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郵件

第二天早晨,我睜眼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手機。我以為裕裡肯定回瞭些什麼,可是手機裡並沒收到她的信息。反倒是妹妹問我人在哪裡,總之我先把下榻的酒店發給瞭她。

等我在前臺退完房,妹妹紅子正好開著車來接我。

“咦?你們不是要去迪士尼樂園嗎?”

“昨天就去玩回來瞭。”

“前天才見過面,今天又見,真是難得。”

“你總不能連趟傢都不回就走瞭吧。”

妹妹把我塞進車裡,強行帶回瞭老傢。許久不見的雙親已經完全成瞭高齡老人,也不像從前那樣這呀那呀地嘮叨我瞭,估計對我也是看開瞭。機會難得,大傢決定一起去秋保泡個溫泉。我很久沒跟父親一起泡過溫泉瞭,幫父親搓背更是頭一遭。父親從前是賣二手車的,已經退休二十來年,也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長大的最後一代人。說起來,我還沒和父親聊過他那段經歷,這倒是個好機會。

“你還記得打仗那會兒的事嗎?”

“記得,記得很清楚。”

“跟我講講。”

“唔,怎麼說呢,實在發生瞭太多事。空襲的時候我們已經疏散到吉岡,不過能看到夜空燒得通紅。大人們都很害怕,可我還小,隻覺得好看。要知道,不知有多少人死在那片火海裡,怎麼能說好看呢,到現在我還很後悔。附近的廣場來瞭些士兵,忘瞭是什麼事,我看到他們端著沖鋒槍射擊。也不知是在訓練,還是故意讓孩子們看,總之戰爭年代就是這樣。沖鋒槍的聲音很可怕,非常響,地面都在震動。我很肯定自己早晚都得上戰場為國捐軀,以為槍也沒什麼好怕的。可是看到瞭實物,我才知道有多恐怖。我心想,自己肯定是不敢拿槍殺人的。可是士兵打仗就是為瞭殺人,而且對方也會向你開槍,總之就是人間地獄。雖然法律上有治安維持法,可打仗本身就是治安最壞的狀態,畢竟殺人成瞭理所當然。”

我還沒聽夠,可是再聊下去兩人都得泡暈瞭,就在快說到停戰時出瞭浴池。回到房間,飯菜已經準備妥當。雙親、妹妹和我四個人圍著飯桌,享用起懷石料理。妹妹的兩個小調皮蛋被留在傢裡看傢,一小傢子難得沒有打擾地吃瞭頓飯。

母親好像很迷長田弘樹,每周都會看《杜之都 散步道》,一直追著我問同學會怎麼樣。可是這種時候我就口拙得很,不知該怎麼說明,我不擅長那種千篇一律的旅行見聞。

“播音員的聲音怎麼就那麼悅耳,我要是練習練習,是不是也能跟他們一樣啊。”

如果換成那群作傢朋友,光是這種無聊的話題都能熱議半天,可是父母的反應卻如同嚼蠟。

“因為人傢訓練過啊。”

“因為別人做過訓練。”

二位一板一眼的回答就這麼終結瞭話題。

這時,父親唐突地問瞭一句:“你小說寫得如何瞭?”

聽到我說“其實呢,我差不多想放棄瞭”,眾人陷入瞭沉默。等我回過神,妹妹已經兩眼通紅。這麼多年,無論傢裡人如何勸說,大兒子都賭氣不聽,現在卻突然宣佈引退,看來對大傢造成瞭不小的沖擊。他們肯定在想,“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明明有那麼多路可走”。妹妹之所以掉眼淚,肯定也是氣我白白浪費瞭人生。

席間一片寂靜,仿佛在守靈。雖然長男還活著,正動著筷子吃懷石料理。如果說,認真找個穩定的工作、結婚生子、組建幸福的傢庭、孝敬父母才是正道,那我這個長男的人生無疑屬於偏離軌道、毫無計劃,可以想象今後會是何等令人不齒。我無地自容,趕緊吃完飯,逃進瞭露天澡堂。我任由身體吹著夜風,說實話真的一片迷惘。

洗完澡,我坐在按摩椅上揉著肩膀,查看起手機。可是依舊沒有裕裡的回信。

如果裕裡不回話,我就沒法詢問你的近況。想讓你解除魔法的野心,眼看就要輕易破碎瞭。既然如此,不如直接去見你吧,我突然一閃念,可是到底沒有見你的勇氣。雖然如此落幕未免不明不白,或許這就是人生吧。

別說裕裡,無論白鴿組的事務所,還是其他任何人,都沒給我發過信息。一想到根本沒人需要我,更是讓人崩潰。

回到房間,父母和妹妹正在看電視。我終於下定瞭決心。

“東京那邊臨時有事,約瞭明天一早,今天我就先回去瞭。”

母親驚訝地反問:“什麼?現在就走?”

“嗯。”

“公交車都收班瞭啊。”

我沒考慮到這麼多,純粹是在自暴自棄。

父親說道:“叫出租吧。”

妹妹問:“打出租去車站?要多少錢啊?”

