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飼養

乙坂鏡史郎先生敬啟:

今早我和先生又為你的事大吵特吵,倒黴事一樁接一樁。沒什麼,我隻是告訴你一聲而已。這是最後一封信瞭。祝你工作順利。

遠野未咲

這第二封信上隻寫瞭“夫妻大吵特吵”,後來我聽裕裡講述瞭詳細經過。那是裕裡寄出第一封信的翌日早晨,她的丈夫宗二郎正要坐到餐桌前。

“你什麼意思,故意擺著讓我看嗎!這種東西還不快扔瞭!”

宗二郎突然大吼起來。裕裡順著丈夫的視線看去,原來是她的手機,正放在餐桌的老位置上充電。可是裕裡並沒有印象。一問瑛鬥,原來是他幹的,他以為充上電說不定就能復活。宗二郎氣呼呼地說怎麼可能,裕裡也不以為意。就在這時,手機突然當著三個人的面振動起來,屏幕居然點亮瞭。宗二郎臭著臉,裕裡和瑛鬥則開心地歡呼起來。然而,下一刻,手機收到瞭學長新發的信息。

“我直到現在還愛你。”

裕裡頓時沒瞭血色。一瞥身邊,丈夫正一臉猙獰地瞪著屏幕,猛地抓起手機向陽臺走去。

他拉開陽臺的窗框,先退回屋裡,然後借著助跑,用力將手機扔向窗外,同時一聲大吼。

“根本就不該發明什麼手機!”

裕裡慌忙沖上陽臺,看來手機是掉進瞭公寓的停車場。

“你瘋瞭,砸到車可怎麼辦!”

“去怪開發汽車的傢夥!”

宗二郎進入瞭歇斯底裡的模式,這種時候沒法跟他講道理。裕裡急忙出門趕往停車場,瑛鬥也跟著她想找樂子。

二人來到停車場,尋找應該掉落在地上的手機。裕裡彎下腰,幾乎貼著地一寸寸找。這時瑛鬥叫喊起來。裕裡順著他的指示看去,驚呆瞭。一輛奔馳車的擋風玻璃竟然碎瞭,而她的手機正躺在後排的座位下面。

裕裡和瑛鬥面面相覷,心想如何是好,這時宗二郎出現瞭。裕裡以為丈夫會來處理,誰知他隻是若無其事地準備去上班。裕裡追上前叫住丈夫。

“別走啊!你沒看到奔馳的窗玻璃碎瞭嗎!”

“不關我的事。”

“是你扔的手機啊!你給我站住。”

“放手,我要遲到瞭。”

“我看到瞭,你是現行犯!”

“你管丈夫叫罪犯?那你又是什麼?你該以出軌罪判終身監禁!”

真的沒辦法跟他理論。

“求求你別再惹我生氣瞭!”

宗二郎揮開妻子的手,扔下這句話就去上班瞭。

裕裡無可奈何,她領著瑛鬥去瞭一樓的服務臺,向物管打聽奔馳車的主人。

“奔馳車怎麼瞭?”

“呃,是這樣——”

裕裡剛開口,卻被瑛鬥搶瞭話。

“對不起!我把玻璃弄碎瞭!”

“哎呀呀,請稍等,我打電話聯系。”

物管撥通瞭奔馳車主的電話。裕裡趁機抓過瑛鬥的胳膊,把嘴湊到他耳邊質問起來。

“你剛才幹嗎撒謊?你用不著多嘴。”

“沒關系,沒關系,反正我也住不瞭幾天。如果怪罪到姨媽頭上,今後你在公寓裡豈不是混不下去?”

裕裡十分感謝瑛鬥的好意,可是,這孩子比大人還縝密的心思和颯香的無憂無慮形成鮮明對比,讓她不寒而栗。到底要生活在怎樣的殘酷環境,才會造就這樣的性格?想到這裡,裕裡又為瑛鬥心酸。

“可是瑛鬥,我不能讓你頂罪,等車主來瞭我會好好說明,你沒必要撒謊。”

裕裡交代完瑛鬥,等著車主現身。

“他也需要被外人教訓一頓才知道厲害,我會請車主好好給他上一課。”

車主出現前裕裡還有餘力嘀咕,等人來瞭,竟是個粗暴的彪形大漢,一看到自己的車就破口怒罵起來。裕裡嚇得不敢吱聲,這下不知要賠多少錢,肯定是免不瞭被敲竹杠。突然,瑛鬥號啕大哭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物管解釋說,是這孩子闖的禍。車主看來也拿小孩子的眼淚沒轍,一下子手足無措,反而安慰起瑛鬥。結果在物管的斡旋下,修理費說好由裕裡傢的保險來出,算是息事寧人。裕裡接過車主的名片,頭銜印著仙臺體育大學教授,原來他並不是黑社會。

總而言之,裕裡欠瞭瑛鬥一個人情。

不過話說回來,都怪學長不合時宜的信息,才害她攤上這樣的黴運。裕裡心想一定要抱怨幾句,也不顧昨天才寄出第一封信,立刻又提起筆來。她本想交代整個經過,不過實際一寫,就好像在變相索要修理費,於是又把這部分刪除,隻留下盡量簡潔抽象的幾句話寄瞭出去。

乙坂鏡史郎先生敬啟:

今早我和先生又為你的事大吵特吵,倒黴事一樁接一樁。沒什麼,我隻是告訴你一聲而已。這是最後一封信瞭。祝你工作順利。

遠野未咲

然而裕裡的災難並沒有就此結束。又過瞭幾天。

乙坂鏡史郎先生敬啟:

