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脈脈花底情

令人欣慰的是,詩會過後,宋佳音竟然信守承諾,當真沒有再找過桑祈麻煩。可更麻煩的是,卓文遠還是那般不識相,總要搬出“最合適你的人是我,是我是我還是我”的理論來,對她進行勸降。她那個操心的老爹,也天天念叨著子瞻的好。為瞭耳根清凈,她都想幹脆躲在師父的道觀裡,不回去瞭。

一日早上,去書房拜會的時候,桑祈終於忍不住問出瞭心中的疑惑,抿著唇問:“父親,子瞻說你有意把我嫁給他,這話到底是不是真的?”

桑巍先是一怔,轉而問她:“你現在終於肯考慮成親的事瞭?”

“……”桑祈一時語塞,聲辯道,“女兒一直都在考慮,隻是沒考慮他而已。”

桑巍欣慰地擦瞭擦眼角,嘆息道:“考慮就好,考慮就好,爹看你近日成天往山上跑,還以為你要進山修道去……”

桑祈無奈地扶瞭扶額,便聽他繼續道:“既然如此,爹也就實話實說瞭。我個人的確對子瞻頗為中意。”

然桑祈追問為何,又總覺得,他給瞭一堆理由,也沒有一個能說到點子上,隻能愁腸百結地又回瞭自己的房間。

剛巧,蓮翩新做瞭點心從廚房端出來,一邊放桌上,一邊道:“小姐,剛才有你的書信,我給你放床頭瞭。”

“好。”桑祈應瞭句,拿瞭塊點心放到嘴裡,走到床邊去看信。

拆瞭火漆,從裡面掏出信箋來,才知道是顧平川寫的。這已經是近期收到的第二封漠北來信。若說一開始,給晏雲之寄特產的時候,顧平川的信中還隻是隱晦地捎帶著提上一嘴關於她的事,不會教人多想的話,後來這些單獨寫給她的信,就耐人尋味多瞭。

雖然,信中所言並無特別,都是他在漠北一些生活方面的瑣事。比如今天很冷,不知道洛京的天氣怎麼樣,添衣物的時候想起來也叫她註意保暖。比如母親的咳癥好瞭些,多謝她之前送的藥。比如弟弟近來又讀瞭本詩書,看弟弟讀書的時候想起二人時日不長的同窗時光,她在課堂上鬧的可愛笑話……

桑祈讀著那如他本人一般清瘦頎長的字跡,時而會心一笑,時而隱隱皺眉。看完長長的一封信,撫摸著墨痕,怔怔出神。她一直覺得,自己看人還算準,心思也不笨。比如早就能看出來卓文遠雖然對她好,但這份好,卻並非戀人之間的獨一無二,非你莫屬,而是籠罩著一層若有似無的迷霧,如同他那雙無論什麼時候,都好像在笑的眼睛一樣,教人看不清晰真實目的的情緒。

此時此刻,對著這封信箋,她似乎也明白瞭什麼。顧平川的字裡行間,並沒有直言不諱,可她還是讀懂瞭他的心意。他想告訴她,如果她願意等,他會如最初同她所言的那樣,真心以待,並許她一個未來。

說到底,唯一一個不為著她的身份,而是為瞭她這個人而歡喜,想要娶她的那個人,還是他。可桑祈卻不知道,這份感情裡,是不是摻雜瞭感恩的意味。不敢承這份情,因為真正幫他的人是晏雲之,並不是自己。

蓮翩看她點心吃瞭一半,捧著書信發呆,特地走過來,在她面前擺擺手,問道:“信上寫的什麼呀?”

桑祈這才回神,目光凝重地看她一眼,抬手握住她的手,嚴肅道:“蓮翩,我覺得顧平川好像喜歡我。”

蓮翩先是一挑眉,繼而也跟著嚴肅起來,另一隻手搭上來,也握住她的手,正色道:“是不是因為,他在漠北見不到什麼姑娘……”

“去去去……”桑祈一努嘴,無語地拂落瞭她的手。

蓮翩在一旁低低地笑,伸手就把信紙拿過來收好,道:“你呀,與其想那個遠在天邊的,還不如想想近在眼前這位,卓……”

桑祈一聽到“卓”字,腦袋裡立馬嗡瞭一下,騰地起身,還沒等蓮翩把話說完,便喊著“我還要練功”跑瞭。

一路跑出府,漫無目的地走在青石板路上,桑祈心裡想瞭很多。不知不覺,便沿著喧囂的街道,走到瞭城門邊,在當初送顧平川離開的地方駐足站定,想起自己曾在這裡幫他系過衣袖,和他一起聽過晏雲之彈琴,看過嚴樺舞劍,和清玄君喝過酒,而後又目睹瞭他的友人們擊節而歌為他送行的一幕,度過一個愉悅的下午……

想著想著,桑祈便凝眉遠眺去往北方的流雲,嘴角漸漸浮現出一絲笑意,確定瞭自己是思念他的。可這份情感牽絆,隻屬於對一個遠方友人的牽掛,並非男女之間的情愛。

於是她開始糾結,是回一封信跟顧平川說清楚比較好,還是假裝不知道。還是先去買個包子吃,把這頁翻過去不提算瞭。意外地,在慶豐樓門口遇著瞭蘇解語。

上前打瞭個招呼,才知道她是來集市挑選生辰宴上要穿的衣裳的佈料的,也是路過,想買點點心嘗嘗,便大方地掏出一錠銀子,道:“想吃什麼,我請客,正好上次的人情還沒還呢。”

蘇解語莞爾一笑,垂眸道:“其實你要謝的人不應該是我,而是少安。是他同我說,你與阿音打瞭賭,若是輸瞭,阿音又要生事。我為瞭讓阿音收斂些,才會主動退出比賽。”

桑祈恍然大悟,難怪當時晏雲之會突然出現,特地拉瞭她借一步說話。她不由得心頭一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覺著這師兄好像對自己也不賴嘛,幾次關鍵時刻都適時對自己伸出瞭援手,又道:“那也還是要謝你,回頭再補謝他。”說完叫瞭些點心,邀請蘇解語一同到樓上稍作歇息。

蘇解語再推三阻四就顯得矯情瞭,便大方地含笑應瞭下來。

二人點瞭一壺新茶,吃著糖藕,接著方才的話題,聊瞭會兒關於蘇解語生辰宴會的事情。

往茶壺裡添瞭幾回水,話題自然而然就轉移到瞭晏雲之身上。

“蘭姬不在洛京這段日子,想來,少安也經歷瞭許多事。”蘇解語溫聲道。

“是啊……不過都不是難事,我看他一天天過得很是逍遙自在。”桑祈笑道,“並且,你放心,他特別潔身自好,連姑娘傢隨意送的荷包都不肯收的。”說著便將自己如何應瞭賭約,如何百般糾纏未果的事一股腦兒同她道瞭一遍。

蘇解語聽完,掩口低低地笑,道:“他就是那麼個性子的人,看起來淡漠疏離,但你若真的因他被刁難,他也不會坐視不理。”

桑祈嘆瞭口氣,蹙眉道:“真難想象,這人的脾氣是怎麼養成的,莫非從小如此?”

