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都紅

悶不吭聲的人一旦酷起來往往更酷,小馬就是這樣。小馬甚至都沒有收拾一下他的生活用品,說走就走瞭。小馬不隻是酷,還瀟灑瞭。大夥兒私下裡都說,小馬一定是對推拿中心失望透頂,否則不可能這樣不辭而別。沙復明倒是給他打過幾次電話,小馬沒答理,關機瞭。小馬這一次真的是酷到傢瞭。

當一個單位處在非常時期的時候,所有的事情都會產生聯動的效果。小馬剛離開,季婷婷也提出來瞭,她也要走。這有些突然。但是,細一想,似乎又不突然。推拿中心的盲人都是走東撞西的老江湖瞭,一個個鬼精鬼靈,以推拿中心現在的態勢,誰都知道將要發生一些什麼。這個時候有人提出來離開,再正常不過瞭。隻不過誰也沒有想到,旗幟鮮明的這個人居然是季大姐。

季婷婷是“沙宗琪推拿中心”的老資格瞭。推拿中心剛剛成立,第一撥招聘進來的員工裡頭就有她,一直是“沙宗琪推拿中心”的骨幹。看一個人是不是骨幹,有一個標準,看一看工資表就清楚瞭。工資高,意味著你的客人多;客人多,意味著你的收益多。對待工資高的人,老板們一般來說都是另眼相看的,這裡頭有兩個原因,第一,推拿師的工資再高,大頭還在老板的那一頭,他走瞭,損失最大的是老板;第二,客人這東西是很不講道理的,他們認人,自己所熟悉的推拿師走瞭,這個客人往往就再也不回頭瞭。

季大姐的手藝算不上頂級,當然,在女人裡頭算得上高手瞭。但是生意這東西就是奇怪,客人們有時候看重的是手藝,有時候偏不,人傢看重的偏偏是一個人。季大姐粗粗的,醜醜的,嗓子還有那麼一點沙,可是,所有和季大姐打過交道的客人都喜歡她。王大夫沒來的時候,她的回頭客一直穩居推拿中心的第一位。想來客人們喜愛的還是季大姐的性格,寬厚,卻粗豪,有時候實在都有點不像一個女人瞭。就是這麼一個不像女人的女人贏得瞭客人們的喜愛,許多客人都是沖著季婷婷才來到“沙宗琪推拿中心”的。

季大姐是在午飯之後宣佈她的消息的。吃完瞭,季大姐把勺子放在瞭飯盒裡,推瞭開去。她清瞭清嗓子,大聲說:

“同志們,朋友們,女士們先生們,開會瞭。下面歡迎季婷婷同志做重要講話。”午飯本來有點死氣沉沉的,季婷婷的這一下來得很意外,既是玩笑的樣子,也是事態重大的樣子。沒有人知道季婷婷要說什麼。大夥兒停止瞭咀嚼,一起側過臉來,盯住瞭季婷婷。季婷婷終於開始講話瞭:

“同志們,朋友們——

“俗話說得好,‘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姑娘我不小瞭。姑娘我就要回老傢結婚瞭。生活是很美好的。為什麼?我這樣的女人也有人願意娶回去做老婆瞭,不容易啊。小夥子難能可貴。這很好嘛。我們已經在手機裡頭談瞭一個多月瞭。經過雙方坦誠而又肉麻的交談,雙方認定,我們相親相愛,可以建立長期友好的夥伴關系。我們決定一起吃,我們也決定一起睡瞭。後天就要發工資,拿瞭工資,姑娘我就要走人瞭。希望你們繼續待在這裡,為全面建設小康社會而努力奮鬥。——大傢鼓掌,鼓掌之後散會。”

沒有人鼓掌。大夥兒都有些愕然。季婷婷以為大夥兒會給她掌聲、會為她祝福的,但是,休息區意外地寂靜下來瞭。靜得有點嚇人。大夥兒都知道瞭,季婷婷步瞭小馬的後塵,也要走瞭。

“來點掌聲吧,聽見沒有?”

大夥兒就鼓掌。掌聲很勉強。因為缺少統一的步調,更因為缺少足夠的熱情,這掌聲寥落瞭,聽上去像吃完燒餅之後留在嘴邊的芝麻,三三兩兩的。

這樣的掌聲也說明瞭一個問題:季婷婷要走,大夥兒相信,但是,為瞭結婚,絕對是一個借口,搶在前面把老板的嘴巴堵住罷瞭。人傢是回傢結婚,你做老板的還怎麼挽留?

