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刀美蘭傢,撕下的窗戶紙已經封上瞭,徐天對著光線在看一隻藥瓶上的藥名。刀美蘭將冒著熱氣的面條端過來,徐天就手去端,看見刀美蘭在桌上還放瞭一副碗筷。

刀美蘭看著徐天,眉宇間的憂愁揮之不去,提醒道:“當心燙。”

徐天說:“姨,你也吃。”

“我不吃。”

徐天看著那副空碗筷,也挺低落,他說:“您別老這樣,小朵不在瞭。”

“我知道不在瞭,多放副碗筷屋裡不冷清,蒜在這兒。”

“戒瞭,以後也不吃瞭。”

徐天唏哩胡嚕吃,刀美蘭一直看著他,問:“你和小朵的照片在哪兒呢?”

“傢呢,回頭讓周老板也給您印一張。”

“這麼些年也沒想過和小朵照張相。”

“您要想照,去請周老板的時候順便照一張。”

“行吧。”

“答應瞭?”

“答應什麼?”

“去司法處拍小朵刀口。”

“再看她挨刀的地方,你落忍嗎?”

徐天定瞭定神,說:“隻要能逮著小紅襖,啥我都能忍。”

刀美蘭嘆口氣,看到面前的那瓶傷藥。徐天抓過來放兜裡,刀美蘭問:“給金海買的?”

“啊?”

“同仁堂生肌止血藥。”

徐天想瞭想,將藥瓶拿出來放回桌上,說:“你給大哥。”

“你買的自己不給?”

“昨天晚上大哥在警署說有件事兒我們都不知道。”

“啥?”

“他把您當傢裡人,願不願意是您的事兒,但他心裡這麼想的。”

刀美蘭怔瞭片刻,說:“他說這個?”

“我冤枉小朵出事跟大哥有關系,大哥急瞭,那天晚上他是出門……可卻是幫我辦事,手也是為我傷的。”

刀美蘭移過那個藥瓶,握在手裡。藥瓶冰涼,刀美蘭有點恍然,她有點後悔上次那麼跟金海說話瞭。

鐵林縮著脖子提個兜,裹著大衣回到傢。門口停著輛人力車,關寶慧正從院裡出來,鐵林喊:“哎,去哪兒啊?”

關寶慧坐到車裡,對鐵林愛答不理地說:“藥在爐子裡煎著,自個兒倒出來喝。”鐵林接著喊:“要回珠市口我可不找你!”

“在傢憋一天要爆炸瞭,出門溜溜透口氣。”

“在傢多好,怎麼會爆炸?我跟外頭這一天天地忙才想炸呢!”

“你炸你的,別傷著我,我也別炸著你。”

鐵林抬腿一屁股坐進車鬥,說:“走,媳婦去哪兒我去哪兒。”

車夫將車子拉起來,亂世的北平大街上,人力車跑著,一對夫婦坐在車上,可沒有方向。拐過彎,前面有軍人車隊堵塞,道路上設瞭禁行卡。

車夫說:“走不動瞭,下車吧。”關寶慧坐在車裡不動,鐵林也不動。車夫有些無奈地說:“二位別難為拉車的,一通跑,你們倒是說個地方呀?”關寶慧冷冷地說:“回傢。”車夫有點不滿,埋然說:“大冷天兜風玩兒呢?”

“這日子過的也隻能兜風,還能怎麼著?”

“媳婦你想怎麼著?”

“我想痛快往前走,能行嗎?”

“能行,往前走。”

車夫幾乎苦求道:“爺……”鐵林瞪著眼說:“我媳婦要痛快,走你的。”

車夫猶豫地拉起車,往前走沒多遠就被軍人攔下瞭。關寶慧坐在車裡沒動,她看著鐵林下車跟軍人說話,然後又進瞭卡亭,打電話。

關寶慧在風裡裹緊大衣,看鐵林從卡亭出來,軍人開卡閃開一條通道。鐵林對車夫說:“走。”車夫小心往前,軍人不再阻攔。

關寶慧問:“跟他們說什麼瞭?”

“就告訴我是誰。”

“你是誰啊?”

“國民政府國防部保密局北平站行動處鐵林!”

“沒告訴他們你是組長?”

“過一陣我告訴他們是處長。”

車夫也跑得暢快,兩邊都是軍人軍車,人力車像魚一樣自由無阻。關寶慧將頭靠在瞭鐵林肩上,問:“鐵林,你真能出息嗎?”

