬燈火。

雙往雙歸,今天晚上,本該就是成雙成對的好日子。

我原以為,會有不同,我原以為,昨天出瞭那樣的事,應該會有不同。昨天晚上我被刺客抓住的時候,他曾經那樣看過我,他叫我的名字,他折箭起誓。一切的一切都讓我以為,會有不同,可是僅僅隻是一天,他就站在這裡,帶著別的女人站在這裡,若無其事地欣賞著上元的繁華,接受著萬民的朝賀。

而我應該是生死未卜,而我應該是下落不明,而我原本是他的妻。

恍惚有人叫我“小楓”。

我轉過臉,恍恍惚惚地看著顧劍。

他也正瞧著我,我慢慢地對他笑瞭笑,想要對他說話。

可我一張嘴就有冷風嗆進來,冷風嗆得我直咳嗽,本來我嗓子就疼得要命,現在咳嗽起來,更是疼得像是整個喉管都要裂開來。我的頭也咳得痛起來,腦袋裡頭像被硬塞進一把石子,那些石子尖銳的棱角紮著我的血脈,讓我呼吸困難。我彎著腰一直在那裡咳,咳得掏心掏肺,就像是要把什麼東西從自己體內用力地咳出來。我並不覺得痛苦,隻是胸口那裡好生難過,也許是因為受瞭涼,而我在生病……生病就是應該這樣難過。

顧劍扶住瞭我,我卻趔趄瞭一下,覺得有什麼東西崩裂瞭似的,喑啞無聲地噴濺出來,胸口那裡倒似松快瞭一些。

他把我的臉扶起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我說:“也沒什麼大不瞭……”我看到他的眼睛裡竟然有一絲異樣的痛楚,他忽然抬起手,拭過我的嘴角。

借著燈光,我看到他手指上的血跡,然後還有他的袍袖,上頭斑駁的點痕,一點一點,原來全是鮮血。我的身子發軟,人也昏昏沉沉,我知道自己站不住瞭,剛才那一口血,像是把我所有的力氣都吐瞭出來。他抱住我,在我耳畔低聲對我說:“小楓,你哭一哭,你哭一哭吧。”

我用最後的力氣推開他:“我為什麼要哭?你故意帶我來看這個,我為什麼要哭?你不用在這裡假惺惺瞭,我為什麼要哭?你說看瞭就放我回去,現在我要回去瞭!”

“小楓!”他追上來想要扶住我,我腳步踉蹌,可是努力地站住瞭。我回轉頭,拔下頭上的花勝就扔在他足下,我冷冷地望著他:“你別碰我,也別跟著我,否則我立時就死在你眼前,你縱然武功絕世,也禁不住我一意尋死,你防得瞭一時,也防不瞭一世。隻要你跟上來,我總能想法子殺瞭我自己。”

也許是因為我的語氣太決絕,他竟然真的站在瞭那裡,不敢再上前來。

我踉踉蹌蹌地不知走瞭有多遠,四面都是人,四面都是燈,那些燈真亮,亮得眩目。我抓著襟口皮裘的領子,覺得自己身上又開始發冷,冷得我連牙齒都開始打戰,我知道自己在發燒,腳也像踩在沙子上,軟綿綿得沒有半分力氣。我虛弱地站在花燈底下,到處都是歡聲笑語,熙熙攘攘的人穿梭來去,遠處的天空上,一蓬一蓬的焰花正在盛開,那是七星塔的鬥花,光怪陸離的上元,熱鬧繁華的上元,我要到哪裡去?

天地之大,竟然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阿渡,阿渡,你在哪兒?我們回西涼去吧,我想西涼瞭。

我的眼前是一盞走馬燈,上頭貼著金箔剪出的美人,燭火熱氣蒸騰,走馬燈不停轉動,那美人就或坐或立或嬌或嗔或喜……我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燈上的美人似乎是趙良娣,她掩袖而笑,對我輕慢地笑:你以為有什麼不同?你以為你能在他心裡占有一席之地?你以為你替陛下做人質,他便會對你有幾分憐惜……

不過是枉然一場。

我靠著樹才能站穩,粗礪的樹皮勾住瞭我的鬢發,微微生痛,但我倒覺得舒服……因為這樣些微的疼痛,反而會讓胸口的難受減輕些。阿渡不見瞭,在這上京城裡,我終究是孤伶伶一個人。我能到哪裡去?我一個人走回西涼去,一個月走不到,走三個月,三個月走不到,走半年,半年走不到,走一年,我要回西涼去。

我抬起頭來看瞭看月亮,那樣皎潔那樣純白的月色,溫柔地照在每個人身上。月色下的上京城,這樣繁華這樣安寧,從前無數次在月色下,我和阿渡走遍上京的大街小巷,可是這裡終究不是我的傢,我要回傢去瞭。

我慢慢地朝城西走去,如果要回西涼,就應該從光華門出去,一直往西,一直往西,然後出瞭玉門關,就是西涼。

我要回傢去瞭。

我還沒有走到光華門,就忽然聽到眾人的驚叫,無數人喧嘩起來,還有人大叫:“承天門失火啦!”

我以為我聽錯瞭,我同所有人一樣往南望去,隻見承天門上隱約飄起火苗,鬥拱下冒出濃重的黑煙,所有人掩口驚呼,看著華麗的樓宇漸漸被大火籠罩。剛剛那些華麗的珠燈、那些朱紅的帷幕、那些巍峨的歇簷……被躥起的火苗一一吞噬,火勢越來越大,越來越烈,風助火勢,整座承天門終於熊熊地燃燒起來。

街頭頓時大亂,無數人驚叫奔走,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斜刺裡沖出好幾隊神武軍,我聽到他們高喊著什麼,嘈雜的人群主動讓開一條道,快馬疾馳像是一陣風,然後救火的人也疾奔瞭出來,抬著木制的水龍,還有好多大車裝滿清水,被人拉著一路轆轆疾奔而去。每年的上元都要放焰火,又有那麼多的燈燭,一旦走水即是大禍,所以京兆尹每年都要預備下水車和水龍,以往不過民宅偶爾走水,隻沒料到今年派上瞭大用場。

我看到大隊的神武軍圍住瞭承天門,不久之後就見到逶邐的儀仗,翠華搖搖的漫長隊列,由神武軍護衛著向著宮內去瞭,料想定沒有事瞭。

我本不該有任何擔心,承天門上任何人的生死,其實都已經與我無關。

我隻應當回到西涼去,告訴阿爹我回來瞭,然後騎著小紅馬,奔馳在草原上,像從前一樣,過著我無憂無慮的日子。

我積蓄瞭一點力氣,繼續往西城走去,神武軍的快馬從身邊掠過,我聽到鞭聲,還有悠長的呼喝:“陛下有旨!閉九城城門!”一迭聲傳一迭聲,一直傳到極遠處去,遙遙地呼應著,“陛下有旨!閉九城城門!”“陛下有旨!閉九城城門!”……

百年繁華,上元燈節,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事情,但百姓並無異議,他們還沒有從突兀的大火中回過神來,猶自七嘴八舌地議論著。火勢漸漸地緩下去,無數水龍噴出的水像是白龍,一條條縱橫交錯,強壓在承天門上。半空中騰起灼熱的水霧,空氣中彌漫著焦炭的氣息。

“關瞭城門,咱們出不去瞭吧?”

“咳,那大火燒的,關城門也是怕出事,等承天門的火滅瞭,城門自然就能開瞭……”

身邊人七嘴八舌地說著話,各種聲音嘈雜得令我覺得不耐煩。我是走不動瞭,連呼吸都覺得灼痛,喉嚨裡更像是含瞭塊炭,又幹又燥又焦又痛,我氣籲籲地坐在瞭路邊,將頭靠在樹上。

我想我隻歇一會兒,沒想到自己靠在那裡,竟然迷迷糊糊就睡過去瞭。

好像是極小的時候,跟著阿爹出去打獵,我在馬背上睡著瞭,阿爹將我負在背上,一直將我背回去。我伏在阿爹寬厚的背上,睡得十分安心,我睡得流瞭一點點口水,因為他背上的衣服有一點兒濕瞭。我懶得抬眼睛,隻看到街市上無數的燈光,在視線裡朦朧地暈出華彩,一盞一盞,像是夏夜草原上常常可以見到的流星。據說看到流星然後將衣帶打一個結,同時許下一個願望,就可以實現,可是我笨手笨腳,每次看到流星,不是忘瞭許願,就是忘瞭打結……

今夜有這麼多的流星,我如果要許願,還能許什麼願望呢?

我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出來,想將衣帶打一個結,可是我的手指軟綿綿的,使不上半分力氣,我的手垂下去,罷瞭。

就這樣,罷瞭。

我闔上眼睛,徹底地睡過去瞭。

我不知道睡瞭有多久,像是一生那麼漫長,又像是十分短暫,這一覺睡得很沉很沉,可是又很淺很淺,因為我總是覺得眼前有盞走馬燈,不停地轉來轉去,轉來轉去,上面的金箔亮晃晃的,刺得我眼睛生痛,還有人嘈嘈雜雜在我耳邊說著話,一刻也不肯靜下來。我覺得煩躁極瞭,為什麼不讓我安穩地睡呢?我知道我是病瞭,因為身上不是發冷就是發熱,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冷的時候我牙齒打戰,格格作響,熱的時候我也牙齒打戰,因為連呼出的鼻息都是灼熱的。

我也喃喃地說一些夢話,我要回西涼,我要阿爹,我要阿渡,我要我的小紅馬……

我要我從前的日子,隻有我自己知道,我要的東西,其實再也要不到瞭。

那一口血吐出來的時候,我自己就明白瞭。

胸口處痛得發緊,意識尚淺,便又睡過去。

夢裡我縱馬奔馳在無邊無垠的荒漠裡,四處尋找,四處徘徊,我也許是哭瞭,我聽到自己嗚咽的聲音。

有什麼好哭的?我們西涼的女孩兒,原本就不會為瞭這些事情哭泣。

一直到最後終於醒來,我覺得全身發疼,眼皮發澀,沉重得好像睜都睜不開。我慢慢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竟然是阿渡,她的眼睛紅紅的,就那樣瞧著我。我看到四周一片黑暗,頭頂上卻有星星漏下來,像是稀疏的一點微光。我終於認出來,這裡是一間破廟,為什麼我會在這裡?阿渡將我半扶起來,喂給我一些清水。我覺得胸口的灼痛好瞭許多,我緊緊攥著她的手,喃喃地說:“阿渡,我們回西涼去吧。”

我的聲音其實嘶啞混亂,連我自己都聽不明白,阿渡卻點瞭點頭,她清涼的手指撫摸在我的額頭上,帶給我舒適的觸感。幸好阿渡回來瞭,幸好阿渡找到瞭我,我沒有力氣問她這兩日去瞭哪裡,我被刺客擄走,她一定十分著急吧。有她在我身邊,我整顆心都放瞭下來,阿渡回來瞭,我們可以一起回西涼去瞭。我昏昏沉沉得幾乎又要昏睡過去。忽然阿渡好像站瞭起來,我吃力地睜開眼睛看瞭她一眼,她就站在我身邊,似乎在側耳傾聽什麼聲音,我也聽到瞭,是隱隱悶雷般的聲音,有大隊人馬,正朝著這邊來。

阿渡彎腰將我扶起來,我虛軟而無力,幾乎沒什麼力氣。

如果來者是神武軍或者羽林郎,我也不想見到他們,因為我不想再見到李承鄞,可是恐怕阿渡沒有辦法帶著我避開那些人。

廟門被人一腳踹開,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候,梁上忽然有道白影滑下,就像是隻碩大無朋的鳥兒。明劍亮晃晃地刺向門口,我聽到許多聲慘叫,我認出從梁上飛身撲下的人正是顧劍,而門外倒下去的那些人,果然身著神武軍的服裝。我隻覺得熱血一陣陣朝頭上湧,雖然我並不想再見李承鄞,可是顧劍正在殺人。

阿渡手裡拿著金錯刀,警惕地看著顧劍與神武軍搏殺,我從她手裡抽出金錯刀,阿渡狐疑地看著我。

我慢慢地走近搏殺的圈子,那些神武軍以為我是和顧劍一夥的,紛紛持著兵刃朝我沖過來。顧劍武功太高,雖然被人圍在中間,可是每次有人朝我沖過來,他總能抽出空來一劍一挑,便截殺住。他出手利落,劍劍不空,每次劍光閃過,便有一個人倒在我的面前。

溫熱的血濺在我的臉上,倒在我面前數尺之外的人也越來越多,那些神武軍就像是不怕死一般,前赴後繼地沖來,被白色的劍光絞得粉碎,然後在我觸手可及處咽下最後一口氣。我被這種無辜殺戮震撼,我想大聲叫“住手”,可我的聲音嘶啞,幾乎無法發聲,顧劍似乎聞亦未聞。

我咬瞭咬牙,揮刀便向顧劍撲去,他很輕巧地格開我的刀,我手上無力,刀落在地上。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一種沉重的破空之聲,仿佛有巨大的石塊正朝我砸過來,我本能地抬頭去看,阿渡朝我沖過來,四面煙塵騰起,巨大的聲音仿佛天地震動,整座小廟幾乎都要被這聲音震得支離破碎。

我被無形的氣浪掀開去,阿渡的手才剛剛觸到我的裙角,我看到顧劍似乎想要抓住我,但洶湧如潮的人與劍將他裹挾在其中。房梁屋瓦鋪天蓋地般坍塌下來,我的頭不知道撞在什麼東西上,後腦勺上的劇痛讓我幾乎在瞬間失去瞭知覺,重新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噗!”

沉重的身軀砸入水中,四面碧水圍上來,像是無數柄寒冷的刀,割裂開我的肌膚。我卻安然地放棄掙紮,任憑自己沉入那水底,如同嬰兒歸於母體,如同花兒墜入大地,那是最令人平靜的歸宿,我早已經心知肚明。

“忘川之水,在於忘情……”

……

“一隻狐貍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

“太難聽瞭!換一首!”

“我隻會唱這一首歌……”

……

“生生世世,我都會永遠忘記你!”

……

記憶中有明滅的光,閃爍著,像是濃霧深處漸漸散開,露出一片虛幻的海市蜃樓。我忽然,看到我自己。

我看到自己坐在沙丘上,看著太陽一分分落下去,自己的一顆心,也漸漸地沉下去,到瞭最後,太陽終於不見瞭,被遠處的沙丘擋住瞭,再看不見瞭。天與地被夜幕重重籠罩起來,連最後一分光亮,也瞧不見瞭。

我絕望地將手中的玉佩扔進沙子裡,頭也不回地翻身上馬,走瞭。

臭師傅!壞師傅!最最討厭的師傅!還說給我當媒人,給我挑一個世上最帥最帥的男人呢!竟然把我誆到這裡來,害我白等瞭整整三天三夜!

幾天前中原的皇帝遣瞭使臣來向父王提親,說中原的太子已經十七歲瞭,希望能夠迎娶一位西涼的公主,以和親永締兩邦萬世之好。中原曾經有位公主嫁到我們西涼來,所以我們也應該有一位公主嫁到中原去。

二姐和三姐都想去,聽說中原可好瞭,吃得好,穿得好,到處都有水,不必逐水草而居,亦不必有風沙之苦。偏偏中原的使臣說,因為太子妃將來是要做中原皇後的,不能夠是庶出的身份,所以他們希望這位公主,是父王大閼氏的女兒。我不知道這是什麼講究,但隻有我的阿娘是大閼氏,阿娘隻生瞭我這一個女孩,其他都是男孩,這下子隻能我去嫁瞭。二姐和三姐都很羨慕,我卻一點兒也不稀罕。中原有什麼好的啊?中原的男人我也見過,那些販絲綢來的中原商人,個個孱弱得手無縛雞之力,弓也不會拉,馬也騎得不好。聽說中原的太子自幼養在深宮之中,除瞭吟詩繪畫,什麼也不會。

嫁一個連弓都拉不開的丈夫,這也太憋屈瞭。我鬧瞭好幾日,父王說:“既然你不願意嫁給中原的太子,那麼我總得給中原一個交待。如果你有瞭意中人,父王先替你們訂親,然後告知中原,請他們另擇一位公主,這樣也挑不出我們的錯來。”

我還沒滿十五歲,族裡的男人們都將我視作小妹妹,打獵也不帶著我,唱歌也不帶著我,我上哪兒去找一位意中人呢?

可愁死我瞭。

師傅知道後,拍著胸口向我擔保,要替我找一個世上最帥最帥的男人,他說中原管這個叫“相親”,就是男女私下裡見一見,如果中意,就可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瞭。私下裡見一面能看出什麼來啊,可是現在火燒眉毛,為瞭不嫁給中原的太子,我就答應瞭師傅去相親。

師傅將相親的地方約在城外三裡最高的沙丘上,還交給我一塊玉佩,說拿著另一塊玉佩的男人,就是他替我說合的那個人,叫我一定要小心留意,仔細看看中不中意。

結果我在沙丘上等瞭整整三天三夜,別說男人瞭,連隻公狐貍都沒看見。

氣死我瞭!

我就知道師傅他又是戲弄我,他天天以捉弄我為樂。上次他騙我說忘川就在焉支山的後頭,害我騎著小紅馬,帶著幹糧,走瞭整整十天十夜,翻過瞭焉支山,結果山後頭就是一大片草場,別說忘川瞭,連個小水潭都沒有。

我回去的路上走瞭二十多天,繞著山腳兜瞭好大一個圈子,還差點兒迷路,最後遇上牧羊人,才能夠掙紮著回到城中。阿娘還以為我走失瞭,再回不來瞭,她生瞭一場大病,抱著我大哭瞭一場,父王大發雷霆,將我關在王城中好多天,都不許我出門。後來我氣惱地質問師傅,他說:“我說,你就信啊?你要知道,這世上總有一些人是會騙你的,你不要什麼人都信,我是在教你,不要隨意輕信旁人的話,否則你以後可就吃虧瞭。”

我看著他亮晶晶的眼睛,氣得隻差沒有吐血。

為什麼我還不吸取教訓呢?我被他騙過好幾次瞭,為什麼就還是傻乎乎地上當呢?

