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教導幼弟

從大慈寺上香回來的第二天,羅宜秀氣沖沖地來找宜寧。

“慣得她個嬌小姐,還敢看不起我瞭!”她氣得灌光瞭宜寧屋裡茶壺的水,讓丫頭給她再倒一些來。

宜寧把筆放下,拿雪枝手上的帕子擦手,朝她走過去問:“你又怎麼瞭?”

羅宜秀才跟她講起來。

昨天上香的時候宜寧不在便沒有看到,羅宜秀撞歪瞭香爐,香灰灑在瞭趙明珠的褙子上,新仇舊恨湧上心頭,趙明珠當即就沉下瞭臉。羅宜秀知道是自己的不是,忙給她賠禮道歉。第二天讓陳氏逼著送瞭兩匹剛買的緙絲料子去再給她賠禮。羅宜秀還沒有走出院子,就聽到趙明珠身邊的丫頭輕聲嘀咕說:“……燙壞瞭咱們小姐的衣裳,卻拿這等貨色來抵。”

當時要不是有丫頭攔著,羅宜秀都要沖回去瞭。

她自幼被陳氏教養著,哪裡受過這等氣。

“趙明珠那身衣裳織入瞭孔雀翎,的確比尋常的緙絲更貴重。”宜寧隻是說,“消消氣吧。”

羅宜秀又拍桌子:“叫她能耐的!不過是個收養的,那眼睛都能翻到天上去。又不是人傢正經的金貴出生。你長姐還是世子夫人,脾性不知道比她好到哪兒去瞭。”

宜寧知道她就是說說,不會真的做什麼。拿瞭疊紙繼續練字。

喋喋不休地說瞭半天,羅宜秀才停下來,宜寧拿眼珠子撇她:“你不說啦?”

“渴瞭……”羅宜秀支著下巴,一臉的生無可戀。

她又斜過身子去看羅宜寧寫的字,驚道:“你現在字寫得這麼好瞭?”

宜寧感嘆道:“勤能補拙,還是我三哥的功勞。”

沒有天才,都是逼出來的。

羅宜秀看瞭她的字可能更不高興瞭,在宜寧這裡賴到吃瞭午飯才走,還蹭瞭她的甜點。

中午小廝過來傳話,說三少爺已經回來瞭。

宜寧去瞭風謝塘,看到羅慎遠正在吩咐管事,這幾天府裡的事有些耽擱瞭。

羅慎遠的房中井然有序,頭先伺候他的是幾個小廝,現在換成瞭幾個丫頭。外面森嚴地站著幾個護院,院中的裝潢佈置也是極為幽靜的。宜寧在旁邊聽著他說話,那幾個伺候他的丫頭都是林海如親自選的,幹練穩妥,有兩個長得嬌花露珠一般的美,笑著給她端瞭茶點來,恭敬地道:“七小姐嘗嘗,三少爺最近喜歡吃這個綠豆湯,奴婢們就做得多些。”

宜寧端瞭杯細細品,味道有些淡瞭,是羅慎遠的口味,看來這些丫頭照顧得很細心。

羅慎遠說完瞭事情向她走過來:“宜寧,到書房來。”

宜寧硬著頭皮跟上去。

他的書房佈局比原來大些,墻上掛瞭一副字,筆法酣暢淋漓。書案旁邊擺瞭個半舊不新的瓷缸,裡面插滿瞭畫卷。再旁邊養著一盆綠蘿,正好外頭的太陽照進來,綠意盎然。

“宜寧。”羅慎遠輕扣桌角,抬頭提醒道,“不可再走神。”

他在抽背《論語》,教宜寧考科舉是不可能的,但是至少要讓她通讀瞭四書,如今卻是差不多瞭。上次林海如也問他:“你總逼著宜寧學這些做什麼?我看她已經是姐幾個裡最用功的瞭。”

羅宜憐因為喬姨娘的事越發的消沉,而羅宜秀因為自身原因一看書就犯困,羅宜玉更不說瞭,她就等著過瞭中秋嫁出去瞭——劉傢那邊已經派人說好瞭日子。

本來陳氏的意思是等劉靜再考一次進士的,上一次會試他落榜瞭。但是劉傢的人是不同意的,他們已經等羅宜玉守孝兩年,實在仁至義盡,要是再等劉靜年紀就太大瞭。

羅慎遠心裡卻知道,富貴一時,文章千古。那些沒什麼底蘊的世傢,傢破就什麼都沒有瞭,但若是懂得些道理,好好讀些書。就是有變遷也什麼都不怕。怕就怕那種外面傾頹瞭,裡面就什麼都腐朽的傢族。

他讓宜寧多讀些書真是為她好,她現在小,以後就明白瞭。

不過宜寧也沒有表現過反對,雖然這方面天賦差瞭些,但從不叫苦叫累。有時候讓她練字一個時辰,她趴在桌上也能練得,他走到她身邊都沒有發現,渾然忘我。

宜寧才回過神,繼續把整段文背完瞭。前世就是吃瞭腹中墨水少的苦,特別是嫁到陸傢之後,幾個媳婦坐在一起對對子,她的對子總是最次的那個。

陸嘉學那個時候不瞭解她,還笑道:“你可是有所掩藏?”

都知道原來她的羅傢是出過大學士的,老太太讓她進門,也有看重她祖上的原因。

宜寧氣得幾天沒有理他,陸嘉學還帶瞭隻奶狗回來討好他,那奶狗特別喜歡舔人的手指。每次聽到宜寧叫它就擺尾巴十分歡快。後來她死瞭,那狗到處找不到主人,誰喂它都不吃東西,就這麼死瞭。

羅慎遠這才合上書,頓瞭頓問:“你上次和宋傢小姐吵架,吵什麼呢?”

他知道自己和宋傢小姐吵架瞭?

宜寧那次真是被逼生氣瞭,但後來想想也覺得好笑,她跟一個小丫頭計較什麼。但那時候就是很氣,言辭犀利地說瞭宋小姐一頓,說得她滿臉漲紅,但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她說瞭母親一句話,我氣不過而已。”宜寧以為他會責怪自己,立刻道,“下次不會瞭,後來她還跟我賠禮道歉來著。”

羅慎遠抬手摸瞭摸她的頭,他責怪她幹什麼?

兩人都一樣的護短,她護林海如,他更護著她。這畢竟是他的妹妹。

羅慎遠點瞭點頭:“我知道瞭,你可要跟我一起去看母親?”

林海如在和羅宜慧說孩子的事,孩子出生後住東暖閣好還是西暖閣好,若是個男孩取什麼小名,認誰做幹親。說得林海如撫著肚子微微笑起來,對孩子的到來充滿瞭憧憬。

羅慎遠見瞭羅宜慧,給她行禮。

羅宜慧扶住他,目光有些復雜地道:“你如今已經不用給我行禮瞭。”她回頭看瞭看宜寧,低聲問,“你可知道如今皇上病重的事?”

其實羅慎遠幾個月前就知道瞭,但是羅宜慧提起來,這事肯定已經瞞不住瞭。

“父親馬上要上任瞭,前不久內閣首輔汪進網羅罪名,抓瞭幾個大皇子派系的官員……”羅宜慧跟他說,“父親師從孫大人,雖是太子派系的。但如今大皇子被惹怒瞭,對太子派系的人看得很緊。你要讓父親萬萬小心。”知道這個庶弟聰慧,羅宜慧也沒有說太多。

羅宜慧的消息都是從侯府中來的,這些世傢裡有許多天子近臣,消息也最靈通。

羅慎遠道:“父親最近與孫大人聯系密切,孫大人叫父親不用掛心,恐怕是有人要動作瞭。我聽說……陸都督常往來於東宮。”

羅宜慧的神情微有些驚訝,她不知道羅慎遠和羅成章也是有準備的。

宜寧聽到這裡抬起頭,其實她可以明確地告訴兩人,最後繼承皇位的是太子,但是過程也不這麼太平。大皇子是在圍獵的時候被人射殺而死的,具體是什麼時候不知道。但是陸嘉學肯定是主謀,因這從龍之功,他進爵一等,武官中再也無人能左右其風頭。他也成瞭新皇心腹。

至於羅傢這種關系遠的,連進個官職都不會有,倒是孫大人似乎是升瞭官的,後來還連連提拔羅慎遠……

這時候鈺哥兒午睡醒瞭被乳母抱進來,他剛睡醒時有些認人,鬧著要找羅宜慧。

羅宜慧拍著鈺哥兒的背,便不再說朝堂上的密事瞭。

宜寧拿瞭個撥浪鼓來逗鈺哥兒玩。

下午驟然下起雨來,屋簷外瓢潑大雨,雨水順著房脊流下來。鈺哥兒倒是歡喜瞭,撲在槅扇面前認真看。那邊回廊上卻急急地穿來一個人,連把傘都沒有撐,身上的褂子全是濕的,說是要見羅慎遠。羅慎遠走到回廊上,那人在羅慎遠耳邊低聲說:“三少爺,府中有貴客來。”

羅慎遠難得清閑半下午,卻聽得出他話中的鄭重:“哪路貴客?”

“屬下看到羅傢外面全是陌生的護衛,少說也有兩三百人,站在雨裡動也不動。大老爺穿瞭官服去前廳,二老爺此時卻不在府上。連個名帖也沒有遞來,但是那隨行的人通傳說是陸都督。”他聲音一緊“就是寧遠侯爺,大老爺剛把那人接進前廳裡。”

羅慎遠讓他先去衙門找羅成章,他進瞭西次間裡問羅宜慧道,“長姐,你說這次英國公府的侄女跟您回來瞭?”

羅宜慧點頭:“她下午是要睡午覺的,所以我沒帶她過來。”

“我看您還是喊她起來比較好。”羅慎遠輕聲道,“陸嘉學到咱們府上來瞭。”

天下著大雨,陸嘉學怎麼會突然來?

羅慎遠不知道,他對陸嘉學這個人雖然不陌生。但他是沒有見過陸嘉學的,畢竟陸嘉學是正二品的都督,不是誰都能見的。

宜寧驟然愣住瞭。

她抬頭看向羅慎遠:“三哥……你說,你說誰要來?”