鐵林看著前方說:“能。”

“南邊還去不去?”

鐵林轉頭正對上關寶慧憂鬱的眼睛說:“不去。”

關寶慧嘆瞭口氣:“趕緊的吧,這世道亂哄哄的,我怕你出息也晚瞭。”

徐天傢門前,金海提著一些點心過來。門口零星的車夫們見著都恭敬地打著招呼,金海點著頭問:“你們東傢在嗎?”車夫們七嘴八舌地說:“在……剛進屋!”

徐允諾在房間裡,正專心侍候他的寶貝盆景。金海掀簾進來,和氣地笑道:“徐叔,忙呢?”

徐允諾戴著老花鏡回頭看,驚呼一聲:“喲,金海。”金海將水果放到炕桌上說:“給裡邊兒關老爺子捎的,一會您送進去。”

徐允諾摘下老花鏡,端詳金海的神色說:“瞧精神頭兒比頭幾天要透亮。”金海笑瞭笑說:“今兒還沒見著徐天吧?”

“沒見著,昨兒我讓他到平淵胡同罰站,還站著嗎?”

“一大早進屋裡喝瞭碗粥,八成在我炕上睡到瞭晌午。我們倆沒事兒,過來跟您說一聲。”

徐允諾心裡松快瞭,也跟著金海笑瞭:“我就說沒事!他個二愣子腦子被門擠瞭,不知道怎麼想的。”

“還有件事也得跟您說一聲,徐天查小朵的事兒老得去我獄裡見一個女共黨,您知道嗎?”

徐允諾愣瞭一下,問:“女共黨?”

“他著魔似的,小朵的事兒我也幫不上忙,要見田丹不能攔瞭。”

徐允諾還蒙著,金海接著說:“那女共黨叫田丹。”

“見她幹啥呀?”

“她挺神,沒準能幫徐天,但說不好也能把徐天害瞭。”

徐允諾剛放下的心又提起來瞭,問:“你啥意思?”

“您抽空說說他,給他提個醒。”

“我兒子誰的話也聽不進,也就你還能說他幾句。”

“這節骨眼再說他,怕他聽成不讓查小紅襖。”

“女共黨怎麼就能查小紅襖,不是,怎麼就能把徐天害瞭呢?”

“一句兩句說不清,那女的掛著剿總和保密局,鐵林已經吃她虧瞭。”

“還跟鐵林有關系?跟你呢?”徐允諾聽不懂瞭,但他真誠地關心著這哥仨。

“總之您跟徐天說說,查小紅襖就查,千萬別摻和她的事兒。”

徐允諾連聲答應著,金海起瞭身,“您忙著,那我走瞭。”

“哎,金海,明兒我備點吃的,你們哥仨就這屋。”

“幹啥?”

“本來就有這想法,走前一塊兒讓你們在傢聚聚。現在小朵出事,徐天八成沒心走瞭,一日兄弟一世兄弟,別摻沙子,湊一塊兒說說話。”徐允諾擔心地看著金海,金海寬慰地笑著說:“行,明兒下班我叫上鐵林過來。”

“要不跟這兒吃?徐天估摸著也快回來瞭。”

“不介,大纓子跟傢做呢!”

金海傢院裡,大纓子在水缸邊擇菜。院門拍得直響,大纓子把菜放一邊,邊走邊問:“誰呀?”

外面沒回應。

大纓子在衣襟上擦幹手,從水缸蓋下面翻出手槍,問:“誰呀!”胡同有小販叫賣的聲音,大纓子提著槍,過去拉開院門。大纓子探身出去看,先看見挑著擔子的小販。小販看看大纓子手裡的槍,目光又越過大纓子看向另一側。門外三個精壯漢子,一人奪槍一人捂住大纓子的嘴。大纓子掙紮不能出聲,被兩個漢子扛走。剩下的漢子不忘伸手關上院門,然後盯著小販。

小販回過身,撐著往外走,壯漢貼著小販一起走。壯漢低聲說:“喝街!”小販的聲音顫顫巍巍:“……芝麻糖、桂花糕、千層酥的不貴……”

人力車拉著鐵林和關寶慧回來,鐵林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車夫朝倆人要車錢,鐵林看著關寶慧,關寶慧也看著鐵林,問“早上給你的錢呢?”