或許我一輩子,也學不會師傅的心眼兒。

我氣惱地信馬由韁往回走,馬兒一路啃著芨芨草,我一路在想,要不我就對父王說我喜歡師傅,請父王替我和師傅訂親吧。反正他陷害我好多次瞭,我陷害他一次,總也不過分。

我覺得這主意棒極瞭,所以一下子抖擻精神,一路哼著小曲兒,一路策馬向王城奔去。

“一隻狐貍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一隻狐貍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

我正唱得興高采烈的時候,身後突然有人叫:“姑娘,你的東西掉瞭。”

我回過頭,看到個騎白馬的男人。

師傅說,騎白馬的有可能不是王子,更可能是東土大唐遣去西域取經的唐僧。可是這個男人並沒有穿袈裟,他穿瞭一襲白袍,我從來沒有見過人將白袍穿得那樣好看,過來過往的波斯商人都是穿白袍,但那些波斯人穿著白袍像白蘭瓜,這個男人穿白袍,卻像天上的月亮一般皎潔。

他長得真好看啊,彎彎的眉眼仿佛含瞭一絲笑意,他的臉白凈得像是最好的和闐玉,他的頭發結著西涼的樣式,他的西涼話也說得挺流利,但我一眼就看出他是個中原人,我們西涼的男人,都不可能有這麼白。他騎在馬上,有一種很奇怪的氣勢,這種氣勢我隻在阿爹身上見到過,那是校閱三軍的時候,阿爹舉著彎刀縱馬馳過,萬眾齊呼的時候,他驕傲地俯瞰著自己的軍隊,自己的疆土,自己的兒郎。

這個男人,就這樣俯瞰著我,就如同他是這天地間唯一的君王一般。

我的心突然狂跳起來,他的眼神就像是沙漠裡的龍卷風,能將一切東西都卷進去,我覺得他簡直有魔力,當他看著我的時候,我腦子裡幾乎是一片空白。在他修長的手指上,躺著一塊白玉佩,正是剛剛我扔掉的那塊。他說:“這難道不是姑娘遺失的?”

我一看到玉佩就生氣瞭,板著臉孔說:“這不是我的東西。”

他說:“這裡四野無人,如果不是姑娘的東西,那麼是誰的東西呢?”

我伸開胳膊比劃瞭一下,強詞奪理:“誰說這裡沒有人瞭?這裡還有風,還有沙,還有月亮和星星……”

他忽然對我笑瞭笑,輕輕地說:“這裡還有你。”

我仿佛中瞭邪似的,連臉都開始發燙。雖然我年紀小,也知道他這句話含有幾分輕薄之意。我有點兒後悔一個人溜出城來瞭,這裡一個人都沒有,如果真動起手來,我未必能贏過他。

我大聲地說:“你知道我是誰麼?我是西涼的九公主,我的父王是西涼的國主,我的母親大閼氏乃是突厥的王女,我的外祖父是西域最厲害的鐵爾格達大單於,沙漠裡的禿鷲聽到他的名字都不敢落下來。如果你膽敢對我無禮,我的父王會將你綁在馬後活活拖死。”

他慢吞吞地笑瞭笑,說:“好好一個小姑娘,怎麼動不動就嚇唬人呢?你知道我是誰麼?我是中原的顧五郎,我的父親是茶莊的主人,我的母親是尋常的主婦,我的外祖父是個種茶葉的農人,雖然他們沒什麼來頭,可如果你真把我綁在馬後活活拖死,你們西涼可就沒有好茶葉喝瞭。”

我鼓著嘴瞪著他,茶葉是這幾年才傳到西涼來的,在西涼人眼裡,它簡直是世上最好的東西。父王最愛喝中原的茶,西涼全境皆喜飲茶,沒人能離得開茶葉一日,如果這個傢夥說的是真的,那麼也太可惱瞭。

他也就那樣笑吟吟地瞧著我。

就在我正氣惱的時候,我忽然聽到身後不遠處有人“噗”地一笑。

我回頭一看,竟然是師傅。不知道他突然從哪裡冒出來,正瞧著我笑。

我又氣又惱,對著他說:“你還敢來見我!害我在沙丘上白白等瞭三天三夜!你替我找的那個最帥最帥的男人呢?”

師傅指瞭指騎白馬的那個人,說道:“就是他啊!”

那個騎白馬的人還是那樣促狹地笑著,重新伸出手來,我看到他手心裡原來不是一隻玉佩,而明明是一對玉佩。他一手拿著玉佩,然後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我徹徹底底地傻瞭,過瞭好半晌才回過神來,我才不要嫁這個中原人呢!雖然看上去是長得挺帥的,但牙尖嘴利,半分也不肯饒人,而且還耍弄我,我最恨有人耍弄我瞭!

我氣鼓鼓地打馬往回走,睬也不睬他們。師傅跟那個顧五郎騎馬也走在我後邊,竟然有一句沒一句地開始聊天。

師傅說:“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呢。”

那顧五郎道:“接到飛鴿傳信,我能不來麼?”

他們談得熱絡,我這才知道,原來師傅與他是舊識,兩個人似乎有說不完的話似的,一路上師傅都在對那個顧五郎講述西涼的風土人情。那個顧五郎聽得很專註,他們的話一句半句都傳到我耳朵裡來。我不聽也不成,這兩個人漸漸從風土人情講到瞭行商旅道,我從來沒聽過師傅說這麼多話,聽得我甚是無聊,不由得打瞭個哈欠。不遠處終於出現王城灰色的輪廓,那是巨大的礫磚,一層層砌出來的城墻與城樓。巍峨壯麗的城郭像是連綿的山脈,高高的城墻直掩去大半個天空,走得越近,越覺得城墻高,西域荒涼,方圓千裡,再無這樣的大城。西涼各部落本來逐水草而居,直到百年前出瞭一位單於,縱橫捭闔西域各部,最後築起這宏大的王城,始稱西涼國。然後歷代以來與突厥、龜茲、月氏聯姻,又受中原的封賞,這王城又正處在中原與大食的商旅要道上,來往行客必得經過,於是漸漸繁華,再加上歷代國主厲兵秣馬,兒郎們又驍勇善戰,西涼終成瞭西域的強國。雖然疆域並不甚大,但便是中原,現在亦不敢再輕視西涼。雄偉的城墻在黑紫色天幕的映襯下,更顯得宏大而壯麗。我看到樓頭的風燈,懸在高處一閃一爍,仿佛一顆碩大的星子,再往高處,就是無窮無盡的星空。細碎如糖霜的星子,撒遍瞭整個天際,而王城,則是這一片糖霜下的薄馕,看到它,我就覺得安適與滿足——就像剛剛吃飽瞭一般。

我拍瞭拍小紅馬,它輕快地跑起來,頸下系的鸞鈴發出清脆的響聲,和著遠處駝鈴的聲音,“咣啷咣啷”甚是好聽。一定會有商隊趁著夜裡涼快在趕路,所以王城的城門通宵是不會關閉的。我率先縱馬跑進城門,城門口守著飲井的販水人都認識我,叫著“九公主”,遠遠就拋給我一串葡萄。那是過往的商旅送給他們的,每次他們都留下最大最甜的一串給我。

我笑著接住葡萄,揪瞭一顆塞進嘴裡,咬碎葡萄的薄皮,又涼又甜的果汁在舌間迸開,真好吃。我回頭問師傅:“喂!你們吃不吃?”

我從來不叫師傅一聲師傅,當初拜他為師,也純粹是被他騙的。那會兒我們剛剛認識,我根本不知道他劍術過人,被他話語所激,與他比劍,誰輸瞭就要拜對方為師,可以想見我輸得有多慘,隻好認他當瞭師傅。不過他雖然是師傅,卻常常做出許多為師不尊的事來,於是我壓根兒都不肯叫他一聲師傅,好在他也不以為忤,任由我成天喂來喂去。

師傅心不在焉地搖瞭搖頭,他還在側身與那穿白袍的人說話。偶爾師傅也教我中原書本上的話,什麼“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或者“謙謙君子,溫潤如玉”。說來說去我就以為君子都是穿白袍的瞭,但師傅也愛穿白袍,可師傅算什麼君子啊,無賴差不多。

顧小五在西涼城裡逗留下來,他暫時住在師傅那裡。師傅住的地方佈置得像所有中原人的屋子,清爽而幹凈,而且不養駱駝。

我像從前一樣經常跑到師傅那裡去玩,一來二去,就跟顧小五很熟瞭。聽說他是茶莊的少主人,與他來往的那些人,也大部分是中原的茶葉商人。他的屋子裡,永遠都有好茶可以喝,還有許多好吃的,像是中原的糕餅,或者有其他稀奇古怪的小玩藝兒,讓我愛不釋手。可是討厭的是,每次見瞭顧小五,他總是問我:九公主,你什麼時候嫁給我?

我惱羞成怒,都是師傅為師不尊,惹出來這樣的事情。我總是大聲地答:“我寧可嫁給中原的太子,也不要嫁你這樣的無賴。”

他哈哈大笑。

其實在我心裡,我誰都不想嫁,西涼這麼好,我為什麼要遠嫁到中原去?

話雖然這樣說,可是中原的使臣又開始催促父王,而焉支山北邊的月氏,聽聞得中原派來使臣向父王提親,也遣出使節,帶瞭許多禮物來到瞭西涼。

月氏乃是西域數一數二的大國,驍勇善戰,舉國控弦者以十萬,父王不敢怠慢,在王宮中接見月氏使臣。我遣瞭使女去偷聽他們的談話,使女氣喘籲籲地跑回來悄悄告訴我說,這位月氏使臣也是來求親的,而且是替月氏的大單於求親。月氏的大單於今年已經有五十歲瞭,他的大閼氏本來亦是突厥的王女,是我阿娘的親姐姐,但是這位大閼氏前年不幸病死瞭,而月氏單於身邊的閼氏有好多位,出自於不同的部族,紛爭不已,大閼氏的位置就隻好一直空在那裡。現在月氏聽聞中原派出使臣來求婚,於是也遣來使臣向父王求婚,要娶我作大閼氏。

阿娘對這件事可生氣瞭,我也生氣。那個月氏單於明明是我姨父,連胡子都白瞭,還想娶我當大閼氏,我才不要嫁個老頭兒呢。父王既不願得罪中原,也不願得罪月氏,隻好含糊著拖延下去。可是兩位使臣都住在王城裡,一日一日難以拖延,我下定決心,決定偷偷跑到外祖父那裡去。

每年秋天的時候,突厥的貴族們都在天亙山那頭的草場裡圍獵,中原叫做“秋狩”。外祖父總要趁著圍獵,派人來接我去玩,尤其他這兩年身體不好,所以每年都會把我接到他身邊去。他說:“看到你就像看到你的母親一樣,真叫阿翁高興啊。”

按照突厥的規矩,嫁出去的女兒是不能歸寧的,除非被夫傢棄逐。所以每次阿娘總也高興送我去見見阿翁,替她看望自己在突厥的那些親人們。我偷偷把這計劃告訴阿娘,她既不樂意我嫁到中原去,更不想我嫁到月氏,所以她瞞著父王替我備瞭清水和幹糧,趁著父王不在王城中,就悄悄打發我溜走瞭。

我騎著小紅馬,一直朝著天亙山奔去。

王城三面環山,連綿起伏從西往北是焉支山,高聳的山脈仿佛蜿蜒的巨龍,又像是巨人伸出的臂膀,環抱著王城,擋住風沙與寒氣,使得山腳下的王城成為一片溫潤的綠洲。向東則是天亙山,它是一座孤高的山峰,像是中原商販賣的那種屏風,高高地插在半天雲裡,山頂上還戴著皚皚的白雪,據說沒人能攀得上去。繞過它,就是無邊無際水草豐美的草場,是阿娘的故鄉。

出城的時候,我給師傅留瞭張字條,師傅最近很忙,自從那個顧小五來瞭之後,我總也見不著他。我想我去到突厥,就得過完冬天才能回來,所以我給他留瞭字條,叫他不要忘瞭替我喂關在他後院裡的阿巴和阿夏。阿巴和阿夏是兩隻小沙鼠,是我偶然捉到的。父王不許我在自己的寢處養沙鼠,我就把它們寄放在師傅那裡。

趁著天氣涼快,我跟在夜裡出城的商隊後頭出瞭王城,商隊都是往西,隻有我拐向東。

夜晚的沙漠真靜啊,黑絲絨似的天空似乎低得能伸手觸到,還有星星,一顆一顆的星星,又低又大又亮,讓人想起葡萄葉子上的露水,就是這樣的清涼。我越過大片的沙丘,看到稀疏的芨芨草,確認自己並沒有走錯路。這條道我幾乎每年都要走上一回,不過那時候總有外祖父派來的騎兵在一塊兒,今天隻有我一個人罷瞭。小紅馬輕快地奔跑著,朝著北鬥星指著的方向。我開始在心裡盤算,這次見到我的阿翁,一定要他讓奴隸們替我逮一隻會唱歌的鳥兒。

天快亮的時候我覺得困倦極瞭,紅彤彤的太陽已經快出來瞭,東方的天空開始泛起淺紫色的霞光,星星早就不見瞭,天是青灰色透著一種白,像是奴隸們將剛剝出的羊皮翻過來,還帶著新剖的熱氣似的,蒸得半邊天上都騰起輕薄的晨霧。我知道得找個地方歇一歇,近午時分太陽能夠曬死人,那可不是趕路的好時候。

蹚過一條清淺的小河,我找到背陰的小丘,於是翻身下馬,讓馬兒自己去吃草,自己枕著幹糧,美美地睡瞭一覺。一直睡到太陽西斜,曬到瞭我的臉上十分不舒服,才醒過來。

我從包裹裡取出幹糧來吃,又喝瞭半袋水,重新將水囊裝滿,才打瞭個唿哨。

不一會兒我就聽到小紅馬的蹄聲,它歡快地朝著我奔過來,打著響鼻。一會兒就奔到瞭我面前,親昵地舔著我的手。我摸著它的鬃毛:“吃飽瞭沒有?”

可惜它不會說話,但它會用眼睛看著我,溫潤的大眼睛裡反著光,倒映出我自己的影子。我拍瞭拍它的脖子,它突然不安地嘶鳴起來。

我覺得有點兒奇怪,小紅馬不斷地用前蹄刨著草地,似乎十分的不安,難道附近有狼?

草原裡的狼群最可怕,它們成群結隊,敢與獅子抗爭,孤身的牧人遇上他們亦會有兇險。但現在是秋季,正是水草豐美的時候,到處都是黃羊和野兔,狼群食物充足,藏在天亙山間輕易不下來,不應該在這裡出沒。

不過小紅馬這樣煩躁,必有它的道理。我翻身上馬,再往前走就是天亙山腳,轉過山腳就是突厥與西涼交界之處,阿娘早遣人給阿翁送瞭信,會有人在那裡接應我。還是走到有人的地方比較安全。

縱馬剛剛奔出瞭裡許,突然聽到瞭馬蹄聲。我站在馬背上遙望,遠處隱隱約約能看到一線黑灰色,竟似有不少人馬。難道是父王竟然遣瞭人來追我?隔得太遠,委實看不清騎兵的旗幟。我覺得十分忐忑不安,隻能催馬向著天亙山狂奔。如果我沖進瞭突厥的境內,遇上阿翁的人,阿爹也不好硬將我捉回去瞭吧。

追兵越來越近,小紅馬仿佛離弦之箭,在廣袤無垠的草原上發足狂奔。但天地間無遮無攔,雖然小紅馬足力驚人,可是遲早會被追上的。

我不停地回頭看那些追兵,他們追得很近瞭,起碼有近千騎。在草原上,這樣的騎兵真是聲勢驚人,就算是阿爹,隻怕也不會輕易調動這樣多的人馬,如果真是來追我的,這也太小題大作瞭。我一邊策馬狂奔,一邊在心裡奇怪,這到底是哪裡來的騎兵呢?

沒有多久小紅馬就奔到瞭天亙山腳下,老遠我就看到瞭幾個小黑點,耳中聽到悠長的聲音,正是突厥牧歌的腔調,熟悉而親切,我心想定然是阿翁派來接應我的人。於是我拼命夾緊馬腹,催促小紅馬跑得快些快些,再快些。那些突厥人也看到我瞭,他們站上瞭馬背,拼命地向我招手。

我也拼命地向他們揮手,我的身後就是鐵騎的追兵,他們肯定也看到瞭。馬跑得越來越快,越來越近,我看到突厥的白旌旗,它揚得長長的旆尾被黃昏的風吹得展開來,像是一條浮在空中的魚。掌旗的人我認識,乃是阿翁帳前最受寵的神箭手赫失。他看到地平線上黑壓壓的騎兵追上來,立時將旗子狠狠插進巖石間,然後摘下瞭背上的弓。

我在狂奔的馬背上看得分明,連忙大聲叫:“是什麼人我不知道!”雖然他們一直追著我,但我還是想弄明白那些到底是什麼人。

我的馬一直沖過瞭赫失的馬身十來丈遠,才慢慢地停下來,赫失身後幾十個射手手中的箭簇在斜陽下閃爍著藍色的光芒。他們一邊瞇起眼睛瞄準那些追上來的騎兵,一邊策馬將我圍攏在中間,赫失笑逐顏開地跟我打招呼:“小公主,你好呀。”

我雖然不是突厥的王女,可是因為母親的緣故,從小突厥大單於帳前的勇士便如此稱呼我。我見到赫失就覺得分外放心,連後頭千騎的追兵也立時忘到瞭腦後,興高采烈地對他說:“赫失,你也好啊!”

