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徐天在前面一直垂著頭走路,背影看上去很頹喪,田丹跟在他身後,眼神不敢離瞭他,生怕他把別人的攤子給掀瞭。徐天經過一個糖葫蘆攤,又往折身返回,跟田丹擦身而過,田丹站在原地看著他擠進糖葫蘆攤,她邊上有兩個男人,一個穿著長袍,一個穿著西裝,看起來像是官員,田丹聽見長袍男子說:“何市長女兒今天被炸死瞭,何市長也受傷瞭。”西裝男子很詫異,問:“剿總幹的?”長袍男子說:“剿總不會幹,今天將軍級的人物都在新華門對面參議會樓裡,估計明天報紙就登出來談和瞭。”他隨後嘆瞭口氣說:“早點和早點太平。”

徐天捏著一串冰糖葫蘆出來,走到田丹身前說:“看見你轉頭瞭。”

田丹意外地接過糖葫蘆,笑著朝他道謝,看得徐天一陣恍惚。

囚車開過來,二勇伸出腦袋說:“三哥,上來吧。”

徐天偏瞭偏腦袋,示意田丹上車,田丹指著不遠處的景山問:“景山……高嗎?”

徐天瞥瞭一眼說:“你爬不動。”

“爬得動,上面能看到全北平。”田丹眼裡看著景山,心裡全是北平。

新華門參議會樓裡,將軍和大佬們坐在會議室內,彼此低聲竊語。沈世昌看著對面一臉嚴肅的杜長官,有點坐立不安。會議室門開,剿總政工處長王克俊走進來,後面跟著一隊憲兵。

會議室安靜下來,王克俊口音略帶方言,說:“軍令部徐部長飛抵北平,司令長官晚一點過來,我代華北剿總通告各位……何思源何先生。”

一個手臂用繃帶掛在胸前的長衫男人站起來,正是市長何思源,王克俊拿著份文件沉聲道:“由何市長、呂復、康同壁等十一人起草接受中共和平改編通電,明日煩勞何市長親自出城與中共接洽。在座各位如有異議現提出來,也可以等司令長官來再提,如無異議舉手表決。”何市長胸前的繃帶看上去讓他更顯悲壯,眾人沉默著。

杜長官率先發言,依舊充滿火氣,甚至折斷瞭一隻鉛筆:“還沒打就投共改編,司令長官怎麼不來,你一個政工處長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胡說八道!”

王克俊緩緩地說:“杜長官如果有異議可以離開這裡,現在就離開。”

杜長官怒氣沖沖地看著那隊憲兵,沒有站起來。

王克俊隻當杜長官不存在,繼續說著:“和乃大局,自今日起任何破壞和談之人,為我所棄,今日之前任何對和談不利之人之事,一經查實交由中共嚴懲。”

戴先生看著沈世昌,他渴望沈世昌能給一個暗示,哪怕一個眼神,但沈世昌垂著眼睛面無表情。王克俊看著眾人說:“委員長要求司令長官送走校級以上軍官,輜重團將校優先,天壇機場有六架飛機,異議者交接下屬兵權,今晚可以走。”

杜長官把折成兩段的鉛筆“啪”的一聲拍在桌上,王克俊終於看向杜長官,說:“飛機是我們的,北平外圍是中共的,飛不飛得起來就不知道瞭。”

景山山頂有個亭子,幾隻風箏在天上飛,田丹手握冰糖葫蘆仰頭看著。風箏下面是灰色的北平,一望無際。有鴿群在遠處金黃的紫禁城上空飛舞,田丹再往西眺望,那裡是西山。

幾步外的地攤前,徐天拿起一根發卡問:“有紅色的嗎?”攤主盯著徐天鼓起的衣襟,徐天低頭看,才想起衣服裡還有一架萊卡3D照相機。

東來順飯館的包間裡,銅鍋炭火,清湯沸騰,擺著一小盤羊肉幾樣蔬菜。關寶慧看著鐵林夾著一片羊肉在鍋裡來回涮,然後放到寶慧碟子裡。關寶慧本該沉醉於這樣的照顧,這年月能在東來順安安穩穩吃上羊肉,是一種地位的象征,但此時的關寶慧有些不安,她覷著旁邊的鐵林,他卻很安心的樣子。鐵林的安心來自於一種破罐破摔的絕望,關寶慧的心虛在於她對生活的欲望裡,本就不該出現羊肉。