“吃瞭,結賬。”

“你們仨吃得這麼合適,一個子兒沒剩正好?”

“兩個人吃的,東來順,還帶回來四個火燒。”說完,鐵林亮瞭亮一直提著的兜子,關寶慧疑惑道:“兩人吃的?”

“回屋說,快凍成棍兒瞭。”兩人說著話又準備往裡走。車夫又追瞭兩步,喊:“哎,車錢!”關寶慧瞪一眼鐵林,回身掏錢付賬。

傢中,又在那個充滿女性氣息的屋子裡,黑色的中藥由罐子倒入碗裡。鐵林愁眉苦臉地看著一字排開的四個碗:“以前是兩碗,現在四碗。”

關寶慧對這四個碗很上心,耐心地解釋說:“這是老方子,這是新方子。”

“寶慧我真的要喝死怎麼辦?”

“我找塗大夫算賬。”

“反正你也不嫌棄我,藥就不喝瞭,塗大夫說我是心理問題。”

“從前跟大纓子在一起你行不行?”

“不提從前行嗎?”

關寶慧自己運瞭會兒氣,凝著眉說:“我不高興瞭。”

鐵林抱怨:“拉頭牛來喝這麼四大碗也撐死瞭。”

關寶慧起身坐到沙發上,說:“別喝瞭,倒瞭去。”

鐵林軟瞭下來,哄著說:“怎麼說兩句你還不高興瞭呢?”

“一提大纓子我腦子就過顧小寶,過顧小寶腦子裡就一堆人。”

這事兒可不能再讓關寶慧提起來瞭,鐵林賠著笑說:“喝瞭,看著!”

說完,鐵林仰脖子幹瞭四大碗中藥,挨著寶慧也坐到椅子裡,一副討好的樣子對關寶慧說:“你等我藥勁兒上來哈。”

斜陽從窗外進來,劃在鐵林和關寶慧之間,關寶慧說:“大白天的,上來也沒戲。”

“這幾天的事兒跟你說說?”鐵林嬉皮笑臉地往關寶慧身邊湊。

“說吧。”

“那天在前門車站行動,看見馮先生殺瞭個老共黨田懷中……”

關寶慧撿起桌上打瞭一半的圍巾,打斷鐵林的敘述問:“馮先生是誰?”

“國防部二廳保密局的,官不知道多大,可能耐大,我這組長靠他當上的。”

關寶慧打圍巾的手不停,轉頭看著鐵林:“好事兒啊。”

鐵林頓瞭頓說:“現在不太好瞭,那孫子把殺田懷中的事推我身上,又讓我去大哥獄裡審田丹。”

“田丹,女的?”關寶慧停下手裡的針,瞪著鐵林。鐵林趕緊解釋說:“死瞭那老共黨田懷中的女兒,也是共黨。田丹該說的不跟我說,反倒跟大哥說瞭,大哥要我帶他見馮先生,馮先生又不見大哥……聽得明白嗎?”

“東來順羊肉跟馮先生涮的?”

“就一盤肉我吃點他還拿眼瞪我,我結的賬。”

“說事兒。”

“他告訴我田丹不用審瞭,往後盯著徐天。”

“盯徐天幹什麼?”

“徐天跟田丹混得挺近。”

關寶慧咂瞭咂舌,說:“小朵剛死,他就跟女的混上瞭?”

“女共黨!”鐵林重申瞭一次,加重語氣。

“不還是女的嗎?”關寶慧理直氣壯。鐵林泄氣瞭,說:“跟你說不到點兒上。”

“到這聽著沒啥不好,馮先生不讓你跟女的混對著呢,長得好看嗎?”

鐵林無奈地看著關寶慧,關寶慧接著說:“共黨也好看不到哪兒去。”

“還真漂亮。”

“所以大哥不讓見,你從傢拿錢請客求著要見?”

鐵林急瞭:“說正經的。”

“說。”

鐵林盯著關寶慧,終於把話說出來瞭:“馮先生問我句話,想做處長,兄弟能不能殺。”

關寶慧愣瞭半天,說:“兄弟不就是金海和徐天?”

鐵林低瞭頭:“還能有誰?”

關寶慧急瞭,扔瞭手裡的棒針,差點戳著鐵林,痛罵道:“他腦子有病吧,二傻子!”

