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野百合也有春天

沙當當向自己的經理李力提出辭職的時候,李力受驚瞭,不是因為沙當當要走,而是因為他事先完全沒有料到沙當當會有這樣的念頭。

沙當當進DB以前,在一傢非主流公司做著一個非主流產品的銷售,每月底薪加提成,統共就那麼三千多元,還得上月的錢到下月底才發,要論別的補貼或者福利啥的,更是連個影子也見不著。當初要不是李力看她天生是個打不死的小強,收瞭她,沒準她至今還在傻呵呵地瞎混。

沙當當剛進DB那會兒,坐沒個坐相站沒個站樣兒,平時在公司裡,放著好好的椅子她不坐,偏喜歡往桌子上坐,一邊說話一邊兩條腿抖個不停。因為她英文名是Lily(百合花),人給她起瞭個綽號叫“野百合”。三年來,李力手把手地教,從銷售技巧到業務計劃,從穿衣打扮到身體語言。一些基本社交禮儀,諸如即使是相熟的同事,下班後要請教也得先發個短信問人傢是否方便,不要貿然打電話之類的,李力更是百般操心,每隔一段還推薦幾本相關的書給沙當當看。連客戶都笑李力,說他對沙當當是既當爹又當娘。用DB的話來說,李力確實做到瞭“為下屬的成長付出心血”。

沙當當雖然有點沒心沒肺大大咧咧,但銷售業績還算不錯,李力分給她的區域很好,有一定的重要性,拿獎金又有保證,每個月能掙萬把塊。在成都這個號稱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城市,按照李力向來對她的瞭解,這麼個富於熱心而缺乏思考的主,撫今追昔,她應該對DB這份工作滿意度較高才合乎常理。

李力弄不明白沙當當葫蘆裡賣的啥藥,離開DB,她上哪裡找這樣的美差去?!這三年來李力花瞭不少心思調教沙當當,如今總算是用她用得順手,再找人,又得從頭訓練磨合,就是客人那頭也不方便。他耐著性子問沙當當到底為瞭啥要走。

沙當當忸怩而自豪地道出實情:獵頭公司找她,有一個在廣州的銷售經理的職位,已經通過瞭兩輪面試,她要去做經理瞭。

沙當當生平第一次被獵,對於獵頭毫無品位和鑒賞能力,她不知道獵頭也是分為上下九品的,但凡能被稱作“獵頭”的找她,就能讓她出現興奮和自豪之類的癥狀。

李力手裡正端著個水杯,聽她一說,被雷到瞭,嘴裡一口水沒來得及咽下去差點噴出來。沙當當做經理不是不可能,世上多的是不入流的公司,漫說是個“經理”,就是“副總”人也敢給,關鍵是這傢公司爛到何種程度。

李力為瞭挽留沙當當,隻得耐心地做思想工作:“沙當當,不同檔次公司的經理,完全不是一回事兒。一傢皮包公司,下面就一個秘書一個司機外帶一個阿姨,頭兒也敢叫‘總經理’不是?可鬧不好,他整傢公司一個月的營業額,還不如你一個人一個月做出來的銷售額。”

沙當當說那他不也有秘書有司機還有阿姨。

李力一聽隻得怪自己這個例子沒舉好:“我那就是打個比方,下面一個人都沒有的老總不也有,俗稱‘光桿司令’。”

沙當當連忙聲明:“老板,那邊和我說好瞭,我以後下面有人,我會管五個銷售代表。”

李力一想,不能再在“下面有人沒人”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就轉瞭個方向循循善誘地問她:“沙當當,你仔細想想,就你加入DB前那傢公司,那兒的經理一個月能掙多少?”

李力這招,學名叫“啟發”,就是通過引導被輔導者思考,讓她自己發現問題所在,而不是直接告訴她結論,以利於被輔導者對正確思路的深刻理解和牢固掌握,屬於輔導的基本技巧之一。

李力完成瞭啟發的動作,就等著沙當當自己發現,去做小公司的經理,還不如她在DB做一個普通的銷售代表收入高。但令他感到挫折的是,沙當當說她不知道以前的經理月入多少。

李力說:“不知道確切數字,那還沒個概念嗎?”

沙當當睜大眼睛無辜的樣子說真沒概念,然後又誠懇地補充道,她現在對於李力的收入也沒概念。

李力被她這二百五的混賬比方噎著瞭,拉下臉一時沒瞭話。過一會兒,沙當當挺有良心地逗李力開心,沒話找話說:“老板,我昨天去電信拜訪嚴科長,在他那兒又碰到YZ那個銷售瞭,他還是那麼傻呵呵的。”

李力愛搭不理地說:“他是裝傻。”

沙當當恍然大悟道:“哦,原來是裝傻,我都分不出來怎樣是裝傻怎樣是真傻。”

李力沒好氣地說:“你這樣,就叫‘真傻’,他那樣,就是‘裝傻’。我給你一舉例說明,你就明白瞭。”

沙當當“嘿嘿”傻笑瞭兩聲想取得李力諒解,卻又忍不住喜滋滋地和李力說,馬上要帶五個銷售代表瞭,到時候還要向李力多請教怎麼帶人。李力下屬的編制是七個人,沙當當一想,將來自己帶的人和李力也差不瞭多少瞭,言語之間喜不自勝,不自覺地就把“五”字給念得特別重。

李力看穿瞭沙當當的心思,苦口婆心勸說道:“你要帶那麼多人幹嗎?帶的人多你就值錢瞭嗎?勞動力密集型的工廠裡,一個小組長,帶的工人沒準就能有二十個,給你,你幹嗎?”

