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一大早上,七姨太在伺候沈世昌吃早餐。七姨太告訴沈世昌,昨天晚上電話響瞭兩次。

“什麼時候?”沈世昌問。

“你回來以後,快天亮瞭。”

“聽見怎麼不叫我。”

“一共睡不到幾個小時,一早又起來,又要開會?”

“去京師監獄。”沈世昌神色陰鬱地說。七姨太覷著他的臉色,想瞭又想,還是說:“老沈……我們還是去上海吧,上海那邊房子也蠻大的。”

沈世昌不言語,七姨太膽子大瞭些,說:“小四都過去瞭,很多人都過去瞭,我們為啥一定要留在北平?共產黨聽說很兇的,昨天晚上院子被打得亂七八糟,哪裡還有傢的樣……”

沈世昌抬起頭,七姨太住瞭嘴。

“昨天晚上天壇機場飛機都炸瞭,現在誰也走不掉,除非從陸路走,往南一路都是亂匪殘兵,不到天津就死瞭。”

“飛機炸瞭……那小四和馮先生走沒走?”

此時電話響起,沈世昌過去接起來,柳如絲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我。”

沈世昌吃驚道:“小四?”

“我沒走成,就打個電話。”

“七姨說早上有電話響,是你打的?”沈世昌問。

“我打的,現在沒事瞭。”

“天不亮就打電話,怎麼又沒事瞭?”

“聽聽您那邊是否太平。”

“你怎麼知道我這邊不太平。”沈世昌皺著眉頭問。

柳如絲語氣平靜地說:“大傢都不太平。”

沈世昌聽見不知說什麼,頓瞭一下又說:“一會兒我去京師監獄,要不要見馮青波?”

柳如絲捏著電話,愣瞭半天。

“小四?”沈世昌聲音抬高瞭些。

“他在京師監獄?”柳如絲心亂如麻。

“在原來關田丹的那間牢房裡。”

“田丹昵?”

“昨天晚上死瞭。”說完沈世昌掛瞭電話。許久之後,柳如絲還捏著聽筒。

鐵林在傢中,關寶慧侍候鐵林吃早餐,鐵林吃得狼吞虎咽,關寶慧把油條和豆漿盡量往鐵林旁邊挪。

“今天估計回來也早不瞭。”鐵林邊吃邊說。

“那還帶我去珠市口唄。”關寶慧還不知道,隻一晚上,她的傢庭已經天翻地覆。

鐵林聽瞭臉色沉下來,粗著嗓子說:“跟你說別去那兒瞭。”

“我爸在那兒呢。”關寶慧提高嗓門,沒覺察出鐵林的異樣。

鐵林心虛地看瞭眼關寶慧,說:“忙過這幾天把你爸接出來住,真事兒,昨天我也跟他說瞭。”

“昨兒你去珠市口瞭?”關寶慧驚訝地看著他。

鐵林忐忑地回避關寶慧的目光,但還是裝作若無其事地說:“坐瞭會兒,陪你爸磕瞭會兒瓜子。”

“搬出來住爸肯定不樂意,他離不開徐叔。”關寶慧也拿起筷子,邊吃邊說。

“離不離得開也得離開瞭。”

關寶慧停瞭一下,覺得鐵林這句話有別的意味,停下手中筷子,想起昨晚沖天的火光,問鐵林:“你昨晚上在外頭燒什麼呢?”

“陳年爛中藥。”鐵林喝著豆漿,疲憊地回答。

關寶慧瞥瞭他一眼,說:“還把衣服都燒瞭。”

“去去晦氣,一會兒上任就職。”

“就啥職?”關寶慧擔心地問。

“京師監獄獄長,剿總今天任命,沈先生親自到獄裡陪我上任。”

關寶慧聽瞭一怔:“那金海呢?”