“你猜當時我怎麼想?”鐵林往外躲瞭躲,又小心地把棒針放回茶幾上。

“猜不著。”

“把姓馮的殺瞭得瞭,扔巷子裡就說共產黨殺的,反正我和他每回都單見,沒人知道。”

“處長不當瞭?”

“當不當礙徐天和大哥什麼事兒,你說是不是?”

關寶慧不吱聲,鐵林試探著問:“是不是?”

關寶慧看出鐵林的猶豫,頓瞭頓,正色道:“鐵林,咱裡外得分清,想出息踩乎點自己人也沒啥,但要自己人的命不行,你要讓他覺得你不拿兄弟當回事兒,趕明兒他能讓你要我的命。”

鐵林扭頭看著媳婦,斜陽正挪到關寶慧臉上,關寶慧一副忿忿的神色。

小洋樓裡,柳如絲在用梳妝臺裡那隻琉璃柄電話,電話裡是一個蒼老的男人聲音,柳如絲不時打斷男人的話,看起來很生氣。“……他今天差點死瞭……對!他死我就沒意思瞭,我也不知道啥時候成這樣……他不走,要接著查,誰和談殺誰,我幫他,你是上峰可以裝不知道。”

柳如絲越來越急躁叫喊著說:“私自調軍隊?這算私事兒嗎?馮青波赴湯蹈火幫你做那麼多,現在暴露瞭……知道是為黨國,他沒說什麼,連地方都不想換……放心,不用你命令,我自己有關系,別說一卡車兵瞭,飛機坦克都叫得動……最好的辦法是上峰命令他離開北平回南京!”

說完,柳如絲掛瞭電話。

另一廂,馮青波從鐘表鋪出來,仔細地鎖好門。街邊停著小汽車,兩個保鏢坐在前面,萍萍坐在後面,車座上放著M3沖鋒槍。馮青波視若未見,向前走。萍萍的車開起來,遠遠跟著。馮青波像一個普通人,匯入北平街頭。

遠處就是慶豐公寓,馮青波經過巷口那架公用電話,拐入巷子。小汽車停在巷口,萍萍眼看著馮青波消失在巷子裡。

金海沿著平淵胡同走回來,刀美蘭傢的院門半開著。金海都走到自傢院門前瞭,想想又折回去。金海沒註意自傢的院門也是虛掩的,徑自推開刀美蘭傢的院門進去。

院內,刀美蘭端著半桶漿糊,在補燕三新糊的窗戶紙,她側頭看見瞭金海。兩人對視,金海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美蘭。”

“回來瞭。”說完,刀美蘭低下瞭頭。她不久前才知道,金海已經把自己當成瞭親人。愛情會隨時把人變成十幾歲的孩童。金海是柔軟的、年輕的,刀美蘭也是。

金海沒話找話,走到刀美蘭身邊說:“換窗戶紙瞭?”

“徐天和燕三下午過來非要換,毛手毛腳的,好幾處漏風。”

金海上前提漿糊桶說:“我來弄,漿糊都凍上瞭。”

刀美蘭躲瞭一下,卻正好碰上金海懸在半空的手:“我手裡還有點,就這一處瞭,不用你。”

金海站在一邊,沒話,刀美蘭口是心非地說:“你回吧。”

金海憋瞭半天:“我跟八青說這幾天就去南邊,走前把他放瞭。”

“你什麼時候走?”刀美蘭等著金海的回答,金海說:“換錢出瞭點岔子,但這兩天就能倒飭明白……你要不要一起走。”

刀美蘭等到自己想要的話,又不好意思明說:“上裡邊把燈拉著,我看還透不透。”

金海離開美蘭,去屋裡。不久,屋裡燈亮瞭,窗戶紙映出金海的人影。金海的手指點瞭點窗戶下角說:“這兒。”

刀美蘭手指將金海的手指頂回去,翻掌將指肚上的漿糊抹到窗縫裡問:“我去南邊幹啥呀?”

“跟這兒一樣,過日子。”

刀美蘭不吭聲,金海接著說:“肯定得過瞭頭七小朵入土。”

提到小朵,刀美蘭又心痛瞭:“小紅襖沒逮著。”

金海在裡面不吭聲瞭,金海隔著窗戶紙觸碰到刀美蘭的手指。刀美蘭受傷的心被撫平瞭不少,她低著頭小聲道:“我想想。”

金海聽不真切,從裡面往外推窗問:“你說啥?”

