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遺體告別、火化、捧骨灰盒回傢、安排親戚朋友吃飯……方園爸爸的後事,在忙碌瞭四天之後結束瞭。

把自己忙昏、累暈,悲哀就會有所減緩,而一旦停頓下來,各種心痛又會強勁地湧上來。方芳這些天面容沉靜地幫著媽媽、哥哥張羅爸爸的後事,在場面上,他們的言語被“爸爸”填滿,沒涉及任何與朵兒留學有關的話題。

私下裡,方芳悄悄問過媽媽一次:朵兒成績到底怎麼樣,沖上這裡的重點高中有沒把握?

方芳感覺媽媽淡淡地看瞭自己一眼,說瞭一句,我不知道,把握怎麼說呢,可能就是連她的班主任也說不準吧。

方芳感受到瞭冷淡,她就不再打探瞭。而心裡則像麻線團滾過,糾結依然在,隻是它被壓在喪父之痛的下面,她相信它也在哥哥那邊,雖然這些天他對自己一如既往,好像淡忘瞭不快的一切。

方芳把收拾好的行李箱放在客廳墻角。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發愣,明天一早就要回美國瞭。媽媽累瞭幾天,正在裡屋睡午覺。窗外的陽光明晃晃的,風吹進來有些熾熱,感覺像夏天一樣。

剛才上午與喪事有關的一切停頓之後,哥哥方園說幾天沒去單位瞭,有些事要去辦一下,就匆匆走瞭。方芳想,那麼他晚上還過來嗎?如果他不過來,自己去他傢走走嗎?

方芳從沙發上站起來,她走到餐櫃前,用手拎瞭拎一個塑料袋,袋裡是她從美國帶來的零食,這次回來得太匆忙,來不及多買禮物,就匆匆在傢門口的超市買瞭一些吃的和一個玩具芭比娃娃,準備給朵兒的。

她想他們晚上還來這裡嗎?上午什麼都沒說,好似是怕瞭說什麼,所以彼此在隱約中無邊地拖沓。她坐到窗邊,想要不要給他打個電話問一下。客廳的窗下夾竹桃正在怒放,粉燦燦的,有深鬱的氣息,方芳想,如果能種株桂花樹那多好呀。從這裡望過去,小區的路上現在沒一個人影。方芳知道,無論是自己、哥哥還是媽媽現在誰都怕多說些什麼,其實也不是怕,而是沒這個心情,與生死相比,說什麼都覺得輕似煙塵,但不說,煙塵又在心裡,似有若無,不知哪個瞬間湧上來,令心裡空洞,好似難以瞭卻。

方芳坐窗邊給方園發瞭一條短信:晚上有空嗎?

隔瞭一會兒,方園回過來,說,晚上不過來瞭,單位有一個項目要去談,我和媽媽已說過瞭。明天祝你一路順利。

方芳對著這短信,既有失意又有隱約的解脫,她舒瞭一口氣。

雅信中學的門衛對這個戴墨鏡、穿修身牛仔襯衣的女士說,現在是上課時間,不能進去找學生。你是學生的傢長嗎?

大太陽下,方芳背著一隻雙肩包,她說,我是她的姑媽。

門衛說,那麼你坐在這裡等,等下課瞭,她才能出來。

方芳坐在傳達室裡,不時地看手表,還有15分鐘才下課。從這裡看過去,操場上有一些中學生在上體育課,他們穿著校服,高矮不同,在跑道上練習長跑。不知從哪一間教室裡傳來瞭朗讀的聲音:“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傢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立支持,做瞭許多大事,哪知老境卻是如此頹唐!……”是朱自清的《背影》。雖然方芳離開國內多年,但中學校園那特有的氣息早已潛入她的心底,有時候晚上做夢都會夢到自己坐在教室裡考數學,題目做不出來,時間一分分地過去,急得滿頭大汗,於是驚醒。所以總的說來,方芳對自己的中學時代並沒有太多感情,就像包辦婚姻,沒感情但也廝守瞭六年。

方芳又看瞭看手表,她對門衛說,方朵兒在上課,我能去見一下她的班主任嗎?我是從美國來的,明天就急著要回去,回去前想看看侄女,也瞭解一下她的學習情況。

門衛註意到瞭她衣袖上的黑紗、她憂愁的臉色,以及討好自己的笑容,覺得她像個文化人,就讓她進去找教師樓201室的孟梅老師。

孟梅老師正要趕著去實驗樓開年級組會議,所以沒太多時間跟這個自稱是朵兒姑媽的女人細聊,她簡單地說小姑娘很認真、很勤奮,隻是考試不太穩定,但沖一沖,考上重高還是有希望的。突然孟梅想起瞭什麼,說,她不是準備出國瞭嗎?

方芳說,沒有吧。

孟梅拿起桌上的筆記本,匆匆起身往門外走,說,我要過去瞭,不好意思瞭,朵兒挺不錯的,你放心。

方芳從教師辦公室出來,正好下課瞭。一群群學生從四面八方湧來,填充到一分鐘前還空空蕩蕩的走廊上、樓道口、樓間空地上。方芳剛才已打聽到瞭方朵兒的教室,她穿過喧鬧的人堆,順著走廊走到頂頭的那間教室門口。

她站在門口向裡面張望,一眼看見方朵兒坐在第三排,正利用課間時間在做作業。上午的喪禮上,朵兒露瞭一下面,就被她媽海萍匆匆送回學校來上課瞭。現在,她的衣袖上還戴著黑紗。

方芳叫瞭一聲,方朵兒。

朵兒抬頭,看見方芳出現在這裡,明顯愣瞭一下,擱下筆就走過來瞭。

上午的葬禮方芳因為悲傷所以沒太多留意這個女孩,現在她向自己走過來,臉上帶著這個年紀的少女像小鹿一般容易被驚著的神情,半懂不懂事,可愛甜美羞怯。方芳用手臂搭瞭一下她的肩膀,笑道,朵兒,姑媽明天要回美國瞭,所以來看看你。