“金海也在獄裡。”鐵林說得隨意,抹嘴起身。

關寶慧看著面不改色的鐵林,心裡突然難過起來,說:“鐵林,你變瞭。”

“玩兒命奔,玩兒自己的命也玩兒別人的命,不就為變?你不也盼著我出息。”

“當獄長瞭,藥也不用吃瞭,是出息……”關寶慧憤懣地看著鐵林。

鐵林無所謂地笑瞭一下,說:“還當少將呢,信不信?”

關寶慧哽咽著說:“可我還是喜歡原來的你。”

“那沒轍,回不去瞭。”

沈世昌吃完早飯,在傢對著落地鏡收拾自己。他穿得很利落,一如往昔那位令人尊敬的長者。

便衣軍人敲瞭敲門,說:“先生,剿總的車到瞭。”

“東西帶上瞭嗎?”沈世昌問。

“帶瞭。”

沈世昌往外走,七姨太擔心地叫住沈世昌,沈世昌回頭看著蹙著眉頭的七姨太,安慰她說:“放心好瞭,過瞭今天一切都料理停當。”

沈世昌坐上小汽車,裡面還坐著兩位剿總的軍官。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多,都湧往一個方向,便衣軍人摁著喇叭。沈世昌將一個公文包放到身側的黃處長腳前。

黃處長打開公文包伸手一摸,裡面是黃澄澄的金條,黃處長笑著說:“沈老破費瞭。”

“獄長交接之後我還要在獄裡辦點事情。”

“放心,宣佈完鐵獄長就職我們就走。”黃處長說道。

此時,小汽車徹底停下來,沈世昌問開車的軍人:“怎麼回事?”

軍人看瞭看車外,身後開上來一輛公共汽車,公共汽車上插著兩面白旗,一邊行駛,一邊摁著喇叭。車上的人都帶著華北人民和平促進會的袖箍,車兩邊隨著跑的人,也有很多帶著華北人民和平促進會的袖箍。道路兩邊盡是觀望的市民,很多市民隨著車跑。

黃處長回答:“何思源的人,出城和中共談判。”

沈世昌兩眼空洞地望著。

燕三拉著大纓子跑回聖心醫院,劉科長問:“這位是?”

“我女人。”燕三看瞭眼大纓子說。

大纓子想爭辯,又咽瞭回去。

“血呢?”燕三問。

“沒有醫生的手續不給。”劉科長尷尬地說。燕三生氣地問劉科長說:“你到底有沒有譜?”

大纓子聽明白是要給田丹取血,吃驚地問燕三:“真還活著?”

“一會兒到醫院先看你胳膊。”燕三皺著眉頭擔心地說。

“我胳膊不礙事,給田丹取血你跑回去找我幹嗎!”

“我這不是……”

大纓子心急地數落他:“你缺心眼啊!”

燕三訕訕地閉嘴,劉科長捂著嘴樂。

徐天撩著簾子往窗外望,躺在床上的田丹喊徐天的名字。田丹在自己的世界裡喊,細微的聲音卻使徐天轉過身子。田丹努力睜著無神的眼睛,徐天俯身過去手撫摸田丹的額頭,火似的滾燙,同樣用手試瞭試自己的額頭,他著急起來。徐天要直起身子,另一隻手的手指卻被田丹緊緊地攥著。

徐天不住地叫田丹的名字,田丹在夢境中往下沉,但緊緊攥著透過水面伸下來的一根手指。手指松脫,田丹絕望地沉瞭下去。徐天掰開田丹的手指,伸出兩手去抄田丹,準備將她抱起來,但自己身子虛弱,氣力不夠。

樓道裡刀美蘭拿著吃的回來,一個背著大包的男人在她身後走進樓道,與刀美蘭一起上樓梯。刀美蘭看瞭他一眼,這個男人正是昨晚從軍用卡車上逃走的高醫生。高醫生和刀美蘭一前一後走到二樓走廊,刀美蘭往前走,高醫生放慢瞭腳步,刀美蘭感知著身後的異樣,也放慢瞭腳步。徐天搖搖晃晃地往房門去,他感覺田丹的手在抓他的衣襟。

徐天安慰田丹,也像是給自己鼓勁:“沒事兒哈,下樓就是醫院。”