羊肉很快見底,最後一片肉夾到湯鍋裡涮,關寶慧實在坐不住瞭,說:“你自己吃吧。”

鐵林依然將肉放到寶慧碟子裡,關寶慧怯怯地說:“都我一人吃瞭。”

“本來就三兩肉,不多。”

關寶慧懷疑地看著鐵林說:“對我這麼好,要幹什麼?”

“從前我對你不好?你叫我往東不往西,你叫我下床我不上炕,你不給錢我不花,你回珠市口多冷我在外頭等你消氣。”

鐵林話都說得沒錯,但關寶慧就是聽著不是那麼回事兒,她撇瞭撇嘴說:“就是要逛窯子。”

鐵林嘟囔:“……我也不想。”

關寶慧扒拉著最後那筷子羊肉不舍得吃,輕聲嘀咕:“胡說八道。”

“打最早那次跟你好被大纓子踹門,落下毛病瞭,喝什麼藥也不管用,以後也別喝瞭。”

“怎麼跟別人管用呢?”關寶慧心直口快,說完就後悔瞭,鐵林鬧心地說:“別說這事兒瞭。”

關寶慧能看出鐵林一腦門官司,她態度緩和下來:“那說你的事。”

“我沒事兒,就想看你吃頓好的。”鐵林一肚子話想跟關寶慧說,可又怕嚇著她,眼前的這個女人就是自己在這個世界唯一親近的人瞭。

關寶慧盯著鐵林,眼圈漸漸積起淚花。“……處長的位置沒瞭。”鐵林終於說道。

關寶慧的反應並沒有鐵林意料中那麼激動,她隻是愣愣地要鐵林把話說明白。如果真是如此,關寶慧反而安心瞭,處長、羊肉本就不該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

“組長、處長都是假的,被馮青波從頭耍到尾。今天站裡銷毀文件,從現在起我連個保密局北平站的組員都不是。”

關寶慧看瞭看鐵林,竟然舒瞭口氣,真心實意地覺得好。沒瞭處長沒瞭羊肉,鐵林還是那個有點慫,但對自己好的鐵林,看著生活即將回到正軌,關寶慧有些開心。

鐵林看關寶慧明顯輕松瞭許多,他勉強笑瞭笑,說:“你覺得好就行。”

“往後踏實過日子。”

鐵林眼睛看著窗外的人來人往,說:“踏實不成,共產黨進城我得被槍斃。”

關寶慧又緊張瞭,問:“為啥?你又沒殺過人。”

“……殺瞭。”

關寶慧白瞭眼鐵林,鐵林認真地說:“我殺瞭田丹,大哥和徐天作證,隻不過沒殺成。”

“大哥徐天是自傢人。”

鐵林低著頭:“田丹有嘴,她不是自傢人。”

關寶慧沉默著,剛剛的好心情又不見瞭,鐵林頹喪地抓抓頭發,說:“要麼我們去南邊得瞭,還有幾根金條。”

關寶慧覺得這也不是個辦法,她憐惜地看著鐵林,捋瞭捋他頭上亂翹的頭發,說:“……都不走,就咱們走?”

“還有條路,投共。”

關寶慧困惑地問他:“剛說殺過田丹,怎麼投共?”

鐵林盯著火鍋慢慢消散的白煙思考著,說:“想明白瞭也能投,但手裡先得有斤兩,腳下才有路。”

“你有嗎?”

“倒是都有,就是不知道斤兩夠不夠,路子通不通,一會兒吃完我就去試試。”鐵林心裡其實也拿不定主意。

關寶慧吐出一口濁氣,安慰他說:“投共好,搞不好大傢都要投瞭。”

“你答應,我就踏實瞭。”

“啥意思?”

鐵林想瞭想,說:“說不定跟大哥和徐天要翻臉。”

“他們倆攔著你投共嗎?”