那些鐵騎已經離我們不過兩箭之地,大地震動,耳中轟轟隆隆全是蹄聲。“呵!”赫失像是籲瞭口氣似的,笑容顯得越發痛快瞭,“這麼多人馬,難道是來跟咱們打架的嗎?”赫失一邊跟我說話,一邊張開瞭弓,將箭扣在弦上,在他身旁,是突厥的白旌旗,被風吹得“呼啦呼啦”直響。在草原上,任何部族看到這面旗幟,就知道鐵爾格達大單於的勇士在這裡,任何人如果敢對突厥的勇士動武,突厥的鐵騎定會踏平他們的帳篷,殺盡他們的族人,擄盡他們的牛羊。在玉門關外,還沒有任何人敢對這面白旌旗不敬呢!

可是眼看著那些騎兵越沖越近,來勢洶洶,分明就像根本沒有看到旗幟一樣。夕陽金色的光線照在他們的鐵甲之上,反射出一片澄澄的鐵色,我忽然猛地吸瞭口氣。

這是月氏的騎兵,輕甲、鞍韉、頭盔……雖然沒有旗幟,但我仍舊分辨出來,這是月氏的騎兵。我雖然沒有去過月氏,但是去過安西都護府,在那裡見過月氏人操練。他們的馬都是好馬,甲胄鮮明,弓箭快利,騎士更是驍勇善戰。赫失也認出來,他回頭看瞭我一眼,對我說:“公主,你先往東去,繞過賓裡河,大單於的王帳在河東那裡。”

我大聲道:“要戰便戰,我可不願獨自逃走。”

赫失贊嘆似的點瞭點頭,將他自己的佩刀遞給我,我接過彎刀,手心裡卻生瞭一層汗。月氏騎兵的厲害我是知道的,何況現在對方有這麼多人,黑壓壓地動山搖般壓過來,雖然赫失是神箭手,但我們這方不過幾十人,隻怕無論如何也擋不住對方。

眼見那些騎兵越逼越近,我連刀都有點兒拿捏不住似的。雖然從小我覺得自己就不輸給哥哥們,可老實講,上陣殺敵,這還真是第一次。

白旌旗就在我們身後,“呼啦啦”地響著,草原的盡頭,太陽一分一分地落下去,無數草芒被風吹得連綿起伏,就像是沙漠裡的沙丘被風吹得翻滾一般。天地間突然就冷起來,我眨瞭眨眼睛,因為有顆汗正好滴到瞭眼角裡,辣辣的刺得我好生難過。

那些騎兵看到瞭白旌旗,沖勢終於緩瞭下來,他們擺開陣勢,漸漸地逼近。赫失大聲道:“突厥的赫失在這裡,你們的馬踏上瞭突厥的草原,難道是想不宣而戰麼?”

赫失乃是名動千裡的神箭手,赫失在突厥語裡頭,本來就是箭的意思。傳說他要是想射天上大雁的左眼珠,就決不會射到大雁的右眼珠,所以大單於十分寵信他。果然那些人聽到赫失的名字,也禁不住震動,便有一人縱馬而出,嘰裡咕嚕說瞭一大堆話。我對月氏話一點兒也不懂,都是赫失不住地譯給我聽,原來這些人說他們走失瞭一個奴隸,所以才會追過來,至於這裡是不是突厥的地界,因為正好在天亙山腳,其實是月氏、突厥與西涼的邊界,從來是個三不管的地方,如果硬要說是突厥的領地,也算有點兒勉強。

“走失奴隸?”我不由得莫名其妙地重復瞭一遍,那個領兵的月氏將軍揚起馬鞭指著我,又指手畫腳地說瞭一句話。赫失似乎很憤怒,大聲說道:“公主,他竟然說你就是他們走失的那個奴隸。”

我也忍不住生氣,拔出刀來說道:“胡說八道!”

赫失點瞭點頭:“這隻是他們的借口罷瞭。”

那月氏將軍又開始嘰裡咕嚕地說話,我問赫失:“他說什麼?”

“他說如果我們不將你交出去,他便要領兵殺過來硬奪。突厥藏起瞭月氏人的奴隸,如果因為這件事兩國交戰,也是突厥人沒有道理。”

我怒極瞭,反倒笑起來:“他現在這般不講道理,竟然還敢說是我們沒有道理。”

赫失沉聲道:“小公主說的是,但對方人多,又是沖著小公主來的……”他對我說道:“小公主,你先往東去尋王帳,帶援兵過來。月氏傲慢無禮,我們如果攔不住他們,定然要報知大單於知曉,不要讓他們暗算瞭。”

說來說去,赫失還是想說動我先退走。我雖然心裡害怕,但是仍舊挺瞭挺胸脯,大聲道:“你另外遣人去報信,我不走!”

赫失靜靜地道:“小公主在這裡,赫失分不出人手來保護。”

我想瞭一想,他說的話很明白,如果我在這裡,隻怕真的會拖累他們。雖然我射箭的準頭不錯,可是我從來沒有打過仗,而這裡其他人,全是突厥身經百戰的勇士。

“好吧。”我攥緊瞭刀柄,說道,“我去報信!”

赫失點瞭點頭,將他鞍邊的水囊解下來,對我說:“一直往東三百裡,若是尋不到大單於的王帳,亦可折向北,左谷蠡王的人馬應該不遠,距此不過百裡。”

“我理會得。”

赫失用刀背重重擊在我的馬上,大喝一聲:“咄!”

小紅馬一躍而出,月氏的騎兵聒噪起來,然而小紅馬去勢極快,便如一道閃電一般,瞬間就奔出瞭裡許。我不停地回頭張望,隻見月氏騎兵黑壓壓地逼上來,仿佛下雨前要搬傢的螞蟻一般,而赫失與數十騎突厥騎兵被他們圍住,就像被黑壓壓的螞蟻圍住的黍粒。另有月氏騎兵逸出想要追擊我,但皆追不過十個馬身,便被紛紛射殺——赫失雖然被圍,可是每箭必中,月氏騎兵竟然無一人能躲過他的箭鋒,那些人馬不斷地摔倒翻滾在地,倉促間竟無一騎可以追上來。小紅馬越跑越快,除瞭那白旌旗,其餘的一切都在最後一縷暮光中漸漸淡去,天色晦暗,夜籠罩瞭一切。

我策馬狂奔在草原上,無星無月,悶得似要滴下水來。這樣的天氣我從來沒有遇見過,隻怕是要下大雨瞭。在草原上遇見下大雨可是件要命的事情,我抬頭看天,天是黑沉沉的,像是一口倒扣的鐵鍋,沒有星月,方向也難以辨識,我真擔心自己走錯瞭路。

草原上其實什麼路也沒有,不過是亂闖罷瞭。我摸黑策馬飛馳瞭半宿,幸得那些月氏人沒有追上來。可是赫失他們也沒有突圍出來,我心中既擔心赫失的安危,又擔心自己亂闖走錯瞭方向,又急又氣,隻差沒有哭出聲來。就在這時候,隻聽“喀嚓”一聲,一道紫色的長電劃破黑沉沉的夜色,照得眼前瞬間一亮,接著轟轟隆隆的雷聲便響起來。

是真的要下雨瞭,這可得想辦法避一避。一道道閃電像是僵直的蛇,在烏雲低垂的天幕上四處亂竄,我借著這一道緊似一道的電光,看到遠處的亂石。原來我一直沿著天亙山奔跑,這跑瞭大半夜,仍舊是在天亙山腳下。

找塊大石避一避吧,總比被雨淋死要好。我促馬前行,小紅馬靈巧地踏過山石,我怕那些碎石傷到馬蹄,於是翻身下馬,牽著馬兒往山間尋去。大雨早已經“嘩嘩”地下起來,粗白牛筋似的雨抽在人身上,生疼生疼。那些雨澆透瞭我的衣裳,順著額發流進眼中,我連眼睛幾乎都沒辦法睜開,抹瞭一把臉上的水,終於望見一塊大石,突兀地懸出來,這大石下倒是個避雨的好所在。

我牽著小紅馬爬到瞭大石下,一人一馬縮在那裡,外面雨聲轟隆隆直響,這雨勢又急又猛,我想起赫失,心中說不出的擔憂。小紅馬半跪在石下,似乎也懂得我心中焦急,不時地伸出舌頭來,舔著我的手心。我抱著小紅馬的脖子,喃喃道:“不知道赫失他們怎麼樣瞭……”外頭落雨很急,從山上流下來的水在石前沖匯成一片白色的水簾,迷蒙的霧氣濺進石下,紛揚得就像一場小雨一般。

也不知這場雨到底下瞭有多久,最後終於漸漸停歇。山石外還淌著水,就像一條小溪似的,“嘩嘩”響著。而風吹過,天上烏雲移開,竟然露出一彎皎潔的月亮。

我忍不住打瞭個噴嚏,衣服濕透瞭貼在身上,再讓這風一吹,可真是冷啊。可是我身上帶的火絨早就讓雨給淋透瞭,這裡沒有幹柴,也沒辦法生起火來。

外面水流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小紅馬親熱地湊過來,溫熱的舌頭舔在我的臉上,我想既然雨停瞭,還是趕緊下山繼續尋路。

走到山下的時候月亮已經快要落下去瞭,正好讓我辨出瞭方向。小紅馬在山石下憋屈瞭半宿,此時抖擻精神奔跑起來,朝著泛著白光的東方。太陽就快升起來瞭吧,不然為什麼我身上這麼熱呢?

我迷迷糊糊地想著,手中的馬韁也漸漸松瞭,馬兒一顛一顛,像搖籃一般,搖得人很舒服,我整晚上都沒能睡,現在簡直快要睡著瞭。

我不知道迷糊瞭多久,也許是一小會兒,也許是很久,最後馬兒蹚進一條河裡,我被馬蹄濺起的冰冷水花澆在身上,才突然一激靈醒瞭過來。四處荒野無人,天亙山早就被拋在瞭身後,身後巨大的山脈遠遠望去,就像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巨人的頭頂是白色的雪冠,積著終年不化的冰雪,這條河也是天亙山上的雪水匯集奔流而成,所以河水冷得刺骨。

我渾身都發軟,想起自己一直沒有吃東西,怪不得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可是幹糧都系在鞍後,我口中焦渴無味,一點兒食欲都沒有。正想著要不要下馬來飲水,忽然望見不遠處黑影搖動,竟似有一騎徑直奔來,我害怕又是月氏的騎兵,極目望去,卻也隻能看見模糊的影子,來勢倒是極快,可幸的是隻有一人一騎。

如果是左谷蠡王的探哨就好瞭……我拼盡力氣抽出背後的彎刀,萬一遇上的是敵人,我一定力戰到底。

這是我最後一個念頭,然後我眼前一黑,竟然就栽下馬去瞭。

西涼人自幼習騎射,不論男女皆是從會走路就會騎馬,我更是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堂堂西涼的九公主竟然從馬背上栽下去瞭,若是傳到西涼王城去,隻怕要笑壞所有人的大牙。

醒過來的時候,我手裡還緊緊攥著彎刀,我眨瞭眨眼睛,天色藍得透亮,潔白的雲彩低得仿佛觸手可及。原來我是躺在一個緩坡下,草坡遮去瞭大半灼熱的日光,秋日裡清爽的風吹拂過來,不遠處傳來小紅馬熟悉的嘶鳴,讓我不禁覺得心頭一松。

“醒啦?”

這個聲音也挺耳熟,我頭暈眼花地爬起來,眨瞭眨眼睛,仍舊覺得不可相信。

竟然是那個中原茶販顧小五,他懶洋洋地坐在草坡上,啃著一塊風幹的牛肉。

我好生驚詫:“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說:“偶爾路過。”

我才不相信呢!

我的肚子餓得咕嚕咕嚕直響,我想起小紅馬還駝著幹糧呢,於是打瞭個唿哨。小紅馬一路小跑過來,我定睛一看,馬背上光禿禿的,竟然連鞍韉都不在瞭。我再定睛一看,那個顧小五正坐在我的鞍子上,而且他啃的牛肉,可不是我帶的幹糧?

“喂!”我十分沒好氣,大聲問,“我的幹糧呢?”

他滿嘴都是肉,含含糊糊地對我揚起手中那半拉牛肉:“還有最後一塊……”

什麼最後一塊,明明是最後一口。

我眼睜睜瞧著他把最後一點兒風幹牛肉塞進嘴裡,氣得大叫:“你都吃瞭?我吃什麼啊?”

“餓著唄。”他拿起水囊喝瞭一口水,輕描淡寫地說,“你剛剛發燒,這時候可不能吃這種東西。”

什麼發燒,我跳起來:“你怎麼會跑到這裡來?還有,你吃完瞭我的幹糧!賠給我!賠給我!”

他笑瞭笑:“吃都吃瞭,可沒得賠瞭。”

我氣急敗壞,到處找赫失給我的佩刀。

他看我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終於慢吞吞地說道:“你要是跟我回王城去,我就賠給你一頭牛。”

我朝他翻白眼:“我為什麼要跟你回王城去?”

“你的父王貼出懸賞告示,說誰要能將你尋到,帶回王城去,就賞賜黃金一百錠。”他格外認真地瞧著我,“黃金一百錠啊!那得買多少頭牛!”

我可真是氣著瞭,倒不是生氣別的,就是生氣那一百錠黃金:“父王真的貼出這樣的佈告?”

“那還有假?”他說,“千真萬確!”

“我就值黃金一百錠嗎?”我太失望瞭,“我以為起碼值黃金萬鋌!另外還給封侯,還有,應該賜給牛羊奴隸無數……”

父王還說我是他最疼愛的小公主,竟然隻給出黃金一百錠的懸賞。小氣!真小氣!

顧小五“噗”一聲笑瞭,也不知道他在笑什麼。我頂討厭他的笑,尤其是他笑吟吟地看著我,好像看著一百錠黃金似的。

我大聲道:“你別做夢瞭,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

顧小五說:“那麼你想到哪裡去呢?自從你走瞭之後,月氏王的使者可生氣瞭,說你父王是故意將你放走的,月氏遣出瞭大隊人馬來尋你,你要是在草原上亂走,遇上月氏的人馬,那可就糟瞭。”

我也覺得挺糟的,因為我已經遇上月氏的人馬瞭。想到這裡我不由得“哎呀”瞭一聲,我差點兒把赫失給忘瞭,我還得趕緊去阿翁那裡報信呢!

顧小五大約看到我臉色都變瞭,於是問我:“怎麼瞭?”

我本來不想告訴他,可是茫茫草原,現下隻有他在我身邊,而且師傅劍術那樣高明,本事那樣大,說不定這個顧小五劍法也不錯呢。

果然顧小五聽我原原本本將遇上月氏追兵的事情告訴他之後,他說道:“據你說,突厥大單於王帳,距此起碼還有三百裡?”

我點瞭點頭。

“左谷蠡王距此亦有百裡?”

我又點瞭點頭。

“可是突厥人遊牧不定,你如何能找得到?”

“那可不用多想,反正我要救赫失。”

顧小五眉頭微皺,說道:“遠水救不瞭近火,安西都護府近在咫尺,為什麼不向他們借兵,去還擊月氏?”

我目瞪口呆,老實說,中原雖然兵勢雄大,安西都護府更是鎮守西域,為各國所敬忌,但是即使各國之間兵戈不斷,也從來沒有人去借助中原的兵力。因為在我們西域人眼裡,打仗是我們西域人自己的事情,中原雖然是天朝上國,派有雄兵駐守在這裡,但是西域各國之間的紛爭,卻是不會牽涉到他們的。就好比自己兄弟打架,無論如何,不會去找外人來施以援手的。

我說:“安西都護府雖然近,但這種事情,可不能告訴他們。”

顧小五劍眉一揚:“為什麼?”

道理我可說不出來,反正各國都守著這樣的禁忌,我說:“反正我們打架,可不關中原皇帝的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顧小五說道,“隻要是天下的事,就跟中原的皇帝有關,何況中原設置安西都護府,就是為瞭維持西域的安定。月氏無禮,正好教訓教訓他們。”

他說得文縐縐,我也聽不太懂。他把兩匹馬都牽過來,說道:“從這裡往南,到安西都護府不過半日路程,我陪你去借兵。”

我猶豫不決:“這個……不太好吧?”

“你不想救赫失瞭?”

“當然想!”

他扶我上馬,口中說道:“那還磨蹭什麼!”

一直策馬奔出瞭老遠,我才想起一件事來:“你到底是怎麼找著我的?”

中午日頭正烈,他的臉被太陽一照,更像是和闐出的美玉一般白凈。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牙齒:“碰運氣!”

