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監獄的通道裡都是獄警,他們面帶喜色。華子四處奔走著囑咐著大傢,說:“值晚班的人繼續值晚班,值白班的人可以走瞭,不要亂,像平常一樣交班查監,從內部通道走,牢房裡頭道門禁不要過人,回傢把嘴都閉上……”

獄警們有秩序地四散,華子看十七提著東西過來站在角落裡,眼神落在自己身上。華子走到他跟前,十七放下東西,手往懷裡掏著。“掏什麼?”華子問十七。

十七掏出兩根小金條,說:“一根是前些天老大給的,還一根是後來給的,說好給您。”

“我們一人一根,留一條。”

“我用不著。”

“誰都得拿,封口閉嘴。”

“大傢拿的份裡有我的瞭。”

監舍裡,田丹從衣角裡取出四五個小紙團。一點點展開來,是三張監獄結構圖和兩張看守換班表。

獄警們在通道裡行走,經過囚犯物品存放處。兩撥獄警往兩個方向分開巡邏,田丹手指交替在結構圖和看守換班表上遊走,監獄內部通道空瞭。

監舍裡各道門禁哐哐響,當值的獄警在交班檢查囚犯監室。下班的獄警在更衣室取自己的私人物品。

田丹查看表格,手停在結構圖上,片刻,她的手指又開始遊走。下班的獄警從更衣室出來,通道重新湧滿瞭人,獄警更衣室裡面空瞭。田丹的手指繼續遊走。一扇通向院子的小門打開,下班的獄警陸續從小門出來,進入院子,小門一直開著,院子裡停著那輛囚車,有落單的獄警,拎著自己的東西匆匆跑出來,獄警們陸續走向大門,那扇唯一的小門開著,有獄警站在門邊,一個個下班的獄警向小門邊的獄警打個招呼出去。

田丹將五張紙團起來,扔入火盆,火焰騰起,紙一點點燒成灰燼。

1949年1月18日,農歷臘月二十。

猩紅的宮墻露著荒涼,小駱駝挨著墻緩慢行走,看起來心事重重。珠市口街上有早起的行人,街道上有昨晚軍車過後的混亂痕跡,一些沿街停著的人力車倒瞭。

寒風裡,一個小販推著膠皮獨輪車,吆喝著:“年糕嘞,年裡的糕年關嚼,年關裡嚼完來年高,年糕……”小販的膠皮輪壓著什麼東西,車子差點歪倒,一枚圓滾滾的鐵疙瘩滾出老遠,緩緩滑到街邊。小販歪著車過去,百無聊賴地用腳一踢,鐵疙瘩繼續滾,滾到三五個鐵疙瘩一起時,小販就不踢瞭,他看清是美式手雷。小販將車往前推,手雷越來越多,最後是摔在街邊的兩隻破木箱,裡面都是手雷。小販驚叫著:“哎……有人嗎?炸彈,哎!”

祥子拉著空車到小販跟前,說:“別動,你先在這裡看著。”

小販放下獨輪車,躡手躡腳上前,說:“撿撿……”

人窮慣瞭,命跟著就賤,也就顧不得什麼危險瞭,祥子放下車,直接把小販推到一邊:“炸死你,也別讓人撿。”

離炸彈隻有一墻之隔的徐天傢,徐天躺在床上,他帶回來的存取條子扔瞭半床。外面響起敲門聲,徐天從床上忽然坐起,聽見是祥子的聲音:“少爺,少爺!快到門口看看,外面圍半街人瞭。”

徐天穿衣拉開門,問道:“發生什麼事瞭?”門外的祥子說:“傢門口有兩箱炸彈。”話還沒聽完,徐天立即跑瞭出去。

傢門前,幾個車夫和小販將看熱鬧的人圍成半圓。徐天撥開人群,蹲下去看著那些兩箱炸彈。祥子怯生生地問:“能炸嗎?”

徐天瞪著眼,說:“把半條街炸上天都行。”

祥子嚇得後退兩步,咂瞭砸嘴說:“這怎麼辦呀?”

徐天看著滿地的手雷和周圍的人,說:“收拾到箱子裡抬傢裡去。”

祥子面露難色:“啊,用手撿啊!