“我找個地兒待著不動,他們就會不攔,隻要我有路走,他們肯定攔。”在鐵林心裡,沈世昌是自己唯一的一條路,但這條路在金海和徐天心中,是一根必須拔掉的刺。

關寶慧覺得鐵林多慮瞭,鐵林張瞭張嘴,有些話還是說不出來,繞到嘴邊換瞭個樣子:“真沒想多,我又不傻,幸虧娶瞭你,還有個人掏心窩,所以我得對你好。”

關寶慧又停下,問:“你這是真好還是假好啊?”

“你看不出來嗎?當然是真好。”

關寶慧抿著嘴看著鐵林笑瞭,鐵林看著寶慧也笑瞭,他握住寶慧的手,另一隻手拿著個燒餅使勁嚼著。

田丹靠著亭子的紅漆欄桿看著徐天走回來,他笨拙地擺弄照相機,完全不得要領,田丹幫忙解釋說:“這是取景器,這是快門,固定鏡頭對準瞭就拍,手不要抖。”

“裡面有膠片嗎?”徐天拿起相機在耳邊搖晃,田丹拿過來看看,點點頭。

徐天又拿回相機,田丹在取景框裡朝他微笑著,田丹那麼清晰,又那麼弱小,她在取景器裡嘴唇張合:“你不用跟我回監獄瞭。”

徐天放下相機問她:“馮青波抓瞭,怎麼弄沈世昌?”

田丹沒回答,指著徐天手中的照相機:“按快門。”

徐天手指笨拙找不到快門位置,田丹伸指過去。

“端住不要動,我自己按。”田丹按住快門鍵,拍瞭幾張,徐天不耐煩地放下相機,又問:“怎麼弄沈世昌?”

田丹取過相機,在取景器裡找到徐天,徐天也是清晰的,他滿臉寫著憤怒,像一團火,倔強又熱烈,田丹有些想笑,放下相機,說:“為什麼你總是情緒化?”

“我是俗人,俗人忍不住脾氣。”

田丹不再談論這個話題,重新拿起相機讓他不要動說:“相機要還給人傢,冤枉瞭人不能再拿相機,但膠卷得取出來。”

“小紅襖一刀一刀殺人,我沒事兒人似的冷靜做不到。小朵生生沒瞭,那天晚上我要是能找到她,輸血能救活。男人連自己女人都看不住,死瞭還不能情緒化……她在看著我呢!”徐天一邊硬著身子不敢動,一邊倒出自己的心裡話。他盯著田丹的鏡頭,田丹不斷按下快門,又放下相機,轉回身子將鏡頭對向北平,不斷拍攝,說“我本來以為北平全是金色的,原來隻有紫禁城一點點。”

徐天看著田丹的背影,紅圍巾隨著山頂的風飄著,想到瞭她一直在幫自己,卻沒有給自己幫她的機會,徐天又一次說:“我和你一起抓沈世昌。”

田丹仍沒答話,她放下相機跟徐天說:“還相機的時候問被你冤枉的師傅,北平用萊卡3D的人他知道多少,找到那些人再問,就算是俗人,也不要見到一個就情緒化。兇手特征是有這個相機,善於用刀,戀物,獨居……”

“還有你畫的畫……”

“那個沒用。”

徐天接回相機,固執地說:“等我幫你抓到沈世昌。”

田丹嘆瞭口氣,不想讓徐天再卷到這件事情裡,她深知沈世昌比馮青波更難對付。但她不能跟徐天說,隻是回道:“有金海就可以。”

徐天盯著田丹毫不退讓地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田丹一時語塞,她被徐天的堅持和善良震撼瞭一下,她隨即再次拒絕瞭徐天:“不是你的事。”

“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

眼前的這團火應該在新世界燃燒,未來這團火應該把往後的日子燒得通紅,而不是現在就化成灰燼。田丹想保護這團火,她不容拒絕但仍溫和地說:“你已經幫我很多瞭。”

“幫人幫到底,我怕欠人情。”

“抓住沈世昌,就算幫到底不欠我瞭?”