刀美蘭越走越慢,停在房門口。高醫生並未停留,經過刀美蘭,繼續往走廊深處走去。一門之隔,裡面傳出撞倒東西的聲音,刀美蘭趕緊推進門去。徐天和田丹摔在地上。在田丹意識裡,刀美蘭和徐天的聲音都很遙遠,她能模糊看到徐天和刀美蘭晃動的身影。

徐天見刀美蘭進屋,急忙說:“搭把手,她全身跟著火一樣。”

刀美蘭趕忙放下吃的,一起幫著架起田丹,又把剛才上樓時有人跟著她的事告訴瞭徐天。

徐天警惕地問:“那隊長什麼樣?”

“瘦高個兒,可能住這兒,往裡面去瞭。”此時,田丹感覺徐天放開瞭她,她的手無助地去抓徐天,徐天越過她離開。

高醫生站在走廊盡頭,回身看自己那間開著的房門。他從走廊雜物推裡揀起一根棍子,試瞭試不太趁手,於是繼續翻揀,一抬頭,看見徐天不知何時已經快到他面前瞭。

徐天見是高醫生,他暴怒道:“你還真回來。”

高醫生一聲不吭,等著徐天來到身前便一棍子砸過去。棍子被徐天抄在手裡,兩人糾纏使勁,虛弱的徐天被高醫生遠遠地甩瞭出去,摔在雜物堆裡半天爬不起來。高醫生向走廊回去。刀美蘭正將田丹移回沙發,回頭便見高科醫生已經進瞭屋。

高醫生見刀美蘭和田丹在自己房間裡,操著南方口音詫異地問:“你們是什麼人?”

刀美蘭比他還驚慌地問:“你是誰?”

“我住在這裡。”高醫生莫名其妙地看著刀美蘭。

刀美蘭驚懼起來。高醫生走向田丹,摸瞭摸田丹的額頭,翻開田丹的眼皮查看瞳孔。

刀美蘭不知哪裡生出勇氣抓著高醫生的胳膊大喊:“放手!徐天!”

高醫生甩開刀美蘭,從床下拖出那隻箱子,往包裡裝東西。徐天進入房間,反手關上門。高醫生拉開抽屜,從一整套手術刀裡抄瞭把最大的,對準刀美蘭和徐天。

高醫生沉著聲音說:“不要過來,我用刀很熟練,知道在什麼地方劃一下就可以立即結束一個人的生命。”

田丹和刀美蘭離高醫生很近,徐天停在門邊。他看到地上敞開的大包,裡面有一隻萊卡相機,高醫生接著往包裡裝圍脖和絨線手套。

“這些東西哪來的?”徐天問。

“我的。”

“你一個男人怎麼有這些東西?”

高醫生看著徐天,一股腦地發脾氣說:“女兒的!她在上海,本來現在我應該已經到傢瞭,飛機被打瞭下來,又碰上你們這幫強盜,北平軍匪橫行,現在哪裡還有警察?這個房間我不要瞭,裡面的東西都給你們,我要走,離開這個見鬼的地方,下午有車去南邊。讓我走,不要擋住門,求求你,我不認識你們,你們說什麼我都不想聽……”

“墻上這些照片是你拍的?”

“我拍的。”

“你也有萊卡照相機……”

高醫生二話不說從包裡扯出相機,遞給徐天說:“拿去,給。”

徐天看瞭看高醫生,一臉無奈地說:“把我們當闖空門的瞭。”

“那你們是什麼人?”

“哪有闖空門帶女人的!”

“昨天在卡車裡你說有個沒死的女人送聖心醫院,是她?”

“你殺人瞭嗎?”

“我的職業是救人,不殺人,她快死瞭,瞳孔放大,藥物過量,心肌缺血。”

徐天被他說得慌張起來,問:“能救嗎?”

“在這裡怎麼救?”高醫生喊道。

徐天越過高醫生去抱田丹,轉身對高醫生說:“跟我去前樓醫院病房,前天晚上有個被刀刺的女人,她說讓你走你才能走。”

高醫生納悶,不知道怎麼就遇上這麼個難纏的人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徐天大喊:“警察!”