我傢來瞭兩隻大型犬,先生說讓我養。他肯定是在報復我。我並不是在責備你,可是不跟你說一聲又不解氣。我不會再給你寫信瞭,你就當作沒看到吧。

遠野未咲

裕裡以你的名義寄來的信隻有寥寥數言,具體經過是她後來告訴我的。

宗二郎一個朋友的夫人在領養貓狗的公益組織工作。某天,有兩隻大型犬亟須尋找新主人。狗主人名叫亞當,是個外國人,在北山購置瞭大房子,養著大型犬。可是他在本國的股市栽瞭跟頭,隻好把所有東西統統變現。

亞當認識公益組織那位夫人,一開始問她願不願意以每隻一百萬日元買下來,夫人表示不做買賣,回絕瞭他。外國人後來另找買傢,其中有人願意以每隻五十萬接手。可是臨近交易,對方卻突然斷瞭聯系,他隻好又向那位夫人哭訴。眼看亞當就要回國,夫人無奈之下隻好把兩隻狗領回瞭公益組織位於名取的收容所。我問裕裡那位朋友是幹什麼的,沒想到竟是位整骨師。我好奇他們怎麼會認識,裕裡說是Facebook上的網友。原來宗二郎並非直接受朋友所托,而是在時間線(Timeline)上看到瞭整骨師朋友的求助帖。換句話說,是因為他的主動申請,傢裡才會多出兩隻狗。

兩隻狗都是大型的波索爾俄羅斯獵狼犬,光看外表,或許不該叫“兩隻”,用“兩頭”來形容還更恰當。當它們直立起來舔宗二郎的臉撒嬌時,甚至能超過他一米八的身高。也就是說,這種生物比人還大。不過它們的體型非常苗條,據宗二郎說,每隻體重在四十公斤左右。那麼兩隻就有八十公斤,想象一下被它們直接沖撞,或是直立起來抱住吧。如果兩隻一起上,連宗二郎也招架不住。公益組織的工作人員介紹,這兩隻大型犬每天至少需要散兩個小時的步。

“不行,這麼大的狗我們養不瞭!求你還回去吧。反正又是扔給我養。”

“沒關系,我也會幫忙,偶爾的話。”

瑛鬥是純粹的高興。他很想騎到狗背上,大狗卻始終不配合。

三個人姑且一起牽著狗出瞭門。現在它們還不聽命令,牽引繩不能松。他們想起附近的公園有遛狗區,就把它們牽過去放開瞭繩子。兩隻波索爾開心地在遛狗區裡來回飛奔,速度快到驚人。與其說是大狗撒歡,不如說是駿馬馳騁。連宗二郎也看得目瞪口呆。

瑛鬥點開瞭維基百科。

“波索爾在俄語裡面是‘敏捷’的意思,上面說‘奔跑時速達五十公裡’。時速五十公裡有多快?”

“跟汽車差不多瞭,換成小型摩托車早就超速瞭。”

“哇,水豚時速也有五十公裡!真的假的!尤塞恩·博爾特一百米跑九秒,那時速也才四十公裡,人類也太慢瞭吧!”

“如今的時代什麼都能用手機查到啊,太方便瞭!”

宗二郎對維基百科佩服不已。裕裡卻隻是脊背發涼,如果這兩隻大狗在傢裡以五十公裡的時速亂跑,光想想都讓她毛骨悚然。

大狗們瘋跑瘋玩瞭兩個小時,看來終於累瞭。它們往草地上一躺,這下是動也不動。三人好歹把它們弄起來帶回瞭傢,它們又在傢裡旁若無人地四處溜達起來,最後隻好先關進颯香的房間。

“算我求你瞭,快還回去吧!”

裕裡哭著哀求,宗二郎卻賭氣不肯點頭,一溜煙躲進瞭自己的書房。反倒是瑛鬥一頭栽進颯香的房間就不出來,估計是在和它們玩耍。瑛鬥給兩隻狗分別取名叫波爾和索爾,隻是把犬種的“波索爾”一拆為二而已,完全沒有技術含量。全身雪白的是波爾,腦袋帶些灰色的是索爾。比起沉迷遊戲,兩隻大狗倒是更健康的玩伴。想到這裡,裕裡決定先忍瞭。

瑛鬥沒把颯香房間的門關上,兩隻大狗進瞭客廳。

“喂!瑛鬥!它們怎麼出來瞭!快帶回去!”

瑛鬥卻說“它們很聽話的”,一直沒來牽狗。裕裡正躺在沙發上,兩隻大狗踱到她身邊趴下來,一動不動地像是在靜靜陪伴她。

裕裡摸摸它們的頭,它們隻是舒服地瞇起瞭眼睛,這模樣看在裕裡眼裡也著實可愛。可是它們在屋裡溜達起來還是太有壓迫力,就像有人在傢裡騎自行車。如果同時被它倆圍著打轉,她簡直要認不出這個早就住慣的傢。

裕裡在網上查到瞭宗二郎那位朋友的夫人所在的組織,看起來算得上正規,甚至有自己的網站,還配著可愛的插圖。網站上介紹瞭領養的手續,其中就包括預先查看住房,因為必須確認傢裡是否具備飼養犬隻的條件。裕裡根本不知道已經有工作人員來評估過這個傢,光是想想就不寒而栗。而真正讓她日漸恐懼的,是宗二郎周到的用心。

《最後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