蘇解語仔細思索瞭一會兒,莞爾道:“非也,但他確實早熟。”說著,回憶起瞭一個故事,“我記得,我八歲那年,有一次,哥哥陪我在花園中玩捉迷藏。我眼上蒙著佈找,哥哥藏。找瞭很久都沒找到,便有些心焦,腳下走得快,一邊喊著‘哥哥你快出來’,一邊抬手亂摸,於是就摸到瞭一個人。我當時特別開心,以為自己贏瞭,緊緊拉著那人的手,摘下蒙眼的佈條,喊著‘小語贏啦’。”說到這兒頓瞭頓。

“然後呢?”桑祈聽得入神,急急追問。

她便笑瞭笑,眸光如同柳葉抽出的第一片新芽上覆蓋的還沒來得及融化的最後一片雪花般柔軟,溫聲道:“然後才發現,自己拉著的不是兄長,而是他。當時與我的興奮形成強烈反差的是,他一臉平靜,目光淡淡地看著我,也不說話,隻牽著我的手走遠瞭些。一直到房簷邊,才抬頭叫兄長下來。後來兄長拿這事消遣他,問少安為什麼不出聲,是不是有意要偽裝成他,占我便宜。結果少安冷眼看著哥哥,一臉漠然地回答,當時見我正好走到一塊花圃邊,眼看著還有一步便會邁進滿是月季的花圃裡,自覺出聲提醒已經來不及,便幹脆站到我身前,將我攔瞭下來。又怕我再亂走,特地帶我找到兄長,確定安全之後才放的手。那表情和語氣,儼然已經是個大人,眼睛裡寫著‘你自己不好好看管妹妹,反倒怨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反諷。出於驚訝,兄長還特地檢查瞭他的衣衫,發現身後的確有被月季刮傷的痕跡。”

蘇解語詳細地將事情始末一一道來,而後喝瞭杯茶,笑道:“你看,當年他才十二,做事就已經這麼成熟穩重瞭。”

桑祈點瞭點頭,一臉同情,總結瞭句:“多沒有童年的孩子啊……”想她十二歲的時候,還跟卓文遠在草原上滿地撒野打滾,差點把人傢從馬上推下去呢。對比之下,終於明白為什麼晏雲之能做司業教書育人,她和閆琰這種就隻能老老實實被教育瞭。

蘇解語被她的反應逗得發笑,半晌後笑意才漸漸淡去,眸光輕斂,似是沉浸在瞭過去的回憶裡,面色柔和,良久不語。

桑祈覺得,她定是想起瞭什麼與晏雲之在一起的美好回憶,便也識趣地沒有開口打擾,隻是悶頭吃點心喝茶。過瞭會兒,蘇解語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察覺自己失態,忙尷尬地笑笑,問道:“剛才說到哪兒瞭來著?”一邊說,一邊自然地去夾點心吃。

桌子上的盤子裡,如今正好隻剩下瞭最後一片糖藕。這一塊品相最好,上面的桂花醬最多。桑祈本來是想趁她發呆的時候慢慢吃,把它留到最後解決的。如今銀箸正好默契地和對方一起伸出去,沒夾到藕,反倒是碰到瞭一個堅硬的東西,二人都是微微一怔,而後表情略有尷尬。

自己剛才已經吃瞭挺多的,理應讓給蘇解語,桑祈覺得道理是這樣,可是眼見著到手的糖藕就要跟著別人的筷子飛走瞭,還是不免悲從中來,收筷子的動作十分緩慢,好似胳膊受到瞭莫大阻力,不讓她後撤似的,咬唇盯著那片藕,一臉傷心失落。

蘇解語動作優雅,慢條斯理,還沒碰到藕片,便感受到一股幽怨的氣息撲面而來。抬眸看看她,隻見俏麗明艷的姑娘,此時好像受傷的小鹿,眼神格外楚楚可憐,再順著她的視線看看盤中的藕,遲疑片刻,放下瞭筷子,客氣道:“還是你來吧。”

桑祈本來都想好讓給她瞭,突然聽得這麼一句,難掩興奮地眼睛一亮,感激地抬眸看她,脫口而出瞭句:“你真是個好人。”而後才覺得有些難堪,清清嗓,道,“不,還是你來,我已經飽瞭。”

其實誰也不差那麼片藕,她隻是一時心理落差比較大而已,搞得好像自己多饞嘴似的,實在是太丟臉瞭。蘇解語卻已經擦瞭手,理理衣袖,溫然一笑,道:“你做的東,不必同我客氣。而且,我也不太愛吃甜食。”

聽她說不愛吃,桑祈就放心瞭,便也不再推脫,高興地將藕夾瞭過來。吃完瞭藕,才繼續她走神前自己想說卻沒說出口的話,道:“我有句話,一直想找機會跟你說,就是不知道如何開口。今日既然在此偶遇,擇日不如撞日,便說出來吧。”

說著,桑祈擦瞭擦嘴,正色道:“師兄的那個環佩給瞭我,隻是為緩解當時危機不得已而為之。雖說收到的彩頭不好再轉贈他人,但你放心,既是他的貼身之物,我定然不會佩戴,隻會作為詩會優勝的紀念品收藏起來而已,也絕不會作他想。”

蘇解語低眸聽完她這番話,沉吟良久,終究還是笑瞭笑,道:“放心,蘭姬不是那麼小心眼兒的人。”

桑祈這才安心許多。二人起身下樓,本應朝兩個方向走。然而拜別之後,她走出去瞭幾步,突然又聽到蘇解語在身後叫自己,回眸問瞭句:“嗯?”

便見蘇解語柔和而堅定的目光註視著她,似是下瞭好一番決心後,輕輕開口問瞭句:“蘭姬心悅雲之君,你也是嗎?”

面前的女子,如同一枝深谷幽蘭,挺拔而秀麗,站在午後明朗的陽光下,大方地與她對視,沒有任何征兆地將心底的疑問開誠佈公地問出來。

桑祈被問得一怔,片刻恍惚後才趕忙哂笑,連連擺手道:“怎麼可能……沒有沒有,絕對沒有的事。”

蘇解語對這個回答是否滿意,她無法揣摩。隻知道聽到這句話後,對方隻微微頷首示意後,便轉身離去瞭,再沒有回眸看她。

可這句話,卻像一個詛咒一般,始終陰魂不散。

晚上睡覺的時候,她做瞭一個夢,夢境裡每個人的面目都模糊得看不清晰,可她意識中仍知曉這些人是誰。他們或者厲聲質問,或者一臉哀怨,或者興奮不已,或者十分好奇……神態各異,但都問她一個問題——“蘭姬心悅雲之君,你也是嗎?”

不管她走到哪裡,都甩不掉這個聲音,到處都是逼問她的人。她實在透不過氣,煩不勝煩,壓抑地大吼瞭一聲,便在夢魘中驚醒過來。抬眼,發現自己尚在熟悉的帷幔中,天色才剛蒙蒙亮,而自己正一臉恐慌地急促喘著氣。

深呼吸瞭幾次,才平復下來,安定瞭心跳。

蓮翩不在,她自己下地,摸索著倒瞭杯水喝,坐在桌前,久久註視著妝臺。那裡有她收藏的各種小玩意,包括之前清玄君贈送的顏料和詩會上得來的環佩。

房中沒有點燈,桑祈在黑暗中靜坐,身心都在這萬籟俱寂的世界裡沉靜下來。心湖的水面,除卻一切幹擾和雜質。波瀾不起,明凈澄澈,教人看得清湖底沉淀著的,潛藏至深的秘密。

蘭姬心悅雲之君,你也是嗎?

她在心裡又問瞭一遍這個問題。

不為瞭別人而問,而是為瞭自己。而後埋頭到水下,撥開層層水藻,各式雜亂碎石,尋找答案的時候,卻又突然在馬上就要碰觸到寫著真相的那塊巖石的一瞬間,心生退意,又趕快遊出水面,猛地搖瞭搖頭,直到把發絲上的水花悉數抖落,那股畏懼之情才淡去。繼而立即抽身而去,再不願在這一境地停留片刻。水面復又起瞭漣漪,被雜亂無章的風吹皺,不再露出它的真容。

桑祈深吸一口氣,看瞭看灰蒙蒙的窗外,告訴自己,還是別胡思亂想瞭,明天還要練武呢,繼續睡吧。

午夜夢回之時的片刻猶疑,第二天晨起後,便隨晨露一同消散而去。除瞭少許水漬,並未在心裡留下太多痕跡。

洛京仿佛一夜之間就進入瞭潮濕多雨的季節,三五天裡也見不到一次太陽。接連不斷的陰雨連綿,讓桑祈和閆琰的練武計劃都受到瞭影響。山路不便,師姐弟二人隻好各自在傢中溫習功課。自然,這段日子也就沒能見到晏雲之。

一頭紮在兵書裡的桑祈,過分沉浸其中,無暇理會兒女情長之事。那天捫心自問卻無疾而終之後,便沒再主動思考過這個問題。隻是偶爾小憩之時,耳畔還時常會響起這句話——“蘭姬心悅雲之君,你也是嗎?”