高醫生又看瞭看病重的田丹說:“她呢?”

徐天搖晃著要翻倒,被高醫生扶住。徐天重新調整瞭下身體,但腿腳仍然發軟,高醫生見狀,把田丹從徐天身上接瞭過來,背在自己背上往樓外走。劉科長、燕三和大纓子也正從外面回來,遇上徐天四人。高醫生背著田丹,徐天和刀美蘭一左一右地護著他們從樓梯下來。

“媽呀,這不就是他!”燕三見高醫生背著田丹,大驚失色。

劉科長見高醫生也一臉震驚,叫道:“高醫生,你殺人如麻啊!”

高醫生一頭汗,梗著脖子將田丹往外扛,還不忘瞪一眼劉科長。劉科長縮瞭縮脖子,燕三擠過去。見沒人搭理自己,他抹瞭抹腦門上的汗,扶瞭扶眼鏡委屈地說:“沒我事兒瞭是吧?”

“天哥,咋回事。”燕三又一頭霧水。

“不是他。”徐天看著燕三沮喪地回答,燕三聽瞭也垮下臉。一行人走出黑暗的樓道,前往光亮的地方。

長根和金海還坐在車裡,從後視鏡看到一輛人力車遠遠過來。車裡坐著柳如絲和萍萍,長根下車走向柳如絲,態度恭謹地說:“小姐。”

柳如絲看瞭眼停著的車,抬瞭抬下巴問:“車裡是誰?”

“金海,等沈先生。”

“他還跟我爸一頭呢?”

“金先生不是獄長瞭。”

柳如絲又瞥瞭眼汽車,沒接這茬,繼續問:“田丹昨天晚上死瞭?”

“是。”長根回答。

柳如絲表情復雜,又問:“誰殺的?”

“金先生的兄弟,徐天。”

柳如絲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此時剿總的小汽車開過來,沈世昌坐在裡面降下車窗,喊柳如絲上車。

柳如絲像沒聽見似的,依然愣在一旁,萍萍上前提醒柳如絲說:“姐?”

柳如絲反應過來,看瞭眼沈世昌的車,讓萍萍在原地待著。柳如絲向車走去,長根替柳如絲拉開車門。

“金海呢?”沈世昌問長根。

“銬在車裡。”長根恭敬地回答。

“看到鐵林瞭嗎?”

“沒有。”

沈世昌思索瞭一下,說:“把金海帶到門口,你就不要進去瞭。”

汽車開到監獄大門前,兩個剿總軍官從沈世昌的車裡走下來,向敞開的小口出示證件,長根帶著金海走向大門。金海還是帶著手銬,剿總軍官接過金海。大門緩緩敞開,二勇和獄警們在門裡表情復雜地看著金海,金海面色如常,剿總軍官將金海領入門裡。

沈世昌吩咐長根領到田丹的屍體後,往獄長辦公室打個電話。小車開進去,大門緩緩合上,門口隻留下萍萍和長根。

什剎海岸上人來車往,遠處的茶水攤騰著熱氣,那是小朵之前工作的地方。

鐵林把車停在前邊,坐在車裡看著水面。岸上還遺留著一根千斤頂的撬棒。鐵林下車看瞭看左右,然後去將撬棒揀起來,扔進車廂。

刀美蘭隔著門縫,看一堆醫生圍著田丹在急救。有醫生出來,刀美蘭趕緊上前詢問:“大夫,有救嗎?”

醫生看瞭眼刀美蘭說:“再晚一點就不行瞭。”

刀美蘭終於放下一直忐忑的心。

徐天坐在走廊的長凳上,高醫生的包放在徐天腳邊,拉鏈開著,露出相機和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刀美蘭過來並排坐到徐天身側說:“大夫說有救。”

“一會兒緩過來,轉別的醫院去。”。

刀美蘭憂心忡忡地問:“還折騰?”