徐天捏著一個手雷站起來,說:“別拔這銷子,輕著點撿不會有事的。”

“把這些手雷拿傢裡幹什麼?”祥子沒心思揣摩徐天的計劃,他隻是單純害怕手雷。

“還扔街上?到警署我讓老胡報告城防軍需處來拿。”徐天說著將手雷揣入兜裡往回走,走瞭兩步,回頭沖著圍觀的人搖晃著手雷:“都散瞭,大早上的不怕被炸死啊!”

鐵林傢的小爐子上,藥罐冒著熱氣,關寶慧坐在床上,看鐵林喝瞭兩大碗中藥,這藥裡是她對生活的唯一一點不滿足,似乎喝下去瞭,自己的日子就能離幸福更近一些。

兩碗喝完,鐵林匆匆放下碗,說:“那碗不喝瞭,等會兒再熱一下。”

還剩一碗,日子總是這樣,離“圓滿”總差那麼一點,就這一點永遠填不上,關寶慧並不開心,看著沒喝的那一碗藥又有些委屈,說:“這麼早出門。”

喝完兩碗藥的鐵林,覺得自己已經完成瞭任務,為瞭你每天喝苦水,還能怎麼樣?吞下瞭苦水,鐵林理直氣壯地說:“早就想出門,一宿等天亮……去不去徐天傢?要去快點起床。”

想起來徐天,關寶慧抱怨:“還怎麼去呀,你們倆都鬧翻臉瞭。”

鐵林沒好氣地說:“那你就傢裡待著。”

“一人待著害怕。”

“怕什麼?”

“那姓馮找上門來怎麼辦?”

鐵林走到瞭門邊,一時間不敢回頭看關寶慧。連給老婆一份安心都給不到,這個男人當的還有什麼意思呢?鐵林軟瞭軟語氣,安慰關寶慧說道:“他找不來的,起碼今天來不成。”

“你怎麼知道。”關寶慧扁著嘴說,連日的擔憂讓她臉色發青,鐵林看著關寶慧:“我現在就找他去。”找馮青波的結果是什麼,鐵林也不確定。很多時候,面對馮青波時鐵林不是感到恐懼,而是心懷期待,這是一場遊戲,生死是賭註。隻要向上爬,死也沒什麼。可傢裡還有個關寶慧啊,自己死瞭,她該怎麼辦呢?

想到這些,鐵林不敢再看關寶慧,輕輕關上門下樓,走進吉普車裡。車內,鐵林發動瞭車顛顛地開走。吉普車在寒風中勉強行進,鐵林也一樣。

徐天揣著雷回到傢,收拾自己,洗臉刷牙,徐允諾拎著佈袋,看著沉甸甸的。祥子一夥小心翼翼抬著兩個箱子進來,祥子邊抬邊問:“放哪兒東傢?”

徐天咬著牙刷含糊地說:“我屋。”

徐允諾一愣,說:“什麼呀?”

祥子頭也沒抬,說:“炸彈。”

徐允諾氣不打一處來,沖著徐天大喊道:“徐天你又想幹什麼!

徐天滿不在乎:“不幹什麼。”

徐允諾攔著祥子,轉頭問徐天說:“哪來這麼多炸彈,又要炸哪兒?”

祥子解釋:“東傢,大街上撿的。”

徐天邊刷牙邊說:“怕被人撿走炸瞭,先放傢裡回頭叫軍需處來拿走,我是警察,維護治安是我應做的。”說完,瞪瞭祥子一眼,祥子隻得將兩個箱子抬進屋去。

職責所在,警察兩個字讓徐允諾無話可說,嘆口氣將佈袋遞給徐天說:“拿著,去找大哥。”

徐天把牙粉吐出,接過佈袋,拾起來有點沉,問道:“這是什麼呀?”

“六根條子,你劫獄什麼事兒沒有就回傢瞭,你有臉我沒臉。”

“這是咱們傢的。”

“換你一條命,本來你該被殺頭槍斃知道嗎?你大哥那為人,怎麼替你扛的也不問問。”

徐天將佈袋又塞到徐允諾手中:“我回頭肯定找大哥,這拿過去他也不能要啊……”

徐允諾拿著佈袋一轉身自己出院子瞭,想瞭想又轉身回來說:“那些炸彈趁早搬走,咱傢就剩這兩進院子瞭。”

徐天吐出一口刷牙水說:“我知道瞭。”

鐵林開著車,他從兜裡掏出左輪手槍檢查彈倉,裡面壓滿的子彈,安慰著他躁動的心。

另一條街上,燕三嘴裡咬著窩頭,手縮在袖子裡提著手銬,晃晃悠悠地走著。

傢門前,徐天嘴裡咬著饅頭往外走,正迎上大北照相館的夥計:“徐警察,照片洗出來瞭。”

“啊?”