拋卻這一點不談,這幾日她過得還挺充實快活。再見到晏雲之,便是在蘇解語的生辰宴會上瞭。

那是個難得的晴天,霧靄散盡,光輝明媚,洛京的夏日終於不加吝嗇地展現出它嫵媚動人的風姿來。

宴會在蘇傢後院的花園中舉辦,桑祈跟著前來接引自己的侍女,走過一扇圓形的小門,一抬頭便看見瞭幾個熟悉的面孔。

蘇府私園內的水路,靜悄悄地躺在回廊另一邊。隔著碧綠的水潭,可以看到對面有一座湖心島。島上有一小山,地勢較高,山頂有一拱頂攢簷八角亭,周圍枇杷樹亭亭如蓋。幾個服飾華美的女子正在亭中同坐,一邊談笑,一邊不時透過樹葉的空隙向山下偷瞄。

山下有一片花叢,夏日群芳鮮艷。百花擁簇著一個扇面形狀的臨水小軒,隻有一方小座,一張小桌,容得下兩人在內。透過開向岸上長廊這邊的窗,可以看到墻上是蘇庭自己題的匾額,名為“與誰同坐”。

姹紫嫣紅之中,清玄君一襲青袍,腰佩一串六月雪,頭上插枝白玉蘭為簪。徑自躺臥著,正舉起一壺清酒,對著壺嘴飲下。花間一壺酒,懶顧人世間,活像一個遊戲花叢的仙人。

晏雲之則白衣飄飄,靠在軒內,執一盞清茶獨坐。似乎在同軒外的清玄君聊著什麼,面色柔和,任清風吹起長發的末梢。好像乘著風而行,低眸俯瞰紅塵繁華的神祇。

天氣格外溫暖,夏日風光正好,少女明媚多情,君子言笑晏晏,在她的視線中定格。直教人覺著,對面的一花一草、一人一物,皆是風景。山上亭中的佳人們,在欣賞著山下的郎君。山下的郎君們,在欣賞著園中美景。河道對面的桑祈,則默默地欣賞著對面的一切。尤其是那小軒中豐神俊朗的男子。

如果說那扇形的小軒是一柄剛剛打開的折扇,他便是扇面上漸漸露出真容的那位,水墨色彩繪就而成的隱居山水之間的畫中仙,教人為這畫功與神韻雙雙驚艷。

誰是誰的風景,誰入瞭誰的畫?一夢忽入桃花源。桑祈駐足停留瞭許久許久,直到接引的侍女在一旁喚瞭好幾句才回過神來,唇角勾起一絲尷尬的笑意,道:“我們走吧。”話音落下,有些依依不舍地抬步。

這一瞬間,對面的人好像聽到瞭這邊有人說話似的,轉頭向她的方向看來。桑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心裡“撲通”一跳,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趕忙上前一步。蘇府園子設計得巧妙,隻稍稍挪動這一步,她便進瞭回廊裡,任白墻遮擋瞭對面的視線,隻能自己看見對面,對面卻無法看見自己瞭。

於是她又望瞭晏雲之一眼,逃離作案現場,快步離去。

侍女一直把她帶到瞭自傢小姐的院子,讓她在蘇解語的客房稍作歇息,等候宴席開始。其他來為蘇解語慶生的郎君女郎們,大多都在剛才的亭子裡,或者正在花園中遊玩。而蘇解語本人的院子對比之下,著實顯得冷清瞭些。

見她來瞭,蘇傢小妹迎出來,嘴巴很甜地叫瞭桑姐姐,並對她轉達瞭自傢長姐的歉意:“長姐還在梳妝,說恐怕桑姐姐不喜歡和其他姐姐在一處,所以讓桑姐姐在這兒等她一小會兒,再一起過去。當然,如果桑姐姐在這兒待得不耐煩,也可以出去走走,叫琴娘陪著就是。”說著指瞭指剛才帶她進來的那個侍女。

“不用,我就在這兒坐著吧。”桑祈很理解地點瞭點頭,覺得蘇解語這名字取得真好,真是個心思玲瓏、善解人意的姑娘。才回洛京沒多久,在短暫的幾次接觸中就摸清楚瞭她的性子,於是便也樂得坐著喝茶,討片刻清靜。

大約喝完一盞茶的工夫,蘇解語梳妝好現身,笑意溫婉地走進來,道:“阿祈等候多時瞭吧?”

“不妨事。”桑祈大方地回應,“反正時間還早。”

蘇解語今日穿的是一件粉白的紗裙,質地格外輕盈剔透,即使覆蓋瞭一層中衣,一層羅裙,一層外衫,依然不顯得厚重,相反煞是有道骨仙風。並且,可愛清淺的顏色,也更加襯得她膚色潔白中透著淡淡的粉紅,當真是芙蓉為面,煙雨畫眉。

因為尚未出嫁,不便梳發髻,她隻是將三千青絲簡單地以一條絲帶束起,搭在背後,鬢角處點綴瞭二三銀飾流蘇,一如既往地貫徹瞭自己大方樸素、雅致淡然的風格。然以往不施粉黛,如今畫瞭淡淡的胭脂,更加明艷動人。

桑祈在上元燈會上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便為其風采所驚艷,沒想到如今又被驚艷瞭一次。

蘇解語見她盯著自己不說話,不由得低頭打量自己,尷尬地問:“可是我這衣著有何不妥?我就說妝容畫得有點太誇張瞭,要不還是回去擦擦……”說著面色微紅,便顯得更加俏麗。

“妥,妥,可千萬別擦。”眼見著她轉身就要跑,桑祈趕忙把茶盞放下,連聲阻止,“擦瞭就太可惜瞭,外面那些人若是知道,少不得要痛心疾首。”

加上蘇傢小妹也勸說,她才肯依。然而一路往前院走,桑祈總覺著,蘇解語美則美矣,眉心卻始終凝著一抹淡淡的愁緒,便猶疑一番,試探著問:“明明該是高興的日子,蘭姬為何好像心神不寧?”

蘇解語沉吟半晌,苦笑一聲,低語道:“過瞭今日,便是桃李年歲……當初一起遊玩的姐妹均已嫁人,唯獨自己還留在傢中。也沒個能一起說說話的人陪伴,每每想到這一點,就難免有些感懷。”

原來是因為這個,桑祈也跟著嘆氣,點瞭點頭,明白瞭她的苦衷。旁的女子,大多十四五歲說親,及笄之後,便可婚嫁。基本在她們這個年紀,都已經盤瞭上發髻。再效率高點的,可能都開始相夫教子瞭。想來,作為洛京為數不多的大齡剩女,自己大概是最能理解她的人瞭吧。

不過桑祈對於成親這件事,倒是不太看重,覺得早晚都無所謂,最重要的還是要看緣分,便寬慰她道:“別想太多,你畢竟守孝瞭三年,與她們不同,稍有拖延也是難免。而且,換個角度想,不是也比她們多享受瞭幾年少女時光?”

