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通信

而我呢,真的無地自容。都是我惹的禍。我不經考慮發送的信息惹惱瞭裕裡的丈夫,結果給原本和睦的傢庭帶去瞭不必要的風波。而這場風波就如同蝴蝶效應,引發瞭一連串意想不到的狀況,簡直讓我內疚到好笑。

我邊思索著如何才能表達歉意,邊翻看起初中時代的畢業相冊,卻發現最後一頁附著地址簿。我查找起來,上面明明白白寫著你的名字和住址。如果我往這裡寫信,會怎樣呢,說不定能順利送到裕裡手上。如果你們的父母還住在那個地址,總有一天會把這封信轉交給裕裡吧。可是收件人並不能寫遠野裕裡,因為出於某種理由,她一直在冒充你給我寫信。如果收信人寫上裕裡的名字,言下之意我從一開始就識破瞭她的謊言。假如真是這樣,裕裡又會如何應對?她會滿不在乎地說“什麼啊,原來你都知道瞭,不好意思其實我在騙你呢”嗎?還是說她再也不會給我寫信?這樣一來,這場解謎遊戲也會隨之告終。又或許,這封信在交給裕裡之前會被她的丈夫拿到,那可就有大麻煩瞭,說不定他會以為我和裕裡在暗中通信。

想來想去,還不如寫你的名字最為保險。可是,屆時拆開這封信的就會是你。

你會讀我寫的信嗎?

我都這把歲數瞭,卻忍不住心潮澎湃。

等信寄回老傢,你的父母肯定會轉交給你。你收下信,拆封閱讀起來。然後呢?你會作何感想?你肯定一頭霧水,說不定會直接把信扔瞭,又或許不扔。但無論如何,這封信都不會交到裕裡手裡。那就必須保證能從內容判斷出這是給裕裡的信,必須留下線索,提示你轉交給她。

我忽然回過神來,我在異想天開,我想讓你幫忙轉交寫給裕裡的信。還記得讀初中時,我曾委托裕裡轉交寫給你的信。現在卻正好相反,這回你成瞭信使。好吧,先來想想這封信該怎麼寫。我為瞭佈下機關日思夜想,在久違的幸福悸動中度過一個個日夜。我寫廢瞭好幾十張信箋,好不容易完成的內容卻簡潔到直白。

幾天後,這封信應該就已寄到你在仲多賀井的老傢。然而你已經不在人世,拆開這封信的並不是你。從信箱裡發現這封信的,是恰好來老傢做客的颯香,也就是裕裡的女兒。她帶著索爾散步回來,打開快被塞滿的信箱,從中發現瞭寄件人不明的信,收件人寫著遠野未咲,說不定已經送到好幾天瞭。颯香把信封交給瞭鮎美,由鮎美拆開,二人一起看起來。

遠野未咲女士敬啟:

這回真不知該如何向你道歉。雖然隻能對你說一句真不走運,不過或許責任確實在我。如果你想傾訴,我隨時奉陪!其實像這樣書信往來也不錯,很有趣味……對瞭,這應該是你老傢的住址吧?寄到這裡不知你能收到嗎?

雖然收件人是你的名字,信裡的內容卻是寫給裕裡的。我裝作把裕裡誤認為你,寫下這封信,保證裕裡看瞭不會起疑。隻是,按我的預想,第一發現人,也就是拆開這封信第一個閱讀的,不是裕裡而是你。所以我把自己放在你的位置,想象當你看到這封信會如何作想。這就叫耳濡目染的犯罪側寫。重點是,必須讓你意識到,這封信像是給你卻又並非給你,實際是寫給冒充成你的妹妹。

你讀完這封信,應該會這樣考慮。

僅從字面上看,你我之間最近似乎遇到瞭麻煩,但你卻一頭霧水。你心下奇怪,然後會疑惑這封信的真實收件人,會不會是把別人的信送錯瞭?可是說不通,因為信封上分明是手寫的“遠野未咲收”。結合信上的“如果想傾訴隨時奉陪”,或是“書信往來很有趣味”,也許這並不是第一封信。而且,信封上並沒有寄信人的住址姓名,而是留在瞭信箋文章的最末,或許是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寄信人的身份。看來,這封信實在別有深意。這時,你肯定會聯想到同學會。同學會的請柬不可能送給裕裡,應該是寄給你的。是你首先得知,然後以某種形式轉達給瞭妹妹。說不定是你主動提出讓她代為參加。不,這種可能性應該很低。不會有哪個姐姐因為參加不瞭同學會就派妹妹代替出席,應當考慮是裕裡自發作案。也許她偶然聽你提起同學會,又得知你無法出席,於是偷偷扮成瞭姐姐。隻要認識中學時代的裕裡,就不難想象。那時的裕裡相當有智謀,很不好惹。而她本人並沒有自覺,所以才會時而顯得淘氣,時而又讓人頭痛。你一定會想,唉,肯定又是裕裡搞的鬼。你會意識到,通過同學會,我和裕裡之間發生瞭什麼。你應該記得,我是裕裡的初戀。

好瞭,綜上所述,會得出什麼結論呢?你不小心把同學會的事告訴瞭裕裡,而且讓她得知你並不會參加。於是裕裡利用這次機會,狡猾地利用三十年的歲月,化身成你。她不僅冒充你出席,還給我寫信。而我被蒙在鼓裡,把裕裡當成是你回瞭信。隻是不知為何兩人的交流方式隻有書信,而且我還刻意寄回你們的老傢,恐怕是不想被裕裡的丈夫發現,所以避免直接送往她傢。既然信上說“責任在我”,還有“真不走運”,想必已經造成瞭某種程度的麻煩。

如果你能這樣推理是最理想不過,但到底是我的一廂情願。不過哪怕有所差池,至少你肯定會有這樣的疑問:

到底發生瞭什麼?