安西都護府果然不過半日路程,我們策馬南下,黃昏時分已經看到巍峨的城池。中原皇帝百餘年前便在此設立安西都護府,屯兵開墾,扼守險要。這裡又是商道的要沖,南來北往的商隊皆要從此過,所以比起西涼王城,也繁華不啻。

我還擔心我和顧小五孤身二人,安西都護府愛搭不理,誰知顧小五帶著我進城之後,徑直闖到都護衙前,擊敲瞭門前的巨鼓。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鼓有講究,雖然名字叫太平鼓,其實另外有個名字叫醒鼓,一擊響就意味著征戰。我們被沖出來的守兵不由分說帶入瞭府內,都護大人就坐在堂上,他長著一蓬大胡子,穿著鎧甲,真是員威風凜凜的猛將,我見過的中原人,他最像領兵打仗的將軍。

他沉著聲音問我們,我不怎麼懂中原話,所以張口結舌看著顧小五。顧小五卻示意我自己說,這下我可沒轍瞭。幸好這個都護大人還會說突厥話,他看我不懂中原話,又用突厥話問:“堂下人因何擊鼓?”因為阿娘是突厥人,我的突厥話也相當流利。我於是將月氏騎兵闖入突厥境內的話說瞭一遍,然後懇請他發兵去救赫失。

都護大人有點猶豫,因為中原設置安西都護府以來,除瞭平定叛亂,其實很少幹涉西域各國的事務。雖然月氏闖入突厥境內是大大的不妥,可是畢竟突厥強而月氏弱,以弱凌強,這樣詭異的事情委實不太符合常理,所以我想他才會這樣猶豫。

果然,他說道:“突厥鐵騎聞名關外,為什麼你們突厥自己不出兵反倒求助於我?”

我告訴他說王帳遊移不定,而左谷蠡王雖然在附近,但找到他們肯定要耽擱很久的時間。所以我們到安西都護府來求助,希望能夠盡快地救出赫失。

我想到赫失他們不過數十騎,要抵抗那麼多的月氏騎兵,不禁就覺得憂心如焚。都護大人還是遲疑不決,這時顧小五突然說瞭句中原話。

那個都護大人聽到這句話,似乎嚇瞭一大跳似的,整個人都從那個漆案後站瞭起來。顧小五走上前去,躬身行禮,他的聲音很低,我根本就聽不清,何況我也不怎麼懂中原話,隻見他說瞭幾句話後,都護大人就不斷地點頭。

沒一會兒工夫,都護大人就點瞭兩千騎兵,命令一名千夫長帶領,連夜跟隨我們趕去救人。

我大喜過望,從安西都護府出來,我就問顧小五:“你怎麼說動那位大人,讓他發兵救人的?”

顧小五狡黠地一笑,說:“那可不能告訴你!”

我生氣地撅起嘴來。

中原的軍隊紀律森嚴,雖然是夤夜疾行,但隊列整齊,除瞭馬蹄聲與鎧甲偶爾鏗鏘作響,還有火炬“呼啦啦”燃燒的聲音,竟不聞別的半點聲息。我留意到中原軍中用的火炬,是木頭纏瞭絮,浸透瞭火油。火油乃是天亙山下的特產,其色黝黑,十分易燃,牧人偶爾用它來生火煮水,但王城裡的人嫌它煙多氣味大,很少用它。沒想到中原的軍隊將它用來做火炬。我覺得中原人很聰明,他們總能想到我們想不到的辦法。

我們一夜疾行,在天明時分,終於追上瞭月氏的騎兵。這時候他們早已經退入月氏的境內。

月氏的騎兵行得極快,我們追上他們的時候,白旌旗早已經無蹤影,赫失和數十突厥勇士也連人帶馬消失得幹幹凈凈。我心中惶急,唯恐赫失他們已經被月氏騎兵圍殺,而顧小五正在和那名千夫長用中原話商議,然後聽到中原的騎兵大聲傳令,散開陣勢來。

我聽父王說過,中原人打仗講究陣法,以少勝多甚是厲害,尤其現在中原的兵力更勝過月氏騎兵的一倍有餘,隱隱擺出合圍之勢。那個月氏將軍便兜轉馬來,大聲地呵斥。

我不懂他在說什麼,顧小五在西域各國販賣茶葉,卻是懂得月氏話的。他對我說:“這個將軍在質問我們,為什麼帶兵闖入月氏的國境。”

我說:“他昨天還闖入突厥的國境,硬說我是月氏逃走的奴隸,現在竟然還理直氣壯起來。”

顧小五便對旁邊的千夫長說瞭句什麼,那千夫長便命人上去答話。顧小五笑著對我說:“我告訴他們,我們乃是護送西涼的公主回國,路經此地。叫他不要慌亂,我們是絕不會入侵月氏領地的。”

我覺得要說到無恥,顧小五如果自認天下第二,估計沒人敢認第一。他就有本事將謊話說得振振有詞,是不是中原人都這樣會騙人?師傅是這個樣子,顧小五也是這個樣子。

雙方還在一來一回地喊話,那名千夫長卻帶著千名輕騎,趁著晨曦薄薄的涼霧,悄悄從後包抄上去,等月氏的騎兵回過神來,這邊的前鋒已經開始沖鋒瞭。

這一仗勝得毫無懸念,月氏騎兵大敗,幾乎沒有一騎能逃出去,大半喪命於中原的利刀快箭之下,還有小半眼見抵抗不過,便棄箭投降。顧小五雖然是個茶葉販子,可是真真沉得住氣,這樣一場鏖戰,血肉飛濺死傷無數,顧小五竟然連眉毛都沒有皺一下,仿佛剛剛那一場廝殺,隻是遊戲而已。那名中原千夫長慣於征戰,自然將受降之類的事情辦得妥妥當當。兩千騎兵押著月氏的數百名敗兵殘勇,緩緩向東退去。

我趁亂沖進月氏軍中找尋赫失,可是怎麼找也找不到。月氏領兵的將軍被俘,被人捆得嚴實推搡到千夫長面前來,那千夫長卻十分恭敬,將此人交給瞭顧小五。我讓顧小五審問那個月氏將軍,那個月氏將軍十分倔強,一句話也不肯說。顧小五卻淡淡地道:“既然不說,留著有何用?”

那千夫長聽他這樣說,立時命人將其斬首。軍令如山,馬上就砍瞭那月氏將軍的頭顱,揪著頭發將首級送到我們面前來,腔子裡的鮮血,兀自滴滴答答,落在碧綠的草地上,像是一朵朵艷麗的紅花。

我可真忍不住瞭,再加上一整天幾乎沒吃什麼東西,我一陣陣發暈,旁邊人看我臉色不對,好心遞給我水囊,我也喝不進去水。隻聽那顧小五又命人帶上來一名月氏人,先令他看過月氏將軍的首級,然後再問赫失的下落。月氏人雖然驍勇善戰,但那人被俘後本來就意志消沉,又見將領被殺,嚇得一五一十全都說瞭。

原來赫失他們且戰且退,一直退到瞭天亙山下。他們據山石相守,直到最後弓箭用盡。月氏人卻也沒有立時殺瞭他們,而是奪去瞭他們的馬匹,將他們拋在荒山深處。這些月氏人用心真是狠毒,山中惡狼成群,赫失他們沒有瞭馬,又沒有瞭箭,如果再遇上狼群,那可危險瞭。

我們連忙帶著人去尋找赫失,我憂心如焚,顧小五卻說道:“突厥人沒那麼容易死。”我本來覺得他這句話應該算是安慰我,可是聽著真讓人生氣。

我們在天亙山間兜來轉去,一直到太陽快要落下山去,我都快要絕望瞭,天亙山這樣大,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找到赫失?我一邊想赫失不要被狼吃瞭,他要是被狼吃瞭,阿翁可要傷心死瞭;我一邊又想,赫失是名動草原的勇士,怎麼會輕易就被狼吃掉,就算他胯下沒有馬,手中沒有箭,可是赫失就是赫失,他怎麼樣也會活下來的。

眼見太陽快要落山瞭,風吹來已經有夜的涼意,行在最前的斥候突然高聲叫嚷,我連忙勒住馬,問:“怎麼瞭?”

那些人用中原話連聲嚷著,然後我看到瞭赫失,他從山石間爬瞭出來,左手攥著一大塊尖石,右胳膊上有血跡,他身後還有好幾個人,一直爬起來站到山石上。他們的樣子雖然狼狽,滿臉都是塵土,可是眼神仍舊如同勇士一般,無所畏懼地盯著中原的人馬。

我大叫一聲,翻身就滾下馬去,一路連滾帶爬沖過去,抱住瞭赫失。我也許碰到瞭他的傷處,他的兩條眉毛皺到瞭一塊兒。可是他馬上咧開嘴笑:“小公主!”整支隊伍都歡騰起來,那些中原人也興高采烈,比早上打瞭勝仗還要開心。

我們晚上就在天亙山腳下紮營。中原人的帳篷帶得不多,全都讓出來給傷兵住。赫失的右胳膊骨頭都折瞭,千夫長命人給他敷上瞭傷藥,他連哼都沒有哼一聲。找到瞭赫失,我一顆心全都放瞭下來,一口氣將好大一隻馕都吃完瞭,顧小五坐在我對面,看著我吃馕,我本來吃得挺香的,被他這麼一看,最後一口便噎在瞭嗓子裡,上又不能上,下又不能下。顧小五看我被哽住瞭,坐在那裡哈哈大笑,連水都不肯遞給我。

我好容易找著自己的水囊,喝瞭一大口,將那塊馕給咽瞭下去。不過我有話問他,也不同他計較,隻問他:“昨天晚上在安西都護府,你到底跟都護大人說瞭句什麼,他竟然就肯答應發兵來救?”

顧小五一笑,露出滿口白牙:“我對他說,要是他見死不救,從今以後就沒好茶葉喝。”

我相信——才怪!

天上的星星真亮啊,我抬起頭,滿天的星星就像是無數盞風燈,又細,又遠,光芒閃爍。中間一條隱約的白色光帶,傳說那是天神沐浴的地方,是一條星星的河流,天神在沐浴的時候,也許會隨手撈起星子,就像我們用手撈起沙子,成千上萬的星星從天神的指縫間漏下去,重新落回天河裡,偶爾有一顆星星濺出來,於是就成瞭流星。正在這時候,有一顆閃爍的流星,像是一支光亮的小箭,飛快地掠過天際,轉瞬就消失不見。我“啊”瞭一聲,據說看到流星然後將衣帶打一個結,同時許下一個願望,就可以實現,可是我笨手笨腳,每次看到流星,不是忘瞭許願,就是忘瞭打結……我懊惱地躺在瞭草地上,流星早就消失不見瞭。顧小五問我:“你剛剛叫什麼?”

“有流星啊!”

“流星有什麼好叫的?”

“看到流星然後將衣帶打一個結,同時許下一個願望,這樣願望就可以實現。”我真懶得跟他說,“你們中原人不懂的。”

他似乎嗤笑瞭一聲:“你要許什麼願?”

我閉起嘴巴不告訴他。我才沒有那麼沉不住氣呢。可是沒想到他卻頓瞭一頓,拖長瞭聲調說:“哦,我知道瞭,你許願想要嫁給中原的太子。”

這下子我可真的要跳起來瞭:“中原的太子有什麼好的,我才不要嫁給他!”

他笑瞇瞇地說道:“我就知道你不肯嫁他,當然是許願要嫁給我。”

我這才覺得中瞭他的計,於是“呸”瞭一聲,不再理他。

我重新躺在草地上,看著滿天的星星。這樣近,這樣低,簡直伸手都可以觸得到。天神住的地方有那麼多的星星,一定很熱鬧吧。

有隻小蟋蟀蹦進瞭我的頭發裡,被發絲纏住瞭,還在那裡“嚯嚯”地叫著。我用手將它攏住,慢慢將發絲從它身上解下來,它在我手心裡掙紮,酥酥癢癢的,我對著它吹瞭口氣,它一跳,就跳到草裡面去瞭,再看不見。可是它還在這裡沒有走,因為我聽到它在黑暗中,“嚯嚯”地一直叫。

顧小五也躺下來,枕著他的馬鞍,我以為他睡著瞭,他卻閉著眼睛,懶洋洋地說道:“喂!唱個歌來聽聽。”

夜風真是輕柔,像是阿娘的手,溫柔地摸著我的臉。我心情也好起來,可是習慣地跟顧小五抬杠:“為什麼要讓我唱呀?要不你唱首歌給我聽吧。”

“我不會唱歌。”

“撒謊,每個人都會唱歌的。唱嘛!就唱你小時候阿娘唱給你聽的歌,好不好?”

顧小五卻好長時間沒有說話,過瞭好一會兒,我才聽到他的聲音,他淡淡地道:“我沒有娘。”

我覺得有點歉疚,我有個哥哥也沒有娘,他的阿娘很早就病死瞭。每次阿娘待他總比待我還要好。我心裡知道,那是因為他從小沒有娘,所以阿娘特別照應他。我爬起來,偷偷看瞭看顧小五的臉色,我擔心他不高興。可是星光朦朧,他臉上到底是什麼神氣,老實說我也看不清楚。

“一隻狐貍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我像隻蟋蟀一樣哼哼,“一隻狐貍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

顧小五終於說話瞭,他皺著眉頭:“太難聽瞭!換一首!”

“我隻會唱這一首歌……”

不遠處響起篳篥的聲音,我心下大喜,連忙站起來張望,原來是赫失。他坐在緩坡之下,吹奏篳篥。以前我隻知道赫失是神箭手,沒想到他的篳篥也吹得這麼好。他隻用一隻手,所以好多音孔沒有辦法按到,可是雖然是這樣,篳篥的旋律依舊起伏回蕩,在清涼的夜風裡格外好聽。我昂著頭聽著,赫失吹奏的調子十分悲愴,漸漸地隻聽見那十餘個突厥人和聲而唱,男人們的聲音雄渾沉著,越發襯得曲調悲壯蒼涼。他們的聲音像是大漠裡的風,又像是草原上翱翔的鷹,盤旋在最深沉的地方,不住地回蕩。天地間萬籟俱寂,連草叢裡的那些蟲子都不再低吟,連馬兒也不再嘶鳴,連那些中原人都安靜下來,傾聽他們眾聲合唱。

我一時聽得呆住瞭,直到突厥人將歌唱完,大傢才重新開始笑罵。顧小五漫不經心地問:“這是什麼歌?”

“是突厥人的征歌。”我想瞭想,“就是出征之前,常常唱的那首歌。歌裡的桑格是突厥有名的美女,她的情郎離開她,征戰四方,最後卻沒能回來,隻有他的馬兒回來瞭。所以她手撫馬鞍,看著情郎沒有用完的箭壺,唱出瞭這支歌。”

他似乎是笑瞭笑:“那為什麼卻要四處征戰呢?”

“他們是突厥的勇士,為瞭突厥而戰,四處征戰那是不得已啊。”我沒好氣地瞪瞭他一眼,“反正說瞭你也不會懂的。”

他說道:“這又有什麼不懂呢?我們中原有句話,叫‘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其實說的是和這個一樣的故事。”

我一聽見有故事就興高采烈,於是纏著顧小五說給我聽。他被我糾纏不過,想瞭想,終於說道:“好吧,講故事也可以,可是你不能問為什麼,隻要你一問為什麼,後面的故事我就不說給你聽瞭。”

雖然條件苛刻,可是忍住不問“為什麼”三個字,也不算什麼難事,我馬上就點頭答應瞭。顧小五卻似乎有點兒躊躇,想瞭片刻才說道:“在很久很久之前,有一個子虛國,在這子虛國裡,有一位年輕的姑娘……”

“她生得漂亮嗎?好看嗎?”我迫不及待地問,“會騎馬嗎?”

他笑瞭笑:“她生得漂亮,十分好看,也會騎馬。子虛國的姑娘騎馬的時候,會戴著帷帽,就是頭上有紗的帽子,這天這位姑娘騎馬上街,風卻把她的帷帽吹落瞭……有一位公子拾到瞭她的帷帽,就將帽子還給瞭她。這位公子雖然和這位姑娘隻見瞭一面,可是傾心相許,約定要嫁娶,就是成親。”

我喜歡這個故事的開頭,我問:“那位公子長得俊嗎?配得上漂亮的姑娘嗎?”

他說:“俊不俊倒是不知道,不過這位公子是大將軍的兒子,十分驍勇善戰。他們約定終身後不久,這位公子就接到出征的命令,於是領著兵打仗去瞭。姑娘就在傢裡等著他,等啊等啊,一等等瞭好幾年,公子卻沒有回來。姑娘的傢裡人,都勸說姑娘還是快快嫁給別人吧,畢竟女兒傢的年紀,再耽擱下去,隻怕就不容易嫁人瞭。姑娘卻執意不肯,一直等下去,誰知道邊關終於傳回來瞭信,原來公子已經戰死沙場瞭。”

他講到這裡就停瞭下來,我急急地問:“那麼姑娘呢?她知道公子死瞭,可怎麼辦?”