“是。”

田丹莫名有一些失落,她不知道自己希望徐天怎麼回答剛才的這個問題,她轉過頭向遠方看去,鬢發被風吹散,田丹隨手拂開,徐天把剛買的發卡遞到她眼前,說:“這給你,小朵的我還給刀姨瞭,別用她的。”

田丹有點委屈,但又無從解釋,她接過來整理瞭下頭發。帶上發卡,依舊微笑著道謝。

徐天看著田丹鬢邊的發卡,跟小朵之前戴的那個不太一樣,但都紅得灼人眼,徐天移開眼睛說:“明天入土,我可能見不到她瞭。”

“見不到她?”

“這些天隔三差五夢見小朵,老人說入土為安,人就不回來瞭。”徐天的心碎瞭,碎成一片片的,這些碎片是他唯一能抓住的關於小朵的氣息,但這些碎片即將化為齏粉從自己的指縫裡溜走。

“原來你真的愛她。”

“愛不愛的,還分真假?”徐天不解地看向田丹。

“我也愛過,以為是真的,現在才發現假得不像話。”田丹的語氣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徐天看著她的微笑,心裡像擰得像麻花一樣,想要安慰她,但又不知道如何說起。景山上的風越來越大瞭,田丹被風吹得瞇起眼睛,要徐天再給她拍一張照片。

徐天怕她的身體不能再吹風瞭,勸她回去,田丹堅持讓徐天再給她拍一張。

徐天端起相機,田丹高舉雙手說:“把北平拍進去。”

徐天從取景器裡找到田丹,紅圍巾將她蒼白的臉色襯得稍微紅潤瞭些,她高舉的雙臂後面是皇城,是珠市口,是平淵胡同,她在擁抱整個北平。

拍完瞭,田丹跑到徐天面前問:“還有膠片嗎?”

徐天不知道怎麼看還有沒有膠片,他把相機翻來覆去地看,田丹笑瞭笑,說:“那拍光它。”

徐天皺瞭皺眉嫌麻煩,田丹突然問他:“我叫你取的信在哪裡?”

“在傢。”

田丹看著徐天重新端起相機說:“送給沈世昌,槐花胡同8號,不要見他,放到門口就走。”

“什麼時候?”徐天放下相機,田丹同意自己幫她瞭,剛泄下去的那股子勁兒又一下子恢復起來。

“現在。”

“非得現在嗎?”

田丹點點頭說:“這很重要。”

徐天要跟田丹去監獄,田丹慢慢地搖瞭搖頭:“我要見馮青波,不想你在場。”

徐天有點失望,他努力沒有表現出來,說:“但你怎麼收拾沈世昌得告訴我。”

“先去送信,送到後還相機,查有這種相機的人,越早查越好,一刻不要耽誤,北平每天都有人往外跑,明天我去送小朵入土。”

田丹一步一步規劃詳細,徐天最吃驚的是她要去送小朵,田丹笑著點頭說:“到時候告訴你怎麼抓沈世昌。”

徐天沒說話,在田丹面前,他總是覺得自己笨笨的,總也跟不上田丹的思路,這令他時不時有些泄氣。田丹問他相機裡還有沒有膠片,徐天沒頭緒,田丹將相機拿過來說:“你心裡亂七八糟的,把我也弄得亂七八糟,我去做我的事,你做你的事,我們都不要亂。”

徐天皺著眉,田丹抬起相機,拍下徐天迷亂的樣子,再撥卷片器,膠片到頭瞭,田丹將相機放到徐天手裡,笑得平靜溫暖,轉身往山下走去。

監獄裡,馮青波被鐐銬固定在鐵架子上,看著面前田丹換下來的繃帶,他開始尋摸著掙脫鐐銬的辦法,拼命折騰,把手腕磨得血肉模糊。他瞪著門喘息。

金海走到親王囚室的門口,問守在門口的十七說:“從昨天到現在你都在?”

十七點點頭。

“田丹一會兒過來。”

十七又點點頭。

“裡面換瞭人,門還是你看,別再出事,這個也不省心。”金海看瞭一眼牢房的門鎖得緊緊的,本來都轉身要走,又看見牢房外桌子上插著一把匕首:“誰的刀?”