“前天送過來的底片,東傢不敢怠慢,吩咐盡快給您洗出來。”

“多謝。”

徐天將饅頭叼到嘴裡,一邊往外走一邊從袋子裡拿出照片。一張低角度成像照片被抽出來,前景是周老板的腦袋,脖子臉上都是血,後景是清晰的馮青波拿著刀。徐天怔瞭片刻,把照片塞回袋子裡,拔腿飛奔。

柳如絲傢門口停著小汽車,巷子兩端分別停著兩輛吉普車,每輛車裡都有五個人。一會兒,又開過來一輛大一些的車,車裡下來七個特務。特務經過吉普車時,對著車裡的人打量。

七個特務進瞭巷子,散落在柳如絲院門周圍。吉普車裡的人都坐直瞭身子,看著那些特務。燕三孤伶伶地晃過來,走到巷子一半才覺得氣氛不對,停下來轉著頭看兩撥人。

柳如絲站在窗口,看下面巷子裡的景象。

這時,鐵林的吉普車開過來,也停到巷口。他的車比那兩輛吉普車看起來破舊,鐵林忍不住多看瞭幾眼,然後下瞭車,也往巷子裡進去。

燕三迎上去:“二哥。”

鐵林一愣:“你在這兒幹什麼?”

燕三賠著笑說:“天哥叫我過來的。”

“天兒呢?”

“沒看見他。”

特務過來悄聲對著鐵林說:“組長,兩頭堵瞭人。”

“什麼人啊?”

特務回:“沒問。”

鐵林走到巷口的吉普車邊問:“你們是哪部分的人?”車裡的人隻是看著鐵林,沒有言語,沒有行動。被輕視的滋味不好,鐵林咳瞭兩聲,示意降下車窗。半晌,車窗降下來,鐵林伸頭進去,詢問變成瞭質問:“哪部分的!”

車裡五個人依然一聲不吭,鐵林看到車裡人的腿上和座上,長短槍都有,五個人的手都放在槍上。鐵林收回身子,不再言語,回巷子裡去瞭。

二樓,柳如絲離開窗口,往樓下去。

鐵林往院門口走,看著巷子另一頭的吉普車。

特務問:“組長,咱怎麼行動?”

鐵林有些慫瞭,沉默著不知所措。

特務試探著叫:“……組長?”

一樓,柳如絲來到客廳,向門外抬瞭抬下巴,對馮青波說:“你的狗來瞭。”

馮青波轉身,叫道:“鐵林?”

“正好讓他把我爸的人看著,咱們上車。”

“一個人來的?”

“帶瞭六七個人。”

小洋樓門前,鐵林喊著:“……三兒。”

燕三跟上去,鐵林打量他,說:“你拎副銬子幹啥?”

“我也不知道,天哥讓帶銬子,二哥您也是天哥讓來的?”

鐵林怔瞭片刻,徐天不見,胡同兩頭堵人,小洋樓裡的馮青波也不見蹤影,三股火把鐵林逼到瞭死角,憋悶讓他暫時忘卻瞭所謂的未來,莫名之火灼燒著鐵林的心,他說:“我還就不信瞭。”

說完,鐵林上前抬手猛拍院門。門應聲而開,萍萍沒有對鐵林的憤怒表達任何不滿,隻是冷冷地說瞭句:“進來。”

鐵林惶然地進門,院子裡兩個保鏢一人拎瞭兩隻箱子,面色蒼白的馮青波和柳如絲正盯著鐵林,萍萍拎著槍隨即在後面關瞭門。

看到瞭馮青波,鐵林心裡的火沒瞭,稍稍安定瞭些,堆出一臉笑,讒媚地問道:“馮先生,您這是要去哪兒啊?”

“送柳小姐去機場。”馮青波嘴角一直帶著微笑,那不是禮貌而是距離。

“我一塊兒送送你們唄。”“好。”

“好是好,您不會也走吧?”鐵林像個狗皮膏藥,不做狗皮膏藥,他又能做什麼呢?但這塊膏藥馬上就讓馮青波喪失瞭耐心,展示地位的微笑不見瞭,馮青波斥道:“哪那麼多廢話……”

“就是來廢話的,您二位大人物到北平地面上打個滾兒毛都不掉一根就走,我怎麼辦啊!說好的事兒呢?”