“姑娘非常地傷心,心裡卻疑惑,公子的武藝高超,也善讀兵書,而且常年出征在外,經過無數次大大小小的戰事,怎麼會中瞭敵人的埋伏,就那樣輕易被敵人所殺呢?姑娘將自己關在屋子裡想瞭十天十夜,最後終於下瞭決心,要查出這件事情的真相。可是她是一個姑娘,手中無權無勢,傢裡人雖然當著官,但也沒有那麼大的能耐,可以去辦這樣的事情。這個時候,恰好子虛國的國王,下瞭一道詔書,要甄選妃子。這位姑娘本來就生得美麗,於是就自願入宮去,成瞭國王的妃子。她性情溫婉,心思機敏,國王非常地寵愛她,她在後宮中的地位也漸漸顯赫。於是她交結官員,利用其他人的力量,來查證幾年前的那場戰事,想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公子死在瞭沙場。後來她漸漸獲得瞭一些線索,知道公子其實不是中瞭敵人的埋伏,而是被自己人陷害殺死的。她順著這些線索想要追查下去,卻發現這件事情與王後有關。”

“王後忌憚她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瞭,因為國王太寵愛她,現在姑娘又想將公子真正的死因找出來,如果讓國王知道這些事情,也許王後就當不成王後瞭。這個時候正巧這位姑娘替國王生瞭一位王子,王後就命人在滋補的湯藥裡,下瞭慢性的毒藥。”

“姑娘喝瞭這攙毒的湯藥,慢慢就虛弱病死,臨死之前,她希望能夠將公子的死因公諸天下,可是來不及瞭。王後派人將她軟禁起來,說她得瞭癆病,不許任何人再去見她,還將剛剛出生的小王子抱走……”

我緊張極瞭,問:“王後連小王子也要殺嗎?”顧小五卻神色如常,搖瞭搖頭:“王後不會殺小王子,王後自己沒有孩子,她就將小王子養大,教給他本事,小王子因此將王後視作自己的親生母親,可是小王子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親生母親卻原來是王後害死的。後來……小王子終於知道瞭事情的真相,可是他沒辦法,他年紀還小,王後十分有勢力,他是鬥不過她的。這個時候,國王也猶豫起來,因為他不止小王子一個兒子,他還有其他的王子。國王在幾個王子間猶豫不決,不知道將來要將王位傳給誰才好。其他的王子都在暗中躍躍欲試,他們都知道小王子不是王後的親生兒子,而王後呢,對小王子也有一層心病……可是國王最後,還是立瞭小王子為儲君。因為在子虛國,能活過三十歲的儲君少之又少,他們不是被暗殺死,就是被自己的父親廢黜、幽閉而死。也有儲君為瞭搶占先機,所以幹脆弒父謀反……有人成功,有人失敗,成功的人當瞭國王,最後死瞭,失敗的人沒能當上國王,最後也死瞭……東宮,其實是一座浸滿鮮血的宮廷……”

顧小五說到這裡,突然怔怔地發起呆來,我也呆呆地看著他,這個故事一點兒也不好玩,一點兒也不像我從前聽過的故事。可是不曉得為什麼,我沒有去打斷顧小五,他過瞭片刻,又用那種平淡無奇的語調,繼續給我講著故事:“雖然當瞭儲君,但小王子的日子也不好過。王後提防著他;國王呢,也給小王子出瞭一個難題。國王說,你既然是儲君,那麼就應該為天下臣民做一個表率。國王將小王子派到一個地方,讓他去完成一件幾乎沒有辦法完成的事情……”

“這個小王子,可真是可憐。”我追著他問,“國王到底要他做什麼事情?”

“後來沒有瞭。”顧小五拍瞭拍馬鞍,重新躺下去,一臉的舒適,“睡覺。”

我大怒,這樣沒頭沒腦的故事,叫我如何睡得著?我說:“我又沒問為什麼,你為什麼不講瞭?”

顧小五說道:“沒有瞭就是沒有瞭,沒有瞭還講什麼?”

他翻過身,用背對著我。我隻看到他的肩胛骨,雖然蓋著羊皮,但是夜風很冷,所以他縮著肩頭,好像已經睡著瞭。

我將皮褥子一直拉到自己下巴底下,蓋得暖暖的,心想:這個顧小五看上去沒心沒肺的,說起故事來,更讓人討厭。不過看他睡著的樣子,倒真有點可憐——他講的故事裡的小王子沒有阿娘,他也沒有阿娘,沒有阿娘的人,當然可憐。我隻要一想想我自己如果沒有阿娘,我簡直馬上就要掉眼淚呢。

我迷迷糊糊就睡著瞭,大約是臨睡前聽過故事的緣故,在夢裡我夢見瞭那個小王子。他還很小,真的很小,大約隻有三四歲的樣子,一個人蹲在那裡嚶嚶地哭,他縮著肩胛骨,像隻受傷的小獸。就像有次下雪以後,我在獵人挖的陷阱裡看到一隻受傷的小狐貍。那隻小狐貍就是這樣,縮成一團,隻拿濕潤的黑眼珠瞧著我,充滿瞭戒備,卻又隱約有一絲怯意一般。它的肩骨縮起來,突兀的、尖尖的嘴殼也藏在爪子下,大雪綿綿地下著,我心中對它憐惜無限,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拉它。誰知它一抬頭,竟然是顧小五,我嚇瞭一大跳,心裡隻覺得好生詭異,馬上就嚇醒瞭。這時候天已經快亮瞭,斜月西沉,星子黯淡,連篝火都漸漸熄滅,夜色仿佛更加濃烈。草原上兩千騎睡得沉沉的,隻有梭巡的哨兵,還兀自走動著。我臉畔的草葉上已經凝滿瞭清涼的露水,那些露水碰落在臉上,於是我用舌頭舔瞭舔,是甜的。我翻瞭個身,又睡著瞭。

第二天天亮我們就拔營起身,一直又往東走瞭五六日,終於遇見瞭突厥遣出的遊騎,赫失聽說大單於的王帳就在左近,頓時大喜。我心中也甚是歡喜,因為馬上就要見到阿翁瞭。隻是中原護送我們的那兩千騎,卻不便逗留在突厥的國境,立時便要告辭回去。

赫失十分敬佩這隊中原人馬,說他們軍紀嚴明,行動迅疾,打起仗來亦是勇猛,是難得一見的好漢。赫失又將他們送出好遠,我隨著赫失,也往西相送。午後陽光正烈,顧小五在鞍上垂眉低眼,似乎正懶洋洋地在打盹,我說:“喂,你回去瞭,給我父王帶個口信,就說我平安到瞭突厥。”

顧小五說道:“那也得看我會不會再往王城中去販茶葉。”

我說道:“你不回去販茶葉,卻要往哪裡去?”

他笑瞭笑,卻沒有答我。此時中原的人馬已經去得遠瞭,他對我揮瞭揮手,就縱馬追瞭上去。

我用手遮在額上,草原地勢一望無際,過瞭好久,還看得到他追上瞭隊伍,兀自向我們擺瞭擺手。漸漸去得遠瞭,像是浩然天地間的芥塵,細微的,再也辨不分明。我看著他的背影,想起昨天他對我講的故事,隻是悵然若失。

身後突然有人“哧”地一笑,我回過頭,原來是赫失。他勒馬立在我身後,我惱羞成怒地問他:“你笑什麼?”

赫失點點頭,卻又搖搖頭,仍舊笑著對我說:“小公主,咱們快回去吧。”

見到阿翁的時候我歡喜極瞭,把一切煩惱都忘在瞭腦後。一年不見,阿翁也更偏愛我瞭,由著我任性胡鬧。赫失的手臂受瞭傷,阿翁又擔心我闖禍,所以叫赫失的妹妹成天跟著我。赫失的妹妹跟我差不多年紀,自幼學武,刀術十分高明。我最喜歡叫她的名字:“阿渡!阿渡!”就像喚一隻小鳥兒,她也真的像隻小鳥兒,不論我在什麼地方,隻要一喚,她馬上就會出現在我眼前,就像鳥兒拍拍翅膀般輕巧靈活。

讓我沒想到的是,月氏王竟然遣瞭使者來,想要阿翁發話定奪婚事。阿翁根本沒有讓使者進帳,就派人對月氏王的使者說道:“小公主雖然不是我們突厥的公主,但她的母親是大單於的女兒。大單於將小公主視作自己的孫女一般,隻願意將她嫁給當世的英雄。你們的王如果想要娶小公主,那麼請他親自到帳前來,跟突厥的勇士相爭,隻要他能抓住天亙山裡的那隻白眼狼王,大單於就將小公主嫁給他。這是大單於的諭旨,既使是小公主的父親,西涼國主,也願意聽從大單於的安排。”

月氏王的使者碰瞭這樣一個釘子,悻悻地走瞭。

鐵爾格達大單於的諭旨傳遍瞭整個草原,人人皆知如果要娶西涼的小公主,就得去殺掉那隻白眼狼王。傳說天亙山的狼群成千上萬,卻唯獨奉一頭白眼狼為王。狼群也和人一樣,屈服於最強的王者之下。那隻白眼狼王全身毛色黧黑,唯有左眼上有一圈白毛,就像是蘸瞭馬奶畫上去的,雪白雪白。據說這樣的狼根本就不是狼,而是近乎於妖。狼群在草原上甚是可怕,白眼狼王,那就更為可怕瞭。小股的騎兵和牧人,遇上白眼狼王都甚是兇險,因為它會率著數以萬計的狼跟人對陣,然後連人帶馬吃得幹幹凈凈。我一度覺得白眼狼王是傳說,就是阿嬤講的故事,畢竟從來沒有人親眼見過白眼狼王,可是每個人又信誓旦旦,說狼王真的在天亙山上,統領著數以十萬計的狼。

月氏王受瞭大單於的激將,據說親自帶人入天亙山,尋找白眼狼王去瞭。如果他真的殺死白眼狼王呢?我可不要嫁給那老頭子。但是沒有人能殺死白眼狼王,所有突厥人都這樣想,所有草原上的人也都這樣想,雖然月氏王帶瞭人浩浩蕩蕩地進山,但也不見得就能遇上白眼狼王,因為根本沒有人真正見過那匹白眼狼王,它隻活在傳說裡頭。我一想到這些就覺得安慰瞭,月氏王年老體衰,天亙山方圓幾百裡,多奇石猛獸,說不定他會從馬上摔下來,摔得動彈不得呢,那樣我就不用嫁給他瞭。

我在突厥的日子過得比在西涼還要逍遙快活,每天同阿渡一起,不是去打獵就是去捕鳥。突厥女子嫁人都早,阿渡也到瞭可以唱歌的年紀。有時候就有人在她帳篷外邊唱一整夜的歌,吵得我睡不著。不過沒有人來對我唱歌,我想那些人可能也知道,要想娶我就得殺白眼狼王。即使對草原上的勇士們來說,這也是個很難的題目。

我才不會覺得是因為我長得不漂亮,才沒有人來對我唱歌咧。

這天我正在帳篷裡頭睡覺,突然聽到外頭一片吵嚷聲,仿佛是炸瞭營一般。我一骨碌就爬起來,大聲地叫“阿渡”,她匆匆地掀開帳篷的簾子走進來,我問她:“怎麼瞭?出事瞭?”

阿渡也是一臉的茫然,我想她同我一樣,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瞭。這時阿翁遣瞭人過來,彎著腰對我們行禮:“大單於傳小公主到帳前去。”

“是要打仗嗎?”我有點兒忐忑不安地問,上次月氏王的使者灰溜溜地回去瞭,以月氏王的性子,難以善罷甘休。月氏王被激將地去找白眼狼王,但白眼狼王誰能找得著?這分明是大單於——最疼我的阿翁給月氏王下的圈套。如果月氏王惱羞成怒,突然明白過來,說不定會與突厥交戰,如果月氏與突厥兩國交兵,那麼對整個西域來說,真是一件惡事。雖然突厥是西域最強的強國,雄踞漠北,疆域一直延伸到極東之海邊,但月氏亦是西域數一數二的大國,縱然比不上突厥強盛,可是國力委實不弱。況且西域十數年短暫的和平,已經讓商路暢通無阻,城池漸漸繁華,就像我們西涼,如果沒有商路,也不會有今天的繁榮。如果再打起仗來,也許這一切都將不復存在。

我帶著阿渡匆忙走到瞭王帳外,大單於的大帳被稱為王帳,用瞭無數牛皮蒙制而成,上面還繪滿瞭艷麗的花飾,雪白的帳額上寫著祈福的吉祥句子,勾填的金粉被秋後的太陽光一照,筆劃明燦得教人幾乎不敢看。那些金晃晃的影子倒映在地上,一句半句,都是祈天的神佑。在那一片燦然的金光裡,我瞇起眼睛看著帳前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雖然他穿瞭一款西涼人常見的袍子,可是這個人一點兒也不像我們西涼人。他轉過頭來對我笑瞭笑,果然這個人不是西涼人,而是中原人。

顧小五,那個販茶葉的商人。

我不由得問他:“你來做什麼?”

“娶你。”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過瞭好半晌才笑著問他:“喂,你又到這裡來販茶葉?”

顧小五不再答話,而是慢吞吞用腳尖撥弄瞭一下地上的東西。

我看到那樣事物,驚得下巴都快要掉下來瞭。

是一頭全身毛色黧黑的巨狼,比尋常野狼幾乎要大上一倍,簡直像一頭小馬駒,即使已經死得僵硬,卻依舊瞪著眼珠,仿佛準備隨時撲噬吞人。它唯有左眼上有一圈白毛,就像是蘸瞭馬奶畫上去的,雪白雪白。我揉瞭揉眼睛,愣瞭好一會兒,然後又蹲下來,拔掉它左眼上一根毛,那根毛從頭到梢都是白的,不是畫上去的,是真的白毛。

這時王帳前已經聚滿瞭突厥的貴族,他們沉默地看著這離奇巨大的狼屍,有大膽的小孩沖上來,學著我的樣子拔掉它眼上的毛,對著太陽光看,然後嚷:“是白的!是白的!”

小孩子們嘈雜的聲音令我心神不寧,阿翁的聲音卻透過人群直傳過來:“不論是不是我們突厥的人,都是勇士。”眾人們紛紛為大單於讓出一條路,阿翁慢慢地走出來,他看瞭地上的狼屍一眼,點瞭點頭,然後又對顧小五點瞭點頭,說道:“好!”

要想大單於誇獎一句,那可比讓天亙山頭的雪化盡瞭還要難。可是顧小五殺掉瞭白眼狼王,大單於親口允諾過,誰能殺掉白眼狼王,就要把我嫁給誰。

我可沒想到這個人會是顧小五。我跟在他後頭,不停地問他,到底是怎麼樣殺死白眼狼王的。

他輕描淡寫地說:“我帶人販著茶葉路過,正好遇上狼群,就把這匹狼給打死瞭。”

我微張著嘴,怎麼也不相信。據說月氏王帶瞭三萬人馬進瞭天亙山,也沒找見白眼狼王的一根毫毛,而顧小五販茶葉路過,就能打死白眼狼王?

打死我也不信啊!

可是大單於說過的話是一定要算數的,當下突厥的好些人都開始議論紛紛,眼見這個中原的茶販,真的就要迎娶西涼的公主瞭。顧小五被視作英雄,我還是覺得他是唬人的,可是那天赫失喝醉瞭酒,跟他吵嚷起來,兩個人比試瞭一場。

他們的比試甚是無聊,竟然比在黑夜時分,到草原上去射蝙蝠,誰射的多,誰就贏瞭。

隻有射過蝙蝠的人,才知道那東西到底有多難射。

突厥人雖然都覺得赫失贏定瞭,但還是打瞭賭。我也覺得赫失贏定瞭,雖然他右手的骨頭沒好,但即使赫失是用左手,整個突厥也沒有人能比得上他的神箭。

這場比試不過短短半日工夫,就轟傳得人盡皆知。旁人都道赫失是想娶我,畢竟他是大單於帳下最厲害的武士,將來說不定還是大單於帳下最厲害的將軍。而我,雖然是西涼的公主,可是誰都知道大單於最喜歡我,如果娶瞭我,大單於也一定會更信任他。

我卻覺得赫失不會有這許多奇怪的想法,我覺得也許是阿渡告訴他,我並不願意嫁給顧小五。

雖然我隱隱綽綽覺得,顧小五不是尋常的茶葉販子。但我還是希望,自己不要這麼早就嫁人。

突厥的祭司唱著贊歌,將羊血瀝到酒碗中,然後將酒碗遞給兩位即將比試的英雄,他們兩人都是一氣飲盡。今天晚上他們兩個就要一決高下。赫失乃是突厥族中赫赫有名的英雄,而顧小五,也因為白眼狼王的緣故,被很多突厥人視作瞭英雄,這兩個人的比試令所有人都蠢蠢欲動。而我心裡十分為難,不知道希望結果是怎麼樣的才好。

如果顧小五贏瞭,我是不是真的得嫁給他瞭?

如果赫失贏瞭呢?難道我要嫁給赫失嗎?

我被這想法嚇瞭一跳,赫失隻是代我教訓教訓顧小五,讓他不那麼狂妄,就像赫失平日教訓那些在阿渡帳篷外頭唱歌的小子們,如果他們鬧騰得太厲害,赫失就會想法子讓他們安靜下來。我想這是一樣的,顧小五殺瞭白眼狼王,任憑誰都是不服氣的。他還渾不在乎,公然就對阿翁說,他要娶我。

所以赫失才會想要出手教訓教訓他。

這次的比試,連大單於都聽說瞭,他興致勃勃,要親自去看一看。我忐忑不安,跟在阿翁身後,隨著瞧熱鬧的人一起,一湧而出,一直走到瞭河邊。大單於帳前的武士抱來瞭箭,將那些箭分別堆在兩人的足邊。赫失拿著他自己的弓,他見顧小五兩手空空,便對顧小五說道:“把我的弓借給你。”

顧小五點點頭,大單於卻笑道:“在我們突厥人的營地裡,難道還找不到一張弓嗎?”

大單於將一張鐵弓賜給顧小五,我可替顧小五犯起難來,這張鐵弓比尋常的弓都要重,以他那副文弱模樣,隻怕要拉開弓都難。赫失隻怕也想到這點,他不願占顧小五的便宜,對大單於說:“還是讓他用我的弓,大單於就將這張弓賜給我用吧。”

大單於搖瞭搖頭,說道:“連一張弓都挽不開,難道還想娶我的外孫女嗎?”

