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遺書

結果新幹線的票還是白買瞭,我決定再多逗留一陣。從采訪的角度,我還有太多問題想問裕裡。颯香告訴我,裕裡在仙臺學院大學的圖書館裡工作。

新的一周伊始,我大清早就守在圖書館,等裕裡來上班。裕裡雖然驚訝,倒也非常樂意協助采訪。之後兩天裡,她利用清早和午休時間接受瞭我的采訪。第三天早上,我送給她一本相冊當謝禮,裡面貼著我自己為仲多賀井中學拍攝的照片,算是答謝裕裡之前寄給我的那些。我想不出別的禮物,好在裕裡開心地收下瞭。不過裕裡怎麼也沒料到,相冊裡竟然出現瞭鮎美、颯香和索爾。

“咦?怎麼會有她們?”

“完全是巧合。”

“這是我女兒,還有姐姐的……”

“颯香妹妹和鮎美姐姐。她倆實在太像你和未咲年輕時的樣子,我就忍不住跟她們攀談起來,沒想到還真是一傢人。”

“簡直太巧瞭!不過她們每天都會到學校的操場遛狗,其實遇到的概率還挺高。”

“真的非常巧。”

“確實,你說得對,的確是天大的巧合。可不是嗎?如果我沒在同學會上遇到學長,或許傢裡就不會有這隻狗,那她們就不會到學校散步。”

“而我也就遇不到她們瞭。”

“說得沒錯。”

“如果未咲還活著,你也不會去同學會。”

“對,太對瞭。這樣一想,簡直就像姐姐在指引我們。”

“說不定真的是。”

一切的一切都是偶然,這個世界就建立在無數的偶然之上。所以我們經歷的每一件事,遇到的每一個人,或許都是獨一無二的寶藏。

“該怎麼說……”我對裕裡說道,“謝謝你……”

“幹嗎謝我?”

“我有些想繼續寫小說瞭。”

裕裡聽瞭這句話,滿臉都是發自肺腑的喜悅,讓我險些當場打起退堂鼓。繼續當小說傢對我而言並不簡單,哪怕輕易就能獲得支持。可是,或許她的笑容才是正確答案。作者總是想得很復雜,而讀者隻在乎好看還是不好看。雖然好書難寫,不過看到裕裡的笑容,這些煩惱似乎都變得毫無意義。

“啊,對瞭!差點兒忘瞭!”

裕裡說著跑回自己的座位,從抽屜裡抽出什麼東西又折返回來。不等她遞給我,我已經知道是什麼。

那是一本金色封面的書,冠著她姐姐的名字。

“上次忘記跟你要簽名瞭!”

沒想到,這趟小小的旅行,我竟有三次機會遇到年輕時寫的書,並且三次簽下自己的名字。這究竟是何種暗示,又是何種啟示?我第三次給《未咲》這本書簽著名,心想,難道這是某種奇跡?又或許,是和惡魔訂下瞭到死都要寫書的契約?註定瞭無論經歷何種苦行,最終仍將墮入地獄。

倒不如說,這才是我的夙願。

我給書簽好名,遞還給裕裡。

“太好瞭!謝謝你!”

裕裡哪裡知道我必死的決心,她把金色的封面舉向天花板,單純地歡呼起來,歡呼聲回蕩在隻有兩個人的圖書館裡。不過最後裕裡同我握手時,力量大到我吃痛。她凝視我的目光,也是說不出的堅決。契約不得反悔,你這輩子都將被寫書折磨。惡魔借著裕裡的身體,對我如此呢喃。我也不服輸地回握瞭她。

“哇!我還是第一次跟學長握手呢!”

裕裡天真的聲音讓我一驚,眼前的她竟一如中學時代的模樣。自然這是不可能的,但我怎麼看,她還是從前那個少女。這並非晨曦的惡作劇,現在,我看到的是裕裡的靈魂。靈魂永遠不會改變,能夠超越時間,超越死亡。如果這隻是我的錯覺,那將錯就錯也未嘗不可。啊,在我心裡,你永遠如一。你還是中學時代的那個你,此刻也活在我心底,永遠是我創作的原動力。你已經在天國享受著寧靜,會不會嫌我太煩人呢?