“會辦。”

“今天就辦,不辦就撕破臉瞭……”狗皮膏藥是賴,耍渾也是賴,膏藥當不成,那就隻能耍渾瞭。

馮青波走向鐵林,鐵林想從腰裡抽槍,萍萍在側面抬起瞭槍。鐵林手從腰後收回來,槍是治療耍渾的良藥,鐵林軟瞭下來:“馮先生,真不能這麼著,誰都有口氣,您讓我幹的我都幹瞭。”

馮青波命令道:“叫你的人把巷口車裡的人看住。”

鐵林這才明白:“合著不是你們的人。”

“你的事我會辦。”

“您得讓我信您。”

“現在就死瞭,還怎麼做處長?”面對鐵林,馮青波連威脅都覺得累。

鐵林仍舊不信,說:“每回都這樣。”

“帶人來,想好要做什麼?”

“想好瞭呀,我出頭露面,我的人就是您的,你把我當傻子,我的人可不認你們二位是誰。”這是鐵林的最後一張牌瞭。

馮青波走到門邊:“要麼叫他們去巷口,要麼讓他們進來,想好瞭再說。”說完,馮青波拉開院門。

通過空蕩蕩的遠門,鐵林能看到外面站立的幾名特務,他們的戰鬥力鐵林是知道的,一旦亮瞭這張底牌,幾人進到院子裡,自己就隻能竹籃打水瞭。鐵林懊惱著,巷子裡的特務隔著敞開的門,看著懊惱的鐵林,鐵林糾結瞭半晌,吩咐道:“分兩頭,看著口子上兩輛車裡的人。”

特務問:“隻要下車就開槍?”

鐵林心虛地說:“……下車就開槍。”

特務們猶豫著,風吹過來,鐵林打瞭一個寒戰,自己又失敗瞭,螻蟻終歸是螻蟻,連同歸於盡的勇氣也沒有,怨恨化為憤怒,沖著特務大吼道:“趕緊的!”

特務們分頭往巷口而去,院門重新關上。

院內,馮青波對著鐵林說:“人有欲念,就難絕決。如果你想要的東西必須依靠我,撕破臉就撕破瞭你要的東西。”

失敗的鐵林幾乎是苦求道:“也沒說真的破臉,您也替我想想……”

馮青波打斷鐵林說:“你終究是個沒腦子的廢物,我能讓你做保密局北平站一個小處長,帶這些人來怎麼可能動我?你運氣好,今天我不計較。”“……口子外頭車裡什麼人啊?”

馮青波不再理會鐵林,他拉開院門出去,然後向兩個保鏢和萍萍招手。柳如絲拍拍鐵林的臉:“這小樓你要喜歡,就搬過來住,隻要不怕招惹麻煩。”

鐵林不明白,說:“柳爺,馮先生跟您一塊兒走?”

柳如絲不回話,自顧走出去。巷口,特務們分別堵在兩輛吉普的車頭車側。兩輛吉普車內的便衣軍人看見柳如絲馮青波出現在小汽車邊,兩人正裝箱子上車,不徐不疾。

巷內,燕三拎著銬子看兩頭,手足無措。

小汽車內,柳如絲幾人已經上車。看著孤零零的燕三,馮青波問瞭句:“那是誰?”柳如絲和萍萍都不認識。

小汽車開動,經過燕三,向巷子外面駛去。聽見汽車離去的聲音,鐵林像掉瞭魂一樣地從院子裡出來。

巷口,吉普車中的便衣軍人手抓緊槍,小汽車慢慢開向巷口。徐天氣籲籲奔到,小汽車正好出巷子,他看到車裡的馮青波,徐天徑直向車頭沖過去:“停下!你大爺的馮青波,下來!”

小汽車突然加速,吉普車裡的槍都伸出窗口。車邊的特務大驚失色,俱拔槍相向。特務大喊:“放下槍,放下!保密局北平站二處行動組,放下槍!”