“噗。”蘇解語被她逗樂瞭,輕嘆一聲,打起精神來,道,“也是這個理兒。我應該多學學你,什麼事都往好的方面想。”

“嘿嘿。”桑祈摸瞭摸鼻子,笑道,“沒辦法,我就是這樣沒心沒肺的姑娘。”

“這不叫沒心沒肺,叫心胸寬廣。”蘇解語溫然一笑。

說話的工夫,走過一座拱橋,便到瞭方才見著晏雲之的地方。今兒的正主來瞭,山下為數不多的幾個男子紛紛向她們的方向看來。清玄君單手撐頭,瞇著眼睛笑,離老遠便贊嘆瞭句:“呀,舍妹今日一打妝,果然宛若天仙。”說著回眸招瞭招手,對身後的幾個人道,“不許看不許看,萬一給看壞瞭可怎麼辦。”

對於自己這個不著調的哥哥,蘇解語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滿臉的無奈。倒是蘇傢小妹來瞭興致,一蹦一跳地走過去揚聲問:“長兄是說蘭姬姐姐,還是說我?”

這一下眾人都被逗笑瞭。清玄君坐起來,長臂一伸,捏著她尚顯出青澀的嬰兒肥的面容,笑道:“自然是說我們晴兒,長兄可覺得你喧賓奪主,比蘭姬姐姐漂亮多瞭。快從實招來,是從哪座仙山裡來的小仙娥?”

蘇傢小妹咧嘴嬉笑,調皮地在他面前轉瞭個圈兒,故意讓飄起的裙擺晃得他眼花,像隻驕傲的小孔雀一般,滿意地抬頭挺胸走瞭回來。

蘇解語這才挨個兒給幾位公子見瞭禮。走到晏雲之面前的時候,桑祈能夠明顯地看出來,以往一直端莊大方的她,今日格外緊張,低頭的動作都流露出瞭幾分不安與羞澀。

晏雲之本在小軒中坐著,見她給自己作揖,起身虛扶一番,淡笑道:“你我二人多年交情,大可不必如此拘禮。”

蘇解語也婉約而笑,道:“今日人多眼雜,禮數還是不能省的。”

晏雲之明白她從小受的傢教要求她在乎這個,也就不多說什麼,隻是寒暄幾句,末瞭誇贊瞭句:“今日的衣著很適合你。”

桑祈親眼所見,蘇解語聽瞭這句話,才終於舒瞭一口氣,整個人都放松瞭下來,不再緊繃繃的瞭,不由得感慨,大概這就是愛情的滋味吧。旁人的眼光全然無用,於億萬人之中,隻在意一個人的視線。

可是,不知為何,明明應該為蘇解語感到高興的她,此時此刻心頭卻彌漫上瞭一股難以名狀的失落。那個問題,又突如其來地在腦海中乍現——蘭姬心悅雲之君,你也是嗎?

桑祈心頭撲通一跳,猛地搖瞭搖頭,拼命打消掉那些古怪念頭。告訴自己不會的,不會的,怎麼可能呢?

山上的幾個女子這會兒也正好走瞭下來,三三兩兩地圍上前,打斷瞭蘇解語和晏雲之的對話。桑祈聽到蘇解語在叫自己,為瞭掩飾心中慌亂,趕忙快步走瞭過去。

蘇解語便將那幾個女子中盤著發髻的三人一一向她引薦。桑祈對於她們本來出身哪傢,現在嫁給瞭誰這種事,記得糊塗,也懶得上心,一聽一過,禮節性地打瞭個招呼,便算是認識瞭。

而另外一撥未出閣的姑娘之中,自然少不瞭宋佳音。因著之前在詩會上打賭輸瞭,宋佳音隻好忍著不發作,僅拿眼神無聲地攻擊她。

桑祈暗自扶額,感嘆別說跟她在一處交談瞭,就是跟這兒一塊兒站著,都覺得頭痛。蘇解語先把自己單獨叫到院子裡去,絕對是太貼心的安排。卻不知道,今晚好戲連臺,這才剛剛開始。

蘇解語帶大傢來到佈宴的樓閣中時,一個意想不到的客人出現瞭。眾人進門之前,便發現清風明月閣裡已經坐瞭一個姑娘。要說留意到她也是十分正常,不覺得驚訝才奇怪。因為整個明月樓早已擺好的一排一排桌案前,隻坐著她一個人。

看見這一幕,自然而然挑眉的不僅僅是桑祈。

目光交錯的一瞬間,宋佳音和那人便不約而同地眉頭緊鎖。

宋佳音先出聲驚呼瞭句:“怎麼是你?”那姑娘便也毫不顧忌,一臉厭惡地站起身來,回道:“我也想問怎麼是你,真是冤傢路窄。”

“你……”宋佳音雙拳緊握,銀牙咬得咔嚓作響,面色如紙,惱怒地低吼道,“上次那筆賬,本小姐大人有大量,本不想跟你算。今日你還偏偏要送上門來,那就不要怪本小姐……”

“阿音,”還沒說完,便聽主人蘇解語低聲斥責瞭一句,“休得無禮,這是蘭姬的客人。”

“就是,人傢蘭姬都沒說什麼,哪裡輪得到你嚷嚷?”另外一個婦人附和道。

迫於周遭的輿論壓力,宋佳音話卡瞭一半,被憋瞭回去,噎得夠嗆,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鬱悶得緊,隻得恨恨拂袖,湊到蘇解語身邊,扯著她的袖子哼唧:“蘇姐姐,蘇姐姐,你怎麼會叫這種人來?她一低賤商民,怎配與我們同室而食?”

“莫要胡說生事瞭,隻管吃你的就是。”蘇解語並未解釋,隻淡聲訓斥瞭她句,便走到瞭自己的座位。

其他人也陸續落座,宋佳音才最後一個不情不願地走瞭進去。

今日在清風明月閣中齊聚的都是同輩,並未事先區分座次,隻按照男女有別稍作區分,但是明顯那名女子周圍的座位都被空瞭出來。隻有桑祈出於好奇,主動坐到瞭她旁邊,自我介紹道:“不知姑娘可還記得我,上次在凈靈臺,多謝姑娘仗義執言,出手解圍。”

那名女子看瞭她一眼,似乎覺得她有些奇怪,不冷不熱地道瞭句:“不用謝,我也不是為瞭幫你,隻是看不慣那姓宋的而已。”

桑祈低笑一聲,道:“小女桑祈,不知尊姓大名?”

“哼。”面對她的熱情,那女子卻是冷眼相看,轉過頭去,硬聲道瞭句,“民女姓氏低賤,女郎不必知曉。”便不再同她說話。

又碰瞭一鼻子灰,桑祈隻好無奈地喝瞭口酒。抬眸之時,發現晏雲之正好坐在對面,正眉眼淡泊,看著自己。

這一口酒差點沒嗆下去。桑祈一個慌亂,趕忙咳瞭咳,抬袖擋住瞭自己的糗態。眼角卻似乎瞟到,對面那看似清遠雅正、端方如玉的男子,不經意地勾唇笑瞭笑,不由得在心裡罵瞭句,這傢夥一定又是故意的,不知道在打什麼看她笑話的如意算盤。

長輩們都不在,宴上氣氛比較放松,幾輪歌舞過後,眾人便陸續上前送上自己帶來的賀禮。

桑祈準備的是自己和蓮翩精心繡制的一幅草原風光圖,道:“別介意繡功,重要的是心意,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認認真真地繡這麼大一幅作品……雖然還是讓別人幫瞭忙。”

蘇解語笑著接瞭,沒提繡功的事兒,隻道是:“多謝阿祈,圖樣很特別,蘭姬很喜歡。”

見她看著那藍天白雲,目光柔和,好像不是敷衍瞭事,桑祈也就安心瞭,轉身回去,正遇上晏雲之。

不知怎的,她第一反應就是快走兩步,趕緊避開他。不料去路卻被人擋住,不管她怎麼走,好像都得迎面相撞。不得不抬眸,朝他努努嘴,停瞭下來。

晏雲之倒是沒事人似的,表情嚴肅,問道:“見瞭師兄,如何不招呼一聲?上學的時候,司業就是這樣教你長幼尊卑之道的?”