徐天沉默著,突然又說:“剛那位看著不像小紅襖。”

此時,燕三和纓子帶著高醫生過來。燕三對著徐天搖瞭搖頭:“天哥,讓苦主認瞭,不是他。”

“認明白瞭?”徐天問。

“認明白瞭。”纓子替燕三回答。

剛與刀美蘭說話的醫生走過來,看見高醫生問他怎麼還沒走,高醫生瞟著徐天說:“馬上走。”

“您送來的病人昨天晚上輸血中斷,要不要再檢查一下傷口?”

高醫生看著徐天回答:“失血不超過全血量百分之十,血漿和無機鹽可以在兩小時內由組織液滲入血管補充血液,血漿蛋白也可以在一天內恢復,紅細胞和血紅蛋白慢一點,要三到四周。她心律衰減是藥物中毒導致的。”

“您要是不著急走,還是看一看。”醫生看著高醫生,高醫生沒猶豫,脫下西裝外套扔在椅子上,進入搶救室。

“哥,他不是小紅襖昨晚上跑啥?”燕三奇怪地問。

高醫生聽見又從搶救室探出身子沖幾人喊:“看看你們,哪裡有警察的樣子!”

“你也不像大夫啊!”燕三喊道。

高醫生沒理燕三,重新進入瞭搶救室。大纓子轉頭看向燕三說:“三兒,田丹怎麼弄回來的?”

燕三搖瞭搖頭說:“我不知道,一晚上都蹲在那大夫屋裡。”

“眼瞅著刀紮進去血流一地沒氣兒瞭。”大纓子納悶道。

燕三看著大纓子突然又想起什麼,立即抓起大纓子的胳膊說:“你胳膊……”

“別提胳膊瞭!”大纓子不悅。

“誰打的你?”

“讓你見著能怎麼樣?”

“肯定弄死他。”燕三恨恨地說。

“那還是別見著好。”

徐天坐在一旁,看向身旁的刀美蘭,突然問道:“昨兒大哥怎麼說我?”

“說好幾遍瞭。”美蘭無奈地看著徐天。

“記不住。”

刀美蘭嘆瞭口氣說:“天兒,你真沒事?”

“差不多緩過來瞭。”徐天按瞭按自己的腦袋,摸到一個大包。

刀美蘭心疼地看著徐天說:“叫你別回傢,沈世昌逮不著你,他被關獄裡也沒事,千萬別渾,再渾就害瞭他瞭。”

“鐵林做獄長?”

“說今天就做上。”

京師監獄外的榆樹頂的幹枝上落著幾隻烏鴉,呱呱地叫個不停,遠遠看去好似一幅古木寒鴉圖。也不知是哪一傢放的風箏此時也飄到瞭京師監獄的上頭,沙雁蝴蝶龍晴魚,弦弓上還帶著鑼鼓。長根和便衣軍人一前一後坐在車裡。長根看著後視鏡,萍萍和人力車在後視鏡裡,另一邊後視鏡中,四個特務聚在一起抽煙。

車中的便衣軍人問長根:“哥,不走啊?”

“煙還有嗎?”長根問。

便衣軍人吃驚地看瞭長根一眼,他從未見過長根抽煙,問:“您抽煙?”長根沒有回答,後視鏡裡,他看見鐵林的吉普開上來,便衣軍人將煙遞給長根。吉普車經過長根的小汽車,開到監獄大門口停下。

四個特務見吉普車停下忙跑瞭過去,特務在車窗外朝鐵林鞠瞭一躬,諂媚地說:“處長。”鐵林下車看瞭看四個特務說:“就你們四個?”特務露出殷勤的笑臉說:“我們四個以後就是處長的人,上刀山下火海,絕不含糊。”

鐵林厲聲訓道:“不是處長,是獄長。”說完鐵林往監獄大門走去,使勁拍監獄的門。片刻,監獄門小口打開,露出一個獄警的頭,獄警吃驚地看著鐵林說:“二哥!”