我還見瞭鮎美和颯香好幾次,主要時機正好。暑假這周就結束瞭,下周孩子們就將迎來第二學期。或者可以說,是我剝奪瞭她們暑假最後的寶貴時光。

我們會約在仲多賀井中學的校門口碰頭,然後在學校裡散著步,聽她倆給我講各種趣事。我想有些話她們當著彼此的面或許不好開口,所以也一對一地聊過。果不其然,單獨采訪能聽到更有趣的爆料。比方說,我第一次遇到她們的當天晚上,颯香對鮎美坦白瞭一件事。

“其實我啊,有喜歡的人瞭。”

“咦?”

“唔,六月我發現好像有瞭喜歡的人,是鄰桌的男生。七月我發現是真的喜歡這個人,然後就開始放暑假。我越來越喜歡他,已經喜歡到沒辦法,於是漸漸害怕起來。因為如果放完暑假在教室裡看到他,我絕對會滿臉通紅。課上一想到他,肯定也會臉紅。”

“咦?怎麼?難不成這才是你想一直留下來的理由?”

鮎美忍不住噗哧大笑。

“笑什麼!哪裡好笑瞭!”

“因為,天啊!太可愛瞭!你真是太可愛瞭!”

“啊,早知道就不跟你說瞭!所以說呢,我要回去,我要去學校!”

“咦?”

“聽瞭鮎美那些話,我很慚愧,自己這點兒煩惱也太渺小瞭,所以我也要勇敢地回學校。”

“這樣啊。”

“對瞭,那本小說講瞭什麼故事?那本《未咲》。”

“你可以自己看,書剛才放到那兒瞭。”

颯香爬下床,在書架上翻瞭好一陣也沒找到。鮎美等得不耐煩,索性介紹起來。

“背景是所美術學校,講瞭舊同學在同一個班上重逢的故事。”

“不好意思,別劇透,我要自己看。放哪兒瞭?啊,找到瞭。”

當晚,據說颯香一直看《未咲》直到深夜。這些是鮎美告訴我的,而颯香提供的版本稍有出入。颯香對我說,是鄰桌的男生喜歡她,總纏著她,所以才被煩得不想去學校。不過她讀過《未咲》之後有所觸動,已經可以善意地去理解對方的示愛。颯香對鮎美的說辭和對我的說辭,到底孰真孰假,也隻有她自己知道瞭。

就這樣,加上采訪來的插曲,混進若幹的,不對,是相當的假設和空想,我寫下瞭這個故事。這是你無緣得見的,你人生的後話。

我稍微問瞭鮎美今後的打算,她說等高中畢業就想找工作。因為不忍心給姥爺姥姥增加負擔,她希望盡快獨立。我很想盡可能地為這對姐弟提供幫助,準備等寫完這本小說,就好好掙錢給他們寄生活費。隻要孩子們願意,我可以成為他們的父親。

你願意嗎?

其實我對鮎美提起過這種想法,結果被她一口否決。她說希望我一直當小說傢,因為他們即將長大成人,她相信自己擁有無限的可能性。

“母親的遺言,就是她在畢業典禮上的答謝詞。”

那是我和你共同寫就的答謝詞,全文收錄在小說《未咲》的最後一頁。既然鮎美反復看過那本書,肯定印象深刻。我本來心中竊喜,不過鮎美所說的遺言其實另有所指。

她給我看瞭一封信。信封正面隻寫著“鮎美、瑛鬥收”,翻到背面,落款是“母字”。

這是你的遺書。

我打開一看,驚呆瞭,這不就是你我二人合寫的答謝詞原稿嗎?除此以外信封裡什麼也沒有,你留給兩個孩子的最後一封信,竟然是那張原稿,其中究竟有何寓意?

你到底想傳達怎樣的信息?

答案隻有你知道,如果你不答,我將一輩子重復同樣的疑問。問你,也問自己。

《最後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