小汽車將徐天推瞭一跟頭,沖出巷子。吉普車倒車掉頭撞開特務追上去。堵在巷子另一頭的那輛吉普,沒有進入巷子,加速往另一方向開動。徐天爬起來狂追小汽車,不明所以的燕三也跟著追。

鐵林走出巷子,他坐入自己的車,懵懵懂懂。特務們問:“組長,追不追?”

街道上,有不少行人和車,小汽車開不快。徐天在後面狂奔,眼看要追上。吉普車超過徐天,向小汽車開槍,小車裡萍萍和保鏢不斷還擊。一時街上大亂,燕三抱頭躲避,兩輛車邊行駛開槍。徐天不追瞭,掉頭往回跑。

鐵林還愣在自己的車裡,特務接著問:“組長?完事兒瞭?那兄弟們就撤瞭。”

失敗的自己,無用的手下,鐵林突然怒瞭,他喊道:“啥事就完瞭?沒完呢!”

徐天狂奔回來,不由分說進入鐵林的吉普車,說:“追他,二哥。”

鐵林扭頭看徐天,任何人都能對自己發號施令,這讓他更加憤怒。

徐天喊著:“我不會開這種車,馮青波那孫子要跑!

鐵林下意識地啟動車子,命令車下的特務說:“追!”

街道上,保鏢駕車不斷開槍打著前邊的車,萍萍不時還擊,後面的吉普車完全無顧忌地射擊。子彈射穿車後窗,擦過柳如絲耳朵射中車前副座的保鏢。血濺在柳如絲臉上,她依然端坐,馮青波將柳如絲壓下身子。柳如絲掙瞭掙,終於伏在馮青波腿上不動,對一個女人來說,這一刻的溫存,危險而迷人。

沈世昌傢,七姨太替沈世昌盛粥,槍林彈雨從來不在他的世界中。

喝完瞭,下人在收拾早餐碗筷。沈世昌坐在椅子上展開報紙,又將報紙放下,心煩意亂,他半闔著眼,不住地摩挲手上的扳指。。

街上,鐵林青著臉開車,徐天坐在他身邊。起初停在巷子另一端的那輛吉普車一直在加速,徐天問:“前面的車裡坐的是什麼人?”

鐵林不吭聲,眼看那輛吉普車將路人撞得雞飛狗跳,徐天腦子的血不斷向上湧,說:“姓馮的還有仇人,誰啊?”

鐵林也不明白,“弄不好是共產黨。”

“共產黨到北平城裡到處撞人?幹嘛不直接打進來?”

“我哪裡知道,你來幹嘛?”

“抓馮青波。”

“你抓不住他,沒戲!”

“看著有沒有戲!”

“我替你開著車呢,有本事你下車用腿跑!”

前頭的吉普車包抄到瞭柳如絲的車,柳如絲的車剛出路口,便被這輛吉普直直撞上,一直頂到街邊的鋪子。萍萍出車還擊,馮青波拉著柳如絲出車,躲入瞭撞壞的鋪子裡。

徐天見狀推開吉普車門:“不用你開瞭,我用腿。”鐵林降下車速,徐天等不及躍出去,踉蹌瞭一跟頭,爬起來追。

吉普車裡的便衣軍人躍下車奔入鋪子,鐵林的車停到吉普車不遠處,車裡留守的司機盯著鐵林。

七個特務的車追上來,停到鐵林後面。

鐵林盯著那個便衣軍人,喊道:“把他抓起來!”

七個特務圍住瞭那個落單的便衣軍人,說:“下來!”

鐵林下瞭吉普車,拔槍奔入被撞破的鋪子。

胡同裡,馮青波提瞭支手槍,護著柳如絲奔跑,萍萍和保鏢殿後。突然,保鏢中槍倒地。

徐天在胡同裡聽著槍聲,分辨方向,折轉身子翻墻越戶往槍響處接近。

馮青波與柳如絲從胡同裡跑出來,街上很正常,他們一時間好像擺脫瞭追擊。萍萍用衣服下擺遮掩住槍,說:“姐,我去叫車。”說完,萍萍往街對面的人力車過去。

引擎轟鳴,馮青波扭頭看見吉普車加速向二人撞來。

“走!”馮青波跑出兩步,柳如絲甩開他的手站在原地。車裡的軍人,透過擋風玻璃看著柳如絲。柳如絲也盯著他,一動不動。

軍官沒踩剎車,繼續沖向柳如絲。馮青波跑回來,護到柳如絲身前向吉普車開槍。吉普車裡的軍人中彈,車子減速,但車已沖到近前。馮青波反身抱住柳如絲,用背部承受車輛沖擊,兩人摔瞭出去。