推拿中心哪裡是氣氛壓抑?不是。是人心渙散,人心浮動。人心浮動嘍。聰明人都走瞭。是得給自己找一條後路瞭。季婷婷怎麼可能回傢結婚呢?哪有打瞭一個月的電話就回傢結婚的?

其實,季婷婷的話是真的。她真的快要結婚瞭。豪邁的女人往往就是這樣,所有的人都以為她們懂得戀愛,她們就是不懂。她們不會愛。她們的戀愛與婚姻往往又突如其來。更何況季婷婷還是一個盲人呢。不會愛其實也不要緊,那就別挑三揀四瞭,聽天由命唄,等著別人給她張羅唄。張羅到一個就是一個。她們這樣的人對待戀愛和婚姻的態度極度的簡單,近乎馬虎,近乎草率。可是,說起來也奇怪,她們再馬虎、再草率,她們的婚姻常常又是美滿的,比處心積慮和殫精竭慮的人要幸福得多。到哪裡說理去?沒法說。

季婷婷不懂得戀愛,和同事們處朋友的時候卻重感情,願意付出,也肯付出。一想到自己馬上就要離開,舍不得瞭。她的辭職報告用這樣一種特殊的方式表達出來,有逗趣的意思,有表演的意思。骨子裡其實是難過。她以為大夥兒會為她鼓掌的,可是,大夥兒沒有。這反過來說明大夥兒舍不得離開她瞭。畢竟相處瞭這麼長的日子,有感情瞭。季婷婷的眼睛一連眨巴瞭好幾下,比聽到經久不息的掌聲還要感動。

張宗琪沒有動。在心裡頭,他也許是反應最為激烈的一個人瞭。他是老板,流失瞭季婷婷這樣一棵搖錢樹,怎麼說也是推拿中心的一個損失。可惜瞭。當然,這不可怕。可怕的是季婷婷在這樣的節骨眼上選擇離開,它所帶來的聯動效應將是不可估量的。盲人有盲人的特性,盲人從眾。一個動,個個動。走瞭一個就有兩個,走瞭兩個就有三個。萬一出現瞭大面積的辭職,麻煩就來瞭。生意上的事情向來都是立竿見影的。

無論如何,事態發展到今天這樣的局面,最直接的原因是金大姐,根子還通在自己的身上。自己有責任。張宗琪不相信季婷婷是因為結婚才打算離開的,才談瞭一個多月的戀愛,怎麼可能結婚?得留住她。哪怕隻留下兩三個月,也許就不是現在這種狀況。到時候她再走,性質就跟今天完全不一樣瞭。

“恭喜你瞭。”張宗琪說。作為老板,張宗琪第一個打破瞭沉默,他代表“組織上”給瞭季婷婷第一份祝賀。張宗琪把臉掉向沙復明,說:“復明,我們總得給新娘子準備點什麼吧?”

“那是。”沙復明說。

“這件事高唯去辦。”張宗琪說。張宗琪話鋒一轉,對著季婷婷語重心長瞭。張宗琪說:“結婚是結婚,工作是工作。你先回去把喜事辦瞭,別的事我們以後再商量。”

沙復明坐在角落裡頭。他和張宗琪一樣不相信季婷婷的離開是因為回傢結婚。但他的不信和張宗琪又不一樣——張宗琪平日裡並不怎麼開口,他今天接話接得這樣快,反常瞭。反常就是問題。他們兩個當老板的剛剛商量過分手的事,張宗琪還沒有走,小馬和季婷婷倒先走瞭。如果推拿中心的骨幹接二連三地走掉,那命運隻有一個,貶值。到瞭那個時候,張宗琪拿著十萬塊錢走人,守著爛攤子的不是別人,隻能是自己。生意這東西就是這樣,好起來不容易,一旦壞下去,可快瞭,比刀子還要快。能不能再好起來?懸瞭。由不得做生意的人相信風水,風水壞瞭,你怎麼努力都不行,你的手指頭擦得到汗,就是摸不到錢。