她睜大眼睛,她的眼睛本來就圓,那神情似乎是驚愕的孩子。

“陸都督。”羅慎遠揉瞭揉她的發,“你不認識,好好陪鈺哥兒玩吧。”

宜寧手腳有些發冷。

她突然想到昨天自己無意聽到瞭陸嘉學的談話。

如果陸嘉學想知道她是誰,其實並不難。隻要在寺廟中問一問便知瞭。

但他是為自己來的嗎?

宜寧不知道。這個人可是陸嘉學。

他當初來求娶她的時候,是個溫和謙遜的高大少年,她死之後,他已經是權傾天下的陸都督。

宜寧真的覺得自己從不曾瞭解他。

外面的雨聲依舊淅淅瀝瀝,卻小瞭很多。

宜寧握著鈺哥兒的手教他畫畫,鈺哥兒乖乖地埋頭看紙,突然抬頭稚嫩地問她:“姨母,你看鈺哥兒畫得好不好?”

宜寧親瞭親他軟軟的臉,說:“鈺哥兒畫得最好瞭。”

鈺哥兒被她親得癢酥酥的,拿臉蹭瞭蹭她的衣襟,靠在她懷裡更專心致志地畫畫。

這孩子幾天便和她親熱極瞭,昨晚還鬧著要和她睡。羅宜慧哭笑不得地教訓他:“……半夜可不準吵著回來!擾瞭姨母睡覺我可是要揍你的。”

鈺哥兒想瞭又想,這才沒跟她回去睡。

林海如在旁給她們倆剝花生,去瞭一層紅衣,花生米粒粒飽滿,白嫩誘人。這花生都是剛挖出來的,比曬幹的花生好吃些,宜寧就挺喜歡吃的。

但現在她卻對這些都提不起興趣,她看著回廊的方向。長姐去請趙明珠瞭,聽說是陸嘉學過來瞭,趙明珠當即就去瞭前廳。

那邊丫頭簇擁著羅宜慧撐著傘走近瞭,到回廊下收瞭傘。羅宜慧跨進門來跟林海如說,“……來的的確是陸都督,說是巡按的時候路經此地。大伯父在長房擺瞭筵席,叫大傢都過去。”

宜寧突然問道:“他不是過來看明珠姑娘的?”

羅宜慧笑著搖頭:“我帶明珠過去的時候,他才知道明珠在這裡。聽說咱們照顧明珠周到,還讓下屬送瞭些珍貴的山珍。如今正在長房跟大伯父說話呢,還賞瞭宜玉和宜秀東西。”

林海如把剝好的花生都放進小碟裡,拍拍手上的花生屑笑道:“我正好奇這陸都督究竟是什麼模樣,外頭傳得神乎其神的,又是殺兄弟又是奪候位的。我還以為長瞭三頭六臂呢!宜寧,你快去換一件衣裳,跟我一同去吧。”林海如又想瞭想,對瑞香道,“去郭姨娘那兒,把軒哥兒也叫上。”

腹中孩子無事,她忘性又大,早就不計軒哥兒的仇瞭。

宜寧撿瞭幾粒花生嚼,香甜的味道彌漫開。她道:“不用這麼麻煩,這件衣裳不是挺好的嗎。”

陸嘉學特別擅長看人識人,這幾乎就是他的一種天賦。你若是重新打扮瞭去看他,他瞥你一眼就能看出來,就知道你如何對待他瞭。

她才不想換一件什麼衣服,叫陸嘉學看瞭,還以為她們有多看重他!

林海如也沒有勉強她,反正宜寧穿什麼在她看來都挺好看的。

長房要穿過竹苑外的竹林,再過一個洗硯池才能到。路上雨還是淅淅瀝瀝的,雪枝給宜寧撐著傘,她慢慢走在路上,陸嘉學的護衛林立在花廳外。宜寧還沒有跨進花廳,就看到隔著雨幕和花廳種的竹枝,端坐在花廳中的陸嘉學。

他生得很高大,因年過三十瞭,那種鋒利和冷漠被溫和瞭不少。身上穿瞭一件右衽袍子,他常年征戰沙場,坐姿都是端整的。英挺的五官輪廓深邃,眉骨微凸,熟悉而又十分的陌生。

仿佛這個人隻是出現過在她的夢裡。

遠遠傳來大伯父和大伯母說話喧鬧的聲音,丫頭擺茶碟的聲音,偶爾一聲低沉的應和。宜寧突然不知道應該怎麼走過去,等到瞭真正面對他的時候,她還是想轉身就跑。

宜寧做簪子的這麼些年,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長嫂為什麼說是陸嘉學殺瞭她?她每天跪在佛前誦經的時候,除瞭為自己早死的丈夫陸嘉然誦讀,還為自己早死的弟妹誦讀,因為他們都是死在瞭陸嘉學的冷漠和貪欲當中。

但是宜寧想起陸嘉學年輕的時候,想到他笑著逗自己的時候,還是不太明白。

他跟宜寧說:“你對對子不行罷瞭,寫字怎麼也不好看?還比不過我。”

太夫人讓她們幾個媳婦手抄佛經,她找瞭自己的貼身丫頭當槍手,結果被他發現瞭。陸嘉學就奪瞭她手中的筆說:“來來,我幫你寫幾篇。我看就你的丫頭都抄不過來瞭,但你的字太不好看瞭。拿出去會丟我的面子的。”

或者是後面她跟小丫頭玩百索被他發現瞭,他盯著宜寧嘆息:“我當初娶你的時候,以為自己娶的是個端莊賢惠的。這才娶回來多久就露陷瞭……怎麼你在外人面前就這麼賢惠呢?”

宜寧瞪他,冷冷地道:“若是不喜歡我,我就回去瞭!”

她讓丫頭把他的被褥搬去瞭書房,不準他回房睡。

陸嘉學好脾氣地睡瞭三天的書房,他縮在躺椅上睡得腰酸背痛。後來拿著百索過來笑著說:“我陪你玩,你別讓我睡書房瞭。傢裡的護衛都在笑話我瞭!”

宜寧那個時候滿心的酥麻,她覺得這個人英挺年輕的眉眼怎麼這麼好看,笑容好像帶著鉤子一樣勾著人心。她覺得這樣真是快樂,他雖然每日跟她笑鬧,不務正業,但是他真是這麼對她好。

後來她跌落山崖死瞭,寧遠侯府劇變,他提著滴血的劍走進侯府裡,那種麻木而冷漠的表情,身上穿的帶鐵腥味的鎧甲,他的隨從都是如此的訓練有素。那是宜寧第一次看到這樣的陸嘉學。她懷疑這是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陸嘉學,這明明……這明明就是完全不同的人啊!

再後來她聽到長嫂謝敏跟丫頭說:“陸嘉學……果真讓我們看錯瞭!這樣的狠心,他連陸嘉然都能殺……宜寧門第不高,她的死敢說不是他動的手。竟還嫁禍到瞭我頭上!這事他占瞭多大的便宜,以妻子被害這個名頭,便順理成章的搶瞭候位……”

後來陸嘉學就成瞭寧遠侯爺,陸都督,權傾天下。他所表現的一切都跟宜寧認識的那個人不一樣,那個陸嘉學會半夜拉她起來,跟她說自己偷偷養瞭一株曇花,今晚就要開瞭。兩人蹲在花前守瞭一宿都沒開,她打他,陸嘉學一點都不疼,笑著說:“你打我解氣瞭,可就不要生氣瞭!”

或者在她跟小狗玩耍的時候,給她畫瞭畫像,讓人裱瞭掛在她的書房裡。宜寧看瞭又好氣又好笑。

這些也不過隻是偽裝而已,而她就是他最好的偽裝工具。沒有人懷疑過陸嘉學的安分守己,包括她自己。要不是曾親眼所見那些變遷,宜寧也不會相信。

但是陸嘉學那冷漠而麻木的眼神,無數次的出現在她的夢裡,讓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活得就是個笑話。連自己的枕邊人都看不清楚。

但陸嘉學為什麼非要借她的死來發難,她死後他為什麼不再娶。他究竟在想什麼……

宜寧不知道,她覺得自己已經不想再深究下去。那些事已經與她無關瞭。

羅宜慧領著宜寧進瞭花廳。

趙明珠還在陸嘉學身邊跟他說話,笑得十分明媚:“侯爺,您可去瞭大慈寺瞭?我覺得那處風景最好。不知道叔父近日可還好?我走瞭兩天瞭,他沒有生氣吧?”

羅宜玉和羅宜秀在旁僵硬地笑著,心裡萬千的吐槽默默忍瞭,坐姿規規矩矩,隻坐瞭板凳的前三分之一。

陸嘉學的聲音有種奇特的低沉,但是語氣淡淡的,“你叔父近日在忙。”

趙明珠看到羅宜慧過來,這才起身拉住羅宜慧的手說:“這位就是我跟您說的慧姐姐,她是羅傢的長女,待我可好瞭!我回去一定為她多說些好話。”

羅宜慧屈身給陸嘉學請安,陸嘉學隻是點瞭點頭。他的目光一轉,落在站在一旁的小女孩身上。

……果然是她。

小小年紀,竟然出落得幾分姿色瞭。五官空靈而讓人驚艷,眉梢卻有顆殷紅小痣……她低垂著頭沒有看他。

“這位也是貴府的小姐吧?”陸嘉學突然問道。

宜寧袖中的手掐著手心,才抬頭道:“都督大人安好。”

別人都稱他為‘侯爺’,這樣既恭敬又親近些。她卻喊自己陸都督,平白生出三分的冷漠。

陸嘉學不知道那天自己跟道衍的談話,她究竟聽到瞭多少,當他得知那日的小姑娘是羅傢人的時候,其實已經不重要瞭。他做的是大逆不道之事,但羅傢勉強與他算是同一陣營,至少他們不敢自斷前程。

下人端瞭盤新鮮的桃門棗上來,這棗子是從南直隸運來的,格外的香脆可口。

羅大爺立刻伺機笑道:“侯爺,這棗倒是可以一嘗。還是我托人從金陵買來的。”

陸嘉學看著宜寧許久,才移開目光與羅大爺說話。

陸嘉學不好吃棗,宜寧突然想到,他嫌棗的味道怪。喝粥的時候若是有棗,會一並挑到她的碗裡來,反正宜寧喜歡吃。

她卻看到他拿起一顆棗,慢慢地吃下去。不是好吃或是不好吃,他吃瞭表情也沒有什麼變化。

然後又拿瞭一顆。

“宜寧,你不是念著要吃桃門棗嗎?”羅宜慧突然從丫頭的托盤裡端瞭一盤,放到瞭宜寧面前笑道,“這一盤都給你,好生多吃些。”

陸嘉學的動作突然一停。他轉過頭問道:“你喚宜寧?”