十七指著牢門:“是他帶來的。”

金海改變瞭主意,讓十七把門打開,馮青波瞪著走進來的金海,金海繞到馮青波身後,低頭看他血肉模糊的手腕,前後檢查瞭一遍鐐銬。

馮青波打破沉默:“田丹什麼時候出去的?”

金海沒回答,反問:“昨天把你放到城墻根,後來怎麼回事?”

“田丹什麼時候出去的!”馮青波又問瞭一遍,看起來更顯猙獰。

金海看著馮青波不說話瞭,馮青波無奈,隻好先開口說:“沈世昌要殺我,柳如絲讓鐵林做瞭保密局北平站的處長,沈世昌投鼠忌器,礙著父女情份和鐵林知情。”

“父女情份……你和柳爺還差我一筆金條沒有我。”

“我可以見到田丹嗎?”馮清波眼下沒有別的要求,隻希望見到田丹。

“問你話照實說。”

馮青波嘶吼著:“你還有什麼不知道的!”

“都聽說瞭,但想從你嘴裡再聽一遍,到這份兒你說的應該是大實話。”

馮青波斜眼看著金海,金海冷笑一聲問:“沈世昌為什麼殺你?”

“洗白投共。”

金海陰下臉來,說:“田丹的爸和之前來和談的人都他引過來的?”

馮青波苦笑著,牽動受傷的嘴角說:“是。”

“柳如絲是沈世昌閨女?”

“是。”

“鐵林也知道你和沈世昌的臟事兒瞭?”

“是。”馮青波一聲比一聲高。

“沈世昌怎麼沒殺鐵林?”

馮青波看瞭眼金海,放聲大笑,說:“會殺的。”

“我兄弟你們也要害。”

“是。”馮青波平添幾分得意,他接近瘋狂。金海最後問:“你和田丹啥關系?”

馮青波瞪著金海沒回答,“跟柳如絲又怎麼回事?”金海等著馮青波回答,馮青波卻突然嘶嘶地笑起來,說:“這跟你有什麼關系?”

“不明白,跟你學學。”金海坐到八仙桌邊的椅子上,好整以暇看著他。

“你是男人,不明白嗎?”

“我明白我是男的。”

“女人可以換隨便換,她們就像一件衣服一隻鞋。田丹是個笨蛋,我隻是利用她,玩她,利用她殺田懷中。女人天生笨,柳如絲也一樣,明白瞭嗎?”

金海克制住內心的暴怒,他搖搖頭說:“不太明白。”

馮青波又嘶嘶地笑,金海說:“田丹他爸田懷中,你原來認識嗎?”

“當然,他以為可以做我的嶽父。”

“那是你長輩。”

“是。”

“沈世昌和田懷中認識嗎?”

“認識,田丹管他叫伯父。”馮青波回答,金海眼神犀利地看馮青波說:“世交?”

“是。”

“你跟沈世昌多久瞭?”

“四年。”

“不是手足,也算一夥的。”

“是。”

金海想瞭想,又問:“他知道他閨女跟你好嗎?”

“對沈世昌來說,柳如絲也是一件衣服或者一隻鞋。”

“他本來殺共黨的,殺掉你準備做共黨?”

馮青波終於不耐煩瞭:“你還要問多少遍!”

金海想確定的事情全部都確認過瞭,怒火不再壓抑,他離開馮青波,到周圍轉瞭一圈,沒找到趁手的物件,握緊拳頭,結結實實地揍馮青波。馮青波毫無還手的力氣。半晌,金海喘息著停下來,看著垂下頭的馮青波恨得切齒。“難怪老理兒行不通,這世上所有道理都被你們這夥人毀瞭。”

此時,十七開門進來叫金海出去接電話,金海沒轉身,十七退出去。

馮青波吐掉一口血,他抬眼看著金海,牙齒都染瞭血,斷斷續續地說:“你幫田丹是為瞭保命吧?黨國監獄長有血債,區區一個田丹保不住你,我在共黨組織做瞭四年,相信我。”

“你金爺是靠人保的主兒嗎?從前不是,以後也不是。”金海用手指瞭指馮青波,拔下桌子上的匕首,轉身出去,出門接起電話。

電話裡傳來徐允諾焦灼的聲音:“金海,天兒在你那兒嗎?”