沙當當不服道:“我帶的是銷售代表呀,我又不是去帶體力工人。”

李力心想,一傢公司,既然能幹出讓你沙當當沙小姐去做銷售經理的這號事兒,那它就百分之兩百留不住有實力的銷售代表。但這類明顯有階級歧視的大實話,李力還不好直說,隻得兜瞭個圈道:“不是我掃你興,那樣兒的公司,往往人員流失率很高,人都待不久。你去瞭就知道瞭,和你現在的工作環境沒法比!哪能像DB這樣,分工嚴密,策略清晰,費用充足,你走出去,就沖著公司這塊招牌,客戶也給你三分薄面。沙當當我今天把話給你撂這兒,你離開DB就會後悔的。”

沙當當避開李力話中關於公司工作環境的那部分,隻抽取容易回應的部分說:“老板你知道的,我的VIP(重點客戶)都很認可我的,你不是也總誇我客戶關系好嗎?建立客戶關系我有信心。”

李力說:“你的親和力是不錯,建立客戶關系是你的強項。可是,除瞭你個人的特點以外,公司背景是很重要的。不信,咱也別說廣州瞭,還是成都,你還做同類產品,就你做熟的這些VIP,你換傢小公司,再去找他們試試看,跟你說說笑笑沒問題,你看人傢會給你多少生意!”

沙當當信心滿滿,嘴上不說,在內心,她並不認為會像李力說的那樣,換傢小公司,客戶就不認她瞭。她鐵瞭心要當“沙經理”,漫說一個李力,就是八頭公牛也拉不轉她。她坦率地表示畢竟是個經理的職位,一定要試一試。沙當當盡量深沉地真情告白道:“老板,也許我這個決定是個錯誤,但一個錯誤隻是一時的遺憾,而一次錯過卻可能是一世的遺憾瞭。”

李力見說啥都不管用,無奈道:“沙當當呀,這兒好好的如日中天的職業發展你不珍惜,等著吧,你事業的冬天就要來瞭。”

沙當當聽到“冬天”二字,心潮澎湃詩興大發,她充滿激情地說:“冬天就要來瞭,春天還會遠嗎?”

李力被她逗笑瞭,沙當當原來說話不這樣,用詞向來淺顯易懂,看來這回確實決心要當經理瞭,連遣詞造句的風格都不一樣瞭。

李力還想瞭解一下沙當當以後要去做的是什麼產品,他說:“有的產品是很難做的,你有沒有瞭解一下,你要做的產品和咱們現在的產品比,有什麼不同呢?”但是沙當當顯然不想再多談新公司的具體情況,她警惕地扯開瞭話題。李力見自己一手栽培起來的沙當當反而防起自己來瞭,隻得作罷。

收入、前途、工作環境、公司實力、產品特征、客戶接納度,該說的都說瞭,最後,李力半開玩笑地說:“行,以後要真有瞭難處還回DB吧,到時候別不好意思說。”

但是沙當當充滿信心地說那邊說瞭,他們看好南區市場,隻要她沙當當今年幹得好,沒準明年讓她帶十個銷售代表。

八字還沒一撇,李力聽沙當當已經從“五個”漲到“十個”瞭,他忍不住好心地給她解釋:“咱們這行的銷售,是比較復雜的活兒,即便是熟手,一個小區經理下面帶八個銷售代表,就已經是滿負荷瞭,十個人是帶不過來的。這都是人力資源管理上千錘百煉出來的專業定律—你要不信,回頭找個HR問問去。”

沙當當嘴裡唯唯諾諾地答應著,心裡卻根本不信李力的話,她不懂什麼“專業定律”不“專業定律”,反正,她就是不信—這種不信,堪比一個鄉下來的小保姆的固執,城裡的東傢對她再好,也不如一個借瞭她血汗錢不還的老鄉更值得信賴。

李力看出她的小心思,他瞅著這枝充滿沒有根據的信心的“野百合”,忽然覺得興致索然,懶得再多說瞭。

沙當當見李力不高興瞭,誠懇地說:“老板,您別生氣,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有發展的機會,您不替我高興嗎?”

沙當當這麼一說,李力倒不好意思不搭理她瞭,他嘆瞭口氣說:“你要真有好發展,我自然替你高興。可我說瞭你不信,在大公司做慣的人,到小公司做不慣的。這類事兒我們見多瞭,一般小公司跳到大公司的,都會比較容易存活下來,而大公司往小公司跑的,很多最後都適應不瞭。小公司的經理,得是多面手,俗稱‘一腳踢’,從頭到尾什麼都要自己搞定—哪裡能像你在DB這麼好條件,做一個項目,各部門環環相扣,分工分得很細,你隻需要做好你自己那一份。”

沙當當爭辯說:“我在小公司工作過,適應起來應該沒問題。”

李力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說:“你過過的生活,不見得是你還能接受的。上回那誰不是說過嗎,以前在農村老傢,他們傢的豬圈就是廁所,人蹲下去就和大黑豬你瞧我我瞧你,瞧瞭二十年瞭沒覺得啥,可現在,他偶然回一次老傢,寧可少吃東西餓著點,也不願上廁所,待不瞭兩天就得跑。他那天說的時候,你不也在場嗎?”

沙當當心寬,不計較李力這個惡心的故事,她仍是樂呵呵地說:“老板,中午我請你和組裡的同事吃飯吧。”

李力擺瞭擺手道:“還是我來請吧。”一場離職前的挽留談話就此告終。

《杜拉拉2:華年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