羅宜寧放下盤子站起身,輕輕地問:“都督來之前,未曾知道我的名字嗎?”

陸嘉學肯定是查瞭之後來找她的,他按捺不動,但宜寧卻不想陪他演下去瞭。

陸嘉學突然笑瞭笑,那英挺的五官似乎又是她熟悉的樣子,好像長瞭鉤子一樣眉眼都是英俊:“我不知道。那你料到我要來找你瞭?”

羅宜慧聽到宜寧這麼跟陸嘉學說話,頓時手心就冷汗出來瞭,這人可是陸嘉學!宜寧在幹什麼呢。羅大爺和陳氏也不知道該怎麼是好。都看著羅宜寧。

趙明珠道:“羅宜寧,你怎麼跟侯爺說話的!”

羅宜寧走到陸嘉學面前,看著他那張熟悉的臉,頓瞭頓直接說:“我什麼都不知道,也沒有聽到。陸都督盡管放心,我一個普通小姑娘能懂什麼。”

陸嘉學歷經這麼多的血腥和風雨,親人的離世,人生的大起大落其實已經讓他很難有波瀾。這個小姑娘實在很聰明,她知道自己來找她是為什麼,而且直言不諱。他換瞭個姿勢坐著,繼續問道:“你若隻是個普通的小姑娘,怎麼知道我要來找你。”

宜寧忍瞭又忍道:“我猜的。”

別人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隻是為羅宜寧捏瞭把汗。

陸嘉學聽到的時候,卻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這個性子……倒真是有點像,名字居然也是一樣的。陸嘉學的眼光深遠瞭一些,記憶中有個人就是如此,莫名其妙發他脾氣,給出的解釋也讓人哭笑不得,他那時候時常逗她,她氣惱起來誰都不管,像小貓的爪子。明明沒有什麼殺傷力,卻非要撓你一下不可,總要讓你也痛才好!

他喜歡的不得瞭,憐愛極瞭,但最後還是不能留在身邊。

有時候他甚至是憤怒和絕望的。

這麼想著,他突然對面前這個姑娘寬容瞭些。畢竟是羅傢的人,算瞭吧。封口這種事也是麻煩,既然她聰明,想必不會惹禍上身的。

“宜寧,你叫宜寧是吧。”陸嘉學再次喊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居然有些陌生,他說,“你到我面前來。”

趙明珠怔怔地看著羅宜寧。

陸嘉學是個非常喜怒無常的人,這一刻跟你笑語晏晏的,下一刻暗刀殺人都是可能的。她以為羅宜寧冒犯瞭他,必然會遭殃的,但是不知道羅宜寧是哪句話討瞭他的歡心,他反而不怎麼生氣的樣子。

這時候有人匆匆地走進花廳,腳步聲近瞭。

羅宜寧聽到三哥有些緊張的聲音:“宜寧——”

他和羅成章趕來之前,已經大致弄清楚瞭陸嘉學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也知道他打探過府中的十二三歲的小姐。想一下不難猜到陸嘉學是過來找羅宜寧的,而且目的不善。

羅慎遠弄清楚之後就去瞭正房,但是羅宜寧已經跟著林海如離開瞭,他又匆匆趕到大房來。

聽到陸嘉學喊宜寧過去,他立刻就開口叫住她。

宜寧回過頭,已經被羅慎遠跨上前一步,一把拉住。他把宜寧放在自己身後,給陸嘉學行禮:“都督大人,久仰大名。”

宜寧一直覺得羅慎遠有個非常奇怪的地方,無論在誰面前,他都是不卑不亢的。原來在祖母面前是,現在在陸嘉學面前也是。他似乎從來不懼任何人,一向都是隱忍而平和的。

羅慎遠抬頭看瞭陸嘉學一眼,以後政壇上的對手,這一刻地位是懸殊的。可能是她的錯覺,羅宜寧總覺得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不同尋常,而三哥抓著她的手緊得有些疼。

她能感覺到羅慎遠急促的呼吸,知道他必定是弄清楚瞭事情的經過,立刻就趕過來找她瞭。

陸嘉學看到羅慎遠保護般的把宜寧擋在身後,便知道這是來給她救場的。他當然知道羅慎遠,十五歲的解元郎,要不是因為祖母服喪,說不定還能再出十六歲的進士。這種讀書做官的和他們世傢弟子向來是兩個涇渭分明的派系。唯有程瑯兩者兼備。

“羅三公子的名號我也是聽說過的。”陸嘉學摩挲著手指上的扳指,笑道,“隻是有份薄禮送與貴府小姐,實在不必緊張。”

他讓下屬拿瞭個盒子來,羅慎遠直接接過去瞭,也沒有讓宜寧碰。頷首道:“我代舍妹謝過都督大人。”

羅成章讓羅慎遠帶著女兒退後,他上前給陸嘉學行禮:“下官保定府通判羅成章。”

陸嘉學身為上位者,隻是點點頭,淡淡地與他說話,不再理會羅宜寧瞭。

不過是個小姑娘而已,既然沒有威脅瞭,也就被他拋到瞭腦後。

宜寧站在旁邊,看到羅慎遠抓著自己的手還沒有放開。穿堂涼風一吹,她才覺得後背發冷。剛才對陸嘉學說那些話實在是冒險,如是陸嘉學一個不高興,她都有可能遭殃。雖然她對陸嘉學也算是有幾分瞭解,憑著她的直覺做事。但現在回味起來,還是覺得在鬼門關晃悠瞭一圈。

陸嘉學看不出她來,應該是看不出來的。

陸嘉學是到保定府來巡按的,羅成章與羅大爺自然要陪同。陸嘉學臨走之前對趙明珠說:“明珠,你也早些回去吧。鄭太夫人心裡念著你。”

趙明珠站得筆直,笑容卻有些撒嬌的味道:“我知道瞭,我後日就回去。”

羅傢的人送他上瞭馬車,宜寧看到他那輛青帷烏蓋的馬車不見瞭,而隨行的護衛都跟瞭上去,才算是松瞭口氣。

宜寧不禁看瞭看遠處的趙明珠,她發現趙明珠正看著她,目光似乎有些冰冷。她帶著丫頭婆子朝宜寧走過來,低聲道:“侯爺不是你們可以高攀的,你可不要生出什麼歪心思。”

“明珠小姐什麼意思。”宜寧隻是笑瞭笑,“我不太明白。”

“像你這樣的我見得多瞭。”趙明珠淡淡地說,“世傢貴族不是你們能想的。”

趙明珠隨即帶著人離開瞭。

“果然不是什麼正經的千金小姐,”羅宜秀和趙明珠結瞭梁子,忍不住奚落道,“那小人得志的樣。不就是陸都督的義女嗎!”

宜寧笑瞭笑,隻是道:“不管她就罷瞭。”

兩人邊走邊說話,氣氛倒是挺好的。

那邊羅慎遠送瞭陸嘉學出門,臉色就難看起來。大步走上前抓住瞭宜寧的胳膊:“宜寧,你跟我過來。”

宜寧從沒聽到過羅慎遠這麼生氣。

羅宜秀都被嚇到瞭,結結巴巴地道:“我還在和宜寧說話……”

宜寧擺瞭擺手,想讓羅宜秀等等自己,但已經被羅慎遠拉走瞭。

羅慎遠的書房裡,他坐下來喝瞭口茶。

槅扇外面的雨已經停瞭。

他似乎有點焦躁,或者是惱怒。宜寧覺得這一天能在自己這一向面無表情的三哥身上看到這麼多情緒,也不容易。他大概被自己逼急瞭吧……不聲不響招惹瞭陸嘉學,他在外面查瞭這麼久才查出來。

“三哥……”宜寧低聲道。“你可是生氣瞭?”

羅慎遠笑瞭笑,問她:“你還知道我生氣瞭?”

宜寧站在原地垂著手不說話,隻看到她的發心,那縷發還是沿著她纖細的脖頸垂下來,肩膀瘦削,臉頰還是帶著稚嫩的粉。她一副倔強不語的樣子,讓他更生氣瞭。

“你知道我生你什麼氣?”

宜寧點點頭:“我沒有告訴你……我在大慈寺遇到瞭陸嘉學。”

“你遇到他沒什麼,”羅慎遠語氣冷靜瞭一些,“你能遇到他和道衍談論如何圍獵的時候殺瞭大皇子,簡直是你的運氣。你沒告訴我也就罷瞭,為什麼後來你也不跟我說?”

羅慎遠走下位置,步步逼近她:“要是陸嘉學再狠些,暗中殺瞭你都是小事。你可知道?”

隨著他的逼近,宜寧後退瞭一步,她覺得三哥的語氣有些凌厲,幾乎是直面向她撲來。

無論經過多久,她還是傾向於把事情藏在心裡,自己去解決。因為沒有人會幫她解決,這幾乎是她的本性瞭。而且可能因為這個人是陸嘉學,她更不願意讓羅慎遠牽扯到這種爭端中。

小丫頭可能被他嚇住瞭,半晌都沒有說話。渾圓的眼睛看著他,似乎還有些緊張。羅慎遠嘆瞭口氣,低聲道:“宜寧,我是你的三哥。你有什麼事告訴我,我幫你解決。”

他希望宜寧受到威脅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

而不是別的什麼人,甚至不是她自己。

“三哥,你說那個和尚……就是道衍?”宜寧半晌才反問道。

羅慎遠冷冷地瞥她:“這就是你聽到的重點?”

“不是。”她立刻挽住他的手,討好道,“我不知道那個人是陸嘉學……”

“不知道,那你遇到他的時候跑什麼?”羅慎遠又冷冷問。

他究竟是怎麼知道的!連她跑瞭都知道。

宜寧瞞不過去瞭,隻能說:“三哥,我下次不會瞭……你不要生氣瞭吧,不如我給你做雙鞋?”