刀美蘭將窗戶推回去合上,然後提著漿糊桶進屋。天黑下來,院子裡沒人瞭,但能看到窗戶上兩個人影,慢慢重疊在一起

“你把鋸片擱回門框上去。”

“不想見不得人。”

“有啥見不得,我跟他們都說瞭,一會兒過去跟我妹也說明白。”

刀美蘭頭一低,輕輕地推他說:“趕緊去。”

金海的嘴忍不住咧著,腳步也輕快著。他從刀美蘭屋子裡走出來,回瞭回頭,目光溫柔。要挑明瞭,去南方,帶著美蘭和大纓子。那是什麼樣的日子呢?前半生自己都在北平南城,兄弟多,但大多也都是過客,匆匆來去,人情有冷有暖,但自己的冷暖呢?有一個知冷知熱的人,卻一直沒有過上正常日子。快瞭,挑明瞭之後就是正常日子,有滋有味的日子。想到這些,金海興奮欣喜。習慣瞭大冷天,總期待著陽光,陽光照瞭個正著,還有些不習慣,想到這些,金海就想笑話自己。

金海快步走到傢門口,伸手拍門環,剛一用勁,門開瞭一道縫,他推開虛掩的門,邁進去。院裡黑黑的,金海慢慢往裡走:“纓子……纓子!”

金海不再喊瞭,他走進大纓子房間。房裡燈亮瞭,不見人。片刻後,金海從大纓子房裡出來,又進入自己房,仍不見人。金海回到院子,沉吟著。院門拍響,嚇瞭金海一跳。金海從院墻邊抄瞭柄柴刀,提著去開門。門打開,卻是刀美蘭。金海反手將柴刀靠到門後面,刀美蘭將徐天買的藥瓶遞進來。

金海問:“啥?”

“治手傷的。”

“你給我買的?”

“徐天買的,讓我給你。”

刀美蘭抿嘴朝他笑瞭笑,又往傢走,金海叫住她問:“看見大纓子瞭嗎?”

“沒在?”

“沒有。”

“興許在胡同口買東西,中午說要買點面。”

金海看著美蘭進瞭自己院門,縮回身子低頭看纏著紗佈的傷手上的藥瓶,合上院門。

西直門藥店裡,一瓶相同的藥放在櫃臺上。徐天掏錢結賬,問:“藥怎麼用?”

店員說:“見血還是傷筋骨?”

“也見血也傷筋骨。”

“外敷,勻著抹上。”

“勞駕,慶豐公寓出去往哪頭?”

“出門往東第三條巷子拐進去,有招牌。”

徐天從藥店出來,低著頭走。經過巷口公用電話,往巷子裡拐去,前面不遠是慶豐公寓的招牌。慶豐公寓裡,前院五六隻爐子排在院墻下,爐火在黑夜裡正紅。爐子上的燒水壺冒著熱氣,挨著爐子排著十幾個暖水瓶。老媽子正把燒開的水從爐子上拿下來,往暖水瓶裡灌。老媽子嗓門很大:“二進劉太太水開瞭,來拿!”

門房口的一個男聽差守著電話,看徐天進來。徐天在前院晃瞭一圈,並沒有往裡進,回到門房電話機旁問:“借電話用用。”

聽差問:“您住這兒嗎?”

“路過。”

“難怪面生,電話給房客用的,出門左拐口兒上有公用電話。”

徐天看瞭看電話撥號盤中間寫著的本機號碼,問:“走多遠?”

聽差說:“沒多遠。”

“謝瞭。”

徐天剛走出院子,馮青波就提著暖水瓶從裡院出來,另一隻手拿著田丹的紅色膠皮暖水袋。

老媽子挺喜歡這個一看就有文化的年輕人,她熱情地說:“開水剛加完,馮先生水壺放這兒,一會兒喊您。”

馮青波彬彬有禮地說:“不用喊,我等一下。”

巷子口公用電話,有個男人抱著聽筒。徐天過去站瞭一會兒,掏出警徽,用尖頭在墻上劃寫公寓的號碼。男人是個讀書人模樣,用西安話扯心撕肺地喊:“……不要再掛電話,話不講出來我寧可去死……喂?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誰說你是狗啊?我說照溝渠,你最多就是個溝渠,我不會卑鄙到把我愛的人說成狗,我曾經愛過你,現在也愛著你……喂?我還沒講完!”