“開門。”鐵林沒好氣地說。

獄警掛著為難的表情說:“二哥,您別難為我,今兒獄裡有大事。”

鐵林沖獄警喊:“我就是那大事。”

獄警一副無奈的樣子,說:“老大沒吩咐您要來。”

“還老大……金海進去瞭?”

“裡面呢!還有剿總的長官。”

“打電話進去,誰接都行,說我到瞭。”

“您等著。”說完,獄警把監獄門關上,鐵林莫名感覺自己吃瞭個閉門羹。連一個小獄警也敢攔自己,鐵林一臉憤懣。鐵林旁邊的四個特務愣愣地看著鐵林。守著四個特務,他轉頭看向不遠處長根的小汽車。

高醫生從急救室出來,摘下口罩,刀美蘭焦灼地問:“她怎麼樣?”

“四十八小時生理鹽水稀釋,不要挪動。”高醫生說。

徐天擔心地站在一旁說:“不能動?”

高醫生瞥瞭一眼徐天說:“盡量。”

徐天聽後不自覺地點瞭下頭,然後用從大衣裡拿出小紅襖偷拍的那幾張相片,伸到醫生眼前說:“看看。”高醫生看瞭眼徐天手中的照片,又看瞭看灰頭土臉的徐天,不知他要幹什麼。

“是不是你拍的?”徐天盯著高醫生的眼睛問。

高醫生一臉無奈地說:“不是。”

“我怎麼知道不是?”高醫生轉身往外走,徐天固執地跟在他屁股後面,“你房間到處都是這種瞎拍的照片。”

“我喜歡拍照。”

“瞎拍別人,你喜歡別人不喜歡。”徐天抬高嗓門。高醫生輕輕嘆瞭口氣,看瞭看徐天手中的照片說:“真不是我的相機拍的。”

“萊卡3D,以為我不懂?”徐天直視高醫生的眼睛,好像要從中分辨出什麼端倪。

“是3D拍的,但不是我這個相機。”

徐天見高醫生斯文懇切,不像說假話,愣頭愣腦地問:“為啥?”

“我的相機被保護得很好,這些相片的左下角都漏光,不是鏡頭有毛病就是卷片軸有問題。”高醫生邊說邊指向徐天的照片。徐天取回相片看,果然每張照片都有一道光痕。高醫生繼續說:“我房間裡的照片可以對比。”

徐天連忙讓燕三去拿。燕三一溜煙跑出去。高醫生看著徐天,著急地說:“我可以走瞭嗎?”

“不可以。”

高醫生頓覺雞同鴨講,脾氣再好的人也會著急:“我就是走你能把我怎麼樣?”

“試試。”徐天瞪著高醫生。

高醫生看著滿臉青紅還梗著脖子不講理的徐天,氣極反笑,說:“你也失血過多。”

徐天不屑地說:“跟你有啥關系。”

鐵門還沒打開,鐵林等得心裡冒火。他見長根的車停在一邊,走過去,透過車窗問坐在裡面的長根說:“沈先生還沒來?”

“進去瞭。”

“你怎麼不進去?”

“火化。”

“火化誰?”

“田丹。”

鐵林如夢初醒般點瞭點頭:“也是,事兒得做幹凈,她爸田懷中是我化的,廣濟寺化身窟,一幫和尚什麼都不問,還幫著念經。”

長根拿著煙,看瞭一眼鐵林,難掩厭惡。鐵林知道長根不喜歡自己,但他從來都無所謂,榮華富貴指日可待,曾經自己高攀不起的人,終會有一天會被他踩在腳下。

思及此處,鐵林的氣順瞭點,他看著長根手裡的煙說:“抽嗎?我有火。”鐵林笑著看長根,自己在身上摸瞭個遍,沒有找見,又喊站在不遠處的特務拿火過來。特務聽見忙跑上前把火柴遞給鐵林,鐵林剛想轉手給長根,長根卻將煙扔到車外。鐵林見狀,臉色沉瞭下來,說:“就不會客氣點嗎?以後都是一傢子。”

長根沒理鐵林,搖起車窗,讓司機開車去司法處。鐵林怒視長根的車開走,嘴裡憤恨地說:“你憑什麼看不上我啊!”