桑祈沒好氣地白瞭他一眼,晏雲之卻面色不改,隻用“這是你應該做的”的眼神,威嚴地看著她。

她可受不住他這目光的無言壓迫,幹脆扭頭看向瞭一邊,還以“我就不行禮,你愛怎樣就怎樣”的倔強姿態。

晏雲之便長眉輕揚,抖瞭抖衣袖,從容道:“其實,晏某也不差你那一聲師兄。隻是有些關於罌粟的情報,以為你會有興趣,想告訴你一聲。卻因近來一直忙於事務,沒有機會相見。本想著趁今日一敘,既然你不願同我說話,便也隻好作罷。”邊說,邊自顧自地繞過她,走瞭。桑祈敗下陣來,糾結瞭一小會兒,轉身追上,厚著臉皮笑道:“師兄你好,師兄你今天真的特別帥……師妹這廂有禮瞭。”說著還頗為誇張地屈身拜瞭拜。

晏雲之眼角浮現一抹笑意,面上卻仍舊清清冷冷的,道:“哦,是嗎……可晏某還要送上賀禮,等下再說吧。”說完又邁著長腿走遠瞭。

桑祈嘴角一抽,隻得悻悻地回到座上,哀嘆似乎自己又被耍瞭。

晏雲之送給蘇解語的禮物,是一張瑟,據說這是蘇解語最擅長的樂器。又據說,這看似普通的瑟卻是出自名匠之手,已有百年歷史,並為名動一時的大師所用,堪稱稀世珍寶。

桑祈當然不懂這些,都是耳朵尖,聽旁人低語的。不乏有人雲,琴瑟乃贈予知音之物,可見晏雲之和蘇解語的確交情匪淺。更有人說,這是琴瑟和諧的寓意,莫不是代表著晏傢要向蘇傢提親瞭吧。

桑祈一一聽在耳中,戳在心口,感到苦澀。蘇解語拿到賀禮卻是激動不已,細細觸摸著絲弦,眸中一片水澤,沉思半晌後,道瞭句:“蘭姬有一不情之請,不知能否與少安兄合奏一曲?”出言坦蕩,讓人沒有理由拒絕,晏雲之便也落落大方地應瞭下來。

蘇解語又命人拿上自己的琴來借他一用,溫然笑道:“今日,不如稍作改變,由蘭姬先起一弦?”

“你的生辰,隨你。”白衣君子謙謙有禮。

於是閣中安靜下來,蘇解語便抬手,起瞭一段《鸞鳳鳴》。晏雲之微微一怔,而後不露聲色地和弦,撥奏瞭起來。琴瑟音色交匯,時而如兩隻蝴蝶追逐嬉戲,時而如高山流水相映成趣,默契無間,相得益彰。鼓瑟的女子,面容絕世,秀麗溫雅;撫琴的男子,姿容皎然,飄逸若仙。無論怎麼看都是一對神仙眷侶。

桑祈聽著聽著,隻覺這閣中空氣不好,教人胸口煩悶,便默默起身,悄無聲息地退瞭出去。轉身離去之時,沒有看到蘇解語抬眸目送她,眸光中流露出的絲絲黯然。更沒有看到,另外還有一縷視線,一路若即若離,跟隨著她的身影。

夜幕降臨,蘇府漸次亮起瞭燈籠,她走在院裡,卻不知道該往何處去。隻好沿著水路而行,漫無目的地向前走。離清風明月閣遠些,便在一叢灌木後聽見那頭有人爭吵。其中一個聲音是宋佳音的。

大概是因為胸口一口氣悶著,感到壓抑,就特別想找個什麼借口發泄一下情緒,而偏偏這時候宿敵出現瞭。簡直就是獵物朝著她的利劍飛奔而來,嘴上還喊著“還請笑納,不要客氣”。

桑祈便一挑眉,停下腳步,探頭看去。隻見爭吵的人是宋佳音和那個商賈之女。大約二人先後出來方便,在此處偶遇。宋佳音也是今日看見瞭桑祈就心情不愉快,不能直接對她發難,就幹脆把脾氣都撒在瞭這個姑娘身上。此刻正叉著腰,橫眉怒目,嗔道:“你這賤民長眼睛沒長,看見本小姐難道不知道避讓?”

那女子挑眉回瞪,一臉倨傲,道:“道這麼寬,我又沒攔著你,為何要讓?”

“你出現在本小姐視線裡就是不對!”宋佳音尖聲道,“就算沒有擋我的路,也污瞭我的眼。並且,與我說話的時候,誰允許你抬起頭來瞭!給本小姐跪下!”

“哼。”那女子冷笑一聲,語氣輕蔑,道,“我隻向敬重之人低頭,從不向胡攪蠻纏、德行敗壞之人下跪。”

“你——”宋佳音氣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銀牙緊咬,恨恨道,“賤民,你跪是不跪?”

“不。”那女子冷聲道,沒有表現出絲毫懼意。

“好……你等著。”宋佳音便也冷笑一聲,喊道,“來人,快來人。”

附近有路過的傢仆,聽到喊聲走瞭過來。大老遠一看是這位惹不起的主,趕忙小跑兩步上前,行瞭個大禮。

宋佳音便不耐煩地抬手指瞭指那名女子,道:“你們讓她給我跪下。”

“這……”兩名傢仆聞言,偷眼看瞭看那名女子,雖不相熟,也知是今日自傢小姐的客人,便為難地道,“恐怕不合適吧?”

“有什麼不合適的,讓你們辦就趕緊照做,你傢小姐事後若是怪罪,自有我兜著。”宋佳音蹙眉看著那倆人,仿佛很嫌棄他們膽小似的,睥睨道,“再說,我和蘭姬什麼交情,她又怎麼可能會為瞭一個賤民責備於我,我這也是好心幫她驅趕蚊蠅。”

蘇府的兩個傢仆面面相覷,依然不肯。宋佳音便連他們兩個也一並刁難起來,端的叫一個不依不饒。

桑祈嘆口氣,重重咳瞭一嗓,緩步繞過來,笑瞭聲:“喲,這麼熱鬧。”

宋佳音的臉立刻又拉長瞭幾分。

桑祈視若無睹,款款上前,道:“我說,阿音你究竟是哪裡來的自信,覺得今日欺負瞭蘭姬的客人,砸瞭她的場子,她不會怪罪於你?”

宋佳音冷眼看著她,高傲道:“我與蘇姐姐的交情,豈是爾等能比?”

“是比不瞭。”桑祈聳聳肩,道,“可我覺著,蘭姬並不是隻認情不講理之人,斷不會因為你跟她認識的時間久就偏向於你。你說……可是我判斷錯瞭?”邊說,邊還故作疑惑地蹙眉。

“……”宋佳音心裡明白她說得是對的,一時語塞,答不上來。

桑祈便趁她猶豫,又添瞭把柴,繼續道:“我雖回到洛京的時日尚短,也聽說瞭你一直十分仰慕蘭姬,就連吟詩作賦都是纏著人傢學的。既然如此,怎麼就不能學點人傢的好呢?多大歲數瞭,還跟個小孩子似的,唉……你說這世道啊,是不是有些人永遠都長不大,學不乖……”說著,便在她眼皮底下,順其自然地抬起胳膊,挽著那名女子,一邊搖頭嘆氣,一邊絮絮叨叨地轉身走瞭,逐漸消失在宋佳音瞠目結舌的視線裡。

走遠些後,桑祈才停止胡說八道,放開那名女子,無奈地解釋瞭一下自己的行為,道:“今天是蘭姬的生日,不好壞瞭主人的興致,我覺得還是不與那潑婦糾纏不清的好。”