季婷婷做“重要講話”之前都紅和高唯正在為瞭一塊豆腐相互謙讓。謙讓的結果是豆腐掉在瞭地上。可惜瞭。她們兩個實在好得有些過,連高唯自己都說瞭,說她們是“同志”,說自己是很“好色”的“哦”。當然,玩笑罷瞭,這同時也是一個恰到好處的馬屁。都紅聽著高興,沙復明聽瞭也高興,一個人站在那裡吊眉梢,就差對高唯說“謝謝”瞭。沙復明最近對高唯很照顧,高唯已經體會出來瞭。高唯就覺得人和人之間真的有趣,明明是她和沙老板的關系,卻繞瞭一個彎子,落實在瞭她和都紅的關系上。

對季婷婷的“重要講話”最為震驚的還是都紅。她怎麼說走就走瞭呢?但季婷婷的“重要講話”讓都紅吃驚的還不在於她要走,是季婷婷要結婚。——這麼重要的私房話婷婷姐居然沒有給自己吐露半個字。這說明瞭什麼?說明瞭婷婷姐早就不拿都紅當自己人瞭。這是不能怪人傢的,自己什麼時候給過人傢機會瞭?沒有。一點都沒有。都紅認準瞭婷婷姐的走和自己有關。起碼有一半的關系。還是自己做人不地道,和過河拆橋、忘恩負義的肖小沒有什麼區別。都紅端著飯碗,心裡湧上瞭說不出口的愧疚。無論如何得對婷婷姐好一點瞭。好一天是一天。好一個小時是一個小時。一定要讓婷婷姐知道,是自己勢利瞭;但是有一點,她的內心一直有她這麼個姐姐。她對婷婷姐的感激與喜愛是發自真心的。

整個下午都紅一直在等。她在等下班。說什麼她今天也不坐高唯的車瞭,她要拉著婷婷姐的手,一路摸回去,一路走回去,一路說回去,一路笑回去。親親熱熱的,甜甜蜜蜜的。她要讓婷婷姐知道,不管她走到哪裡,在南京,永遠都有一個惦記著她的小妹妹。婷婷姐是個好人。好人哪。一想起婷婷姐對自己的好,都紅難過瞭,能遇上她,隻能是自己幸運。都紅決定今天晚上告訴婷婷姐一些私房話,反正她也是一個要走的人瞭。她要告訴她沙復明是怎麼追自己的,追得又蠢又笨,又可憐,又可嫌。好玩死瞭。她是不會嫁給沙復明的。她才不喜歡一個這樣好色的男人呢。還老是盯著人傢問:“你到底長得有多美?”哪有這樣的!想起來都好笑。今天晚上她一定要和婷婷姐擠在一張床上,摸一摸她的“小咪咪”。她要當著她的面取笑婷婷姐一回:你們也分得太開啦,是兩個東西,不是一對東西。

當然,還有一件最最重要的事情,都紅也得對婷婷姐說說。都紅要和婷婷姐商量一下,聽聽她的看法。是關於小馬的。行走江湖這麼長時間瞭,都紅不聲不響的,私底下也關註起男人來瞭。依照都紅的眼光,推拿中心最好的男人要數王大夫瞭,就是年紀稍大瞭一些。可是,年紀大一點又算什麼毛病呢?他最大的毛病是有女朋友。如果都紅一心要搶,存心想拆,都紅完全可以把王大夫從小孔那邊拆下來,裝在自己的身上。都紅有這樣的信心。當然,不必瞭。都紅也就是想著玩玩。都紅真正在意的人其實是小馬。小馬帥。客人們都是這麼說的。隻要都紅往小馬的面前那麼一站,那就是金童玉女瞭。

嚴格地說,都紅暗地裡對小馬已經出過一次手瞭,當然,沒有明說,用的是一種特殊的手段。那一天都紅和小馬一起上鐘,客人是南京藝術學院的兩個副教授,一個是畫油畫的,一個是搞理論的。都很有名氣的。兩位副教授閑得無聊,開始誇獎都紅漂亮。他們的誇獎很專業,像從事創作一樣,把都紅的身軀和面部都拆解開來瞭,一個部分一個部分地誇。都紅有意思瞭,副教授們誇一次,她就把電子計時鐘摁一次,用意十分的明確瞭,“小馬,聽見沒有!聽聽人傢副教授是怎麼說的!”都紅這樣做的時候心裡頭是瘋野的,恣意瞭,甚至都有些輕浮瞭。都紅自己是知道的,其實有挑逗和勾引的意思。屬於放電的性質。可小馬卻不為所動。小馬後來倒是說過一句話,他說:“都紅,你的時間感覺怎麼這麼差?”都紅對小馬的這句話很失望。他這輩子也別想成為南京藝術學院的副教授瞭。

