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回 新宅與新人

沒有海洋性氣候調節,京城地氣偏寒,房媽媽打午飯後就燒起瞭地龍,晚上明蘭和祖母一同窩在暖閣裡睡,暖和是夠暖和瞭,就是燥的很,明蘭不習慣,一晚上起來喝瞭好幾口茶,依舊口幹舌燥,第二日醒來後,暈暈乎乎的聽房媽媽說話。

京城乃首善之地,地方小皇帝近,且禦史言官耳聰目明唾液系統發達,盛紘十分警覺,把府中最好的一排屋子給瞭盛老太太住,還叫壽安堂,然後是自己與王氏住的正屋,林姨娘的林棲閣依舊靠西,旁邊挨著長楓的小院,長柏獨自一個院,預備做新房。

京城盛府沒有登州那麼寬敞,三個蘭沒法子住開,便另辟一處空闊的大院子,將三排廂房略略用籬笆和影壁隔開瞭,然後各自前後再造上罩房和抱廈供丫鬟婆子們使,便也是不錯的半獨立小院瞭。當初的葳蕤軒暗含瞭華蘭的名字,墨蘭和如蘭早不喜歡這個名字瞭,這回趕緊給自己的小院另起瞭名字,墨蘭的叫山月居,如蘭的叫陶然館,明蘭照舊。

明蘭聽的稀裡糊塗,翠微和丹橘倒都記住瞭,一個打點著把行李從壽安堂搬進暮蒼齋,一個指揮著小丫鬟和粗使婆子搬搬抬抬洗洗涮涮,足足弄瞭一上午才好,盛老太太不放心,便拉著明蘭親去看瞭一圈,王氏陪在一旁,心裡有些忐忑,見老太太點頭才松瞭口氣。

京城版的暮蒼齋隻三間大屋,中間正房,左右兩梢間,明蘭喜歡有私密空間,特意把臥室隔斷瞭,然後拿百寶閣和簾子把右梢間隔成一個書房,丹橘和小桃親自把箱籠一一打開,把裡頭的書籍和擺設都一件件抹幹凈瞭,按著明蘭的意思擺放好。

還沒等明蘭收拾完屋子,如蘭就來串門子,初來京城,依著如蘭的性子,哪裡能這麼快交上朋友,整日與墨蘭大小眼的鬥嘴早膩瞭,她積攢瞭一肚子的話要與明蘭講。待丹橘沏上一碗熱騰騰的毛尖,如蘭就迫不及待的拉著明蘭進裡屋去瞭。

“六妹妹,你覺不覺著這回四姐姐挺不高興的?”還沒寒暄兩句,如蘭就迫不及待的點出中心思想。

明蘭定瞭定神,略思忖瞭下,猶豫道:“還好吧,我覺著四姐姐就是有些心事重,午晌的時候,她來我屋裡看瞭一圈,話都沒說幾句就走瞭。”這很奇怪,墨蘭是個面子貨,不論肚子裡怎麼想,臉上總是和和氣氣的,沒事也要湊幾句的。

如蘭一副‘果然如我所料’的表情,神秘的壓低聲音道:“你不在這陣子,四姐姐在平寧郡主那兒觸瞭個大黴頭。”

理論上來說,除瞭儲君和太小的皇子,其餘的王爺一律是要就藩的,受寵些的去富庶點兒的地方,冷落些的去偏僻邊區,可如今情況詭異,儲君遲遲未定,三四兩位王爺在皇帝的默許下都留下瞭,而這位六王爺的位份不高不低,封瞭個郡王,藩地在大梁。

去年皇帝老爺過六十整壽時,六王爺來賀壽時帶上瞭一溜兒整齊的三個崽,叫生不出兒子的三王爺幾乎看紅瞭眼,尤其是那個小的才四五歲,滴溜白胖,憨態可愛,三王爺越看越喜歡,六王爺兄弟情深,六王妃善解人意,便時時帶著小崽上門給三哥看。

“哦,我明白瞭,我在金陵時就聽說三王爺意欲過繼一個侄子,莫非就是六王爺傢的這個?!”明蘭恍然大悟,隨即又糊塗瞭,“欸?可這和四姐姐有什麼幹系?這是皇傢的事兒呀,咱們哪插的上嘴?”

如蘭得意的晃著腦袋:“六王爺傢還有一位正當年的縣主娘娘,最近聖上壽誕在即,六王妃帶著這一兒一女來京瞭。”

明蘭開動腦筋想瞭會兒,試探著問:“莫非他們與平寧郡主交情頗深。”

如蘭拍著明蘭的肩膀,笑道:“六妹妹真聰明。……那日平寧郡主宴客,母親帶著我們倆去瞭,四姐姐對郡主可殷勤瞭,又是討好又是賣乖,奉承的也忒露骨瞭,誰知郡主幹撂著她,都沒怎麼理睬,隻一個勁兒的和六王妃母女說話,回來後太太告訴瞭老爺,她叫老爺好一頓數落,還罰禁足瞭半個月呢,呵呵……”

“這,這也忒丟人瞭些呀。”明蘭可以想象那場景,也覺得難堪,難怪這次回來,盛紘似乎對墨蘭頗為嚴厲的樣子。

如今老皇帝日漸衰老,三王爺就差一個兒子就名正言順瞭,六王爺這一支立刻炙手可熱起來,平寧郡主想燒熱灶,看上瞭這位嘉成縣主做兒媳婦,仔細想想,墨蘭和人傢縣主的傢世還真沒有可比性。

如蘭很樂,本想找個人一起樂,沒想到明蘭不捧場,還一臉憂愁狀,不免皺眉道:“你怎麼瞭?別說你替四姐姐難過哦!”