圍觀的人都笑起來,好多突厥人都不相信白眼狼王真的是顧小五殺的,所以他們仍舊存著一絲輕蔑之意。顧小五捧著那張弓,似乎彈琴一般,用手指撥瞭撥弓弦。弓弦錚錚作響,圍觀的人笑聲更大瞭,他本來就生得白凈斯文,像是突厥貴族帳中那些買來的中原樂師,現在又這樣彈著弓弦,更加令突厥人瞧不起。

天色漸漸暗下來,河邊的天空中飛滿瞭蝙蝠。大單於點瞭點頭,說道:“開始吧。”

赫失和顧小五身邊都堆著一百支箭,誰先射到一百隻蝙蝠,誰就贏瞭。赫失首先張開瞭弓,他雖然用左手,可是箭無虛發,看得人眼花繚亂,隻不過一眨眼的工夫,隻見蝙蝠紛紛從天上跌下來。而這邊的顧小五,卻慢條斯理,抽瞭五支箭,慢慢搭上弓弦。

我叫瞭聲“顧小五”,雖然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射箭,可是他也應該知道箭是一支一支射的啊。顧小五回過頭,對我笑瞭笑,然後挽開瞭弓。

老實說,我壓根兒就沒有想到,他輕輕松松就拉開瞭那張弓。不僅拉開瞭弓,而且五箭連發,快如流星一般,幾乎是首尾相聯,旁邊的人都不由得驚呼。

“連珠箭!連珠箭!”好幾個突厥貴族都在震驚地叫喊,連大單於也情不自禁地點瞭點頭。中原有位大將善使連珠箭,曾經與突厥對陣,便是用這連珠箭法,射殺瞭突厥的左屠耆王。可那畢竟是傳說,數十年過去瞭,突厥的貴族們再也沒有見過連珠箭。而顧小五更是一氣呵成,次次五箭連發,那些蝙蝠雖然亂飛,但禁不住他箭箭連發,一隻隻黑色的蝙蝠墜在他足邊,就像一場零亂的急雨。赫失雖然射得快,可是卻沒有他這般快,不一會兒顧小五就射完瞭那一百支箭。奴隸們拾起蝙蝠,在河岸邊累成黑壓壓的一團,一百隻蝙蝠就像是一百朵詭異的黑色花朵,疊在一起變成碩大的黑色小丘。

赫失雖然也射下瞭一百隻蝙蝠,可是他比顧小五要射得慢。赫失臉色平靜,說道:“我輸瞭。”

顧小五說道:“我用強弓,方才能發連珠箭,如果換瞭你的弓,我一定比你慢。而且你右手不便,全憑左手用力,如果要說我贏瞭你,那是我勝之不武。咱們倆誰也沒有輸,你是真正的勇士,如果你的手沒有受傷,我一定比不過你。”

顧小五的箭技已經震住瞭所有人,見他這樣坦然相陳,人群不由得轟然叫瞭一聲好。突厥人性情疏朗,最喜行事痛快,顧小五這樣的人,可大大地對瞭突厥人的脾氣。大單於爽快地笑瞭:“不錯,咱們突厥的勇士,也沒有輸。”他註視著顧小五,道,“中原人,說吧,你想要什麼樣的賞賜?”

“大單於,您已經將最寶貴的東西賜予瞭我。”顧小五似乎是在微笑,“在這世上,有什麼比您的小公主更寶貴的呢?”

大單於哈哈大笑,其他的突厥貴族也興高采烈,這樁婚事,竟然就真的這樣定下來瞭。

祭司選瞭吉期,趁著秋高氣爽的好天氣,就要為我們舉辦婚禮。我心裡猶豫得很,悄悄問阿渡:“你覺得,我是嫁給這個人好,還是不嫁給這個人好?”

阿渡用她烏黑的眼睛看著我,她的眼睛裡永遠隻是一片鎮定安詳。我自己也拿不定主意,最後我終於大著膽子,約顧小五在河邊見面。

我也不知道要對他說什麼,可是如果真的這樣稀裡糊塗嫁瞭他,總覺得有點兒不安似的。

秋天的晚上,夜風吹來已經頗有涼意,我裹緊瞭皮袍子,徘徊在河邊,聽著河水“嘩嘩”地響著,遠處傳來大雁的鳴叫聲,我抬起頭張望。西邊已經有一顆明亮的大星升起來,天空是深紫色的,就像是葡萄凍子一般。

風吹得芨芨草“沙沙”作響,顧小五踏著芨芨草,朝著我走過來。

我突然覺得心裡一陣發慌。他穿瞭突厥人的袍子,像所有突厥人一般,腰間還插著一柄彎刀。這些日子以來,顧小五甚得大單於的喜歡,他不僅箭法精獨,而且又會說突厥話,雖然他是個中原人,可是大單於越來越信任他,還將自己的鐵弓賜給瞭他。而赫失自從那晚比試之後,跟他幾乎成瞭兄弟一般。顧小五教赫失怎麼樣使連珠箭,赫失也將草原上的一些事教給他。大單於每次看到他們兩個,都會禁不住欣慰地點頭。赫失甚至同顧小五交換瞭腰刀——突厥人換刀,其實就是結義,上陣殺敵,結義兄弟比親兄弟還要親,都肯為對方而死。所以顧小五的腰帶上,其實插的是赫失的彎刀,我一看到那柄刀,就想起來,赫失曾經將它遞到我手裡,催促我先走。

顧小五也瞧見瞭我,他遠遠就對我笑瞭笑,我也對他笑瞭笑。看到他的笑容,我忽然就鎮定下來,雖然我沒有說話,他也沒有說話,可是他一定懂得,我為什麼將他約到這裡來。果然的,他對我說道:“我帶瞭一樣事物給你。”

我的心怦怦地跳起來,不會是腰帶吧?如果他要將自己的腰帶送給我,我該怎麼樣回答呢?按照突厥和西涼的風俗,男人都要在唱歌之後才送出腰帶……他都沒有對我唱過歌。我心裡覺得怪難為情的,一顆心也跳得又急又快,耳中卻聽到他說:“你晚上沒吃飽吧?我帶瞭一大塊烤羊排給你!”

我頓時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瞭,鼓著腮幫子,老半天才蹦出一句:“你才沒吃飽呢!”

顧小五一臉的莫名其妙:“我當然吃飽瞭啊……我看你晚上都沒吃什麼,所以才帶瞭塊羊排來給你。”

我悶不做聲生著氣,聽著遠處不知名的鳥兒唱歌。河水“嘩嘩”地響著,水裡有條魚跳起來,濺起一片水花。顧小五將那一大塊噴香的羊排擱在我面前,我晚上確實也沒有吃什麼,因為我惦記著跟顧小五在河邊約會的事情,所以晚上的時候根本就是食不知味。現在看到這香噴噴的羊排,我肚子裡竟然咕嚕嚕響起來。他大笑著將刀子遞給我,說:“吃吧!”

羊排真好吃啊!我吃得滿嘴流油,興高采烈地問他:“你怎麼知道我愛吃羊排?”

顧小五說瞭句中原話,我沒聽懂,他又用突厥話對我說瞭一遍,原來是:“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句話,不知為什麼心裡倒是一動。有心人,什麼樣的人才叫有心人呢?雖然我和顧小五認識並不久,可是我一直覺得,我已經同他認識很久瞭。也許是因為我們之間經歷瞭這麼多的事情,每次都是他幫助我,保護我。雖然他每次說的話總惹我生氣,可是這句話,卻叫我生氣不起來。我們兩個沉默地坐在河邊,遠處飄來突厥人的歌聲,那是細微低婉的情歌,突厥的勇士總要在自己心愛的姑娘帳篷外唱歌,將自己的心裡話都唱給她聽。

我從來沒有覺得歌聲這般動聽,飄渺得如同仙樂一般。河邊草叢裡飛起的螢火蟲,像是一顆顆飄渺的流星,又像是誰隨手撒下的一把金砂。我甚至覺得,那些熠熠發光的小蟲子,是天神的使者,它們提著精巧的燈籠,一點點閃爍在清涼的夜色裡。河那邊的營地裡也散落著星星點點的火光,歡聲笑語都像是隔瞭一重天。我忽然體會到,如果天神從九重天上的雲端俯瞰人間,會不會也是這樣的感受?這樣飄渺,這樣虛幻,這樣遙遠而模糊。

我終於問顧小五:“你到底願不願意娶我呢?”

顧小五仿佛有點兒意外似的,看瞭我一眼,才說道:“當然願意。”

“可是我脾氣不好,而且你是中原人,我是西涼人,你喜歡吃黍飯,我喜歡吃羊肉。你說中原話,我聽不懂,你們中原的事情,我也不明白。如果叫你留在西涼,這裡離中原千裡萬裡,你定然會想傢。如果叫你不留在西涼,回到中原去,那裡離西涼千裡萬裡,我定然會想傢。雖然你殺死瞭白眼狼王,可是你不見得是因為我呀,你也說瞭,你隻是販茶葉的時候路過……我年紀雖然小,也知道這種事情是勉強不得的……”

我滔滔不絕地說瞭一大番話,從我們倆初相識一直講到現在,種種不便我統統都說到瞭,直說得口幹舌燥。顧小五並沒有打斷我,一直到看我放下羊排去喝水,他才問:“說瞭這麼多,其實都是些身外之事。我隻問你,你到底願不願意嫁給我呢?”

我口裡的水差點全噴瞭出去,我瞪著他半晌,突然臉上一熱:“願不願意……嗯……”

“說呀!”他催促著我,“你到底願不願意呢?”

我心裡亂得很,這些日子以來的一幕幕都像是幻影,又像是做夢。事情這樣多又這樣快,我從前真的沒有想過這麼快嫁人,可是顧小五,我起先覺得他挺討厭,現在卻討厭不起來瞭。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看著漫天飛舞的點點秋螢,我突然心一橫,說:“那你給我捉一百隻螢火蟲,我就答應你。”

這句話一出口,他卻突兀地站起來。我怔怔地瞧著他,他卻如同頑童一般,竟然揚手就翻瞭一個大大的筋鬥。我看他整個人都騰空而起,仿佛一顆星——不不,流星才不會像這樣呢,他簡直快要落到河灘裡去瞭。突然他就揮出手,我看他一把就攥住瞭好幾隻螢火蟲,那些精靈在他指縫間閃爍著細微的光芒,我將長袍的下擺兜起,急急地說:“快!快!”他將那些螢火蟲放進我用衣擺做成的圍囊裡,我看著他重新躍起,中原的武術,就像是一幅畫,一首詩,揮灑寫意。他的一舉一動都像是舞蹈一般,可是世上不會有這樣英氣的舞蹈。他在半空中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旋轉,追逐著那些飄渺的螢火蟲。他的衣袖帶起微風,我替他指著方向:“左邊!左邊有好些!”“唉呀!”“跑瞭!那邊!哎呀那裡有好些!”

……

我們兩個人的笑聲飄出河岸老遠,我衣擺裡攏的螢火蟲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它們一起發出熒熒的光,就像是一團明月,被我攏在瞭懷中。河邊所有的螢火蟲都不見瞭,它們都被顧小五捉住,放進瞭我的懷裡。

“有一百隻瞭吧?”他湊近過來,頭挨著我的頭,用細長的手指揭開我衣擺的一角,“要不要數一數?”

我們剛剛數瞭十幾隻,顧小五的身上有股淡淡的清涼香氣,那是突厥人和西涼人身上都沒有的,我覺得這種淡淡的香氣令我渾身都不自在,臉上也似乎在發燒,他離我真的是太近瞭。突然一陣風吹過,他的發絲拂在我臉上,又輕又軟又癢,我擎著衣擺的手不由得一松,那些螢火蟲爭先恐後地飛瞭起來,明月散開,化作無數細碎的流星,一時間我和顧小五都被這些流星圍繞,它們熠熠的光照亮瞭我們彼此的臉龐,我看到他烏黑的眼睛,正註視著我。我想起瞭在阿渡帳篷外唱歌的那些人,他們就是這樣看阿渡的,灼熱的目光就像是火一般,看得人簡直發軟。可是顧小五的眼神卻溫存許多,他的眼神裡倒映著我的影子,我忽然覺得心裡有什麼地方悄悄發軟,讓我覺得難受又好受。他看到我看他,突然就不好意思起來,他轉開臉去看天上的螢火蟲,說:“都跑瞭!”

我忍不住說:“像流星!”

他也呵呵笑:“流星!”

無數螢火蟲騰空飛去,像是千萬顆流星從我們指端掠過,天神釋出流星的時候,也就是像這樣子吧。此情此景,就像是一場夢一般。我想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河邊的這一晚,成千上萬的螢火蟲環繞著我們,它們輕靈地飛過,點點螢光散入四面八方,就像是流星金色的光芒劃破夜幕。我想起歌裡面唱,天神與他眷戀的人,站在星河之中,就像這一樣華麗璀璨。

大單於遣瞭使者去告訴父王,說替我選定瞭一位夫婿,就是顧小五。父王正在月氏與中原之間左右為難,所以他立刻寫瞭一封回信,請阿翁為我做主,主持婚事。父王的回信送到的時候,婚禮都已經開始瞭一半。

突厥的婚俗隆重而簡單,十裡連營宰殺瞭無數隻肥羊,處處美酒飄香。這些日子以來,顧小五已經和突厥的貴族都成瞭朋友,突厥風氣最敬重英雄,他先射殺瞭白眼狼王,又在比試中贏瞭赫失,在突厥人心目中,已經是年少有為的英雄。祭司唱著喜氣洋洋的贊歌,我們踏著紅氈,慢慢走向祭祀天神的高臺。就在這個時候,卻聽到馬蹄聲急促,斥候連滾帶爬地奔到瞭大單於座下。

隔著熱鬧的人群,我看到大單於的眉毛皺瞭起來,顧不得祭司還拉長腔調唱著贊歌,我回頭奔到大單於面前:“阿翁!”

大單於摸瞭摸我的頭發,微笑著對我說:“沒事,月氏王遣瞭些人來叫罵,我這便派兵去打發他們。”

顧小五不知何時也已經走到我的身後,他依著突厥的禮儀向大單於躬身點肩:“大單於,讓我去吧。”

“你?”大單於抬起眼來看瞭他一眼,“月氏王有五萬人。”而且月氏王是久經沙場的宿將,而顧小五雖然箭法精妙,但是面對成千上萬的敵人,隻怕箭法再精妙也沒有用處吧。

“那麼大單於以逸待勞,遣三萬騎兵迎敵。”顧小五說道,“如果大單於不放心,請派遣一位將軍去,我替將軍掠陣,如果能放冷箭射亂月氏的陣腳,也算是一件微功。”

大單於還在猶豫,赫失卻說道:“中原的兵法不錯,在路上就是他們帶人打敗瞭月氏人。”

大單於終於點瞭點頭,對顧小五說道:“去吧,帶回月氏將軍的首級,作為你們婚禮祭祀天神的祭品。”

顧小五依照中原的禮節跪瞭一跪,說道:“願天佑大單於!”他站起來的時候,看瞭我一眼,說道,“我去去就回。”

我心裡十分擔心,眼看著他轉身朝外走去,連忙追上幾步,將自己的腰帶系在他的腰上。

按照婚禮的儀式,新人互換腰帶,就已經是禮成。兩個人就在天神的見證下,正式成為夫妻。我原本想叫他把自己的腰帶解下來替我系上,可是奴隸已經將他的馬牽過來瞭。我都來不及同他說話,他一邊認鐙上馬,一邊對我說:“我去去就回來。”

我拉著他的衣袖,心中依依不舍。我想起很多事情,想起我在沙丘上等瞭三天三夜,就是為瞭等這個人;想起我從馬上栽下來,他救瞭我;想起那天晚上,他給我講的故事;想起他殺瞭白眼狼王,還贏瞭赫失;我想起河邊那些螢火蟲,從那個時候,我就下定決心和他永不分離……但現在他要上陣殺敵,我不由得十分地牽掛起來。

他大約看見我眼中的神色,所以笑瞭笑,俯身摸瞭摸我的臉。他的手指微暖,不像是父王的手,更不像是阿翁的手,倒像是阿娘的手一般。我想他既然箭法這樣精妙,為什麼手上卻沒有留下繭子呢?

我總是在莫名其妙的時候,想起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他已經收回瞭手,三萬人整隊完畢,大單於遣出領兵的將軍是我的大表兄,也就是大單於的孫子伊莫延。伊莫延笑著對我說:“妹妹,放心吧,我會照應好他。”突厥人慣於征戰,將打仗看得如同吃飯一般簡單。我很喜歡伊莫延這個哥哥,因為小時候他常常同我一起打獵,像疼愛自己的妹妹一樣疼愛我。我大聲道:“誰要你照應他瞭?你照應好你自己就行瞭,我還等著你回來喝酒呢!”眾人盡皆放聲大笑,紛紛說:“小公主放心,等烤羊熟瞭,我們就帶著月氏人的首級回來瞭。”

顧小五隨在伊莫延的大纛之下,他也披上瞭突厥人的牛皮盔甲,頭盔將他的臉遮去大半,看我在人叢裡找尋他的臉,他朝我又笑瞭笑,然後對我舉起手揮瞭揮。我看到他腰間系著的腰帶,我的腰帶疊在他的腰帶上,剛剛我隻匆忙地打瞭一個結,我不由得擔心待會兒那腰帶會不會散開,如果腰帶散開,那也太不吉利瞭……可是不容我再多想,千軍萬馬蹄聲隆隆,大地騰起煙塵,大軍開拔,就像潮水一般湧出連營,奔騰著朝著草原淌去,一會兒工夫,就奔馳到瞭天邊盡頭,起初還遠遠看得見一道長長的黑影,到瞭最後轉過緩坡,終於什麼都看不見瞭。

阿渡見我一臉悵然地站在那裡,忍不住對我打瞭個手勢。我懂得她的意思,她是安慰我,他們一會兒就回來瞭。我點瞭點頭,雖然月氏王有五萬人,但皆是遠來的疲兵,突厥的精兵以一當十,三萬足以迎敵。況且王帳駐紮在這裡,便有十萬人馬,立時也可以馳援。

烤羊在火上“滋滋”地響著,奴隸們獻上馬奶和美酒,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大傢都知道,不過一會兒定然有戰勝的消息傳來,那時候突厥的兒郎們就會回轉來瞭。我心中想起適才送別的事,臉上不由得一陣發燒,等到伊莫延回來,他還不知道會怎麼樣笑話我呢!他一定會說我舍不得顧小五,等到他回來,一定會領頭取笑我。突厥的少年貴族隱隱以伊莫延為首,今天晚上的賽歌大會,那些人可有得嘲弄瞭。我心裡一陣陣發愁,心想顧小五不會唱歌,等他回來之後,我一定得告訴他,以免賽歌的時候出醜。

我卻不知道,他們永遠不會回來瞭。

很多很多年後,我在中原的史書上,看到關於這一天的記載。寥寥數語,幾近平淡:“七月,太子承鄞親入西域,聯月氏諸國,以四十萬大軍襲突厥,突厥鐵爾格達單於兇悍不降,死於亂軍。突厥闔族被屠二十餘萬,族滅。”

關於那一天,我什麼都已經不記得,隻記得赫失臨死之前,還緊緊攥著他的弓,他胸腹間受瞭無數刀傷,鮮血直流,眼見是活不成瞭。他拼盡全力將我和阿渡送上一匹馬,最後一句話是:“阿渡,照應好公主!”

