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校舍

乙坂鏡史郎先生敬啟:

唉,這次又換瞭丈夫的哥哥嫂嫂突然來做客。其實嫂子昨晚發瞭信息,可我沒有手機,自然看不到。而正在冷戰的丈夫也對我隻字不提。傢裡衛生都沒做好,突然就來瞭客人,我的白頭發都要變多瞭……

宗二郎的兄長叫航一郎,繼承瞭外科醫生的傢業。嫂子千鶴是內科醫生,和丈夫一起經營著醫院。夫妻倆聽說昭子要在弟弟弟媳傢暫住,就一起來瞭。

“婆婆你好嗎?傢裡沒瞭婆婆太寂寞瞭。”

“就會瞎說,你清靜還來不及吧?”昭子挖苦道。

“怎麼會!這話也太傷人瞭,沒人陪我聊天真的很寂寞啊。你堅持量血壓瞭嗎?”千鶴回道。

“宗二郎領瞭兩隻大狗回傢,裕裡照顧不過來,我就幫著做做飯啦,分擔些傢事。”

昭子話是這麼說,可是裕裡並不記得她幫忙做過飯。

“我看過狗的照片。宗二郎,它們也太大瞭,照顧起來很費勁吧。”

相比宗二郎,兄長航一郎要更強勢。

宗二郎也從小就被要求學醫,可實際進瞭醫學系,他下不瞭手去殺實驗用的老鼠,隻好斷瞭學醫的念頭。傢裡人無不遺憾,而他說“那我就當電腦的醫生”,最後言出必行,真的做到瞭以此為業。宗二郎的人生其實也讓傢族感到瞭挫敗和被報復,甚至加劇瞭同族的不和,哪怕並非出自他的本意。

“我正想跟你們商量,”宗二郎說道,“我想讓媽媽盡量多住一段時間。你們也聽到瞭,媽媽真的幫瞭裕裡很多忙。”

裕裡啞口無言,她怎麼不知道,丈夫根本沒同她商量。

“不過宗二郎啊,話是這麼說,”航一郎道,“其實還是在給裕裡添麻煩。雖然媽媽說她在幫忙,剛才還說幫著做飯,其實充其量就是端端盤子吧。不管做飯、打掃還是洗衣服,她就從沒做過傢務。”

“我知道。”

兄弟倆早就看穿瞭母親的謊言。

“可是這些年都是哥哥嫂嫂在照顧她,我們很過意不去。老爸過世都十年瞭,大傢也沒好好商量過,就這麼一直在讓你們照料媽媽。”

千鶴表示:“話不是這麼說,我們傢有保姆,完全不需要操心。”

航一郎也說:“可不是,我們並不是什麼傢務都要親力親為。”

“這樣如何,哥哥,至少孩子們放暑假這段時間,就讓媽媽住下吧?”

昭子也附和道:“是啊,宗二郎都這麼說瞭,我就打擾他們一陣吧。”

母親和弟弟說到這份上,哥哥嫂嫂也不好拒絕。就這樣,整個夏天昭子都要和裕裡他們一起過瞭。瑛鬥向鮎美和颯香報告完整個經過,還發表瞭一段老成的感想。

“真是正中敵人的圈套,肯定是老奶奶讓姨父這麼說的。她多半是對大姨父傢的待遇不滿意,畢竟是讓外人來照顧自己。保姆也隻是完成工作,才不會像親兒子那麼用心。”

“你又怎麼知道的?”

“其實是老奶奶每晚都在跟姨父抱怨,我偶然聽到瞭一點點。傢裡墻壁太薄瞭,我不想聽也得聽。”

“既然老人傢都發話瞭,爸爸也沒法拒絕。”颯香道。

“不隻是這個原因,這是懲罰。”

“懲罰?”

“是姨父給姨媽的懲罰,同學會之後他們的關系就跌到冰點呢。”

“難怪。他們吵架是因為同學會?”

“那還用問,你媽媽啊,有喜歡的人。”

“什麼?怎麼連這種事你都知道!”

“都說瞭傢裡墻壁很薄啊,不想聽也會聽到。他們也當我是小孩子聽不懂,完全沒在意。所以不想知道的事一股腦地往我耳朵裡鉆。”

瑛鬥嘴上雖然抱怨,卻好像樂在其中。颯香不由得皺起瞭眉,她並不希望自傢的問題被瑛鬥知道。

航一郎來傢裡做客的第二天,裕裡開車載著索爾回瞭娘傢。鮎美從沒見過這般大的狗,嚇得忍不住尖叫起來。颯香還沒怕到那種程度,卻也不敢貿然接近。

裕裡把索爾牽進瞭傢門。

從廚房出來迎接的純子發出瞭數倍於鮎美的尖叫,沒命地亂逃,看得裕裡和颯香捧腹大笑。最不害怕的或許要屬眼睛不好的幸吉,他在裕裡的引導下摸著狗,可是似乎連哪邊是頭哪邊是尾都沒分清。大傢起碼花瞭五分鐘,才終於適應這個龐然大物的存在。

“原來狗有這麼大?”

“啊,呃……嗯。差不多。”

“這可要命啊。你說暫養,是想寄放多久?”

“唔……”

“什麼叫唔,不會是一直吧。”

“唔……”

“所以你是打算一直讓我幫你養。”

“唔……”

“沒門兒!你爸眼睛不好,我照顧他都忙不過來。”

“求你瞭!這種大狗我真的沒法一次養兩隻,光是散步就快要我命瞭。”

“還必須帶它散步?這麼大的狗?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那你要我怎麼辦!你接收一隻又不會怎麼樣!小氣小氣小氣,媽媽是小氣鬼!”

“幹嗎,你幾歲瞭!還當著你女兒的面呢!”