“你做得對。”那女子回道,“仗義,卻有分寸。考慮事情很周全。我就不行,脾氣一上來,管他在哪兒,管他是誰,十頭牛也攔不住。阿爹總說,明明出身下賤,卻生瞭一身公主毛病,定是讓阿娘給慣壞瞭。”

桑祈側頭看她,面上帶瞭喜悅的笑容,感覺這個姑娘終於肯敞開心扉,跟自己說話瞭,而且話匣子一打開就說瞭這麼多,也是個健談的主。

那姑娘一雙大眼睛也打量著她,坦然道:“沒想到你剛才會幫我,而且……還與我有瞭肢體接觸。”

“噗。”桑祈忍不住笑瞭,擺擺手道,“我隻是怕你還要繼續跟她吵下去,才故意把你拽走的。”

“我明白。”那女子道,“我的意思是,大戶人傢的女子,往往都像剛才那位一樣,對我這種人避之不及,連正眼都不願一看。好一點的,如同現在這傢的姑娘,態度算是客氣,但也保持著距離。像你這樣的,我還是第一次見。”

桑祈莞爾一笑,道:“像你這樣的,我也是第一次見。”

“我叫湯寶兒,表字一個昕字,大傢通常叫我湯寶昕。”那女子揚聲道。

湯傢如今乃是大燕境內數一數二富庶的商戶,斂財無數,甚至有傳言稱已然富可敵國。桑祈自然也有所耳聞,本來以為隻是個傳言而已。如今見一介商賈之女能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名門閨秀的生辰宴上,才覺實力果然不容小覷。

正思索著,便聽對方嘆瞭聲:“湯氏世代經商,可縱然有再多財富,也買不來一分尊重。到瞭我父親這一輩,已經不甘於此瞭,便想改變子孫的命運,也買個官做做,想辦法躋身上流階層。所以,才讓我多與名流交際。”湯寶昕面色不喜地說,“我本也是不願意的,然傢中姐妹一個個的更是不肯,怕被折辱,所以也隻好我來瞭。”

“你很勇敢,也很偉大。”桑祈由衷贊嘆道。這個圈子,她是再熟悉不過瞭。連她這種明明出身豪門望族,隻是不夠文雅細膩的女子都會被人嘲諷鄙夷,更何況是出身低賤的商民之女。

“談不上,隻是在其位謀其政罷瞭。”湯寶昕卻一臉平靜,淡然道,轉而問她,“感覺你也不喜歡這裡的氛圍,又為何要來,難道也與傢族利益有關,不得已而為之?”

“呃……”桑祈有些糾結,撓撓頭,為難道,“也不是,可能隻是寂寞瞭,想交蘭姬這個朋友吧。”

湯寶昕點點頭,瞭然道:“她的確也算與眾不同,是個好女子。”言罷又想起來自己還肩負使命呢,便趕回瞭清風明月閣送賀禮。

桑祈則與她告別,繼續在花園中漫步,形單影隻,煢煢一人。

晴朗的夏日夜晚,溫暖柔軟,好像一首措辭細膩的詩、一個少年多情的眉眼。螢火蟲在草葉之中翩然起舞,夜來香吐露著動人的幽芳。此處離絲竹喧囂之地較遠,耳畔隻能聽到一片蛙聲蟬鳴。在這自然的旋律和舞蹈吸引下,桑祈也走到扇形小軒中坐瞭下來,一時覺得有趣,伸出手,很容易便將一隻螢火蟲握在瞭掌心裡,攏起手掌,從縫隙中饒有興致地看去。可愛的小生靈,有些緊張地扇動著翅膀,尾尖發著忽明忽暗的光。

剛剛看瞭一會兒,便聽耳畔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淡淡道:“又在殘害小動物瞭嗎?”

於是抬眸,見晏雲之從一群螢火蟲中穿行而過,緩步向她走來。螢火蟲圍繞著他飛舞,就好像漫天星子墜落下來,追隨著它們的神明。他的衣衫上流淌著綿延永恒的銀輝,眸子裡凝匯著日升月落的光影,整個人俊朗得簡直沒有天理。

桑祈下意識地一松手,放走瞭掌心的那隻星子,看它抖抖翅膀,在空中劃著優美的弧線,也飛回瞭主人的身邊。被眼前的異象懾服,片刻失神,還沒反應過來,便見他已經走進軒中,在她旁邊大大方方地坐下。須臾間,原本空瞭一半的小軒中,變得充盈起來。

“嗯,誰殘害小動物瞭?”桑祈意識到這點,面色一紅,不由自主地往後退瞭退,爭辯道,“我隻是隨便看看,這不是放飛瞭嘛。”

“哦?”晏雲之施施然一抬手,便有一隻螢火蟲停在瞭上面,將他修長的手指照得晶瑩發亮,好像他的皮膚是透明的,光芒正從當中放射出來一樣。

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那根手指好像很舒服的樣子,幻想自己也是隻螢火蟲,可以安然棲身於上。

“阿嚏!”桑祈,你想什麼呢。念頭隻是一閃而過,她便趕忙晃晃頭,將其從腦海中驅趕出去,自覺羞愧。

晏雲之見狀,抖瞭抖衣袖,溫聲問道:“你發羊癇風瞭?”

“並——沒——有!”方才那些滿溢的好感,霎時一掃而空,桑祈抬眸瞪他,恨恨道。

“那師兄就放心瞭。”他若無其事地看著她,表情竟然還很正經地做關懷狀。

桑祈白瞭他一眼,扭頭去,趴在墻上看四周飛舞的螢火蟲,嗅著風中傳來的暗香,沉吟片刻,開口問:“怎麼出來瞭,沒在席間陪伴壽星?”語氣裡有一股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滋味。

“那麼多人在,也不差我一個。”晏雲之淡淡道,“出來透口氣,好巧不巧就碰到瞭你。”

桑祈竟覺得心頭閃過一絲欣喜,嘴角也不自覺地笑瞭笑,卻還是沒轉頭,隻是攏瞭攏鬢角的發絲,道:“好吧,說說那個罌粟的事兒。”

晏雲之也順著她的視線往外看,二人沉默無言,就這樣安靜獨處瞭會兒後,才道:“有人在洛京看到過一女子,身上有西昭人的肩花。”

“肩花?”桑祈一聽,立刻蹙起瞭眉,表情凝重。

西昭國內等級制度森嚴,比大燕有過之而無不及。每個西昭人,一出生便會在肩頭被這打上不可磨滅的烙印,作為區分等級的標志和等級的鴻溝永遠無法僭越的警示。伴隨著這一制度的,是嚴苛到近乎變態的律法。例如不同種族永遠不可通婚嫁娶,奴隸、平民見到貴族必須要退讓到其視線之外並跪地恭迎,等等。像剛才宋佳音和湯寶昕這樣的爭執,在大燕尚可草草瞭之,若是換在西昭,宋佳音隻需要動動小手指頭,湯寶昕便隨時可以體驗三百六十種花樣死法。

種種苛刻的規矩,讓桑祈每每想起就汗毛直立,不由得問道:“那是什麼樣的肩花?”

“好像是兩個相扣的圓環。”晏雲之回答。

桑祈的語氣沉重瞭幾分,斂眸道:“那是鎖鏈,代表奴隸階層,象征著鎖住他們雙腳的鐐銬。”

她自幼跟著父親同西昭打仗,對這些西昭的風土人情瞭解得比晏雲之深入,沉吟半晌後,詫異道:“在西昭,一日為奴,終身為奴,若沒有主人的命令,不可隨意離開主人身邊。那女子可是與主人一同出現的?”