要說都紅對小馬有多喜歡,那也說不上。話隻能這樣說,都紅的心裡頭有他。如果小馬撒開四隻蹄子來追自己,都紅不是不可以考慮。也不是沒有可能。都紅是不可能反過來去追他的,還沒到那個地步。小馬帥是帥,但小馬有小馬的缺點,太悶,太寡,不開朗,一天到晚也說不瞭幾句話。將來和這樣的人過日子,能適應麼?都紅對小馬吃不準的地方就在這裡,需要和婷婷姐商量的地方也在這裡。當然,這些話都紅是不可能對高唯說的。她和高唯好歸好,一輩子也好不到可以說這些話的地步。

這個晚上高唯偏偏不知趣瞭。她一點都不體諒都紅的心思,一直都纏著都紅。好不容易熬到下班,高唯開始收拾瞭。她把用過的毯子和枕巾摞在瞭一起,準備打包。都紅想讓高唯一個人先回去,當著人又說不出口。隻好在休息區的門口拉起瞭婷婷姐的手,連身子都一起靠上去瞭。高唯沒有明白,季婷婷卻懂得瞭都紅的意思。她在都紅的頭頂上拍瞭兩下,明白瞭,讓她再等一等,季婷婷還要回到休息區去整理一下自己的小挎包呢。都紅隻好站在休息區的門口,靠在瞭墻上。季婷婷手粗,做什麼都大手大腳,即使是收拾挎包,她的動靜也要與眾不同,嘩哩嘩啦的,都紅全聽在瞭耳朵裡。都紅說:“婷婷姐,你別忙,我等著就是瞭。”季婷婷說:“就好瞭,就好瞭。”她的高興溢於言表瞭,說興高采烈都不為過。季婷婷的高興渲染瞭都紅,都紅也高興瞭。但都紅的高興非常的短暫,——她沒有好好地珍惜啊。

都紅一邊等,一邊回顧她和婷婷姐最初的時光。她把手搭在瞭門框上,邊回顧,邊撫摸。似乎門框已不再是門框,而是婷婷姐。真的是戀戀不舍瞭。

高唯已經打好瞭包,拎著包裹從都紅的身邊走瞭過去。她就要到門外去裝三輪瞭。都紅想,還是和高唯挑明瞭吧。婷婷姐就要離開瞭,她想多陪陪婷婷姐。想必高唯一定能夠理解的吧。

高唯推開門,一陣風吹瞭進來。這是一陣自然風,吹在都紅的身上,很爽。都紅做瞭一個深呼吸,胸部也自然而然地舒張開瞭。都紅突然就聽見小唐在遠處大聲地叫喊她的名字。小唐的這一聲太嚇人瞭。出於本能,都紅立即向後讓瞭一步,手上卻抓得格外的緊。但都紅立即就明白過來瞭,想松手。來不及瞭。當的一聲,休息區的房門砸在瞭門框上。

都紅的那一聲尖叫說明一切都已經晚瞭。從聽到小唐尖叫的那一刻起,季婷婷就知道發生瞭什麼。她丟下挎包,一下子沖到門口。她摸到瞭都紅的肩膀。都紅的整個身軀都已經蜷曲起來瞭。都紅依偎在季婷婷的身上,突然軟綿綿的,往地上滑,顯然是暈過去瞭。季婷婷的胳膊架在瞭都紅的腋下,伸手摸瞭摸都紅的右手,小拇指好好的,無名指好好的,中指好好的,食指好好的,大拇指中間的那一節卻凹進去好大的一塊,兩邊都已經脫節瞭。季婷婷一跺腳,失聲說:“天哪!我的天哪!!”

出租車在奔馳。都紅背對著沙復明,沙復明就把都紅摟在懷裡瞭。能和都紅有一次真切的擁抱,沙復明夢想瞭多少回瞭?說夢寐以求一點也不過分。他今天終於得到一次這樣的機會瞭,可這又是什麼樣的擁抱?沙復明寧可不要。沙復明就那麼摟著,一雙手卻把都紅受傷的右手捂在瞭掌心。這一捂,沙復明的心碎瞭,慢慢地結成瞭冰,最終呈現出來的卻還是手的形狀。沙復明就不能理解,在他的命運裡,冰和手,手和冰,它們為什麼總是伴生的,永遠都如影隨形。沙復明相信瞭,手的前身一定是水,它四處流淌,開瞭許多的岔。卻是不堪一擊的。命運一抬頭它就結成瞭冰。這麼一想沙復明整個人就涼去瞭半截。都紅在他的懷裡也涼瞭。