男人的聽筒被徐天接過去,扣上。男人還沉浸在被拋棄的悲怒裡,徐天問:“不冷嗎?”

男人怒火中燒地說:“我不冷!”

“不冷等會兒對著電話把剛說的話再說一遍,不是沒說夠嗎?就當裡面是那個溝渠。”

男人怔著,徐天開始撥號,同時指著墻上的號碼說:“這號碼啊,對方要掛瞭再打回去接著說,說痛快為止。”

“你是誰啊!”

徐天把警徽放到男人手裡,說:“警察。”

電話通瞭,是那個男聽差的聲音,徐天問:“慶豐公寓?找馮先生,馮青波。”

水燒好瞭,馮青波正在灌水。

門房喊:“馮先生,電話!”

馮青波在原地愣瞭一會兒,提起暖水瓶向門房過去。

公用電話邊上,徐天捂著話筒跟那個仍沉浸在悲憤的男子說:“警徽我一會兒回來拿,敢攜警徽逃跑,坐牢。”

電話裡傳出馮青波的聲音:“我是馮青波。”徐天松開聽筒,將電話遞給男人。男人猶豫著,徐天轉身快步往巷子裡走。

聽筒在耳邊,電話裡沒有聲音。馮青波目光陰沉地看向院子門口,又打量周邊的人,說:“你找誰……不說話掛瞭。”

男人心一橫,大吼道:“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你就是一條狗,連個溝渠都不是,不許掛我電話,這個世界上還有沒有公理……”

馮青波冷靜地聽瞭一會兒,用手輕輕摁斷電話叉簧,聽筒還拿在手上。馮青波敲瞭敲門房的玻璃,問:“何師傅,有沒有人來找過我?”

聽差在裡面坐著搖頭,電話鈴又響起,鈴聲沙啞而執著,就像那個悲怒男人的聲音。

馮青波看到徐天走進來,隻掃瞭徐天一眼,隨即重新接起電話:“喂……”那個男人的聲音在電話裡叨叨叨。

馮青波問:“找馮青波嗎?你是誰?我聽不懂你說什麼,如果你知道我的名字和住的地方,為什麼不直接過來和我打招呼……”

徐天站在馮青波側後方,看著他的手指頭在紅色膠皮暖水袋上敲打。馮青波瞟瞭徐天一眼,禮貌地笑瞭笑,掛瞭電話,提起暖水瓶,對著徐天說:“現在莫名其妙的人真多。”

徐天也笑瞭笑,聽差對徐天喊:“先生,我們電話隻給租客用,您再來也沒用。”

馮青波轉身說:“讓他用吧,也許有急事。”

聽差說:“出門左拐不遠就有。”

馮青波說:“也許有人占著。”

“既然馮先生都說瞭,打快一點。”

徐天拿起電話:“謝謝。”

馮青波笑著對徐天點瞭點頭,又低下身子隔著玻璃問聽差:“何師傅,剛才電話是找我的嗎?莫名其妙。”

“是啊!馮先生嘛,慶豐公寓一共就您一個馮先生。”

馮青波點著頭,拎起暖水瓶走入院子。徐天重復撥號,看著馮青波的背影。馮青波回到房間,將紅色膠皮暖水袋蓋子擰開,將暖水瓶裡的水註進去,然後擰好水袋蓋上瓶塞,從枕頭底下取出匕首,將匕首攏入袖子走瞭出去。

馮青波從屋裡出來,門房電話機前已經沒瞭徐天,馮青波快步向外出去。拐過巷角,見到公用電話——無人。馮青波走近,看到墻上新劃的電話號碼,他用手輕輕撫過去。公用電話上方的路燈突然滅瞭,巷子裡以及目及所見的地方燈火逐漸熄滅,馮青波陷入黑暗。

遠處響起嗚嗚的空笛,借著還未熄滅的光亮,馮青波看見徐天的背影在遠處閃沒。馮青波掌扣匕首,快步追上去。

嗚嗚的笛聲中,燈光由西北向東南熄滅,隻有皇城有燈火,以及傢傢戶戶門口零星的紅燈籠。

嗚嗚的笛聲中,街面上有市民打起手電,或者風燈蠟燭燈籠。馮青波數度趕上徐天,又數度失去,徐天終於消失在黑暗裡。

金海打開手電筒,從院子裡走出來,胡同裡有街坊拿著蠟燭,也有提著風燈牽著小孩的。金海拍刀美蘭的院門:“美蘭!”片刻,刀美蘭舉著油燈開門。金海說:“石景山電廠被占瞭。”

“知道,還是限電,沒準兒一會兒就來瞭。”

“你睡吧,我院門沒關,明兒一早過去看看,要沒見我,就去珠市口跟徐天和鐵林說一聲。”

“這大黑天去哪兒?”