金海平復情緒回答徐允諾說:“他這會兒不在,一會兒過來。”

徐允諾著急地說:“見著千萬別讓他回傢,小耳朵的人在傢門口候著。”

“我留著他,您別急。”

“留著他就行,我跟小耳朵的人進道理。”徐允諾那頭掛瞭電話,金海沉吟瞭半晌,又看身旁站著的獄警,說:“車回來瞭嗎?”

獄警說:“還沒有。”

“把小耳朵帶樓上我房間。”

“上銬子嗎?”

“不用上,他那體格捏螞蟻都費勁。”

徐天傢門口聚瞭二三十個白衣的漢子,連虎巨大的身軀蜷縮在一輛車裡。祥子和七八個車夫在院門口,徐允諾打完電話走回來。祥子說:“東傢,他們要進去。”

“徐天不在傢。”徐允諾看著跳子說,跳子打量著徐允諾,態度還過得去,說:“就進去看看,徐天要不在還出來候著。”

徐允諾也沒急說:“事兒有解嗎,啥過不去的坎真要人命啊?”

“跟您沒關系。”

“徐天是我兒子。”

“也跟您沒關系。”

“我要就不讓看呢?”

跳子語氣客氣,但態度強硬:“得看。”

徐允諾生氣地說:“還有沒有王法瞭?”

“我們爺的話就是王法。”

徐允諾點點頭說:“也是,這年頭沒王法瞭,誰能耐大誰是王法……等著啊。”

徐允諾消失在院裡,過一會兒費勁巴哈地搬出來半箱手雷,然後一手一個放在門坎上,說:“說瞭徐天不在傢,不是怕你們,他不在院裡頭有傢裡人在。要是讓你們裡外看一圈再出來,往後我徐允諾跟珠市口道兒南道兒就沒臉瞭。”

祥子目瞪口呆地說:“東傢……”

“沒你們事兒,該拉車拉車去,我也學學我兒子,這雷怎麼炸?”

祥子指瞭指,說:“拔銷子。”

徐允諾便拔瞭銷子,跳子一夥人慢慢退後。

祥子嚇得大喊:“東傢您可捏住瞭!”

徐允諾沖跳子喊:“傢炸瞭也不能讓你們進,好話聽不明白。”

金海辦公室響起敲門聲,金海將馮青波的匕首放進抽屜,兩個獄警帶著小耳朵進來。

金海抬瞭抬下巴示意小耳朵坐下說話,小耳朵抄著手看金海沒動,說:“啥事兒啊?”

桌上電話響,金海接起來,獄警在電話裡說:“老大,車回來瞭。”

金海扭身往窗外看,囚車正慢慢開進來。金海放下電話,讓獄警給小耳朵沏杯茶。

小耳朵一副少來這套的表情看著金海,還是沒動彈,說:“啥事兒你就說。”

“等一會兒,別急。聽說你喜歡用槍玩輪盤賭啊?”

“怎麼瞭?”

“槍械庫調一隻左輪上來”金海向另一個獄警吩咐道,下樓從小門裡出來向囚車喊:“後面的人都下來。”

華子和二勇打開囚車後門,獄警紛紛下來,車廂裡隻剩下田丹一個人。田丹看金海進車廂沒找到徐天,說:“走瞭。”

“為啥?”

“今天晚上抓沈世昌,我不想他卷進來。”

金海又點瞭點頭,更覺她是大義之人,說:“不帶挺好,他是回傢瞭?”

“到槐花胡同8號門口放一封信。我先見馮青波,再給沈世昌打電話。”

“……行吧。”

“你怎麼瞭?”田丹發現金海有些不對勁。

“剛和馮青波聊瞭聊,沈世昌怎麼弄您劃道,但抓著人先交給我。”

田丹不明白地問:“給你?”

“不耽誤事兒,你除奸,我要賬。”

金海下車,看還坐在車裡的田丹問:“咋瞭?”