想到能養得起奴隸的西昭貴族,若是來洛京的話不會這麼不聲不響,否則定然居心叵測。倆人互相看對方一眼,桑祈的眼神裡寫滿瞭擔憂。

晏雲之則平靜很多,淡淡道:“不必自己嚇唬自己,且先查下去,找到此人,問問再說。”

“嗯。”桑祈嘆瞭口氣,“也隻能這樣瞭。”

二人又沉默下來,須臾之間,桑祈便覺夏夜裡的空氣悶熱,躁得面頰發燙,不願多留,站起身來,拱手道:“多謝師兄相告,那個……我有點冷,先回去瞭。”

晏雲之抬眸看她一眼,慵懶地靠在墻上,勾唇一笑,道:“哦?冷嗎?師兄怎麼覺著你面色紅潤,看起來好像是熱呢?莫不是發燒瞭……來,讓師兄看看。”說著抬手在自己身側拍瞭拍,示意她走近些。

桑祈鳳眸一瞪,趕忙又退兩步,好像那邊有毒蛇猛獸等著吃她似的,連連擺手道:“不用,不用瞭……”

本來就是覺得離他太近瞭才站起來的,要是往他拍的地方坐,豈不是變成瞭投懷送抱?更要命的是,心裡竟然有一個聲音,偷偷地攛掇她,興奮道:“去呀去呀,讓師兄幫你看看。”

桑祈連忙又退,跟自己的腿做著思想鬥爭,扭過頭齜牙咧嘴地暗暗嘶吼:“不要去,千萬不要過去,不能輕易受到牛鬼蛇神的蠱惑!要做個內心堅定、不輕易動搖的好姑娘!”

“怕什麼,我又不會吃瞭你。萬一真是發燒瞭,還得趕緊回去看郎中才行。”

好死不死地,晏雲之還故意又說瞭一句,聲音竟像這夏日裡的晚風,格外溫柔,帶著絲絲縷縷說不清道不明的甜暖曖昧。

“不、不必瞭。”桑祈幹笑著繼續退。眼瞅就退出瞭小軒外,驚擾瞭幾隻飛蟲。忽然,感覺到身後有人,她又急忙停下腳步,回眸看去,隻見蘇解語正站在不遠處。

她雖然沒做什麼虧心事兒,卻沒來由地感到一陣羞愧,尷尬地轉過身,詫異道:“你怎麼也出來瞭?”

蘇解語垂著眼眸,淡淡一笑,嗓音有些發澀:“宴席已近尾聲,我見你一直未歸,擔心在這園子裡迷瞭路,特地來看看。”

桑祈更加不安瞭,忙道:“哦哦哦……的確是有點迷路,耽擱瞭會兒。”言罷抬手往身後一指,幹笑道,“這不,好不容易找到瞭個活物,正在問路,準備回去呢。”

晏雲之淡然聽她鬼扯,表情無波,對蘇解語頷首示意瞭一下。

蘇解語這才好像剛看到他在這兒似的,表情有些意外,而後也還瞭一禮,復又看向桑祈,微笑道:“那一起回吧。”

“不用瞭。”身邊這兩人一視線交流,桑祈就覺得自己杵在這兒特別多餘,也特別難堪,胸口一滯,便脫口道,“我就直接回傢瞭吧。”

“這麼著急?”蘇解語神色訝異。

“是啊,我……發燒。”桑祈隨便找瞭個理由,連道聲再見都沒顧上,快步離開瞭蘇府。一直回到傢,心還是撲通撲通直跳,不得安寧。

蓮翩見她那副做瞭賊樣子,給她遞上手帕,蹙眉道:“你這是沒坐馬車,自己跑回來的還是怎麼著?”

“唉,別提瞭。”桑祈嘆瞭一句,無力地靠在床頭,抬手擦著汗。

“好吧,我就是跟你說聲,閆傢小公子傍晚時來過,問你明日要是不下雨的話,要不要一起上山去找師父,正好他休沐。”見她不肯說明是怎麼被嚇回來的,蓮翩也隻得無奈地聳聳肩道。

桑祈疲憊不堪,連抬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似的,發呆瞭半晌才輕聲道:“嗯,我考慮考慮。”而後拖著沉重的腳步起身,寬衣解帶,抬步進瞭已經準備好熱水的浴桶之中。

水溫很燙,蒸騰起霧氣裊裊,打濕瞭她纖長濃密的睫羽。桑祈抬起胳膊,久久註視著從凝脂般的玉臂上滑落的水滴,如斷瞭線的珠子般,接連不斷地墜落水面,打散漂浮的花瓣,暗自出神。

這一次沐浴,她在發呆之中洗瞭很久很久,直到水已經變涼,感覺到背上的毛孔已經因為寒冷而緊張起來,她才無力地向後靠去,任身子在浴桶中逐漸滑落,從柔唇到鼻翼,一一被水淹沒。合上眼眸,任思緒隨波而去,腦海中浮現出與他相識以來的一幕幕。

他面色平靜地出言擠對她的樣子;他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清貴高傲的樣子;他溫柔地為她拂去發上落花的樣子;他冷漠而威嚴地仗義執言,完全不把宋落天放在眼裡,卻又遊刃有餘地將已經白熱化的矛盾輕易擺平的樣子;他清冷如雪地站在那裡,好似生人勿近的仙人的樣子;他嘴上不說,卻默默在背後相助的樣子……

那個問題又回響在耳畔——蘭姬心悅雲之君,你也是嗎?

你也是嗎?

是。

自從想明白這一點,桑祈便一連幾日神思恍惚,非但沒有興致出門,在傢裡看兵書也時常走神,大半個時辰過去也翻不瞭一頁。

蓮翩見她目光呆滯、渾渾噩噩,以為是看書看傻瞭,忍不住想叫她找點旁的事做,放松放松,便端瞭盤花生來請她幫忙一起剝。

然而桑祈同意倒是同意瞭,剝個花生也剝得人心驚肉跳。眼見著她第五次把剝下來的花生皮扔到晶瑩剔透躺著一群白胖子的琉璃碗裡,順手就把白白凈凈的花生瓤丟進瞭地上的草筐的時候,蓮翩終於忍不住,抬手搭在桑祈的肩膀上,搖晃道:“小姐!”

“嗯?”桑祈迷茫地看著她,問,“怎麼瞭?”語氣聽起來都有幾分失魂。

“小姐,我錯瞭,我不該說之前那番話……那個顧公子應該是真心喜歡你,就算周圍有群芳爭艷,心裡也隻有你一個人,你不要這麼惆悵,千萬要對自己有信心。”蓮翩沉痛地道。

桑祈卻微微一偏頭,茫然道:“顧公子?”邊說邊把一個剝好的花生順其自然地丟到瞭筐裡。

蓮翩哀號一聲,趕忙把她拉起來,推著她遠離“犯罪”現場,囑咐道:“你先去那邊自個兒玩會兒啊,乖,等我剝好再去找你。”

桑祈便沿著她推的方向一直混沌地走瞭下去。不知不覺便繞出自己住的院子,來到花園裡,還呆呆怔怔的,一不小心跟一個匆匆跑過的侍衛撞到瞭一起。

兩人都“哎喲”叫瞭一聲。桑祈頭上被那侍衛的頭盔撞紅瞭一塊兒,疼痛才讓她清醒過來,捂著額頭直哼哼。那侍衛見自個兒莫名其妙把小姐撞瞭,嚇瞭一跳,趕忙站好,深鞠一躬,道:“屬下冒犯,還請小姐恕罪。”

桑祈尷尬地撫著額上的紅腫,道:“不礙事,是我沒看路。”

那侍衛便又一施禮,再次快步跑走,鎧甲與佩劍來回碰撞,發出一陣叮叮當當的悅耳金鳴。

桑祈嘆瞭口氣,揉著發漲的頭,就近找瞭個欄桿,倚靠在上面休息。

沒一會兒,又聽見幾個路過的婢女議論。

她們說話的聲音很小。

有的人語氣中帶著擔憂,奇怪地道:“小姐都四五天沒出門瞭,真是個稀罕事。”

有的人忐忑不安,道:“不是在外面闖瞭什麼禍,被桑公關瞭禁閉吧?”