她抬頭看著她,目光清澈又明亮。這讓他想起羅宜寧小的時候,明明就一副拼命想討好他的樣子,卻總是裝得若無其事。非常可愛。

他那種莫名的生氣又不知道如何說出來,畢竟宜寧就算有錯,但又不是錯得離譜。她其實非常聰明,在寺廟的時候認出瞭陸嘉學,在羅傢面對他卻臨危不懼,甚至坦率直言。

在這種情況下,坦率是最好的辦法。

他不應該過於生氣,她已經做得很好瞭。

宜寧還是很關心道衍:“三哥,你快些告訴我,那個和尚你認識?”

道衍可是陸嘉學派系的人,而且還是平定倭患的英雄,受到沿海漁民的供奉。

“道衍……算是我的師兄。”羅慎遠才淡淡地道,“我們師承同一人。隻是他已經出傢,照見五蘊皆空。要不是陸嘉學逼迫他出山,應該還在雲遊四方。”

羅慎遠居然與道衍是同門師兄弟,難怪他會有道衍親手所制的琴。

宜寧驚訝瞭好一會兒,畢竟前世的她可不知道羅慎遠跟道衍有這麼層關系。

“你快些回去吧。”羅慎遠的氣生過瞭,又嘆瞭一聲說,“我這裡算過瞭,長姐應該在等你。”

今天她做事這麼勇猛,還敢當面跟陸嘉學頂撞。恐怕回去有得被收拾的,羅宜慧肯定不會放過她。

驛站裡點瞭燭火,陸嘉學在看文書。

下屬端瞭酒上來,陸嘉學端來喝瞭一口,突然把文書合上,閉上眼冷笑說:“汪進是個蠢貨,打草驚蛇,這下麻煩瞭。”

下屬笑著安慰他道:“您歇一會兒再看吧。”

陸嘉學把手裡的文書扔開,看到院外林立的侍衛許久,突然說:“喬林,你覺不覺得羅傢七小姐有些眼熟……”

下屬仔細想瞭想說:“屬下還真覺得有點!咱們英國爺魏凌,眉梢就有一顆痣呢!那七小姐長得雖然不像,那顆痣的位置卻是分毫不差的,要是論起來的話,似乎眼睛的輪廓也有些像。”

下屬這麼一說,陸嘉學倒是想起來。魏凌曾經說過,他十多年在外面有過一個女子,應該還生瞭個孩子。他十分喜歡。後來還回去找過,但是人傢早已經不見瞭蹤影。當年他還在保定找瞭好久……

似乎還真的有點像,特別是眉梢的痣,幾乎是一模一樣。

這有點巧合瞭,同樣在保定,年齡也對得上,居然長得這麼像魏凌。

但人傢明明就是羅傢的七小姐,看那樣子還是嫡出的。

“你寫信給魏凌說一聲吧。”陸嘉學也沒想太多,隻是吩咐道,“魏凌為瞭找那女子多年不成親,說不定還能有個線索。”

下屬應喏退下去瞭。

陸嘉學復又閉上眼睛躺在太師椅上,心裡默念那個名字。

羅宜寧……陰陽一隔,該有十年瞭。

居然有十年瞭。

他念這個名字的時候,似乎都能感覺到其中帶著血氣的酸楚和深沉。這十年裡,從一開始的憤怒絕望到現在的平靜,他自己都忘瞭曾經有個這麼喜歡的人。

但羅宜寧已經死瞭,他再也找不回來瞭。那種陰沉的絕望,他一直都不想去想,這會把人逼瘋。

宜寧回到正房的時候,羅宜慧果然沉著臉在等她。

她乖乖站著聽長姐的訓斥。羅宜慧訓瞭半天才道:“罷瞭,說你又能怎麼樣。你自小膽子就大,我原以為你長大瞭會收斂些,不想還是如此。”

丫頭端瞭碗湯上來讓羅宜慧喝,羅宜慧飲瞭補湯,揮手讓她下去:“回去歇息吧,明早還要送明珠姑娘回去。”

宜寧笑瞇瞇地去搖她的手,討好地道:“長姐,我知道錯瞭,你可不要生我氣瞭吧?”

羅宜慧繃不住噗嗤一笑,她是當娘的人瞭,脾性總要比原來溫和一些。摟著宜寧的肩拍瞭拍背。她發現小丫頭確實長高瞭一些。原本身上極好聞的奶香,如今也是一股淡淡的清香瞭。

“我怎麼會生你的氣,就是氣,也是氣你不珍惜自己的命。”羅宜慧低聲說,“陸嘉學是誰?容得瞭別人在他面前這般造次嗎?幸好他今日不與你計較,不然我隻能回去跪著求定北侯爺,讓他幫著求陸都督瞭。”

宜寧知道長姐怕陸嘉學,誰不怕他?難道她就不怕他瞭?

宜寧回去之後靠著窗靜靜地想事情,夜色中隻看到屋簷下丫頭剛點的燈籠,柔和的光輝灑在廊柱和窗欞上。夏夜裡蟋蟀唧唧。徐媽媽端瞭井水鎮的西瓜給她吃,西瓜香甜冰涼的汁液十分可口,燥熱都少瞭幾分。

她突然想到剛嫁過去的那年,夏天也很熱。陸嘉學在旁給她打扇。她則一邊看著書一邊吃瓜。陸嘉學汗流浹背地看著她,她渾然當看不到,終於在她又叉起一塊瓜的時候,他快速叼瞭過去。邊嚼邊說:“果然挺甜的,難怪你舍不得分我!”

她看向陸嘉學,他就問道:“怎麼,給你打扇半天,吃塊瓜都不行瞭?”

她卻想瞭想放下書,跟他說:“四爺,你要不跟侯爺說一聲,去謀個指揮使經歷的位置。”

他當時看著她的眼神不明,卻表情帶笑說:“你是不是也覺得我不學無術瞭?”

寧遠侯府裡的幾個庶子中隻有他不知上進,卻與誰都處得好。陸嘉然對他是庶弟中最好的,也總是說他整日走馬獵鷹的,沒個正經。陸嘉學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樣子。娶瞭宜寧之後,更加是不求上進瞭。

她當時回答的是什麼,宜寧記不太清楚瞭。陸嘉學隻是敷衍她,卻沒跟她說過半個像樣的字。那時候她還安慰自己,雖然他不務正業,卻也沒有像那輔國將軍的兒子一樣在外面養外室,也沒有敗壞傢業。最多就是跟別的世傢子弟賭賭牌九。

直到她死之後,看著陸嘉學如何手段殘酷地清理寧遠侯府的,她才反應過來。整個侯府從沒有人防備他,包括陸嘉然,所以他能一舉成功。他從未曾對她說過任何真話,他也從不是她所看到的那個樣子。什麼不學無術,什麼走馬獵鷹,都是他演給別人看的。

簡直讓人齒骨生寒。

後來陸嘉學走過她的牌位的時候,從未曾正眼去看過那上面的字。再後來,寧遠侯府就罕有人知道陸嘉學曾有個妻子。也許他自己也忘瞭,他向謝敏發難的理由,就是謝敏害死瞭他的結發妻子。

宜寧把盛西瓜的小盤子推到一邊,淡淡地道:“徐媽媽,收下去吧。”

也許是因為見瞭陸嘉學之後反而放松瞭些,宜寧這晚睡得很好。香甜極瞭。守夜的青渠輕輕扇著盆裡燒的柚子皮驅蚊,屋子裡一直靜悄悄的。

第二天趙明珠要離開,宜寧幾個要去送她。但等到瞭影壁才發現趙明珠還沒有起來。

等日頭高瞭一些,趙明珠才帶著丫頭姍姍來遲。就是撐著傘,幾個姐兒也已經曬得冒汗瞭。趙明珠似乎才睡醒,身上陣陣涼意的香風襲來。她臨走的時候笑著對宜寧她們說:“今日讓幾位久等瞭,若是你們有一日到京中來,便來英國公府找我吧。我請諸位小坐幾日,見見京城的繁華還是可以的。”

那邊婆子卻在催她:“明珠小姐,再不啟程老太太該著急瞭!”

趙明珠才與她們告別瞭,登上瞭馬車。後面卻有幾個丫頭捧著盒子上前來,為首穿著藍綠比甲的丫頭屈身笑道:“幾位小姐,這是我們明珠小姐送與幾位的。小小禮物不成敬意,麻煩幾位小姐近日照顧。”

羅宜玉聽瞭臉色都沉瞭。

大傢一樣的身份,趙明珠這分明就是在賞她們東西。當她們是什麼人瞭?用得著她來賞賜嗎。

宜寧帶頭謝過,回去拿瞭盒子中的東西一看,居然是一隻鏤雕的玉簪子,雕工精致無比,雪白剔透。這不像是趙明珠會賞出來的貨色,上次她也不過是給瞭宜寧兩隻金鐲子而已,不敢這麼大手筆。宜寧突然想到瞭陸嘉學,這必然是陸嘉學吩咐瞭的。他知道趙明珠性子驕縱,這是在補償她們照顧瞭趙明珠。那天他送的另一個盒子裡,也是一塊上好的玉。

宜寧讓丫頭把這塊玉收瞭起來。

羅宜慧卻在羅傢留到瞭九月才回去,她走的時候正是丹桂飄香,要吃月餅的時候。

宜寧十二歲的生辰就在中秋前幾日,頭先因府中服喪也沒熱鬧過,這次林海如好好給她辦瞭個生辰禮。喬姨娘遠遠地坐在筵席的一頭,看著郭姨娘旁邊的軒哥兒怔忪。後來大傢都進西次間裡吃月餅瞭,她才找到空隙去見軒哥兒。

軒哥兒卻正在和他的書童玩新得的七巧板。渾然沒有看到喬姨娘。

喬姨娘眼眶一熱,輕輕地喊:“軒哥兒,你不認得娘瞭?”

軒哥兒回過頭,看到是喬姨娘卻有些遲疑:“姨娘……”

喬姨娘更難受瞭,去抓孩子小小的肩蹲下道:“軒哥兒,你怎的不叫我娘親瞭?”

軒哥兒慢慢說:“七姐姐說瞭,如今我記在太太名下,太太才是娘親。我隻能喊您姨娘。姨娘,我要進屋去吃月餅瞭,您進去嗎?”