其實還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同學會的請柬陰差陽錯先送到瞭裕裡手裡。如果是這樣,你甚至就不知道有同學會。結果你依然會產生相同的疑問:

到底發生瞭什麼?

這樣就好。

哪怕你隻是向我提出這樣的疑問,我已經準備好立刻給你回信。如果一切順利,或許我就可以開始和你通信。

這是渺茫的願望。我曾給你送去一封又一封信,卻從未收到過你哪怕一次回復。你唯一一次給我寄信, 是大四冬天那張毫無預兆的賀年卡。

然而我怎能料到,你已不在人世,竟是你和裕裡的孩子打開瞭這封信。這和我的預想相差萬裡。而她們看完信後的感想,更是遠超我的想象。真的不能小看十幾歲少女異想天開的能力。

“這是什麼?這人在給陰間寫信嗎?他說是自己害死瞭姨媽呢。什麼意思?他是在自首嗎?可是口氣也太輕巧瞭。難不成是通靈師,這封信是發動靈力的道具?還說通信有情調,好像很從容啊,莫非他靈力很強?”

“說不定他隻是不知道媽媽死瞭。”

相比颯香,鮎美的判斷要冷靜得多。

“原來如此,這倒說得通。”

颯香松瞭口氣,鮎美忍不住挖苦她。

“一般人都會這麼理解吧?”

“是嗎?可是,那你說,什麼叫‘這回’?信上寫‘這回真不知該如何向你道歉’,應該是在說葬禮吧?”

“不是同學會嗎?”

“同學會?啊,我剛剛也想到瞭。”

颯香站起來,邊說“那邊房間是不是有畢業相冊”邊沖出門去。原來她想起在裡間的書架上看到過畢業相冊,不過她本人也不清楚為什麼會記得這種事。這孩子的直覺非常準。她從裡間抽出相冊,一頁頁照片沐浴著久違的陽光,颯香輕易找出瞭我青春年少時的模樣。

“啊,就是他!乙坂鏡史郎!長得還算帥?未咲姨媽是一班,這人在二班。班級不一樣呢。說真的,姨媽這時候簡直和鮎美一模一樣,像到可怕。不過,說起來他也是媽媽的學長咯?要不我去問問媽媽,說不定她知道些什麼。”

鮎美原本若有所思,聽到颯香這番話,忽然眼前一亮。

“先別急,這樣就沒意思瞭。要不,我們給他回封信?”

“啊,我也正好想到!怎麼寫?”

話雖如此,其實二人都從沒寫過信。她們問外祖母借來便箋和信封,邊討教寫法邊完成瞭有生以來的第一封信。於是,幾天後,她們的信寄到瞭我傢。我打開信箱,裡面躺著兩個信封,而且都沒有寄件人的姓名。我以為一封是你的,另一封是裕裡的。其中一隻信封很厚,拿在手裡沉甸甸的,我猜來自裕裡。另一隻輕到仿佛沒裝東西,我猜是你的。

我先拆瞭裕裡的信。雖然對不起裕裡,但我沒法在看過你的信後繼續聽她抱怨。我想等冷靜之後再慢慢讀你的信。

那天裕裡的信是這樣的。

乙坂鏡史郎先生敬啟:

婆婆竟然有男朋友瞭。有時白天偷偷約會,有時去他傢裡,簡直難以置信。後來她腰痛,就改成寫情書,真是打得火熱。人在這方面,無論多大年紀都不會變呢,簡直有些可愛。婆婆那個時代,一般都是書信往來吧。我也逐漸習慣寫信瞭,都是托你的福。

遠野未咲

裕裡竟然說婆婆有些可愛,看來她的心態已經多少有瞭從容。讀完之後,我又拿起擅自以為是你寫的那封。信封輕薄到好像沒裝東西,樸實而懷舊,讓我更加相信這是你的風格。拆開信封,裡面隻有一張薄如蠟紙的便箋。

乙坂鏡史郎先生:

真懷念中學時代,你還記得那時的我嗎?寄信就用這個地址,我能收到。

遠野未咲

內容比我想象的更短。老實說,我的期待落空瞭。不過失望歸失望,我仍控制不住自己把這寥寥數語看瞭又看。逐字逐句的推敲終於有瞭新發現,我從某句話中找到瞭下一個希望。

“你還記得那時的我嗎?”

這是對我的提問,豈不是可以寫信回答。

我怎麼可能忍耐得住。我坐到書桌前,一口氣為這二十幾個字寫下瞭上千字的回復。

《最後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