明蘭苦笑道:“五姐姐,我難過的是我們。雖然這會子丟人的是四姐姐,可咱們姐妹也逃不瞭呀,外頭說起來,總是盛傢女兒的教養不好。”

如蘭心頭一震,心裡過瞭兩遍,暗道沒錯,難怪這段日子來開茶會詩會,那些官宦小姐都不怎麼搭理她,言語間還隱隱譏諷,她本以為是沖著墨蘭一個去的,沒想到……敢情她是被連累瞭!如蘭頓時怒不可遏:“這個,這個小——!”

想罵的不能罵,如蘭被生生憋紅瞭臉,明蘭趕忙去勸:“小聲些,別說有的沒的,這會兒我們可住的近瞭,小心被聽見!”

如蘭用力拍瞭下桌子,吐出一句:“無妨,她適才往林棲閣那兒去瞭,哼!她再與那邊的來往下去,怕是再現眼的事兒也做的出來!”

明蘭心疼的看著,震翻掉落地上碎掉的蓋碗,那是一整套的呀。

……

林棲閣,炕幾上燃著一個雲蝠紋鎏金熏爐,林姨娘看著面前悶悶不樂的女兒,攏瞭攏灰鼠皮手籠,皺眉道:“不過被老爺訓瞭一回,你做什麼擺出這副面孔來?!”

墨蘭擺弄著一個福祿壽的錦紋香囊,瞥瞭一眼林姨娘:“頭一回這般受罰,丟也丟死人瞭!要不是這回老太太她們回來,我怕是還不能出來呢。”

林姨娘嘆氣道:“沒出息的東西!自己沒本事,隻會哭喪著臉卻不知道算計,罷罷罷,個人有個命,你沒這份能耐,回頭與你尋個平常人傢便是瞭!”

墨蘭粉面飛紅,心有不甘道:“那縣主論人品長相不過是中等,可憐瞭元若哥哥。”

林姨娘也沉悶瞭半天,才道:“人傢命生的比你好,這比什麼都強!你少惦記那齊衡罷,我叫你三哥哥去外頭打聽瞭,平寧郡主也是個勢力眼,瞧著六王爺傢得勢瞭,趕著巴結呢!算瞭,不說瞭……嘿,我叫你去看看明蘭那丫頭,你看瞭麼?”

墨蘭懨懨的抬起頭來:“擺設倒還素凈,佈置的蠻精致的,貴重物件嘛,不過那麼幾件,裡裡外外抬進抬出許多箱籠,我也瞧不出什麼來;娘,老太太疼愛明蘭,咱們再怎麼爭都是沒用,何必呢?”

林姨娘一掌拍在炕幾上,瞪眼罵道:“說你沒出息,你還真沒出息!不該現眼的你偏要去現,該你爭的你反倒不理會瞭!這趟明蘭回宥陽老傢,也不知怎麼討好賣巧瞭,你大伯一傢子都喜歡她,你也是,當初叫你哄哄品蘭,你偏嫌她粗俗不文!這下可好,看明蘭大包小包的回來,你就不氣?你與她一般出身,說起來,她娘不過是個村姑,你娘是官傢來的,你還有親哥撐腰,應當比她強十倍才是,如今反不如瞭!”

墨蘭猛的轉頭,賭氣般哼哼道:“老太太是個犟脾氣的,她不喜歡我,我有什麼法子?”

林姨娘氣過後便靜下來,對著繚繞的香煙,緩緩道:“瞧老太太的樣子,怕是連明蘭的婚事都有著落瞭,如蘭太太是早有打算的,待王傢舅老爺打外任上回京,怕就要說起來瞭,我的兒,隻有你,還浮在半當呢。”

墨蘭聞言,不禁憂心起來,惴惴的瞧著母親,林姨娘回頭朝她笑瞭笑,道:“若隻找個尋常的進士舉子或官宦子弟,不計老爺還是你兄長都識得不少,可要人品才具,還要富貴雙全的人傢,可難瞭!……也不知老太太給明蘭尋的是什麼人傢?”