教室裡的同學們好奇地看著朵兒的這個傢長。方芳帶著朵兒往走廊裡走。她想找個地方坐下來聊幾句。朵兒很乖地跟著她走下樓。方芳註意到孩子的校服有點大,那塊黑紗綴在白袖子上端,像緊挨在肩頭。黑紗在陽光下閃著亮光,讓方芳心裡動瞭一下,是冥冥中親人相連的感觸。正是下課時間,許多學生在身邊跑來跑去,方芳看見回廊的臺階上沒人,就說,我們去那裡坐坐。朵兒很乖地點頭,一聲不響地跟著姑媽走。

她們坐在臺階上,前面是一個花壇,桃樹蔥鬱,綠葉間有一些小小的毛桃正在長大。朵兒看著這個姑媽,不明白她幹嗎來學校裡找她。方芳深陷的圓眼睛與爸爸方園幾乎一樣,她的臉頰很瘦,眼睛紅腫著,那是今天上午痛哭的結果。

方芳從背包裡拿出一袋東西,她對朵兒說,這是姑媽給你的禮物,巧克力佈丁粉杏仁,哦,還有一個芭比娃娃。

方芳把芭比娃娃拿出來,是一個穿綠裙子的公主,長長的金發,戴著飛揚的帽子,裝在一個別致的禮盒裡。方芳把它遞給朵兒,說,以前姑媽每次回來都給你帶一個芭比,我記得你最喜歡芭比瞭。

朵兒好像吃驚姑媽居然送自己一個芭比,她拿在手裡,笑瞭一下,細聲說,我已經大瞭。

方芳聽見這小姑娘今天對自己說的這第一句話,壓根兒沒註意她在說什麼,隻留意到她可愛的小臉她說話的樣子和傢族一脈相傳的眼熟神情,她覺得她好乖,在這陽光透徹的下午,她像一棵小苗芽,讓方芳心生愛憐。

方芳說,在這裡學得開心嗎?

朵兒說,還好。

方芳說,初三瞭很累吧?

朵兒說,還好。

小姑娘對方芳還有些生疏,更何況是坐在自己的學校裡。朵兒不好意思地看瞭這個姑媽一眼,因為她一直盯著自己看,那外露的情感讓她有些害羞。

方芳說,你想去留學嗎?

朵兒在想這個問題,她說,還好。朵兒註意到姑媽臉頰上細微地顫動瞭一下。姑媽拉住她的手,說,姑媽會幫忙的。

朵兒有些奇怪,因為她知道是澳大利亞舅舅在安排這事。雖然爸媽沒跟她正式說起過留學的事,但她多少知道他們最近在忙啥,怎麼可能不知道呢。

方芳說,姑媽以後會幫忙的,讓姑媽再準備準備,好不好?

朵兒不知道她具體是指什麼,但看她臉上急切等著回應,就點頭說,嗯。

一隻足球被人踢到瞭花壇邊,滾開瞭。一個男生跑過來撿,呵,是班長李想,李想向她倆做瞭個鬼臉,然後跑開瞭。方芳搖瞭搖朵兒的手,說,你不會怪姑媽現在不幫忙嗎?

朵兒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就說,不會。

方芳摟住朵兒,用臉頰貼瞭貼她的臉,說,爸爸媽媽在怪姑媽是嗎?

朵兒很奇怪瞭,她不知道爸爸媽媽為什麼在怪姑媽,就細聲說,為什麼?

方芳說,他們認為姑媽不幫你的忙。方芳說完就後悔瞭,因為她一下子明白面前這小姑娘可能對這事一無所知,換瞭自己是方園海萍,也不會告訴小孩這些,更何況她還在沖刺中考呢,怎麼可以讓小孩心亂。

方芳臉上的汗在下來,她急得頭皮發麻瞭,她轉開話題說,哦,沒什麼,姑媽亂想一下。

她立馬知道自己這話也沒說好,果然,這小姑娘好像還在好奇,她細聲問,為什麼不幫忙,應該不會不幫忙的。

她純真的樣子讓方芳心碎,方芳說,是的,怎麼會呢?等朵兒大瞭以後,如果到美國讀大學,姑媽來接你。

朵兒“嗯”地點點頭。她看著手裡的芭比禮盒,心想,姑媽樣子怪怪的,是爸媽和她鬧不愉快瞭嗎?她心想,一定是的,否則她為什麼一個人跑到學校裡來看自己?朵兒這麼一想,就認定瞭大人之間有事,說不定吵架瞭。

朵兒沒敢問方芳怎麼瞭,她低著頭的樣子,卻讓方芳明白瞭小孩的心思。方芳想自己真是多嘴瞭,小姑娘隱約的惶恐使她後悔莫及,她趕緊笑起來,說,大人有時候也會鬧點小脾氣,過去瞭也就沒事瞭。朵兒,你別管大人的事,再說也沒什麼事,咱們倆有個約定,以後你來美國讀大學,姑媽來接你,好不好?

朵兒點頭。朵兒看著樓下的學生在往教學樓裡跑,細聲對姑媽說,要上課瞭。

方芳站起來,說,好吧,你去吧。

朵兒拎著那包禮物往教學樓走,她心裡還在想大人是不是吵架瞭。她回頭,看見姑媽正在看著她,向她揮著手。

方芳看見朵兒回頭,在日光下像一頭小鹿一樣撲閃著眼睛,方芳好似看到瞭她小小心思裡的疑惑,於是跑過去,抱住小姑娘說再見。

方芳說,朵兒,姑媽會來帶你走的。

《小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