都紅已經醒過來瞭,她在疼。她在強忍著她的疼。她的身軀在沙復明的懷裡不安地扭動。沙復明對疼的滋味深有體會瞭,他想替她疼。他渴望把都紅身上的疼都拽出來,全部放在自己的嘴裡,然後,咬碎瞭,咽下去。他不怕疼。他不在乎的。隻要都紅不疼,什麼樣的疼他都可以塞在自己的胃裡。

沙復明隻是把都紅的手捂在自己的掌心裡,一直都沒敢撫摸。現在,沙復明撫摸瞭,這一摸沙復明的腦袋頂上冒煙瞭。天哪,難怪季婷婷不停地喊“天哪”。都紅斷掉的原來是拇指。

對一個推拿師來說,右手的大拇指意味著什麼,不言自明瞭。一個人一共有兩隻手,除瞭左撇子,左手終究是輔助性的。右手的著力點又在哪裡呢?大拇指。剝,點,擠,壓,甚至揉,哪一樣也缺少不瞭大拇指的力量。大拇指一斷,即使醫生用鋼板和鋼釘再給她接上,對一個推拿師來說,那隻手也殘瞭。盲人本來就是殘疾,都紅現在已經是殘疾人中的殘疾瞭。手不隻是冰,也還有鋼,也還有鐵。

沙復明的腦海裡立即蹦出瞭一個詞:殘廢。若幹年前,中國是沒有“殘疾”這個詞的,那時候的人們統統把“殘疾人”叫做殘廢。“殘廢”成瞭殘疾人最忌諱、最憤慨的一個詞。後來好瞭,全社會對殘疾人做出瞭一個偉大的讓步,他們終於肯把“殘廢”叫做“殘疾人”瞭。這是全社會對殘疾人所做出的奉獻。這是語言的奉獻,一個字的奉獻。盲人們歡欣鼓舞。可是,都紅,我親愛的都紅,你不再是殘疾人,你殘廢瞭。沙復明抬起頭,在出租車裡仰望著天空。他看見瞭星空。星空是一塊密不透風的鋼板,散發著金屬的腥味。

都紅太年輕瞭,她還“小”,未來的日子她可怎麼辦?自食其力不現實瞭。她唯一擁有的就是時間。她未來的時間是一大把一大把的,廣博而又豐饒。時間就是這樣,多到一定的地步,它的面目就猙獰瞭,像一個惡煞。它們是獠牙。它們會精確無誤地、洶湧澎湃地從四面八方向這個美麗的小女人蜂擁過來。除瞭千瘡百孔,你別無選擇。

時間是需要“過”的,都紅,你怎麼“過”啊?

沙復明的心口一熱,低下頭說:

“都紅,嫁給我吧!”

都紅的身子抽瞭一下,緩緩地從沙復明的身上掙脫開來。都紅說:

“沙老板,你怎麼能在這種時候說出這樣的話?”

這一次輪到沙復明瞭,他的身子也抽瞭一下。是的,你怎麼能在“這種時候”說出“這樣的話”?

沙復明再一次把都紅摟過來,抱緊瞭,說:“都紅,我發誓,我再也不說這個瞭。”

沙復明全身都死瞭,隻有胃還在生龍活虎。他的胃在生龍活虎地疼。

都紅一直在做夢。在醫院裡的病床上,都紅一直在做一個相同的夢。她的夢始終圍繞著一架鋼琴。音樂是陌生的,古裡古怪,仿佛一場傷心的往事。音域的幅度卻寬得驚人,所需要的指法錯綜而又紛繁。都紅在演奏。古裡古怪的旋律從她的指尖流淌出來瞭。她的每一個手指都在抒情,柔若無骨。她能感受到手指的生動性,隨心所欲,近乎汪洋。

每到這樣的時刻都紅就要把她的雙手舉起來。她其實不是在演奏,她是在指揮。她指揮的是一個合唱團,一共有四個聲部,女高,女中,男高,男低。都紅最為鐘情的還是男低的那個聲部,男低音具有特別有效的穿透力,是所有聲音的一個底子,它在底下,延伸開來瞭,一下子就拉開瞭不可企及的縱深。