他的態度疏遠而有禮,還不如剛才跟書童說話親熱。

喬姨娘隻覺得心裡像是開瞭個洞,冷風全往裡面灌。都是那些人教的,教他如此疏遠自己。都是他們教的!她猩紅的指甲掐在手心上,她心機費盡才算是讓羅成章不至於厭倦她,但羅成章對於軒哥兒的事卻從不松口,談都沒得談。也不知道軒哥兒什麼時候要得回來……

屋子裡郭姨娘的婆子出來瞭,叫軒哥兒進屋去吃月餅,給他留瞭最喜歡的火腿松仁月餅。軒哥兒聽瞭興高采烈的,立刻跟她告別進瞭屋子裡。

喬姨娘回去就不說話,羅宜憐猜也猜得到她又去見弟弟瞭。她嘆瞭口氣,親自擰瞭熱佈給喬姨娘敷額頭。母親為瞭弟弟茶不思飯不想,連女兒都不管不顧瞭。在她心裡還是弟弟最重要。

羅宜憐站在屋外的回廊上,突然湧起一股深深的寒意。羅宜寧再不濟還有林海如疼愛她,她呢……誰又真正疼愛她瞭?父親養她,也不過就像是養一隻籠中的小鳥,高興的時候逗逗。不喜歡她的時候什麼懲罰都做得出來。

她看著遠處,隻看到有個穿著青色的直裰的人正走在湖邊。似乎也看到瞭她,回頭對她頷首一笑。

是羅宜玉的未婚夫婿劉靜,他也過來參加筵席瞭。

劉靜看到她站在那裡,猶豫瞭一下還是走過來,在不遠處停下拱手道:“這位是六小姐吧,府中這麼熱鬧,怎的獨自站在這裡?”

羅宜憐想起自己幼時還見過他的,他現在要成熟多瞭。聽說在工部觀政也要滿三年瞭,可以做個給事中之類的官。劉靜為人一向踏實誠懇,溫煦得讓人覺得舒服。可能是寡言少語的緣故,看著總是讓人覺得他踏實。羅宜憐隻是笑道:“劉公子未陪著四姐?”

劉靜笑瞭笑,語氣卻有些黯然:“她……不太喜歡我陪著。”羅宜玉並不怎麼喜歡他,他當然知道,隻當是自己死皮賴臉瞭。

羅宜憐知道羅宜玉的心大,劉靜隻是勉強能入她的眼而已。看到那人明明長得高,弓著身子謙遜的樣子卻有幾分可憐,她不由得突然從心裡生出一種同情來。她輕輕地說:“你對她再好些,她總是能知道的。”

劉靜緩緩一笑,他也隻能對羅宜玉好而已,自知自己是配不上她的。他抬起頭,羅府中六小姐漸漸出落長大,竟是最好看的一個,那美麗中有種羅宜玉都沒有的高傲,這全然是因為太漂亮而讓人產生的幻覺。他頓瞭頓道:“六小姐不必感懷傷悲,我母親常跟我說,世上的難事總會過去的。”

他半點沒有僭越,說完之後又拱手下去瞭。

羅宜憐看著他高大而謙和的背影,突然有點失神。他身上穿的那件直裰半舊不新的,看著總有些寒酸。

她晃瞭晃頭,往屋中走去。隻見喬姨娘正在召見她手下一個鋪子的管事婆子,語氣有氣無力的:“……那鋪子收益差便算瞭,徐四是肯定不能留瞭,偷瞭鋪子裡的銀子還敢出去賭?打他個殘廢扔出去罷瞭,來問我做什麼!”

丫頭正跪在一旁,用美人錘給她捶腿。喬姨娘因為瘦瞭,身子歪著斜靠貴妃榻,有種格外的病態的美。

那婆子見瞭暗嘆,這樣的姿色,難怪二老爺說什麼都把她留在身邊呢。她笑道:“姨娘這倒是誤會瞭,那徐四偷銀子是為瞭給他婆娘治病呢……他那婆娘說起來還是咱們府裡的丫頭嫁出去的,伺候過原來的二太太。也不知道得的是什麼病,燒錢一樣用人參吊著命!徐四沒辦法瞭才偷的鋪子上的銀子,傢中已經什麼都沒有瞭。奴婢幾個私下合計覺得,不如趕走就算瞭,何必要打他殘廢瞭。”

喬姨娘聽到伺候過原來的二太太,更是想起瞭羅宜寧,又想起自己的軒哥兒,簡直恨得牙癢癢。直起身說:“偷銀子找什麼說法,我管他是給誰治病的!我說打殘廢就是打殘廢,還不快去!誰要是敢手下留情,一並給我趕出去。”

羅宜憐聽瞭不禁勸道:“母親,他倒也是可憐,不如算瞭吧。”

喬姨娘卻冷冷道:“他有什麼可憐,可憐的是你那親生的弟弟!教別人養著,生母都不認瞭。”她又躺回貴妃榻上道,“誰都不準留情瞭。死就死瞭,都是死有餘辜的。”

管事婆子見沒有回旋的餘地瞭,有些為難地退瞭出去。羅宜憐嘆瞭口氣,母親如今對那些人恨之入骨,自然聽到就不願意松口瞭。

她讓丫頭端瞭藥來給母親喝,不再說話瞭。

宜寧的生辰禮接連著中秋,她自己本是不過的,小孩子的年歲記得這麼清楚做什麼。林海如卻拉著她的手一臉認真地說:“宜寧,過瞭這個生辰,我就可以給你找婆傢瞭。”

宜寧聽瞭嚇瞭一跳,有些哭笑不得。

林海如瞧她少女的身量已經明顯瞭,小丫頭現在終於停止瞭橫向長胖。手腕纖纖隻能一握,那玉白的小臉上眉梢殷紅小痣,更有幾分讓人驚艷的味道,這要是真的長大瞭,不知道該有多好看呢。就算不能像那些王公貴族般,但給她挑個富貴又清閑的人傢還是可以的。

林海如正在認真地考慮自己的親侄兒林茂。

特別是宜寧生辰的第二天,她收到瞭林茂送來的生辰禮。那是一對金蟬簪子,並排地放在綢佈的盒子上,漂亮又有趣。依照自己侄子這個張揚的個性,做什麼都恨不得廣而告之天下才好。送瞭個生辰禮過來,卻連字條都沒留一張。

宜寧是不怎麼在意,林茂送瞭生辰禮,顧景明也送瞭,三哥還送瞭。比起來林茂的禮並不算重的。

但知侄子莫若林海如,她一看到那盒子心裡就咯噔一聲,因為這東西是他親手做的。看是看不出來的,但若是他做的,盒子上會刻一個篆書的‘茂’字,這是他的習慣。

他是認真的在等著。

林海如覺得手心汗津津的,當初她那番話,有多少是誑林茂的隻有她自己知道。

前不久,陳氏為瞭給羅宜秀找婆傢急紅瞭眼,羅宜秀喜歡她大嫂的胞弟,這肯定是被陳氏一口否決瞭的。最後通過瞭陳氏的兄弟,在京城給羅宜秀找瞭門好親事。人傢傢中可是正經的出過閣老的,上一代出瞭三個進士,又是優秀的嫡子。聽到這個傢底,陳氏才喜滋滋地找媒人去談親事瞭。

看臉的羅宜秀得知瞭消息,回來抱著宜寧就哭。最後終於婉轉地從媒人口中知道,那公子長得也不錯之後,總算是沒有再反對瞭。

若是羅宜秀嫁瞭這等的門第,那宜寧再嫁個門第低一些的,這是不太妥的。陳氏自然會依仗此而得意。羅宜寧再受羅老太太寵愛又如何,得瞭全部的東西又如何,還不是不如羅宜秀嫁得好。

她給羅宜慧寫信,問她對宜寧親事的看法。羅宜慧隻回瞭她一句話:慎遠未定,不急宜寧的親事。

林海如對於這種不明不白的話真是搞不太懂,拿著研究瞭很久,這究竟是什麼意思?是說羅慎遠來決定宜寧的親事?還是單純地讓她別想多瞭。研究瞭半天之後,林海如決定拿給羅慎遠看看。

羅慎遠看瞭之後什麼都沒說,半晌才道:“長姐這話是什麼意思,您不知道?”

林海如笑道:“若是知道就不麻煩你瞭。”他現在準備開春之後的春闈,這可是開不得玩笑的。羅懷遠也在準備春闈,陳氏為瞭羅懷遠讀書,讓人把他周圍樹上的蟬全粘瞭,免得吵瞭他讀書。她相信自己兒子的資質,肯定是能中進士的。至少他和羅慎遠一起會試,總要較個高低才好。

羅慎遠中瞭解元,萬一真是有運氣使然呢?那中瞭解元之後會試落榜的也不是沒有。這會試和殿試才是最重要的,成則名滿天下,甚至是名留史冊。第一甲的狀元、榜眼和探花遊街,那是何等的光宗耀祖!

羅慎遠自然也在讀書,對於繼母今天找他來問這種問題,他表現得很平靜。

他喝瞭口茶,決定告訴林海如道:“長姐是讓你照顧好我讀書,不要操心宜寧的親事。您也不要胡思亂想,宜寧現在還小。”說完之後就走瞭,把這句話留給林海如慢慢揣摩。

宜寧卻知道瞭林海如找羅慎遠去說話瞭,但他卻一盞茶的功夫就離開瞭。她去看林海如的時候,委婉地告訴她:“……三哥現在忙碌,您有事情找我便可。”

林海如就問她:“你大伯母給宜秀找瞭個京城中的富貴人傢,你覺得如何?”

宜寧不知道她為何問這個,以為她是孕中無聊瞭,跟她道:“自然是為她高興的——母親,你若是無聊瞭,我陪你去和高夫人打骨牌吧?”

還是不要去打擾羅慎遠比較好。未來首輔如今正是關鍵時候。

林海如看著宜寧尚有些稚嫩的臉,突然就想到,要是她生母也在,祖母也在。看到如今的她不知道該有多高興呢。這是多麼好的一個孩子啊。她緩緩地摸著宜寧的發,笑著說:“我就是問問,能有什麼無聊的!”