鐵林轉頭又瞟到瞭人力車裡的萍萍,悠閑地踱著步子走到萍萍身旁問:“柳如絲來瞭?”萍萍重重地冷哼一聲,回過身去不理鐵林,鐵林討瞭個沒趣,更加氣憤暗暗地說:“都給我等著。”

徐天拿著高醫生拍的照片和小紅襖拍的照片,在聖心醫院的走廊對比著。

身旁的高醫生指著漏光的地方跟徐天說:“這裡,不一樣。”

徐天看著高醫生手指的地方,小紅襖跟高醫生拍的照片的確不一樣。徐天這回終於說服自己又抓錯瞭人,他將照片遞給高醫生,不再提抓小紅襖的事,自言自語說:“北平有什麼不好的,死活要走?”

“我是上海人。”高醫生耐心用盡。徐天下意識地頂嘴:“上海人瞭不起啊!”高醫生沒理徐天,拿起自己的大包和外套,往走廊外走去。

“等等。”徐天又叫住高醫生。

高醫生滿臉無奈地停住身子。徐天走上前,看高醫生一臉不快,鞠瞭一躬,尷尬地說:“對不起……謝謝你。”

高醫生看瞭還彎著腰的徐天一眼,搖瞭搖頭大步離開。徐天目送高醫生走出醫院長廊,又轉身叮囑燕三在這兒看著田丹。“一時半會他們不來這兒,晚上我回來給田丹挪地兒。”

燕三點瞭點頭,隨後徐天轉頭又問刀美蘭:“刀姨,小朵到日子瞭,今兒該入土照樣入土,我去辦點事兒,墳立在哪兒?”

“廣安門外小陽坡。”刀美蘭回答。

“我跟美蘭去。”大纓子在旁邊插嘴說道。

燕三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臉沮喪地說:“那就我一人在這兒啊?”大纓子看瞭看燕三,安慰他:“你看好田丹。”

幾人正說著,一名護士從急救室裡走出來,不知何時已站到瞭徐天身後,問:“你們幾位誰交費用?”幾個人同時摸口袋,都沒帶錢。徐天這時才想起徐允諾,問護士:“昨天晚上沒有人來交錢?”

護士看瞭一眼徐天說:“沒有,幸虧你們回來瞭,要不然……”

“燕三人押這兒,回頭來交。”徐天趕忙說道。一旁燕三無奈地點瞭點頭:“哎。”

刀美蘭想到金海叮囑自己別讓徐天惹事,趕忙看徐天問:“你去哪兒?”

“找沈世昌。”徐天恨恨地說。

“還找他?”刀美蘭苦勸徐天,“金海說躲幾天。”

徐天一副不在乎的樣子說:“北平是我的地兒,躲幾天?隻要田丹活著,等共產黨進城他們就沒戲唱,昨晚上是沒轍瞭,今兒重打鑼鼓另開張。”

徐天走進急救室,田丹此時正在輸液,面容安靜祥和,像什麼事都不曾發生一樣,徐天看瞭田丹一會兒,問屋裡的醫生說:“她肯定沒事兒?”

“起碼還要觀察二十四小時。”醫生回答。徐天聽瞭心裡不由得忐忑,生怕這二十四小時內田丹又出什麼變故,但他的擔心無處可說,隻好對醫生說:“別老催錢,醫院救人不是應該的嗎?錢晚上送過來。”

說完徐天從急救室晃出來。刀美蘭見徐天出來,趕忙迎上去又勸:“徐天,金海叫你別渾。”

“為什麼你們都說我渾?”徐天留下這麼句話沿走廊離開,刀美蘭在原地和大纓子面面相覷。

一如既往的北平街道,寒冬瑟瑟行人匆匆,高醫生被經過的軍人軍車阻住瞭,背著大包站在街邊等待。徐天從醫院出來,也站在瞭街邊。高醫生試圖不去看徐天,最終還是皺著眉頭走過去,帶著火氣問:“你有沒有完?”