我看著黑壓壓的羽箭射過來,就像密集的蝗雨,又像是成千上萬顆流星,如果天神松開手,那麼他手心裡的星子全都砸落下來,也會是這樣子吧……阿渡拼命地策著馬,帶著我一直跑一直跑。四面都是火,四面都是血,四面都是砍殺聲。中原與月氏的數十萬大軍就像是從地上冒出來的,突厥人雖然頑強反抗,可是也敵不過這樣的強攻……無數人就在我們身後倒下,無數血跡飛濺到我們身上,如果沒有赫失,我們根本沒有法子從數十萬大軍的包圍圈中逃出去,可是最後赫失還是死瞭,我和阿渡在草原上逃瞭六天六夜,才被追兵追上。

我腿上受瞭傷,阿渡身上也有好幾處輕傷,可是她仍舊拔出瞭刀子,將我護在瞭身後。我心中勃發的恨意仿佛是熊熊烈火,將我整個人都灼得口幹舌燥,我在心裡想:這些人,這些人殺瞭阿翁;這些人,這些人殺瞭顧小五;這些人,這些人殺瞭所有的突厥人。我雖然不是突厥人,可是血統裡卻有一半的突厥血液。現在就剩瞭我和阿渡,哪怕流盡最後一滴血,我也不會給阿翁丟臉,不會給突厥丟臉。

這時中原人馬中有一騎逸出,阿渡揮著刀子就沖過去,可是那人隻是輕輕巧巧地伸手一探,阿渡的刀子就“咣啷”一聲掉在瞭地上。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人,這個人一定會妖術吧?不然怎麼會使法術奪去阿渡的刀子,還令她在那裡一動也不能動?

阿渡對那人怒目而視,阿渡很少生氣,可是我知道她是真的生氣瞭。我拾起阿渡的刀,就朝著那人砍去。我已經紅瞭眼,不論是誰,不管是誰,我都要殺瞭他!

那人也隻是伸出手來,在我身上輕輕一點,我眼前一黑,頓時什麼都不知道瞭。

醒過來的時候我臉朝下被馱在馬背上,就像是一袋黍米,馬蹄濺起的泥土不斷地打在我臉上,可是我動彈不得。四面八方都是馬蹄,無數條馬腿此起彼伏,就像無數芨芨草被風吹動,我一陣眩目,不得不閉上眼睛。也不知過瞭多久,馬終於停瞭下來,我被從馬背上拎下來,可是我腿上的穴道被封得太久,根本站不穩,頓時滾倒在瞭地上。

地上鋪著厚氈,這裡一定是中原將軍的營帳,是那位都護大人嗎?我抬起頭來,卻看到瞭顧小五,無數突厥的勇士都已經戰死,尤其是事先迎敵的那三萬突厥精兵,根本沒有一個人活著回來,可是顧小五,他還好端端地活著。

他不僅活著,而且換瞭中原的衣衫,雖然並沒有穿盔甲,文質彬彬得像是中原的書生一般,可是我知道,這樣的帳篷絕不會是給書生住的。在他的周圍有很多衛兵,而捉到我們的那個中原大將,竟然一進來就跪下來向顧小五行禮,中原將軍身上的甲胄發出清脆的響聲,這是中原最高的禮節,據說中原人隻有見到最尊貴的人才會行這樣的禮。我突然明白過來,顧小五,顧小五原來是中原的內應!是他,就是他引來瞭敵人的奇襲。我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用盡全力向他啐去:“奸細!”

左右的衛兵大聲呵斥著,有人踢在我的腿上,我腿一軟重新滾倒在地上。我看到瞭都護大人,他也躬身朝顧小五行禮,他們都說著中原話,我一句也聽不懂。顧小五並沒有看我,都護大人對顧小五說瞭很多話,我看顧小五沉著臉,最後所有的人都退出瞭帳篷,顧小五拿著匕首,朝著我走過來。

我原以為他會殺瞭我,可是他卻挑斷瞭綁著我手的牛筋,對我說道:“委屈你瞭。”

我歪著頭看著他,語氣盡量平靜:“顧小五,總有一天我會殺瞭你,替阿翁報仇。”

“你這個叛徒,奸細。”我罵不出更難聽的話,隻得翻來覆去地這樣罵他,他一點兒也不動怒生氣,反倒對我笑瞭笑:“你要是覺得生氣,便再罵上幾句也好。”

我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這個人從我們的婚禮上走掉,領著三萬突厥子弟去迎敵。卻沒想到與月氏人裡應外合,不僅突厥的三萬精銳被殲滅得幹幹凈凈,中原與月氏諸國的大軍,更沖進瞭王帳所在。阿翁措手不及,被他們殺死,突厥是真的亡瞭!二十萬人……那是怎麼樣一場屠殺,我和阿渡幾乎是從修羅場中逃瞭出來,二十萬人的血淌滿瞭整個草原,而主持這場屠殺的人,卻渾若無事地站在這裡。

我終於罵得累瞭,蜷在那裡隻是想,他的心腸到底是什麼樣的鐵石鑄成。我筋疲力盡地看著他,說道:“你騙瞭我這麼久,為什麼現在不一刀殺瞭我呢?”

他瞧著我,好久好久都沒有說話,又過瞭許久,突然轉過臉去,望著門簾外透進來的陽光。門簾原是雪白的佈,現在已經被塵土染成瞭黑灰色,初秋的陽光卻是極好,照在地上明晃晃的,映出我們的影子。他突然伸手扣住我的手腕,我腕上無力,剛剛偷拔出的細小彎刀就落在地上。那還是他的刀,他原本和赫失換刀結義,這把刀赫失最後卻塞給瞭我。一路上我和阿渡狼狽萬分,我藏著這刀,一直想要在最後時刻,拿它來刺死自己,以免被敵人所辱。到瞭帳中我終於改瞭主意,我覺得應該用它來刺死眼前的這個人,可是卻被他察覺瞭。怎麼樣才能替阿翁報仇呢?我倒在地上喘著氣。

他看著我,目光沉沉,說道:“你不要做這樣的傻事。”

傻事?我幾乎想要放聲大笑,這世上還有誰會比我更傻?我輕信瞭一個人,還差點嫁給他,這個人卻是中原派來的奸細,我還一心以為他死在與月氏的交戰之中,我還一心想要為他報仇。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人走進來,對顧小五說瞭句中原話。顧小五的臉色都變瞭,他抓起那柄細小的彎刀,撇下我快步走出帳外去。我筋疲力盡,伏在那裡一動不動。也不知過瞭多久,有人輕輕地扯動我的衣衫,叫我的名字:“小楓!”

我回頭一看,竟然是師傅,不由得大喜過望,抓著他的手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師傅對我說:“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先帶你走。”

他拔劍將帳篷割瞭一道口子,我們從帳後溜瞭出去。那裡系著好幾匹馬,我們兩個人都上瞭馬,正待要沖出營去,我突然想起來:“阿渡!還有阿渡!”

“什麼阿渡?”

我說:“赫失的妹妹阿渡,她一直護著我沖出來,我可不能拋下她。”

師傅沒有辦法,隻得帶著我折返回去找尋阿渡。我們在關俘虜的營地裡找著瞭阿渡,可是卻驚動瞭看守。師傅雖然劍術高明,可是陷在十裡連營裡,這場廝殺卻是糾纏不清,難以脫身。營地裡早就已經嘩然,四面湧出更多的人來,師傅見勢不妙,且戰且退,一直退到馬廄邊,他晃燃瞭火折子,就手將那火折扔進瞭草料中。

大營裡的馬廄,堆瞭無數幹草作飼料,這一點起來,火勢頓時熊熊難以收拾。軍營中一片嘩然大亂,所有人都趕著去救火,趁這一個機會,師傅終於將我和阿渡帶著逃瞭出來。中原軍紀甚是嚴明,不過短短片刻,營中的嘩亂已經漸漸靜下去,有人奔去救火,另一些人卻騎上馬朝著我們追過來。

這樣且戰且退,一直退到瞭天亙山腳下,追兵卻越來越多瞭。我看著那些追兵打著杏黃的旗號,上面的中原字我並不認識,於是問師傅:“這些人都是安西都護府的?”中原在安西都護府屯有重兵,可是沒想到他們打仗如此厲害。

師傅臉頰上濺瞭幾滴血,他性好整潔,揮手拭去那血跡,卻是連聲冷笑:“安西都護府哪裡有這樣多的輕騎……這些人是東宮的羽林衛,就是中原所謂的羽林郎,皆是世傢子弟,此番出塞,卻是撈功名利祿來瞭。你看他們一個個奮勇爭先,那都是想要大大地立一番功勞。”

我問:“什麼大功勞?”

師傅說道:“活捉你,便是一場大功勞瞭。”

我還從來不曾想過,自己會這樣重要。那些羽林軍對我們窮追不舍,不停叫罵,有人還學瞭怪腔怪調的西涼話,說我們隻會夾起尾巴逃走。若要是平時,我早就被激得回身殺入陣中,但一連串的波折之後,我終於知道,萬軍之中一人猶如滄海一粟,就像是颶風之前的草葉,沒有任何人能抵擋千軍萬馬的攻勢。阿翁不行,赫失不行,師傅也不行。

天黑的時候我們逃入瞭天亙山中,大軍不便上山,就駐在山腳下。我們從山石後俯瞰,山下燃著點點篝火,不遠處蜿蜒一條火龍,卻是大營中仍在不斷有馳援而來。我終於問師傅:“顧小五是什麼人?”

“他根本就不姓顧。”師傅的語氣卻像往常一樣平靜下來,“他是李承鄞,中原皇帝的第五個兒子,也是當今天朝的東宮太子。”

我隻猜到顧小五不是販運茶葉的商販,事變之後,我隱約覺得他應該是中原朝廷的將軍,可是他又這樣年輕。中原朝廷有名的將軍不少,並沒有聽說過姓顧的將軍。原來他根本不姓顧,不僅不姓顧,身份竟然如此顯赫。

我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笑。

我想起中原派來的使節,那時候使節是來替中原太子求親的。可是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那時候我雖然對中原沒有什麼好感,可是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恨之入骨。

“他為什麼要說自己姓顧?”

師傅猶豫瞭片刻,我還從來沒有想過他也會猶豫,可是最後他還是告訴我實話:“因為他的母親姓顧。”

我看著師傅,黑暗中其實什麼都看不到,他的聲音又低又緩:“不錯,你早就知道我也姓顧,他的母親淑妃,原是我的親姑姑。所以我其實也不是什麼好人,陛下令他出塞西征,他卻遣瞭我悄悄潛入西涼,替他作內應……”

我腦子裡亂成一鍋粥,我想瞭許久,終於想起師傅的名字,我靜靜地叫出他的名字:“顧劍!”我問他,“那麼,你打算什麼時候殺瞭我,或者什麼時候帶著我,去向太子殿下交差?”

顧劍並沒有答話,雖然在黑暗裡,我似乎也能看見他唇角淒涼的笑意。過瞭好久,他才說道:“你明明知道我不會。”

我心中勃發的恨意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那火焰吞噬著我的心,我抓著手中的尖石,那些細碎的尖利的棱角一直深深地陷入我的掌心。我的聲音猶帶著痛恨:“你們中原人,還有什麼不會?你們一直這樣騙我!顧小五騙我,你更是一次又一次地騙我!你從一開始認識我,就是打定瞭這樣的主意吧?你們還有什麼不會!你騙瞭我一次又一次,枉費我父王那樣相信你!枉費我叫你師傅……”

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滔滔不絕地咒罵著他,咒罵所有的中原人都是騙子。其實我心裡明白,我恨的隻是顧小五,他怎麼可以這樣待我。我從來沒有這麼強烈的痛恨,如果顧小五一劍殺瞭我倒好瞭,如果師傅不救我就好瞭,說不定我就早已經死瞭……我罵瞭很久,終於累瞭。我看著顧劍,冷嘲熱諷:“你這次來救我,是不是什麼擒什麼縱……將來好到中原的皇帝那裡去領賞?”

師傅看著我,過瞭好一會兒,他才說道:“小楓,我確實是別有居心才認識你,從前我都是在騙你,可是……可是每次騙你的時候,我總覺得好生難過。你根本就還是個小孩子,不管我怎麼騙你,你總還是相信我,我越騙你,心中就越是內疚。我給李承鄞飛鴿傳信,其實那時候,我真的盼望他永遠都不要來……你在沙丘上等著,我其實就在不遠處看著你,看著你在那兒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瞭三天三夜……那天晚上月亮的光照在你的臉上,我看著你臉上的神氣,就像是你歌裡唱的那隻小狐貍……”他的聲音慢慢低下去,“我知道我自己是著瞭魔……你明明還是個小孩子……可是那時候,我真的盼望李承鄞永遠都不要出現,這樣我說不定就可以帶你走瞭……帶著你走到別的地方去,離開西涼……可是後來他竟然還是來瞭,一切都按事先的計劃行事,我隻得暫時避開你……我不知道……本來我還抱著萬一的希望,想著你或許不會喜歡他……可是……李承鄞要去殺白眼狼王的時候,我就知道,事情沒有挽回的餘地。是我幫著他殺死瞭那頭惡狼,他的腿都被狼咬傷瞭,我對他說:殿下,這又是何必?其實我心裡更鄙視我自己,我做的這一切,又是何必……我知道他殺瞭狼王,就是為瞭去再見你。我幫著他,其實就是把你往他懷裡推……”

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他的神色淒楚,最後隻是說:“小楓,是我對不住你。”

我沒有說話,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對不住我,隻有我對不住別人。

我對不住阿翁,我引狼入室,令阿翁信任顧小五,結果突厥全軍覆滅。

我對不住赫失,如果不是我,他就不會死。

我對不住阿渡,如果不是我,她也不會受傷。

我對不住所有突厥人,他們都是我的親人,我卻為他們引來瞭無情的殺戮。

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對不住我,隻除瞭顧小五……

可是沒有關系,我會殺瞭他,我總會有機會殺瞭他……

我仰天看著頭上的星星,以天神的名義起誓,我總有一天,會殺瞭他。

天明的時候我睡著瞭一小會兒,山下羯鼓的聲音驚醒瞭我,我睜開眼睛,看到阿渡正跳起來。而顧劍臉色沉著,對阿渡說:“帶公主走。”

“我不走。”我倔強地說,“要死我們三個人死在一塊兒。”

“我去引開敵人,阿渡帶著你走。”顧劍抽出劍來,語氣平靜,“李承鄞性情堅硬,你難道還指望他對你有真心?你如果落在他手裡,不過是為他平定西涼再添一個籌碼。”

西涼!

我隻差驚得跳起來,顧劍看著我,我張口結舌:“他還想要去攻打西涼?”

顧劍笑瞭笑,說道:“對王者而言,這天下何時會有盡頭?”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羯鼓“嗵嗵嗵”響過三遍,底下的中原人已經開始沖鋒。顧劍對我說:“走吧!”