“找小耳朵。”

“我跟徐天說啥呀?”

“就說大纓子被小耳朵弄走瞭。”

刀美蘭愣著,看金海打著手電走遠。這個男人不容易,本來要挑明的事,就這麼黑不提白不提地過去瞭,那些不能宣之於口的感情就要永遠被掩蓋瞭嗎?要挑明的事沒瞭,沒想到的事發生瞭。看著金海的背影,刀美蘭有些失落。她希望自己也能融到那團黑暗裡,替眼前的男人分擔一些什麼,想到這些,刀美蘭竟然滋生出一種踏實。一個無所不能的,承擔一切的男人,自己還有什麼可失落的呢?

京師監獄裡,八青的監舍門開著,城市遠處響著沉悶的笛聲。華子和十七站在門口,八青抱著自己的幾樣東西準備走,問:“金爺讓我換哪兒去?”華子警覺地聽著笛聲由遠及近,罩神在角落裡盯著插在門上的鑰匙。

監舍通道的燈光暗瞭暗,坐在自己監舍的田丹看著外面通道的燈暗下去,直到全部熄滅。

在燈光熄滅之前,華子看到罩神撲向門上掛著的那串鑰匙,黑暗裡一片混亂。

華子喊:“抓住人,鑰匙呢!十七電棒!外頭門別開!都把著門口!”

八青號叫:“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華子喊:“不許動!電棒呢!”

一時間,電棒亂晃,獄警們拿來瞭風燈,監舍通道又亮瞭起來。

華子喊:“都別亂,外頭有人看著嗎?”

電棒照過去,向外的通道擁著許多獄警,華子指揮著說:“把著門,一隻螞蟻也別放出去!”

華子領著十七和幾個獄警接近八青監舍。光照進去,監舍裡隻有八青縮著,罩神不見瞭。

華子問:“燈罩兒呢!”

八青驚恐又委屈地:“我哪兒知道?”

十七默默地看著華子。

華子扭頭,通向特別監舍通道的門半開著,大駭道:“十七,去叫老大。”

不遠處的通道裡,罩神貼墻站著,一副困獸的樣子。他旁邊就是田丹的監舍。外頭電棒的燈晃進來,田丹坐在床鋪上,閑聊般問:“想越獄?”罩神緊張地點著頭。

田丹憐憫地看著他說:“沒準備好,這樣出不去的。”

罩神咬著牙盯著通道裡:“我弄死一個賺一個。”

“死的是你自己。”

電棒更近,能聽到華子的聲音:“燈罩兒!老大留你一條命,這回是你自己找死!”

罩神要崩潰瞭,田丹說:“可以用我擋一擋,他們不敢要我的命,也許能出去。”

罩神愣瞭片刻,扭身用鑰匙打開田丹監舍,田丹好整以暇地走出來。

獄警們臨近的時候,看見罩神正一手攥成拳,鑰匙尖頭從拳縫裡突出來對著田丹後腦。他用一隻手抓著田丹後領,將她擋在身前,說:“都給我起開,我要活不成捎帶上她!”

兩邊監舍的囚犯喧嘩著,通道中間十幾支手電光集束中,罩神挾持著田丹前行。獄警們形成包圍圈,罩神渾身都在哆嗦。

華子一邊謹慎地對峙,一邊用話激他:“燈罩兒,你紮她呀,能走到哪兒去?”

田丹偷偷對罩神說:“跟緊我。”

看著是罩神挾持,其實是田丹帶著罩神走。

城市上空響著嗚嗚的聲音。鬥狗場的木門被人用硬物從外往裡砸。木屑紛飛,手電筒的光射進來。塵土飛揚中,金海持手電進來。

鬥狗場空無一人,金海邊走邊喊:“小耳朵!”聲音在不大的空間裡回蕩著,金海咬著牙,身體緊繃著,借用手電微弱的光慢慢移動,他仔細留心每一個角落,即使是墻角堆積的木料也沒放過,但是仍舊沒有任何一個人。

《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