田丹打量著那個內部人專用的小門有些感慨地說:“我就是從這扇門出來的,再坐這輛車出去。”

金海笑著說:“打有京師監獄起您頭一份。”

田丹也笑瞭,金海假裝生氣瞪她,“還笑!”田丹笑得愈發歡暢,一來一去間,儼然成瞭同盟。

新華門參議樓前,沈世昌和一群將軍大佬一起出來,長根替沈世昌拉開後車門。沈世昌與戴先生寒暄瞭幾句,坐進車內就沉瞭臉。長根稟報說沒有找到馮青波,沈世昌沒說話,他望著車窗外的中南海,臉色冷得像海上結的冰。

長根硬著頭皮接著說:“小姐給東交民巷打過電話……我在東交民巷的時候,小姐從傢裡打過來的。”

沈世昌心煩意亂地合上眼睛,命令長根開車,他不住地摩挲手上的扳指。

沈世昌傢的院子被衛兵圍得嚴實,似乎連風都吹不進來。陽光明媚,萍萍坐在兩個箱子上,抬頭看著太陽,似乎很享受。外面傳來汽車的聲音,沈世昌沉著臉,一邊走一邊吩咐長根說:“找到鐵林,讓他閉嘴,包括他身邊的人。”

長根領命離開,沈世昌停在萍萍面前,心事重重地問:“你跟小四多久?”

“從小。”萍萍起身回答,不知道他問這個做什麼。

“今年多大?”

“二十一。”

“小四帶你走嗎?”

萍萍點點頭,沈世昌問:“馮青波呢?”

萍萍不說話,沈世昌皺著眉頭進入廂房,客廳裡收音機開著,傳出女人的歌聲。沈世昌經過客廳,進入裡間,見柳如絲靠在沙發裡。沈世昌有些煩躁地說:“你怎麼又過來?”

“以後見不到瞭,再來傢看看您。”

“馮青波呢?”

柳如絲一時沒說話,沈世昌看著柳如絲,柳如絲假裝什麼也沒發生,說:“他去辦些事,晚上機場碰面。”

“辦什麼事?”

“私事。”

幾句話,把沈世昌逼到瞭角落。一切都無法掌控,這樣的感覺太糟糕瞭,沈世昌把緊張和擔憂壓下去,換瞭種語氣說:“和爸爸說實話。”

柳如絲顯得有點疲倦,轉頭看向瞭院外說:“實話不實話的,都最後一天瞭。”

“他還是走?”沈世昌期待著柳如絲的回答。

“誰都想要條活路,應該走吧。”

田丹第二次沿著通道往親王監房走,但與上次心情大不一樣。守門的十七看到金海和田丹,目光復雜。

金海用眼神示意十七開門,十七仍看著田丹,沒有任何動作。金海喊:“開門。”十七這才轉身開鎖。

“用我們進去嗎?人倒是銬得很結實。”金海問田丹。

田丹看向金海,感激地笑瞭笑,又搖搖頭,十七替她把門推開,田丹暗暗吸瞭口氣,她看見落魄又狼狽的馮青波。

田丹一步一步走進去,和馮青波相對而視。一個被銬著,一個是自由的。

馮青波仔細地看著田丹。愛情沒瞭,黨國沒瞭,這恐怕是這輩子最後一次開口說話瞭,自己陷到如此境地就是為瞭和田丹說說話,可還有什麼能說的呢?再次相見,似乎說什麼都沒有任何意義。馮青波的腦子裡全是自己在孤兒院的時光,和田丹戀愛的種種,還有自己如何殺死田懷中。對瞭,還有柳如絲。過往的一切都成為瞭一個黑洞,似遠又近的黑洞,錯亂又清晰。好吧,以前的時光連頭緒都理不清,那就說說現在。馮青波聲音沙啞:“你怎麼能從這裡出去?”

田丹也仔細地看著他,充滿瞭疑惑。一個月前,他還是自己的戀人,田丹曾以為這份情感能持續一生;幾天前,他是殺父仇人,田丹以為這份恨意能持續一生。但當馮青波真的出現在面前時,田丹愛恨全無,心裡平靜無波,到底是什麼把這些愛恨頃刻之間就沖刷得這麼淡瞭?自己白愛瞭嗎?父親白死瞭嗎?看著馮青波,田丹想不明白,直到馮青波開口說話。

馮青波接著問:“金海放的?”