阿渡拉著我,她雖然受瞭輕傷,可是身手還十分靈活,她拉著我從山石上爬過去,我倉促地回過頭,隻看到顧劍站在山石的頂端,初晨的太陽正照在他的身上,他身上的白袍原本濺滿瞭鮮血,經過瞭一夜,早凝成黑紫的血痂。他站在晨光的中央,就像是一尊神祇,手執長劍,風吹起他的衣袂,我想起昨天晚上他對我說的那些話,簡直宛如一場夢境。我想起當初剛剛遇見他的時候,那時候他從驚馬下救出一個小兒,他的白袍滾落黃沙地,沾滿瞭塵土,可是那時候他就是這般威風凜凜,像是能擋住這世上所有的天崩地裂。那時候的事情,也如同夢境一般。這麼多日子以來發生的所有事情,對我來說,都像是一場噩夢。

我和阿渡在山間亂走,晝伏夜出。中原人雖然大軍搜山,可是我們躲避得靈巧,他們一時也找不到我們。我們在山裡躲瞭好多天,渴瞭喝雪水,饑瞭就挖沙鼠的洞,那裡總存著草籽和幹果,可以充饑。我們不知道顧劍是否還活著,也不知道一共在山間躲瞭多少天。

這時候已經到瞭八月間,因為開始下雪瞭。仿佛是一夜之間,天亙山就被鋪天蓋地的雪花籠罩,牧草枯黃,處處冰霜。一下雪山間便再也藏身不住,連羚羊也不再出來覓食。到瞭夜裡,山風簡直可以將人活活吹得凍死。中原的大軍在下雪之前就應該撤走瞭,因為軍隊如果困在雪地裡,糧草斷絕的話將是十分可怕的事,領兵的將軍不能不思量。我和阿渡又在山上藏瞭兩天,不再見有任何搜山的痕跡,便決定冒險下山。

我們的運氣很好,下山後往南走瞭一整天,就遇上放牧的牧人。牧人煮化雪水給我們洗手洗臉,還煮瞭羊肉給我們吃。我和阿渡兩個都狼狽得像野人,我們在山間躲藏瞭太久,一直都吃不飽,雪後的山中更是難熬。在溫暖的帳篷裡喝到羊奶,我和阿渡都像是從地獄中重新回到人間。這個牧人雖然是月氏人,可是十分同情突厥的遭遇,他以為我們是從突厥逃出來的女人,所以待我們很好。他告訴我們說中原的大軍已經往南撤瞭,還有幾千突厥人也逃瞭出來,他們逃向瞭更西的地方。

我顧不得多想,溫暖的羊奶融化瞭我一意復仇的堅志,我知道靠著我和阿渡是沒辦法跟那些中原人抵抗的,更談不上替阿翁報仇瞭。我決定帶阿渡回西涼去,我想父王瞭,我更想阿娘。我急急地想要回到王城去,告訴父王突厥發生的事情,叫他千萬要小心提防中原人。阿翁死瞭,阿娘一定傷心壞瞭,我急於見到她,安慰她。阿翁雖然不在瞭,可是阿娘還有我啊。

一路上,我憂心如焚,唯恐自己遲瞭一步,唯恐西涼也被李承鄞攻陷,就像他們殺戮突厥一樣。我們風雪兼程,在路上歷經辛苦,終於趕到瞭西涼王城之外。

看到巨大的王城安然無恙,我不由得微微松瞭口氣。城門仍舊洞開著,冬天來瞭,商隊少瞭,守城的衛士縮在門洞裡,裹著羊皮袍子打盹。我和阿渡悄無聲息地溜進瞭王城。

熟悉的宮殿在深秋的寒夜中顯得格外莊嚴肅穆,我們沒有驚動戍守王宮的衛士,而是直接從一道小門進入王宮。西涼的王宮其實也不過駐守瞭幾千衛士,而且管得很松懈,畢竟西涼沒有任何敵人,來往的皆是商旅。說是王宮,其實還比不上安西都護府戒備森嚴。過去我常常從這扇小門裡溜出王宮,出城遊玩之後,再從這裡溜回去,沒有一次被發現過。

整座宮殿似乎都在熟睡,我帶著阿渡走回我自己的屋子,裡面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天氣太冷瞭,阿渡一直凍得臉色發白,我拿瞭一件皮袍子給阿渡穿上,我們兩人的靴子都磨破瞭,露出瞭腳趾。我又找出兩雙新靴子換上,這下可暖和瞭。

我順著走廊往阿娘住的寢殿去,我一路小跑,隻想早一點兒見到阿娘。

寢殿裡沒有點燈,不過宮裡已經生瞭火,地氈上放著好幾個巨大的火盆,我看到阿爹坐在火盆邊,似乎低著頭。

我輕輕地叫瞭聲:“阿爹。”

阿爹身子猛然一顫,他慢慢地轉過身來,看到是我,他的眼眶都紅瞭:“孩子,你到哪裡去瞭?”

我從來沒有看過阿爹這個樣子,我的眼眶也不由得一熱,似乎滿腹的委屈都要從眼睛底下流出來。我拉著阿爹的袖子,問他:“阿娘呢?”

阿爹的眼睛更紅瞭,他的聲音似乎是從鼻子裡發出來的,他說:“孩子,快逃,快點逃吧。”

我呆呆地看著他,阿渡跳起來拔出她的刀。四面突然明亮起來,有無數人舉著燈籠火炬湧瞭進來,為首的那個人我認識,我知道他是中原遣到西涼來求親的使節,現在他神氣活現,就像一隻戰勝的公雞一般,踱著方步走進來。他見到阿爹,也不下跪行禮,而是趾高氣揚地說道:“西涼王,既然公主已經回來瞭,那麼兩國的婚約自然是要履行的,如今你可再沒有托辭可以推諉瞭吧。”

這些人真是討厭,我拉著阿爹的衣袖,執著地問他:“阿娘呢?”

阿爹突然就流下眼淚,我從來沒有見過阿爹流淚,我身子猛然一震,阿爹突然就拔出腰刀,指著那些中原人,他的聲音低啞暗沉,他說道:“這些中原人,孩子,你好好看著這些中原人,就是他們逼死你的阿娘。就是他們逼迫著我們西涼,要我交出你的母親,你的母親不甘心受辱,在王宮之中橫刀自盡。他們……他們還闖到王宮裡來,非要親眼看到你母親的屍體才甘心……這些人是兇手!是殺害你母親的兇手……”

父王的聲音仿佛喃喃的詛咒,在宮殿中“嗡嗡”地回蕩,我整個人像是受瞭重重一擊,往後倒退瞭一步,父王割破瞭自己的臉頰,他滿臉鮮血,舉刀朝著中原的使節沖去。他勢頭極猛,就如同一頭雄獅一般,那些中原人倉促地四散開來,隻聽一聲悶響,中原使節的頭顱已經被父王斬落。父王揮著刀,沉重地喘著氣,四周的中原士兵卻重新逼近上來,有人叫喊:“西涼王,你擅殺中原使節,莫非是要造反!”

阿娘!我的阿娘!我歷經千辛萬苦地回來,卻再也見不到我的阿娘……

我渾身發抖,指著那些人尖聲呵斥:“李承鄞呢?他在哪裡?他躲在哪裡?”

沒有人回答我,人叢中有人走出來,看裝束似乎是中原的將軍。他看著我,說道:“公主,西涼王神智不清,誤殺中原使節,待見瞭殿下,臣自會向他澄清此事。還望公主鎮定安詳,不要傷瞭兩國的體面。”

我認出這個將軍來,就是他當初在草原上追上我和阿渡,奪走阿渡的刀,並且將我帶到瞭中原大軍的營地。他武功一定很好,我肯定不是他的對手。上次我可以從中原大營裡逃出來,是因為師傅,這次師傅也不在瞭,還有誰能救我?

我說:“我要見李承鄞。”

那個中原將軍說道:“西涼王已經答允將公主嫁與太子殿下,兩國和親。而太子殿下亦有誠意,親自前來西域迎娶公主。公主終有一日會見到殿下的,何必又急在一時?”

我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人一湧而上,阿爹揮刀亂砍,卻最終被他們制服。王宮裡鬧出這樣大的動靜,卻沒有一個衛士來瞧上一眼,顯然這座王城裡裡外外,早就被中原人控制。阿爹被那些人按倒在地上,兀自破口大罵。我心裡像是一鍋燒開的油,五臟六腑都受著煎熬,便想要沖上去,可是那些人將刀架在阿爹的脖子裡,如果我妄動一動,也許他們就會殺人。這些中原人總說我們是蠻子,可是他們殺起人來,比我們還要殘忍,還要野蠻。我眼淚直流,那個中原將軍還在說:“公主,勸一勸王上吧,不要讓他傷著自己。”我所有的聲音都噎在喉嚨裡,有人抓著我的胳膊,是阿渡,她的手指清涼,給我最後的支撐,我看著她,她烏黑的眼睛也望著我,眼中滿是焦灼。我知道,隻要我說一句話,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沖上去替我拼命。可是何必?何必還要再連累阿渡?突厥已亡,西涼又這樣落在瞭中原手裡,我說:“你們不要殺我阿爹,我跟你們走就是瞭。”

阿爹是真的神智昏聵瞭,自從阿娘死後,據說他就是這樣子,清醒一陣,糊塗一陣。清醒的時候就要去打殺那些中原人,糊塗的時候,又好似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過。我倒寧願他永遠糊塗下去,阿娘死瞭,父王的心也就死瞭。哥哥們皆被中原人軟禁起來,宮裡的女人們惶惶然,十分害怕,我倒還沉得住氣。

還沒有報仇,我怎麼可以輕易去死?

我接受瞭中原的詔書,決定嫁給李承鄞。中原剛剛平定瞭突厥,他們急需在西域扶持新的勢力,以免月氏坐大。而突厥雖亡,西域各部卻更加混亂起來,中原的皇帝下詔冊封我的父王為定西可汗,這是尊貴無比的稱謂。為此月氏十分地不高興,他們與中原聯軍擊敗突厥,原本是想一舉吞掉突厥的大片領地,可是西涼即將與中原聯姻,西域諸國原本隱然以突厥為首,現在卻唯西涼馬首是瞻瞭。

我換上中原送來的火紅嫁衣,在中原大軍的護送下,緩緩東行。

一直行到天亙山腳下的時候,我才見到李承鄞。本來按照中原的規矩,未婚夫婦是不能夠在婚前見面的,可是其實我們早就已經相識,而且現在是行軍途中,諸事從簡,所以在我的再三要求之下,李承鄞終於來到瞭我的營帳。仆從早就已經被屏退,帳篷裡面隻有我們兩個人。

我坐在氈毯之上,許久都沒有說話。直到他要轉身走開,我才對他說道:“你依我一件事情,我就死心塌地地嫁給你。”

他根本就沒有轉身,隻是問:“什麼事情?”

“我要你替我捉一百隻螢火蟲。”

他背影僵直,終於緩緩轉過身來,看我。我甚至對他笑瞭一笑:“顧小五,你肯不肯答應?”

他的眼睛還像那晚在河邊,可是再無溫存,從前種種都是虛幻的假象,我原本早已經心知肚明。而他呢?這樣一直做戲,也早就累瞭吧。

“現在是冬天瞭,沒有螢火蟲瞭。”他終於開口,語氣平靜得像不曾有任何事情發生,“中原很好,有螢火蟲,有漂亮的小鳥,有很好看的花,有精巧的房子,你會喜歡中原的。”

我凝睇著他,可是他卻避開我的眼神。

我問:“你有沒有真的喜歡過我?哪怕一點點真心?”

他沒有再說話,徑直揭開簾子走出瞭帳篷。

外邊的風卷起輕薄的雪花,一直吹進來,帳篷裡本來生著火盆,黯淡的火苗被那雪風吹起來,搖瞭一搖,轉瞬又熄滅。真是寒冷啊,這樣的冬天。

我和阿渡是在夜半時分逃走的,李承鄞親自率瞭三千輕騎追趕,我們逃進山間,可是他們一直緊追不舍。

天明時分,我和阿渡爬上瞭一片懸崖。

藏在山間的時候,我們經常遇見狼群。自從白眼狼王被射殺,狼群無主,也爭鬥得十分激烈。每次見到狼群,它們永遠在互相撕咬,根本不再向人類啟釁,我想這就是中原對付西域的法子。他們滅掉突厥,就如同殺掉瞭狼王,然後餘下的部族互相爭奪、殺戮、內戰……再不會有部落對中原虎視眈眈,就如同那些狼一樣,他們隻顧著去殘殺同伴,爭奪狼王的位置,就不會再傷人瞭。

懸崖上的風吹得我的衣裙獵獵作響,我站在崖邊,霜風刮得我幾乎睜不開眼睛。如果縱身一跳,這一切一切的煩惱,就會煙消雲散。

李承鄞追瞭上來,我往後退瞭一步,中原領兵的將軍擔心我真的跳下去,我聽到他大聲說:“殿下,讓臣去勸說公主吧。”

一路行來,中原話我也略懂瞭一些,我還知道瞭這個中原的將軍姓裴,乃是李承鄞最為寵信的大將。可是現在裴將軍卻勸不住李承鄞,我看到李承鄞甩開韁繩下馬,徑直朝懸崖上攀來。

我也不阻他,靜靜地看著他爬上懸崖。山風如咽,崖下雲霧繚繞,不知道到底有多深。他站在懸崖邊,因為一路行得太急,他微微喘息著。我指著那懸崖,問他:“你知道這底下是什麼嗎?”

也許是雪風太烈,他的臉色顯得十分蒼白,大風卷起雪霰,吹打在臉上,隱隱作痛。我用手抹去臉上的雪水,他大約不知道對我說什麼才好,所以隻是沉默不語。我告訴他:“那是忘川。”

“忘川之水,在於忘情……在我們西域有這樣一個傳說,也許你從來沒有聽說過:隻要跳進忘川之中,便會忘記人世間的一切煩惱,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很神奇,可是天神就有這樣的力量,神水可以讓人遺忘痛苦,神水也可以讓人遺忘煩惱,但是從來沒有人能夠從忘川之中活著回去,天神的眷顧,有時候亦是殘忍……你以我的父兄來威脅我,我不能不答應嫁給你。”我甚至對他笑瞭笑,“可是,要生要死,卻是由我自己做主的。”

他凝視著我的臉,卻說道:“你若是敢輕舉妄動,我就會讓整個西涼替你陪葬。”

“殿下不會的。”我安詳地說,這是我第一次稱呼他為殿下,也許亦是最後一次,“殿下有平定西域、一統天下的大志,任何事情都比不上殿下的千秋大業。突厥剛定,月氏強盛,殿下需要西涼來牽制月氏,也需要西涼來向各國顯示殿下的胸懷。殿下平定突厥,用的是霹靂手段,殿下安撫西涼,卻用的是菩薩心腸。以天朝太子之尊,卻紆尊降貴來娶我這個西涼蠻女做正妃,西域諸國都會感念殿下。”我譏誚地看著他,“如果殿下再在西涼大開殺戒,毀掉的可不隻是一個小小的西涼,而是殿下您苦心經營的一切。”

李承鄞聽聞我這樣說,臉色微變,終於忍不住朝前走瞭一步,我卻往後退瞭一步。我的足跟已經懸空,山崖下的風吹得我幾欲站立不穩,搖晃著仿佛隨時會墜下去,風吹著我的衣衫獵獵作響,我的衣袖就像是一柄薄刃,不斷拍打著我的手臂。他不敢再上前來逼迫,我對他說道:“我當初錯看瞭你,如今國破傢亡,是天神罰我受此磨難。”我一字一頓地說道,“生生世世,我都會永遠忘記你!”

李承鄞大驚,搶上來想要抓住我,可是他隻抓住瞭我的袖子。我左手一揚,手中的利刃“嗤”一聲割開衣袖,我的半個身子已經凌空,他應變極快,抽出腰帶便如長鞭一揚,生生卷住我,將我硬拉住懸空。那腰帶竟然是我當日替他系上的那條,婚禮新娘的腰帶,累累綴綴鑲滿瞭珊瑚與珠玉……我曾經渴求白頭偕老,我曾經以為地久天長,我曾經以為,這就是天神讓我眷戀的那個人……我曾經在他離開婚禮之前親手替他系上,以無限的愛戀與傾慕,期望他平安歸來,可以將他的腰帶系在我的腰間……到那時候,我們就正式成為天神準許的夫妻……我手中的短刀揮起,割斷那腰帶,山風激蕩,珠玉琳瑯便如一場紛揚的亂雨飛濺……我終於看清他臉上的神色,竟然是痛楚萬分……

我隻輕輕往後一仰,整個人已經跌落下去。無數人在驚叫,還有那中原的裴將軍,他的聲音更是驚駭:“殿下……”

崖上的一切轉瞬不見,隻有那樣清透的天……就像是風,托舉著雲,我卻不斷地從那些雲端墜落。我整個身子翻滾著,我的臉變成朝下,天再也看不見,無窮無盡的風刺得我睜不開眼睛。阿渡告訴我說這底下就是忘川,可是忘川會是什麼樣子?是一潭碧青的水嗎?還是能夠永遠吞噬人的深淵……虛空的絕望瞬間湧上,我想起阿娘,就這樣去見她,或許真的好。我已經萬念俱灰,這世上唯有阿娘最疼愛我……

有人抓住瞭我的手,呼呼的風從耳邊掠過,那人拉住瞭我,我們在風中急速向下墜落……他抱著我在風中旋轉……他不斷地想要抓住山壁上的石頭,可是我們落勢太快,紛亂的碎石跟著我們一起落下,就像滿天的星辰如雨點般落下來……就像是那晚在河邊,無數螢火蟲從我們衣袖間飛起,像是一場燦爛的星雨,照亮我和他的臉龐……天地間隻有他凝視著我的雙眼……

那眼底隻有我……

我做夢也沒有想過,他會跳下來抓住我,我一直以為,他從來對我沒有半點真心。

他說:“小楓!”風從他的唇邊掠走聲音,輕薄得我幾乎聽不見。我想,一定是我聽錯瞭,或者,這一切都是幻覺。他是絕不會跳下來的,因為他是李承鄞,而不是我的顧小五,我的顧小五早已經死瞭,死在突厥與中原決戰的那個晚上。

他說瞭一句中原話,我並沒有聽懂。

那是我記憶裡的最後一句話,而也許他這樣追隨著我墜下,隻為對我說這樣一句,到底是什麼,我已經無意想要知曉……我覺得欣慰而熨帖,我知道最後的剎那,我並不是孤獨的一個人……沉重的身軀砸入水中,四面碧水圍上來,像是無數柄寒冷的刀,割裂開我的肌膚。我卻安然地放棄掙紮,任憑自己沉入那水底,如同嬰兒歸於母體,如同花兒墜入大地,那是最令人平靜的歸宿,我早已經心知肚明。

《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