她不無聊就好,宜寧心想,至於她的親事……她還小,這不著急。再者羅慎遠馬上就要參加會試瞭,她總還記掛著三哥的會試。

不知道他究竟能考個什麼名次。

京城,玉井胡同裡秋季蕭冷。

程瑯過來拜見鄭老太太。

早年英國公世子魏凌無子,又因戰事在外,後來幹脆收瞭當時還年幼的程瑯做外甥,程瑯的母親也因此扶瞭正室。再過兩年,英國公世子又抱瞭趙明珠回來給鄭老太太養著,鄭老太太的精神才好起來。程瑯還沒有進去,就聽到裡面一陣歡聲笑語。他進去的時候,正看到趙明珠笑著跟鄭老太太說:“……她們傢也是個鄉下地方,他們七小姐竟請我吃蓮子。我便賞瞭她一對金鐲,不算她白請瞭我!”

鄭老太太疼愛趙明珠,被她逗得哈哈大笑。送到趙明珠手邊的甜點無一不是精致極瞭的,穿戴也是最好的東西,織金的褙子,戴的是金鏤雕嵌綠松石的手鐲,嬌養得跟花一樣。她拉著趙明珠的手說:“你不在府上,我是最無聊的。虧得你回來瞭,別人都不如你好!”

程瑯喊瞭聲“祖母”。鄭老太太才看到他,立刻笑著讓他起身到她跟前來。

程瑯也算是她看大的,自然也是疼愛的。更何況程瑯上次春闈中瞭探花,如今在吏部任郎中,雖然也有他親舅舅的原因在裡面。但是程瑯的厲害也是不容置疑的,鄭老太太便知道這京城中許多的女子都傾慕於他,想嫁給他的多的不得瞭。

“你來得正巧!”鄭老太太說,“你明珠表妹正好回來瞭,快些過來吧。”

鄭老太太是什麼好的都想給趙明珠,程瑯這樣的好,她自然覺得肥水不流外人田,有撮合兩人之意。程瑯一直笑瞇瞇的,對誰都是那副風流而留有餘地的樣子,趙明珠也看不出究竟是喜歡不喜歡。老太太心裡實在沒底。

“程瑯表哥。”趙明珠站起來屈身,笑道,“上次讓程瑯表哥給明珠帶的珠花,不知道程瑯表哥可買到瞭?”

趙明珠自幼被寵愛,鄭老太太、英國公、程瑯甚至是陸嘉學,哪個對她不好?對於向程瑯要東西,她是不覺得有什麼的。程瑯前不久去瞭一次杭州,她聽說杭州有一傢鋪子的珠花做得特別好看,因此讓程瑯幫她買瞭帶回來。

為此鄭老太太還特地寫瞭信提醒程瑯。

程瑯微微一笑,秀美俊雅的側臉在暖黃的光下如珠如玉。他道:“自然是買瞭的,一會兒讓人給表妹送來。”

“你該親自送來。”鄭老太太不禁說,“明珠既然喜歡,該早些讓她看到的。”

程瑯行禮道:“外孫知道瞭,下次一定早些帶給表妹。”

趙明珠坐下來,看著程瑯俊雅的身姿。這是全京城的女子都想嫁的人,的確很出眾。但這又如何,嫁不嫁的還得看她願不願意,別人奢求不來的東西放在她面前,也許她還不想要。她真正喜歡的……卻是另有其人。這人比所有人都要優秀出眾,比所有人都讓她戰栗,權勢也是一等一的滔天。她從小就看著他長大,別人如何能入她的眼。

“外孫還要去魏凌舅舅那裡,他說有要事要與我商量,怕要先走一步瞭。”程瑯告辭道。

“一會兒你再過來和明珠講講《春秋》吧,她現在在讀這個。”鄭老太太吩咐道。

程瑯笑著應喏,他抬頭看瞭看趙明珠,心裡則是冷笑。如今倒是捧得高,那就摔得越慘。他心裡對趙明珠是萬般的鄙夷,這世間的女子在他看來都是一樣的。鄭老太太想讓趙明珠嫁給他,著實是太抬舉趙明珠瞭。

倒是趙明珠從不覺得自己被抬舉瞭,恐怕就連他都是不屑嫁的。不屑正好,想到要把趙明珠娶回去,他就渾身都不舒服。

程瑯從鄭老太太這裡出去,去瞭英國公那裡。

英國公魏凌正在書房裡,他的護衛給瞭他一副畫像。魏凌身材高大,長眉入鬢,眉梢上有顆痣。雖是上瞭年紀,但那顆痣稍微溫和瞭他的面貌,看著端是俊朗的。他握著那張畫久久不說話,半晌才問:“當真是羅傢七小姐?”

護衛答道:“屬下親手所畫,絕無差錯。”

“她的母親可還在?”魏凌立刻又問。

護衛搖瞭搖頭,遲疑道:“屬下打聽瞭,羅七小姐的母親……生下她半年就去瞭。七小姐母親生前,的確是在那寺廟裡住過。”

魏凌神色復雜,像是激動又像是藏著什麼痛苦。坐在太師椅上,揮手讓護衛先下去。

程瑯走進去,問道:“舅舅,可是我那未謀面的表妹……有消息瞭?”

魏凌點頭不語。

一月前,陸嘉學巡按保定府,跟他說有一女孩長得與他相似,且眉梢也有顆痣,年歲跟他說的也能對上。陸嘉學還要去山西大營巡按,也沒有仔細調查,隻是托人告訴瞭他。魏凌聽瞭之後心中狂跳……當年一次意外,不知是不是她!這事情已經懸在他心頭十多年瞭,若不是想著她,又何必一直不娶。他派人去查瞭一個月,希望能找到她,又怕不過是奢望而已。但等到瞭回復,現在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顧明瀾已經死瞭,但是給他留下瞭一個女兒。

這個女孩兒已經十二歲大瞭,隻看到那畫像上與明瀾有六七分相似的臉,眉梢的痣卻是跟他一樣的。他就心生瞭親昵,這是他的女孩兒,明瀾雖然死瞭,卻給他留瞭個女孩。這個女孩留在保定的一個普通官傢長大,卻從未與親生父親謀面過。

程瑯也聽魏凌的下屬說起,魏凌最近在找他遺落在外的女孩。聽到剛才護衛說的那些話,他已經把事情猜瞭個七七八八,走過去看瞭看那畫像上的人,覺得有幾分眼熟。“舅舅說的表妹……是羅傢七小姐?”

魏凌聽到他這般說,便抬頭看著他:“你……曾見過她嗎?”

“幾年前見過一次。”程瑯說,“這小丫頭倒是可愛。可惜她那父親寵妾滅妻的,讓她也跟著受委屈。我聽說後來她祖母死瞭,沒個人照顧她。也不知她現在如何瞭。本該是在英國公府錦衣玉食長大的……可惜,竟隻是養在普通的官傢裡,與一堆姐妹相爭。”

魏凌聽到這裡臉色都有些不好看瞭。他的女兒……本就該錦衣玉食的,被人捧著長大的!怎麼能在保定那種地方,受這樣的氣。他跟著陸嘉學打拼征戰瞭一輩子,難不成連自己的女兒都寵不瞭!

就算明瀾死瞭,這女孩兒卻是一定要接回來的。這是明瀾留給他的女兒。

魏凌沉著臉突然站起來,叫瞭護衛進來道:“去神機營調五百精兵,與我一同去保定!”

程瑯正想這個要這個結果,這個什麼表妹接不接回來他是無所謂的。但要是真正的英國公府小姐回來瞭,趙明珠就不知道該如何自處瞭。不過他卻沒想到魏凌居然這麼急,而且還要調神機營的五百精兵,這陣仗也太大瞭些!

程瑯忙上前問道:“舅舅,您現在就去保定接她回來?”

魏凌已經拿瞭那卷畫像,淡淡道:“英國公府的小姐,如何能流落在外。”

小廝給他披瞭件鬥篷,他已經大步走出門外。戒備森嚴的英國公府護衛正在外面等著他。

天氣越來越冷,林海如的肚子一日日漸大起來。

府中眾人都看著她不要她亂走,羅成章也很慎重,細細吩咐瞭瑞香要萬分小心林海如的日常。越是臨盆的時候越是不能差池,林海如悶在屋中無聊,人也越發的犯懶瞭。

宜寧今日去她那裡請安,聽瑞香說林海如還在睡,便道:“莫要吵她,讓母親多睡會兒。”

懷孕就是嗜睡的,她雖然沒懷過孩子,卻也知道其中的辛苦。

宜寧收拾瞭筆墨去瞭前院的聽風閣,宋老先生還要給她講課。宋老先生是個天南地北隨意發揮的先生,授課水平很高,本來給宜寧授課也是看著幾分羅慎遠的面子,但教著教著倒是對這個小女學生上起心來。小女學生雖然天資愚鈍,但有時候說起話來,竟也是非常有道理的。而且不拘泥於小女兒傢,看問題能跳出來,頗有些能指點江山的味道。

宋老先生覺得她有趣,講課時故意與她辯論。如今日兩人就是說“以德報怨,何如?”

從秦穆公三救晉難未得好報講到廉頗負荊請罪,小姑娘的觀點很明確,要看人品看立場,不要糾結於德與怨。

宋老先生哈哈一笑,捻著胡須說:“七小姐若是男子,也可以跟著你三哥去參加會試瞭。”

宜寧放下瞭手中已經變涼的茶,笑著說:“老先生肯定是誑我,嫌我這個學生歪理太多瞭吧?”

宋老先生不以為然地道:“四書五經爛熟於胸就能過會試瞭?要是如此每年的進士一籮筐一籮筐的出。你年紀雖小,卻比尋常的女兒傢大氣一些。”宋老先生點瞭點頭,“你出去可以說是我的學生,倒也不丟人瞭!”