……

明蘭看著面前痛哭流涕的老婦人,一臉懵懂,呆呆的去看房媽媽,那老婦人仆婦打扮,暗紅色細紋綢夾襖外頭罩著一件黑絨比甲,她拉著明蘭的手哭哭啼啼:“……姑娘,衛姨娘去的早,老婆子不中用,那時忽的病倒瞭,沒能顧上姑娘!……”

明蘭實在跟不上狀況,隻能發呆。

房媽媽咳嗽瞭聲,道:“崔媽媽年歲大瞭,她兒子媳婦要接老人傢回去養老,姑娘身邊沒個媽媽不好,太太便從莊子裡把尤媽媽找來瞭,本就是姑娘的奶|子,想也好照看些。”

明蘭點點頭,其實她對這個尤媽媽全無印象,隻記得當初裝傻時聽丫鬟們的壁角,依稀記得她們說,衛姨娘懦弱老實,身邊隻一個叫蝶兒的還算忠心,其餘都是貪心欺主的,一出瞭事,都各尋出路跑的不見蹤影。那這位尤媽媽……?

待屏退瞭眾人,房媽媽才老實說瞭:“本來老太太打算自己挑個信得過的,可是太太都送來瞭,也不好打太太的臉。”

明蘭想瞭想,忽問瞭句:“她既已在莊子裡瞭,走瞭什麼門路進到內宅來?”

小姐的奶母可是個美差,月錢豐厚不說,上可以和管事嬤嬤平起平坐,下可以呼喝小丫鬟們,當初她估計是怕牽連衛姨娘的死,才腳底抹油的,如今倒又來瞭。

房媽媽見明蘭能問出這句話來,心裡先放下瞭一半,低聲道:“姑娘有心瞭,聽聞她早幾年便想著要上來,可那時姑娘身邊已有瞭崔媽媽,這次聽聞是使瞭銀子與太太跟前人的。”

明蘭再問:“沒有後頭人?”

房媽媽搖搖頭:“若是有,老太太是絕不許的。因她原就是姑娘的奶|子,如今頂上來也是順理成章的,我仔細打探過瞭,也就是薦人的婆子收瞭些好處;怕隻怕因是奶姑娘的媽媽,若有個懶散惹事的,姑娘不好下臉子去壓制她。”

明蘭嘴角微微挑瞭挑,笑道:“媽媽放心,我都這般大瞭,總不好一輩子叫老太太護著。”說著又笑瞭笑,無奈道,“若是真抵擋不住瞭,再來搬救兵罷。”

待房媽媽走後,明蘭獨自坐在正房的湘妃榻上,低頭沉思瞭片刻,忽道:“請尤媽媽。”

小桃應聲而去,尤媽媽一進來,立刻又是老淚縱橫,絮絮叨叨的訴說當初離開有多麼無奈,在莊子又是多麼想念明蘭,明蘭微笑的聽著,還示意小桃給端把杌子來。

尤媽媽年歲不大,也就一中年婦女,菱形臉大闊嘴,看著倒是精明爽利,她離開時明蘭隻有五歲,這會兒明蘭卻快十三瞭,她不住的提起明蘭小時的趣事和她的辛苦喂養,明蘭靜靜聽著,待她說的告一段落,才悠悠道:“我怕是不大記得瞭。”

尤媽媽大吃一驚,回憶牌可是她手中僅有的大牌,趕緊抹幹眼淚,忙道:“姑娘那時雖小,可聰明伶俐極瞭,什麼東西都一教就會的,如何都忘瞭。”

明蘭接過丹橘遞過來的茶碗,輕輕撥動碗蓋,低聲道:“衛姨娘過世後,我生瞭一場大病,昏迷瞭許多天,醒來後便許多事都糊塗瞭,可惜那會兒媽媽不在,不然我也能好快些。”

尤媽媽臉上略有尷尬神色,幹笑道:“都是老婆子不爭氣,竟那會兒病倒瞭。”她很想說兩句衛姨娘的事兒,可是管事婆子早提醒過瞭,便不敢說。

明蘭輕輕嘆息,淺淺的憂傷:“那段日子可真不好過,日日吃藥,纏綿病榻,偏又沒個貼心人照料,隻這個笨笨的小桃在身邊,好幾回大夫都說怕是不好瞭,幸得太太悉心照料,老太太垂憐,我才撿回這條小命。”

尤媽媽臉色青紅轉色,捏緊瞭手中的帕子,訕訕的說瞭幾句場面話,連自己也覺得蒼白無力的很。

明蘭合上蓋碗,嫣然而笑道:“現下可好瞭,我這屋裡這幾個大丫頭都是老太太和太太一手調|教的,最是懂事能幹的,如今加上媽媽,我這小院可妥帖瞭。”

尤媽媽心頭一驚,忍不住抬頭,望著明蘭雋長柔美的眼線,柔和含蓄的下頜弧度酷似多年前那位早逝的年輕姨娘,可神情卻截然不同,不論說什麼聽什麼,那對微翹的長長睫毛都紋絲未動,宛如靜謐不動的蝶翅,隻秀美的面龐笑的靜好如水。

面前這個素雅的女孩身上,透著一種鎮定,一種居高位者的悠然,尤媽媽有些失神,覺得和記憶中那個跟在自己身後的怯弱膽小的女孩的印象合不起來,一陣無名的敬畏慢慢爬上她的脊梁。

明蘭定定的看著尤媽媽:如果她夠聰明,該不會給自己惹麻煩,領一份薪水,拿整套福利,少貪心妄想,盡好本分,便大傢好聚好散。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