“幹嗎?”

“還跟著我!”高醫生懊惱地說。

徐天態度平和,也沒看醫生,皺著眉頭說:“想多瞭,我站會兒。”

“站這幹什麼?”

“想想應該去哪兒,你站這幹什麼?”

“想想我為什麼這麼倒黴。”

徐天聽後轉頭看瞭一眼高醫生說:“十天前我跟你一樣要走,我在北平生北平長,倆結義哥哥怕共產黨來瞭沒好日子,讓我跟著一起跑。可昨天二哥把我和大哥賣瞭,今天大哥可能要死別人手裡。”見高醫生一臉愕然,徐天又接著說:“九天前在牢裡遇著個女共黨,我覺得她人不錯,共產黨也挺好,來幫咱們北平和平解放,我幫著查誰殺瞭她爸,幫她抓仇人,中間還劫瞭趟監獄……”

“劫出來瞭嗎?”高醫生忍不住問。

“沒劫成,她自己出來瞭。但昨天晚上我紮瞭她三刀,差點死瞭,剛你看過躺在醫院裡的那個就是,咱倆誰倒黴?”

高醫生一輩子順風順水,傢庭優渥受人尊敬,根本不會關註到其他人的生活是怎樣的離奇。他開始同情徐天,換作他經歷同樣的遭遇,他不會做得比徐天更好。徐天還絮絮地說:“也是九天前,我女人被捅瞭三刀,血被活生生地放幹。我從那天早上開始逮殺人兇手,先逮瞭個殺豬的屠夫,再逮我大哥,一個照相的沒逮著讓人殺瞭,又逮著個修照相機的老炮兒,再逮你,誰都不是,北平天天有人往外跑,弄不好咱們說話的時候,他就已經逃出北平再也逮不著瞭……再有幾天過年,我二十四,弄不好賈小朵就白死瞭,而那個殺她的人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準備跟我一樣一年年地往下過日子,你說我有臉跟他一起活嗎?”

“你女人叫賈小朵。”高醫生聽進去瞭,甚至被觸動瞭。徐天長久地看著高醫生,跟著瞭魔一樣問:“是你殺的嗎?”高醫生的表情從同情變成無語,正好看到街上的人流裡有個空隙,他不再搭理徐天,穿過人群走到對街。

徐天看著高醫生的背影,苦笑瞭一下說:“是你就好嘍……”

徐天又在原地愣瞭一會兒,邁下街道,匯入人一群。

大纓子和刀美蘭從醫院出來,邊走邊好奇地問刀美蘭:“這人是怎麼弄出來的?”

“徐允諾和徐天回瞭趟司法處,說人都擱冰抽屜上瞭,就挨著小朵。”

大纓子吃瞭一驚,問:“你也去瞭?”

“沒有,你哥叫我去珠市口跟徐天說別回傢,遇上徐允諾……”

“我哥?”大纓子的表情更加吃驚瞭。

刀美蘭心事重重地說:“昨晚上回瞭趟傢。”

“他來你也不叫我,我跟屋裡待瞭一宿,到早上不見著三兒還啥也不知道呢!”大纓子急瞭,心裡想著金海心裡隻有刀美蘭,已經不把自己當回事瞭。

“金海被銬在車裡,就說瞭兩句話,那川耗子帶來的。”

“拿槍打我們的那個?”大纓子驚愕地問。

刀美蘭停瞭下來,突然想瞭起什麼,一拍大腿說:“壞瞭。”

“啥?”大纓子困惑地看著刀美蘭。刀美蘭顧不上回答,一路快走,隨後又跑起來,大纓子追上去拉著刀美蘭問:“咋啦?”

刀美蘭著急地說:“那川耗子說今天一早要把田丹帶走火化。”

“人在醫院怎麼火化?”大纓子跟著邊跑邊問,變得更納悶瞭。

“讓他們知道就全白瞎瞭。”刀美蘭拉著還沒反應過來的大纓子朝司法處狂奔。

《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