宜寧哭笑不得,辭別瞭宋老先生。走在荷塘邊時看到滿池的衰敗,突然想到離春闈不過也就四個多月瞭……

到京城裡萬條垂下碧絲絳的時候,不知道能不能看到羅慎遠名震天下。她在保定,也不能看到他騎馬遊街的樣子。

宜寧握著有些冰涼的手指,突然想到那個沉默的青年撥開帷幕,大步走出正堂的時刻。

所有人都看著這年輕的吏部侍郎,他身後眾人簇擁。當時她卻不認識他,他也從不知道世上有個羅宜寧。兩人甚至是素未謀面的。

如今她卻能夠看到他一步步地走上那個位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命運實在是很奇妙的東西。

回到屋中,宜寧拿瞭給羅慎遠做的一雙冬穿的厚厚鞋襪,讓丫頭給他送過去。正好能在他去京城之後穿,想瞭想她又把丫頭喊回來,反正羅宜秀正被陳氏監督著練女紅,練得她生無可戀沒空來理她,那不如她親自送過去。

到羅慎遠的院子時卻沒有看到他,伺候他的丫頭說他去瞭羅成章那裡,給宜寧倒瞭杯茶。笑著說:“七小姐且等片刻,三少爺都去瞭半個時辰瞭,想必快要回來瞭。”

宜寧握著熱氣騰騰的茶杯,喝瞭口才舒服些。如今天氣冷瞭,她居然有些畏寒起來。靠著太師椅坐瞭會兒,又想去翻他的書看。宜寧輕手輕腳地走到他的書房的多寶閣前面。羅慎遠的書房向來是不要人進的,不過她自然是無所謂的。宜寧隨手抽瞭一本書打開,發現是一本詩集。他似乎看書有批註的習慣,詩集邊角寫著密密麻麻而工整的小字。有一首批註是:讀完盡興,實乃佳作。抽背宜寧三次未果,哭笑不得。

宜寧看得眉心一跳,又翻瞭幾首,沒看到他再多寫自己瞭。

這首詩他很喜歡嗎?宜寧一遍掃下來,決定還是回去好生背背吧。

她還沒來得及把書放回去,就聽到丫頭在門口喊瞭聲:“三少爺。”

羅慎遠穩步走進來,看到宜寧在翻他的書,也沒有說什麼。宜寧卻把手裡的書放下笑瞭笑:“三哥,父親跟你說什麼瞭?你這麼久才回來。可是說你明年春闈之事?”

羅慎遠坐下來喝茶,抬眼看她笑道:“你找我做什麼?”

並不提羅成章找他之事。

羅成章找他的確是為瞭春闈,準確來說是為瞭孫大人。孫大人對羅慎遠十分欣賞,有意想把自己最小的女兒許配給他。已經寫信給羅成章說過瞭,若是羅慎遠中進士,便讓兩傢結秦晉之好,早日把親事辦瞭。

孫傢可不是什麼保定高傢可比的,如今孫大人是父親的房師,也是一手扶持父親的人。孫小姐是嫡出小姐,雖然最小,卻教養得溫柔得體,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剛及笄時提親的人就踏破瞭門檻,孫大人卻一個都看不上。

於情於理,羅慎遠都應該答應。

羅成章其實是很為長子高興的,他房師的為人他是知道的,那孫小姐又是個才女,孫傢底蘊深厚,這門親事實在是合適不過瞭。

羅慎遠在京城中時也見過孫小姐幾面,隻記得的確是個溫婉的性子,別的都是模模糊糊的沒印象。

他對這種男女之情沒什麼興趣,對孫小姐更沒有興趣。原來不成親也隻是因為他知道,若是日後再成親,他在官場得到的幫助就會更多。

他是心機深重,連自己的親事都要算計。

宜寧拿瞭鞋襪給他,坐到他旁側跟他說:“我加瞭一層的絨在裡面,穿著特別暖和。”

羅慎遠瞧著她的一雙清亮柔媚的杏眼,巴掌大小的臉越發的清瘦些,更顯出一種靈氣逼人。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都是有些微亮的,果然是越長大越好看瞭。羅慎遠接瞭她做的鞋襪,兩人的指尖微微相觸,之後就分開瞭。

宜寧卻覺得他的指尖有些粗糙,比她更熱一些。但很快就收回去瞭。

羅慎遠看著她做的鞋襪笑瞭笑,針腳倒也挺好的,生怕不夠暖和似的,做瞭兩層的絨。他體質偏熱,冬季穿的鞋襪也隻比夏季的略厚一些,絕不敢穿這個的。但是小丫頭的一片好心,他又何如會拒絕。

“做的不錯。”羅慎遠清瞭清嗓子說,“作為獎賞,我剛給你寫瞭字帖,你拿回去練吧。”

這是哪門子的獎賞……宜寧有些鬱卒地看著他。

羅慎遠全當沒看見她那可憐兮兮的表情,叫瞭丫頭進來擺膳,既然宜寧在這裡,那肯定要做一些她喜歡吃的菜。

“前日我從香河收瞭幾幅雕版回來,你可要看?”羅慎遠笑著問她,他自然是寵溺她的,不過小丫頭自己不知道而已。知道小丫頭喜歡雕版,羅慎遠給她收瞭許多,她的庫房都要放不下瞭。好好一個女兒傢,喜歡詩詞字畫的什麼不好,偏偏是雕版,收集也難。

宜寧其實沒有什麼特別的愛好,雕版卻是其中之一,特別是玉版,她珍藏瞭好幾幅。這怪異的愛好也就羅慎遠知道瞭。

聽說有新的雕版,她自然要去看看。站起來說:“我當然要去……”話說到一半卻覺得頭暈眼花,眼前一陣陣的發黑。宜寧頓時就有些站不穩,伸手就拉住瞭羅慎遠的手臂想穩住身體。

羅慎遠眉頭一皺,立刻把她扶住。“宜寧,怎麼瞭?”

宜寧臉色發白,隻覺得一陣陣的隱痛從小腹傳來,這種感覺實在太熟悉瞭。可惜她眼前發暈站不穩,隻能勉強說:“三哥,我不太舒服。你、你帶我回去……”

當孩子當久瞭,她竟然連這個都忘瞭。

宜寧已經不是小孩瞭,她如今長到他的肩膀高,纖細有致已經有瞭少女的身形。但他是她的三哥,若是抱瞭也沒有什麼。何況丫頭又如何能抱得穩她!

“可是什麼地方痛?”羅慎遠沒怎麼猶豫,立刻把她打橫抱起走出房門。門口守著的雪枝和松枝看到都愣住瞭,連忙跟上來。

宜寧躺在他懷裡隻覺得十分的安心。從小到大,她三哥在危難的時候都這麼抱著她的,她的小腹又一陣疼痛,她緊緊地抓住他的衣袖,低聲說:“沒事的……三哥,我沒事的。”

羅慎遠陰著臉大步走進宜寧的廂房,把她放在羅漢床上,宜寧覺得越發的頭暈,渾身乏力,小腹抽疼得話都說不出來。羅慎遠回頭看瞭她們一眼,背著手冷冷道:“小姐身子不適,你們這些伺候的都不知道?”

滿屋子的仆婦都跪瞭下來,屋子裡靜悄悄的。

徐媽媽立刻派人去找青渠瞭,雪枝卻連忙上前拉住宜寧的手:“姐兒可是頭疼?怎的這麼突然,是不是昨夜少蓋瞭被褥?”她看著宜寧長大的,宜寧有個頭疼腦熱的她自然著急。宜寧疼得蜷縮起來,斷續地道:“不是……頭疼……”

羅慎遠聽到瞭她的話,幾步走到她床邊坐下來,輕輕撥開她額前的一縷發問道:“宜寧,你究竟是怎麼瞭?”

這樣的事情怎麼好跟她說,宜寧搖瞭搖頭,疼得額頭都有些出汗瞭,抓著羅慎遠的手也未松開。

羅慎遠靜默地看著宜寧,她如玉雕一般的小臉雪白而柔嫩,有種非常羸弱如小動物的可憐。細細的手指抓住他的大手,眼睛也有些濕潤,看得他心中莫名微動。她怎麼這麼可憐,抓著他的那細白手指半分力氣也沒有。似乎什麼東西都能傷害到她……但那身姿已經有瞭幾分少女的清媚,逼得他都不敢直視。

羅慎遠突然明白瞭,頓瞭頓低聲問道:“是不是肚子疼?”

他這麼聰明,還是猜到瞭……宜寧覺得自己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瞭,但再看著他的時候,卻覺得羅慎遠此刻的神情有些陌生,不像平時的他,片刻就沒有再看到瞭。她輕輕地點瞭點頭。

羅慎遠放開那溫軟的身子站起來,後退瞭一步道:“你們照顧小姐,我……先在外面守著。”

等他走到外面的時候,握緊的拳頭才微微的松開。

屋子裡已經忙碌瞭起來。

羅慎遠卻站在廡廊下閉上瞭眼,別人不知道,但他卻不會不明白自己剛才究竟在想什麼。剛才危急之下抱著宜寧,心中那種早有的蠢蠢欲動的情緒,竟有些忍不住瞭。甚至不敢直視於她,他怕自己真的會忍不住,然後用手段去謀劃。

這不該有的,就算宜寧與他不是親生兄妹,但別人又怎麼知道。宜寧又怎麼知道,宜寧隻不過當他是三哥而已。

羅慎遠輕吐瞭口氣,再睜開眼時又恢復瞭那個沉默平穩的羅慎遠,眾人追捧的北直隸的解元,羅宜寧的好三哥。

到瞭晚上,林海如親自來看她。羅宜秀聽瞭都從長房來,給她帶瞭一盒糕點,笑瞇瞇地說:“咱們宜寧也長大瞭。”

宜寧扶著腰坐在羅漢床上,喝瞭口熱湯。如今倒是好瞭很多,但這種事著實有點尷尬,滿屋子的仆婦望著她的眼神似乎都含著笑意,甚至在輕聲地合計該怎麼給她補補,或者煮幾隻紅糖雞蛋來。

女孩剛來葵水一般是不痛的,宜寧是小時候體寒受瞭損,底子不太好才會如此。

但屋子裡有種輕松甚至欣喜的氛圍。

林海如吩咐丫頭要好好看著她日常的飲食,拉著宜寧的手看瞭又看。

林海如心中有種吾傢女初長成的欣慰,宜寧她得好好的嬌養著,養出一派的嬌貴來。雖然比不上那些王公貴族的女孩,但絕對站出去沒人敢小瞧她,以後就是有人想娶瞭,也得掂量自己可否配得上她。

宜寧卻想起上一世的時候,她什麼都不知道,也沒有人告訴她究竟是怎麼回事。她驚慌失措,還是房中的大丫頭紅著臉低聲告訴她。繼母後來知道瞭,隻找瞭她身邊的人過去說:“與小姐講清楚,以後吃食要註意一些。”

畢竟不是親生的孩子,放在眼皮子底下沒缺吃少穿就算她仁慈瞭。像林海如這樣的實在難得。

宜寧有些失神,隨後讓徐媽媽送瞭林海如回去,莫要讓她太操勞瞭。

羅宜寧這邊的動靜很快喬姨娘就知道瞭。

她正在給軒哥兒做鞋,淡淡地道:“她也要滿十三瞭。”抬瞭抬頭問,“憐姐兒呢?”