“我不管我不管!”

裕裡躺進沙發,孩子氣地亂蹬起腿。這時,鮎美突然舉起手。

“我來照顧它。”

“咦?真的嗎?”

裕裡從沙發一蹦而起。

“別說傻話,你剛剛還那麼害怕!”

純子皺起眉。

“已經不怕瞭!”

“我也會幫忙!”

鮎美旁邊的颯香也高舉起手。

“可是颯香,你放完暑假就要回去瞭吧。”

“太好瞭,耶——耶!”

裕裡故意幼稚地蹦來蹦去,說什麼也不聽純子的反對,饒是純子也隻好不再多說。或許,也是因為她太久沒看到鮎美表現出積極的態度。

裕裡立刻傳授給鮎美和颯香養狗的基本知識,然後一起帶著索爾出瞭門。一開始是颯香在牽狗繩,然而索爾自顧自地一路拽著她往前走。中途鮎美也加入進來,可索爾似乎不願聽從陌生飼主的指示,總想把兩人一起往前拽。

裕裡摸著索爾的腦袋說:“你好像不太開心啊。”

鮎美道:“是因為和兄弟波爾分開瞭吧?”

“或許吧。不過它倆並不是兄弟。”

颯香說:“那就是好朋友。”

兩個孩子的思考方式讓裕裡有些感動,自己沒能像這樣思考又讓她有些失落。孩子們會珍惜兄弟姐妹間的親情、朋友間的友情。可是,等長大成人之後呢?裕裡心想,成年人又是靠什麼來維系人際關系?

從父母傢到仲多賀井中學也就步行十分鐘的距離,她們在操場松開瞭牽引繩,索爾高興得來回狂奔。裕裡帶著颯香和鮎美在校舍中散起步,孩子們邊走邊拿手機隨手拍著照,荒涼的學校讓裕裡有些想哭。

第二天,裕裡又給我寫瞭一封長信。

乙坂鏡史郎先生敬啟:

我去瞭仲多賀井中學,真讓人超級懷念。不好意思,都一把歲數瞭還說什麼“超級”。學校真的讓我無比懷念。

拍的照片洗出來瞭,隨信一起寄給你,分你一份鄉愁。同學會上氏傢老師也說過,學校好像就快被拆除瞭。真可惜。沒想到,自己的母校有一天會從這個世界消失,有些難以接受。說起來,在這裡的初中生活不過短短三年,我在仙臺圖書館也已經工作瞭三個年頭,可是哪怕圖書館沒瞭,也不會給我這樣的打擊。這其中的差別究竟在哪裡。假如是在中學時代得知學校即將被拆除,或許我也會不為所動,隻是一句“那又怎樣”吧。而等我成瞭老太婆,再得知圖書館要沒瞭,興許也會依依不舍。或許這就是鄉愁吧。

給你的信完全成瞭寫日記,這就體現出單方面通信的壞處。如果能有你的回信,我也可以稍微察言觀色,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記流水賬。都怪你沒有任何回音,沒錯,說到底一切的開端都是因為你。

對瞭,還記得你害我傢多瞭兩隻狗嗎?我實在照顧不過來,就把其中一隻送到瞭父母傢。托福,我的雙親都健在。我深知父親眼睛不太好使,母親照顧他已經十分不易,可實在是別無他法。這種時代,能依靠的隻有雙親。人被逼急瞭就會短路,會喪失正常的判斷能力。其實我明知這是個餿主意,父親看不見——剛才我隻寫他的眼睛不太好使,其實是有白內障還是青光眼來著,幾乎喪失瞭視力——所以傢務全是母親一個人包攬。過去父親還會扔垃圾或者打掃浴室,現在也無能為力,這部分也隻能母親來承擔,十分辛苦。

我的女兒……

寫到這裡,裕裡停下瞭筆。別說是父親,直到上個月,連姐姐也是母親在照顧。

鮎美這孩子非常能幹,幫瞭傢裡很多忙,可是一想到又要給母親增加負擔,裕裡還是忍不住心痛。

停筆還有另一個理由。

“我的女兒……”

雖然一不留神寫下瞭這句話,可這是不能觸及的部分。縱使裕裡在信裡寫滿瞭父母、先生、婆婆和狗兒們,可是一次也沒提起過颯香、鮎美或是瑛鬥。她不願把親生女兒颯香寫成姐姐的女兒,反之也不想把鮎美或者瑛鬥寫成自己的孩子。這不僅是撒謊,更是深重的罪孽。為何唯獨孩子是例外?就連裕裡也無從判斷自己心裡的規則。

裕裡從頭重寫,隻簡單交代去瞭仲多賀井中學,連同照片一起寄給瞭我。操場的照片、校舍的照片、鞋櫃的照片、樓梯的照片、教室的照片。化為廢墟的鋼架混凝土建築觸目驚心,卻被記憶修補回令人懷念的學校。照片裡不時有裕裡——雖然她咬定是未咲——和大狗的身影,不知是誰拍的。估計是她的女兒颯香,或者外甥女鮎美吧。也許她倆也被拍進瞭照片,隻是裕裡一張也沒裝進信裡。不知真相的我並未感到奇怪,更沒有多加思索。對我而言,裕裡為何固執地冒充未咲,那時還是個謎。

我隻想問她,為何要冒充姐姐?

當時你的確已經過世,其實在我的假想中,早就有所預料。在推理小說中,在冒名犯罪中,殺死受害者是常用手段。就像《天才瑞普利》裡的瑞普利,殺害瞭有錢的好友,頂替他享受起優雅的人生。

對寫信給我的裕裡,我總是代入同樣的假想自娛自樂,結果隻有一點正中靶心。多奇怪,正好就是你已不在人世的部分。

《最後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