半晌,柳如絲被馮青波保護著,柳如絲抬眼,慌亂得滿臉是淚,喊道:“青波?”馮青波呻吟一聲,捂住小腹,掙紮起身,拖起柳如絲。街角便衣軍人奔來,萍萍在街對面開槍阻擊,馮青波拉著柳如絲奔入瞭臨近的胡同。

胡同裡的徐天沒頭蒼蠅一樣失去瞭方向,燕三拎著手銬從對面跑過來,徐天睚眥欲裂地問:“人呢!”

“咱要抓誰呀?”

“馮青波,那輛小車上的。”

“這兵荒馬亂的,一大幫人殺他,剛才看見被車撞瞭……”

“在哪兒?”

“跑隔壁胡同瞭。”

徐天折身跑去,說:“把銬子給我。”

“哥,咱不用抓他,讓別人打死他得瞭。”

“小紅襖也不用抓,讓別人打死得瞭。”

“不是這意思……”燕三追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怎麼總是這麼大勁頭兒呢……”

馮青波和柳如絲在胡同裡走著,馮清波停下來,咳出口血,問道:“……飛機趕得上嗎?”

“出門早,趕得上。”柳如絲一雙淚眼望著馮青波,馮青波看著柳如絲,嘴角湧出鮮血,說:“就當我送你到這裡。”

柳如絲沒動,馮青波咧嘴笑瞭笑,說:“你非要試試,知道結果瞭。”

萍萍從胡同口跑進來。

“去吧……不跟我在一起,沈世昌就還是你父親,不相信可以再試。”

胡同口出現便衣軍人身影,萍萍喊瞭一聲:“姐!”

柳如絲扶著馮青波,對萍萍說:“我往裡走,你往外。”

萍萍果斷向外開槍。

“林萍槍給我。”馮青波拿過萍萍的槍,吃力地指著自己的下頜說:“除非你想看見我死。”柳如絲怔愣愣的,馮青波垂下槍說:“走瞭。”說完,馮青波跌跌撞撞奔入胡同深處。

柳如絲和萍萍站在原地,四個便衣軍人持槍接近,先看見柳如絲,再看見萍萍,兩個女人手裡都沒有槍。便衣軍人掠過她們,往胡同裡追去。萍萍小聲地催促道:“……走啊,姐。”

胡同裡,馮青波奔跑得踉蹌,他檢查槍彈倉,已無子彈,隻得扔下槍,轉過拐角,撞上徐天。

兩人也沒言語,直接動手。起初馮青波占上風,但隨即落入下風,早上那枚手雷從徐天兜裡滾出來。馮青波扶著墻,他感到暈暈乎乎。燕三趕上來叫:“天哥?”徐天準備再次揮拳的時候,馮青波倚著墻軟倒,暈瞭過去。

“背回警署。”說完,徐天探頭往拐彎那邊看。

“您呢?”

徐天從拐角收回身子,說:“打聽一下那幫人是誰。”說著撿起地上的手雷。

便衣軍人接近胡同拐角,燕三扛著馮青波,轉入胡同閃沒,便衣軍人追上去,轉過胡同拐角然後停瞭下來。

徐天在胡同中間捏著個手雷擋住去路,喊道:“我白紙坊警署徐天,你們在大街上到處打槍,是哪兒的人!”

四個軍人舉著槍。

“看見這是什麼嗎?”徐天拔瞭手雷插銷:“有種殺警察,有沒有種把自個兒也炸瞭。”

徐天往前走,四個便衣軍人往後退。

“說話,什麼人?”

便衣軍人盯著手雷。

“不說撒手瞭。”

便衣軍人有點四川口音,說:“自己人……”

“誰跟你們是自己人,你們也是警察?”

便衣軍人說:“剿總警衛處的。”

“剿總?誰讓你們來的?”徐天將手雷換瞭隻手,沒拿好,手雷落地滾向四個軍人。

便衣軍人急瞭,說:“都告訴你瞭還扔手榴彈……”說著,四個人後退伏地,徐天閃過拐角跑。

徐天跑瞭好久也沒聽到手雷響,腳步慢瞭下來,隨即加速跑。四個便衣軍人在地上伏瞭半晌,才反應過來,大喊:“這是臭彈,追呀!”