丫頭回答道:“六小姐在書房裡寫字,不要我們打擾。”

這時候門外進來一個婆子,隔著簾子喊瞭一聲:“姨娘,劉安傢的說要見您呢。”

劉安傢的便是喬姨娘的管事婆子,她聽瞭就皺眉,想到劉安傢的為徐四求情的事,她看到這些人就煩。“不見,叫她給我回去!”

門外悉悉索索地沒瞭聲音,不一會兒又有人來:“姨娘,劉安傢的一定要見您!說是有要緊事……您一定得見見!”

喬姨娘把做鞋的錐子放在小幾上,臉色一沉道:“叫她給我進來吧!”她倒是要好好地收拾收拾這些刁仆瞭。

劉安傢的帶著討好的笑,挑瞭簾子進來跪在地上,手腕上的銅手鐲叮叮地響。“姨娘,奴婢給您請安瞭。”

喬姨娘冷冷地不說話。

劉安傢的有些訕訕,卻繼續道:“姨娘,徐四……奴婢沒讓人把他打殘。奴婢帶瞭人過去,他病床上的娘子就撲過來攔著,非不讓打,哭得是可憐極瞭。奴婢就說‘這是姨娘吩咐的,非打不可啊’那娘子真是體弱,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為瞭救徐四啊,撲在奴婢跟在跪著求……”

喬姨娘聽到這裡已經不耐煩瞭,淡淡地道:“劉安傢的,你可是差事當得太舒服瞭?”

劉安傢的被喬姨娘的語氣一嚇,不敢再賣關子瞭,直起身子忙走到喬姨娘旁邊,低聲道:“姨娘,您是不知道,且聽奴婢細細地說。那娘子不是原來伺候過二太太嗎?雖不是貼身丫頭,卻也是個二等的……她告訴我一件往事,您是怎麼也猜不到的!她說這秘密跟您說瞭,就要求您放徐四一條生路……這事跟咱們原來的二太太有關!”

喬姨娘往後靠在軟墊上,又拿瞭錐子,冷冷地看著她:“她說有什麼秘密你就信瞭?”

劉安傢的眉頭微動,叫守著的丫頭退瞭出去,她坐在喬姨娘身側幫她捶腿,被喬姨娘拍瞭一下手。她毫不在意地笑瞭笑:“您別說,我聽著有幾分可信呢!您猜她說的是秘密是什麼……”劉安傢的語氣一頓道,“她說咱們七小姐……不是老爺親生的!”

喬姨娘手裡握著給軒哥兒的鞋,終於坐直瞭身子:“她說——什麼,羅宜寧不是老爺親生?”

劉安傢的才繼續說:“姨娘您想想,世上這些事本就是糊塗的。七小姐長這麼大,可有半點像老爺的地方?當初那二太太,是不是死得蹊蹺?別人說是因為您的緣故,我卻不這麼覺得。還有那些伺候她的丫頭婆子,怎麼一個都不敢留在羅傢……”

喬姨娘想瞭想,問道:“她有何憑證?”

劉安傢的說:“她不肯多說,一定要您放過徐四才行。奴婢這不就是來問您的意思嗎!”

喬姨娘越想越覺得有幾分可信,這些事她自己也想瞭多年瞭,不是不可疑的。她直起瞭身子:“你趕緊找郎中去她傢,醫藥費我全付瞭,好吃好喝地待著他。徐四的事自然不計較,隻要她說的是真的,我賞她都來不及!”

羅宜寧自從回瞭二房之後,把她壓制成什麼樣子瞭,還害得她沒瞭軒哥兒。這要是真的……喬姨娘心裡直激動,羅宜寧還算個什麼羅傢嫡出小姐,說不定還是顧明瀾穢亂瞭傢仆生的,一個血統底下的賤種而已,根本不足為懼。她臉色慎重,又對劉安傢的說:“你明日親自帶她來見我!可記住瞭?”

劉安傢的忙點頭。想那娘子也是可憐得很,邊病著邊斷續地說:“太太待我好,我卻讓她死瞭都不安心,就該叫我爛瞭口舌,以後下地獄去……但他著實是為瞭我的,我無論如何不能拖累他……”

她哭得幾乎快要背過去瞭。

劉安傢的感嘆瞭一會兒,才下去瞭。喬姨娘想瞭一會兒,叫丫頭包瞭銀子給劉安傢的送過去。

英國公魏凌下半夜的時候到瞭保定。來迎接他的是巡撫,魏凌的排場很大。高大的馬車簇擁著,身後跟著的是五百精兵,氣勢攝人。巡撫看瞭那夜裡寒光森森的兵器就腿軟,直接請他去瞭巡撫衙門裡。

巡撫對魏凌的態度畢恭畢敬,英國公帶著神機營的精兵突然到保定來,此時朝廷又無公幹,不知道這位煞星究竟是來幹什麼的。他不敢多過問,唯有好好地招待伺候著。

魏凌雖想早日見到自己親生的女兒,但也知道他直接上門去沒個說法,平白地壞瞭她和她娘的名聲。住在巡撫衙門之後,他喝瞭口茶,派瞭人去保定裡四處探尋。準備挑個最合適的時候上門去。

這是地位給人帶來的好處,他是英國公,統領神機營。而羅成章不過是保定的一個地方官,他把事情說瞭,給些好處再敲打幾句,羅成章自然不敢不放人。他的女兒肯定是不能留在這等地方的。

魏凌看著燭火,慢慢地嘆瞭口氣。他已經十多年未曾見過顧明瀾瞭。

當年那事的確是他不好。那個時候他還隻是英國公府的世子,五城兵馬司的一個副指揮使,他圍剿匪賊的時候身受重傷,他那護衛帶著他四處躲藏,終於在尼姑庵的後山住下來。又怕匪賊還在附近搜尋,兩人因此不敢露面。但他的傷勢實在不能拖瞭。護衛才去抓個人來照顧他,自己回京城去報信。

魏凌瞇瞭瞇眼,他那時候昏迷不知,等醒來的時候已經看到護衛抓瞭顧明瀾回來。

他當時十分的震驚,原以為護衛隻是去請個老婦或者農夫來照顧他,這女子卻衣著貴氣,雖然人有些憔悴,但氣質長相無不讓人覺得舒服。而且一看就絕非是主動要來幫他的。

他強忍著傷口的痛,勉強為自己的護衛道歉:“這位……姑娘,著實對不住瞭。不如你先回去,就是扔我在這裡也無妨……”

誰知顧明瀾卻輕輕地看瞭他一眼,道:“你因剿匪受傷,照顧你也無妨。”

她的語氣緩緩的,沒有半點害怕,反而很識大體。

顧明瀾當時也煩瞭羅成章,既不想回去看到他那張臉,也不想到尼姑庵看下人們對她的同情,覺得自己厭煩得不在乎被擄瞭。他因剿匪受傷,是造福於民,何況這四處深山野林的,連她都找不到回去的路,把他留在這裡也就是讓他等死瞭。

顧明瀾決定留下來照顧他,那護衛臨走前留瞭許多東西下來,正是用來照顧他的。

五日後他稍微好瞭些,勉強能走動瞭,對顧明瀾更是十分感激,似乎還有一絲別的情緒。護衛所留之物已經不多,他不想太麻煩顧明瀾瞭,強撐著病體去狩獵,後來在挖好的陷阱裡捉到瞭一隻鹿。飲鹿血能讓他好得更快些,但他卻忘瞭那鹿血是何等燥熱之物。等再清醒的時候已經釀成大錯,他半跪在顧明瀾面前,拉著她的手跟她說:“我乃是英國公世子魏凌,願娶你回去。等我回京之後——”

顧明瀾輕輕地搖頭,實際上魏凌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她坐在床上,看自己的目光並不像是憎惡,倒是有一些柔和。

“你不要來找我。”顧明瀾說,“我已嫁做人婦,你難道看不出來?”

魏凌渾身一震,有種被她拆破而不知道說什麼的尷尬。他當然……能猜得出來。但是這麼好的女子,為什麼就已經嫁人瞭呢。

魏凌嘴唇微動,低聲道:“我知道,但還是想娶你。我既已經做瞭便是要負責的。我看你每日這麼不高興,就知道娶你的那個人對你也不好,你跟我走吧。”

顧明瀾更是苦笑,望著他的神情平靜,甚至還有一絲說不出的悲傷。然後她跟他說:“我若是個知道羞恥的,就應該現在吊死瞭。但是我沒有……你也不要再記得瞭這件事瞭,算瞭吧。”

魏凌不知道她的打算,但他不想就這麼算瞭。可直到有一日晨起,魏凌發現顧明瀾不見瞭。

他找遍瞭周圍,都不知道哪傢有這麼個人。等護衛回來時去瞭那尼姑庵裡找,誰知道整個尼姑庵已經人去樓空,什麼都沒有瞭。魏凌隻知道她喚明瀾,但是女兒傢的閨名少有人知道。他最終還是沒有找到她,又不敢打聽得太多惹得別人懷疑,這才回瞭京城去。

這麼多年裡,他一直在想顧明瀾。若是她真的過得好,倒也就罷瞭,就當兩人從未遇到過,若是她過得不好呢……兩人隻有過那一晚,但明瀾要是有瞭他的孩子呢?她會不會把孩子留下來?想到最後思緒混雜,已經是在胡思亂想瞭。

現在十多年過去瞭,他知道明瀾的確留瞭個孩子給他。

是個女孩兒,已經要十三歲瞭。

魏凌望著燭火不由得想,不知道他的女兒是什麼樣子的?她是什麼樣的性子,長得高不高,喜不喜歡讀詩詞。越想這些,魏凌心裡就生出一股期待來,若是她見到自己的生父會怎麼瞭,她知道自己本該是英國公府的小姐會高興嗎?

不知道她願不願意認他,要是她不願意該怎麼辦……

就算有英國公府的權勢和地位,魏凌也突然有點不自信瞭。

《首輔養成手冊(錦繡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