田丹還是沒說話。

“才幾天時間,徐天和金海都變成你的人瞭?……當然,隻要你願意,可以讓任何人為你做事……田丹,說說話,我想聽你說話。”是啊,馮青波隻是想聽聽田丹說話,說什麼都行,打罵嘲諷都可以,隻是別這麼沉默著瞭。過去田丹不說話隻看著他的時候,他就變得手足無措,如今還是這樣。

田丹緩慢地眨瞭眨眼,她慢慢說道:“早上我去鐘表鋪瞭,和你信裡說的一樣,也和我想的一樣,但裡面的人……和我想的不一樣。你說喜歡我傻,我理解成你喜歡我,現在知道你是真的喜歡我傻。你比我強,感情從一開始就是假的,我竟然沒有知覺,這麼傻的人,難怪你喜歡。所以你說喜歡我的時候,是真的。現在你成為這個監獄的囚犯,戴上鐐銬,不是因為我強,是因為我們陣營不同,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勞苦大眾做主人的中國,讓每一個像我這樣的人最終都比你們強大,監獄會是你們的監獄,北平會是我們的北平……你在信裡寫的北平大柵欄,冰糖葫蘆,前門箭樓,人力車我都看到瞭,隻是和我一起看的人不是你……為什麼在信裡說要帶我去看?你以為能瞞我到什麼時候?”

馮青波聽著心裡一揪一揪的難過,比身體上的痛疼十倍,他終究不是一把沒有血肉的刀子,事已至此,馮青波隻能把不甘咽下去。

“以後你要和徐天在一起嗎?”

“你是個畜牲,他說的。”

“他配不上你。”

“他配得上新世界。”

馮青波貪婪地看著田丹,曾經跟她所發生的所有美好都歷歷在目。“……我想瞞一輩子,但知道不可能,有一天瞞不住瞭就殺掉你,或者告訴你真相,請你殺瞭我。”

“想過新世界會這麼快到來嗎?”田丹看著馮青波,她一點一點地堅定瞭,剛才想不明白的那些事情漸漸被風吹開。

“世界是給人類的,我是一縷遊魂,沒想過。”馮青波笑容慘淡。

田丹問:“柳如絲是什麼人?”

“一個女人,過客……一件不想穿的衣服。”

果真是遊魂,倘若馮青波能對柳如絲還有一絲眷戀,也不枉人生一場,眼前這個人早就死瞭,想必多年前,她遇到的就是個已死的馮青波瞭。田丹嘆瞭一口氣,說:“我走瞭,隻是來看你一眼,應該是我們最後一次見。”

“田丹,殺瞭我。”馮青波哀求著田丹,田丹從沒見過這樣的馮青波,問:“想死在我手裡?”

“是。”

田丹慢慢往後退瞭一步,憐憫地看著馮青波說:“對我來說,你已經死瞭,一具骯臟可悲的行屍走肉。”

說完田丹轉身往外走,馮青波傷心欲絕地喊著田丹的名字,田丹站在天井投下的陽光裡回身看著他,問:“……你到底是哪裡人,祖籍?”

“不知道。”

“我們認識的時候,你說是孤兒,是怕組織調查嗎?”

馮青波搖著頭。

“傢裡人知道你在北平?”

馮青波搖頭。

“你會死在北平。”

馮青波青腫血污的臉,淌下眼淚。

“如果知道生在哪裡,以後我可以去一趟,告訴傢裡你死瞭。”

馮青波情緒崩潰,反復搖著頭說不知道。傢是他不曾想過的,馮青波心裡念的一直都是黨國。國沒瞭,馮青波才覺得傢的重要。一個沒傢的人,還算是活著嗎?這麼多年不去想,就是一種逃避。馮青波突然發現自己從來都沒勇氣直面內心。他的悲劇是他自己選擇的,他沒權利抱怨,但他感到很遺憾。

田丹再也沒回頭看他,馮青波在她身後哀哀地喊著她的名字。牢門重新關上,馮青波盯著天井投下的那束陽光,仿佛田丹還站在那裡。他喃喃自語,但誰都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也許他在懷念四年前的那段時光。

《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