父親回答說:“五六千日元吧。”

妹妹用前臺的電話幫我叫瞭出租車,我離開溫泉街,乘坐最後一班新幹線回瞭東京。

其實我沒有任何理由中斷久違的傢族團聚先走。唉,為什麼我總是這樣主動把事情搞砸。就是因為總是做出今晚這樣的舉動,從長遠看,才會不痛不癢地白白浪費人生吧。想到這裡,我就鬱結不已。大兒子是這副德行,我真為傢裡人不值。不對號座席隻有零星幾個乘客,我在角落裡雙手捂著臉,哭得停不下來。唉,可能的話,我真想就這麼去死。

等回到高圓寺的公寓,已經是深夜。我累得直接往床上一躺,衣服也不脫就一覺睡到天亮。

我睜開眼,渾身都使不上力氣。蒙矓的大腦回放著這幾天和過去發生的種種,每每想到“啊,我已經不是小說傢瞭”,就不由得一聲哀嘆。我還是舍不得,又拿起手機尋找裕裡的回復,照樣一無所獲。“啊,我真的已經不是小說傢瞭”,我又是一聲哀嘆。結果還是放不下,又給裕裡發瞭一條信息。不,這是發給你的信息。

“我直到現在還愛你。”

然後,不知不覺我又睡著瞭,再醒過來已經是過午。再這麼躺著,說不定就要睡到天黑瞭。我可不想半夜裡失眠,就強打精神出瞭傢門。我一路走到東中野的事務所,打掃瞭鴿棚,到傍晚才返回高圓寺的公寓。

那天晚上裕裡也沒回我的信息,第二天,我裝瞭兩車鴿籠,跑瞭兩個場地放鴿子。回到傢,我打開偶爾才會看一眼的信箱,隻見一堆沒用的廣告傳單上,躺著一枚手寫的信封。寄信人沒有留名。

會是誰呢?

說不定是偽裝成信件,等打開才知道是傳單。最近打廣告的愛耍這種花招,為瞭讓人打開看一眼也是費盡心機。我來到信箱旁的垃圾桶,把沒用的傳單都成捆扔瞭,心想著如果這也是廣告就直接喂垃圾桶,一邊拆開瞭信封。信箋抬頭寫著“乙坂鏡史郎先生敬啟”,我看向最後的落款,是你的名字。

“未咲。”我忘瞭呼吸。

我激動得快要升天,立刻拿著信沖上樓梯,打開房間的門鎖。熟悉的房門此刻就像天堂的門扉,金光閃閃。房間裡灑滿西沉的陽光,神聖肅穆。我舍不得立刻就讀,而是換上居傢服,洗好手,喝完涼水解瞭渴,這才重新拿起信。白色信箋上,印著淡淡的桃色花朵。

我手裡握著信,躺到床上,就這麼睡著瞭。

乙坂鏡史郎先生敬啟:

我並不是想抱怨,可全都是你的錯。都怪你突然發來那種短信,結果被我先生在待機畫面上看到。這下可好,他誤解瞭我和你的關系。

信並不是你寫的,而是你的妹妹,她還在假扮你。你的妹妹到底在想什麼?我既驚訝又忍不住好奇,繼續往下看起來。

先生一氣之下弄壞瞭我的手機,已經沒法再用。無論通話記錄還是朋友的聯系方式,一個不剩。我先生發起脾氣就會失控,根本勸不住。而且他是網絡安全的工程師,不知會做出什麼事。說不定他已經鎖定瞭你傢的地址,正要黑進你的電腦呢。

之後你還發過什麼信息嗎?如果發瞭,不好意思,我看不到。這就是我想說的,畢竟有些過意不去。抱歉,我也不希望像這樣單方面給你寫信。你不用回信。我沒有留我的住址,見諒。

不過昨天的確是好久不見。你說在寫小說,是哪種呢?小說也有很多種吧,是純文學?推理小說?還是幻想小說?如果還有機會見面,到時給我講講吧。

字跡潦草,請見諒。

此致

敬禮

遠野未咲

從信的內容看來,夫妻倆因為我吵瞭架,而且她的手機也被弄壞瞭。我有些內疚。可是她沒有留下聯絡方式,不給我道歉的機會。這下真的探聽無門,我不知道你在哪裡,也打聽不到你最近如何。早知道,那晚在公交車站就該問清你的近況。不過,事到如今後悔也沒用。裕裡為什麼要冒充你依然是個謎,第二天,我又收到一封信。

乙坂鏡史郎先生敬啟:

今早我和先生又為你的事大吵特吵,倒黴事一樁接一樁。沒什麼,我隻是告訴你一聲而已。這是最後一封信瞭。祝你工作順利。

遠野未咲

不難想象,我的留言闖瞭大禍。可是單從信上,又看不出具體情況。

幾天後,又寄來一封信。

乙坂鏡史郎先生敬啟:

我傢來瞭兩隻大型犬,先生說讓我養。他肯定是在報復我。我並不是在責備你,可是不跟你說一聲又不解氣。我不會再給你寫信瞭,你就當作沒看到吧。

遠野未咲

幾天過去,又是一封。

乙坂鏡史郎先生敬啟:

婆婆要來傢裡住一段時間,這肯定也是丈夫的報復。

我並不是在怪你,隻是希望能給你分享些許我的痛苦。沒有手機真的太不方便,不能給任何人發信息,沒法找人發泄,我快爆炸瞭。發明手機以前,人都是怎麼解壓的呢?感謝你傾聽主婦的埋怨,看完就扔掉吧,我不會再寫瞭。

遠野未咲

看來我害裕裡的傢庭矛盾越發大瞭,我心裡著實過意不去,可是又沒法跟她取得聯系。而且即便有辦法,她本人也下過禁令,還特意不留住址。如果由我主動聯系,肯定是火上澆油吧。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檢查信箱,等著裕裡的下一封信。沒想到我會有盼著裕裡來信的一天,真是諷刺。

就這樣,來自裕裡的、單方面的、非交互型的通信,開始瞭。

《最後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