胡同另一邊,燕三扛著馮青波跑,跑得腿腳發軟,迎面撞上鐵林。燕三倚著墻,馮青波在他背上一點點往下滑,馮青波暈暈乎乎地站直瞭身子。

鐵林上前關切地問道:“馮先生,您沒事兒吧?”

燕三回頭看瞭一眼清醒過來的馮青波。

鐵林轉向燕三說:“徐天呢?”

“在後面。”

“人給我。”

“天哥說帶回警署。”

“起開。”

徐天從後奔上來,燕三趕忙大喊:“天哥,二哥在這兒呢!

鐵林去扒拉燕三說:“起開,聽見沒。”

徐天一邊奔來一邊掏手銬,趕到後,抬手揍瞭馮青波一拳,將其徹底打暈。

鐵林一懵:“哎怎麼還打……”說著徐天把銬子戴到瞭鐵林手上,另一頭銬住自己。

鐵林急瞭:“你幹嘛!”

“人扛回警署,槍給你,有情況開槍。”徐天將腰後的槍拔出,扔給燕三。

“松開我!”徐天看瞭看馮青波,回手將鐵林頭發一通胡擼,弄得與馮青波一樣亂,他打量一下,滿意地看到兩個人的身形有那麼四五分相像,隨即和拉銬在一起的鐵林往另一個方向跑。

燕三背起馮青波向另一個地方跑去。

鐵林踉踉蹌蹌地大喊:“徐天,我真跟你翻臉啊!”

四個便衣軍人看見兩個銬在一起的人,一人被一人拖著踉踉蹌蹌,閃過胡同拐角。軍人一邊開槍,一邊追瞭上去。

子彈擊在胡同墻上,土石飛濺。徐天將鐵林拉到身前,自己對著子彈來的方向。

“要害死我啊!”

“要死也是我先死,你是我哥。”

“把銬子松開聽見沒?”鐵林的威脅非常無力。

“一會兒跑不動,你那招再使一遍看管不管用。”

“哪招?”

前頭堵過來兩名便衣軍人,徐天和鐵林停下來,後面四個便衣軍人追到。

鐵林下意識大喊:“國民政府國防部二廳保密局北平站行動處!你們都哪個單位的!”

軍人怔著,看清不是馮青波,慢慢放下槍。

“管用。”徐天嘿嘿一樂,看軍人們退去,分別消失在胡同兩頭。

“我二處四組鐵林,你們是哪兒的!”

“剿總的。”徐天還在那兒咧著嘴,鐵林扭頭看著徐天。

“黨國裡頭也有自己跟自己也不對付……”

“你不是黨國的?”

“……我什麼時候我都是我自己的。”

天壇機場,飛機螺旋槳轟轉。飛機下亂哄哄的,有軍人檢證放行。沒證的人強行要上,哭天喊地被架走。柳如絲和萍萍驗證過崗哨,兩個人走到飛機跟前,遞出證件。

軍人有些詫異道:“沒有行李嗎?”

“……沒有。”說完,柳如絲和萍萍上瞭飛機,萍萍看柳如絲的臉色,柳如絲面無表情坐著,飛機艙門關閉,開始滑行。柳如絲閉上瞭眼,她眼角有些濕潤。

飛機滑行一段又停瞭下來,有軍官從前艙過來喊:“超重瞭!”。軍官和士兵重開艙門,抓起艙邊的行李便往下扔。乘客炸瞭,與軍官論理撕扯。軍官掏槍揮舞,乘客絲毫不懼。

柳如絲從座位上起來,往機艙門走。萍萍也起來跟著,兩人一前一後往外走。乘客提起扔出來的行李又往機艙裡塞,軍官沒有再阻攔,柳如絲經過機場崗哨,繼續往外走。身後運輸機沖天而起,萍萍轉身回看,柳如絲頭也沒回。

街道上,徐天和鐵林銬在一起行走,路人紛紛側目。

“要走哪兒去,打算銬我一輩子?”鐵林問徐天。

“早上吃東西瞭嗎?”徐天看鐵林。

“就喝瞭兩碗藥。”鐵林沒好氣地回答。

“羊湯火燒吃嗎?”

“羊你大爺!”

“我大爺是你老丈人。”

《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