一到這個時候,都紅的夢就接近尾聲瞭。駭人的景象出現瞭,都紅的雙手在指揮,可是,琴聲悠揚,鋼琴的旋律一直在繼續。都紅不放心瞭,她摸瞭一下琴鍵,這一摸嚇瞭都紅一大跳。她並沒有彈琴。鋼琴和她的手沒有關系。是琴鍵自己在動,這裡凹下去一塊,那裡凹下去一塊。仿佛遭到瞭鬼手。

這一摸都紅就醒來瞭,一身的冷汗。鋼琴的琴聲卻不可遏止,洶湧澎湃。

季婷婷沒有走,她到底還是留下來瞭。她為什麼不走,季婷婷不說,別人也就不好問。都紅催過她兩次,你走吧,我求你瞭。季婷婷什麼也不說,隻是不聲不響地照料都紅。季婷婷的心裡隻有一條邏輯關系,如果不是因為結婚,她就不會走;如果不走,都紅就不會等她;如果都紅不等她,都紅就不可能遇上這樣的橫禍。現在,都紅都這樣瞭,她一走瞭之,心裡頭怎麼能過得去?季婷婷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自責,想死的心都有瞭。

但是,季婷婷哪裡能不知道,都紅不希望她自責,就希望她早一點回傢完婚。換一個角度想想,她這樣不明不白地留下來,對都紅其實也是一種折磨。留的時間越長,都紅的折磨就越厲害。是走好呢,還是不走好呢?季婷婷快瘋瞭。季婷婷一直靜坐在都紅的床沿,抓著都紅的手。有時候輕輕地握一下,但更多的時候還是不握,就這麼拉著,兩個人的每一個指頭都憂心忡忡。隻有老天爺知道,兩個女人的心這刻走得多麼的近啊,都希望對方好,就是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路徑,或者說,方法。也就沒法說。說什麼都是錯。就這樣幹坐瞭兩三天,都紅為瞭把她逼走,不再答理她瞭。連手指頭都不讓她碰瞭。兩個親密的女人就這樣走進瞭怪異的死胡同,恨不得把心掏出來,血淋淋地給對方看。

季婷婷的離開最終還是金嫣下瞭狠手。金嫣來到醫院,意外地發現都紅和季婷婷原來是不說話的。季婷婷在巴結,都紅卻不答理。季婷婷嘴巴裡的氣味已經很難聞瞭。金嫣的心口一沉,又不能做什麼,也不能說什麼,隻能一隻手拉住季婷婷,一隻手拉住瞭都紅。金嫣的左手被季婷婷拉得緊緊的,右手卻被都紅拉得緊緊的。這是兩隻絕望的手,剎那間金嫣也就很絕望瞭。

究竟是長時間的姐妹瞭,金嫣知道季婷婷的心思,同樣知道都紅的心思。兩個人真的都很難。可這樣下去也不是事。金嫣自作主張瞭。她大包大攬的性格這個時候派上瞭用場。金嫣什麼也沒有說,回到推拿中心,替季婷婷在沙復明的那邊清瞭賬,托前臺的高唯買瞭火車票,命令泰來替季婷婷收拾好全部的傢當。第二天的傍晚,金嫣叫來瞭一輛出租車,和泰來一起出發瞭。她把季婷婷騙出瞭病房,先是和泰來一起把季婷婷拽進瞭出租車,接下來又把季婷婷塞上瞭火車。三下五除二,季婷婷就這樣上路瞭。金嫣回到瞭醫院,掏出手機,撥通瞭季婷婷。金嫣什麼都不說,隻是把撥通瞭的手機遞到都紅的手上。都紅不解。猶猶豫豫地把手機送到瞭耳邊。一聽,卻是季婷婷的呼喊,她在喊“妹妹”。但接下來都紅就聽到瞭火車車輪的轟響。都紅頓時就明白瞭。全明白瞭。一明白過來就對手機喊瞭一聲“姐”。這一聲“姐”要瞭都紅和季婷婷的命,兩個人都安靜下來瞭,手機裡什麼都沒有,隻剩下車輪的聲音。哐嘁哐嘁,哐嘁哐嘁。火車在向著不知道方向的遠方狂奔,越來越遠。都紅的心就這樣被越來越遠的動靜抽空瞭。她再也撐不住瞭,一把合上手機,歪在瞭金嫣的懷裡。都紅說:“金嫣姐,抱抱。抱抱我吧。”

《推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