有的人則反駁:“不可能,你看這桑府上下,除瞭老爺本人,誰能攔得住小姐。她若是想出門,禁閉有用嗎?”

“那可就怪瞭,唉,不是生病瞭吧?感覺小姐這幾天走路的時候,人都飄飄忽忽的。”

“難道是正在辟谷,想體態變得輕盈?”

“本來也不胖啊……已經很瘦瞭,健康活潑,能跑能跳的,不是挺好?”

“你懂什麼啊,她們上流小姐,就流行弱柳扶風的那種。小姐這身子骨,已經算是壯實的瞭……”

“哦哦哦……唉,那可真是難為小姐瞭,不吃飽飯,多可憐啊。”

“是啊,是啊……”

幾個人達成一致,為她要美麗不要健康的犧牲精神唏噓瞭一番後,搖頭嘆氣地走瞭。

桑祈聽著,眼皮直跳,隻覺嘴角不由自主地抽瞭抽,也顧不上疼瞭,捂著腦門跑回院子,一把拉過蓮翩,瞪大眼睛震驚道:“府上的人居然認為我在節食減肥,要迎合什麼洛京世族風尚?”

蓮翩被突然冒出來的她驚瞭一驚,眨眨眼,反問道:“難道不是?”

桑祈簡直哭笑不得,一收手,倨傲地抬起頭,攏著袖子,道:“怎麼可能?我乃習武之人,不吃飽飯,怎能有舞槍弄劍的力氣?瘦骨嶙峋並不能稱作美,真正的美感是一種力與柔微妙的結合……”

“習武之人?”蓮翩一挑眉,一邊低頭撥弄著花生仁,一邊揚聲打斷她,冷哼道,“你還知道呢?那我問問你,你多久沒練劍瞭?”

桑祈被問得一怔,竟答不上來,跟著呢喃瞭一句:“多久瞭?”

蓮翩伸出手指頭來比畫瞭一下,沉聲道:“五天,五天啊,桑祈!五天!”

桑祈眼波一震,似乎有點難以相信,剛才那副高傲的表情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陰霾。她猛地轉過身,一邊往房裡走,一邊喃喃道:“五天瞭嗎……”

她不知道,時間過得竟然這麼快。在她意識到自己也暗暗思慕著晏雲之之後,已經在這種迷惘不安的情緒中,失魂落魄瞭如此之久。

走進屋裡,墻壁將室外悶熱的空氣隔絕開來,帶來絲絲清涼,又讓她的神思清明瞭幾許。但是不夠,還不夠。她的視線落在盆架上放置的一盆清水上,走過去,深吸一口氣,將整張臉都埋進瞭水裡,任井水中的寒意侵入每一個毛孔,打醒每一道神經,直到氣息用盡,才吐瞭幾個氣泡,將頭從水裡抬起,拿起手帕擦瞭擦臉。註視著鏡中那個未施粉黛、眉眼澄明,猶如清水洗濯而出的芙蕖般的姑娘,拍瞭拍自己的臉頰,深吸一口氣,自言自語道:“桑祈,你不能再這麼頹廢下去瞭。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就假裝沒喜歡過這個人吧。世上好男子那麼多,怎麼就偏偏要看中別人傢的那一個?”言罷一握拳,給自己加油打氣,道,“你值得更好的,嗯!”

而後她大步邁出房門,先是拿起瞭晏鶴行給自己的那柄劍,剛做瞭一個動作,卻覺心緒一亂,腦海中又浮現出瞭那個討厭的白色身影。幹脆把劍放下,重新拿起瞭自己用瞭多年的長槍。輕撫著槍頭的紅纓,好像穿越時光,又看到瞭沒回洛京之前,那個張揚灑脫、無所顧忌、不知道愁腸為何物的自己。

可是舊時光,已經和這把陪伴她已久的長槍一樣,在歲月洪流的沖刷跌宕中,不得不悄然退場。桑祈眸光深深,握緊它,又耍瞭一遍桑氏槍法。這一次使出瞭十成力道,咬著牙,打定主意要把一整套槍法完整地堅持下來。

汗水,像迎頭倒下的一場大雨,被發絲揚起,在熾熱的陽光下揮灑。紅衣翻飛,與槍頭上的紅纓晃成一片耀目的絢爛。隻要看見的人,都會由衷感慨,那個舞槍的姑娘,很美很美……

如她所言,真正的美感離不開力量,是一種剛與柔之間的深情繾綣。而這種美,在她身上被尤為集中地體現瞭出來。一舞過後,筋疲力盡,桑祈直接將手一松,任長槍“咚”的一聲倒在地上,自己也幹脆原地躺瞭下來,大口大口喘著氣,瞇眼直視盛夏的陽光。

水滴順著她的長睫淌下來,在眼前折射出七彩光芒,讓人頭暈目眩,有種已經不在此地,而是置身某種幻境的錯覺。疲憊與疼痛透支瞭體力,也透支瞭精神。終於將每一分神經末梢的感官用盡,讓她再也想不起任何煩心的事情,心裡就像頭頂萬裡無雲的蒼穹,空空如也。

短暫的解脫。

歇斯底裡地釋放一番過後,晚上桑祈的胃口好瞭很多,不但認真吃菜,還多吃瞭一碗飯。蓮翩看著自傢小姐終於又變回原來的樣子,心裡說不出的欣慰,又給她添瞭碗湯。

桑祈則一邊細嚼慢咽地品著醬燒蹄髈的美妙,一邊吸吮著食指,下定決心從明天開始,恢復正常生活的一切,再不為對晏雲之的這份情愫所牽絆。

這世上有些人,註定不屬於你。既然如此,何必為此困擾?隨遇而安,接受當下,相信未來,向來是她的處世之道。更何況,她也並不想失去這兩個朋友。

蘇解語和晏雲之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應該祝福他們,不能心懷雜念,桑祈不斷這樣對自己說。可是那亂瞭方寸的心,又怎能在瞬間平復?

情愫在她未曾察覺的時刻,悄然萌生、發芽,擴大自己的根系。盡管地表顯露出來的部分不多,土壤下卻已潛藏綿延,根深蒂固。若是連根拔起,恐怕連帶著地動山搖,整個世界都會動蕩塌陷。

可憐情竇初開的少女並不懂得,天真地以為自己隻要不去想,就可以當它不存在。第二天上山,桑祈又見著晏雲之的時候,還微微一笑,主動跟人傢打瞭招呼。

晏鶴行隻看她比畫瞭兩下,便道最近天氣太好,腿腳癢癢,在觀中坐不住,不負責任地將兩個新徒弟丟下,又不知去哪裡雲遊瞭。負責任的好好師兄晏雲之,便肩負起瞭教學督導的重任,主動代替師父指點一二。

可是,這位師兄明顯偏心,大部分時間都用在瞭桑祈身上。而桑祈劍術已經學得差不多瞭,最近主要研習兵法,並不需要太多指點。她見晏雲之總在一旁坐著,隻覺心神不寧,胸口小鹿亂撞,根本看不下去書。一炷香之後,終於忍無可忍地把書合上,憤憤道:“我說,你就不能換個地方喝茶嗎,非得在我對面坐著是怎麼回事?”

晏雲之抬起頭,神色有幾分詫異地看向她:“我喝我的茶,你看你的書,何曾礙著你?”

“礙著瞭!”桑祈沒好氣兒地抬手一指,理直氣壯道,“你擋瞭我的光。”

晏雲之順著她的手,淡淡掃瞭一眼位於頭頂正上方的正午的大太陽,玩味地道瞭句:“哦?”

桑祈厚著臉皮,硬撐道:“對啊,你看,我這眼前都有一大片陰影瞭,看不清書上的字,看不清啊,看不清……”說著,還抬手用力戳戳桌面上晏雲之投下的一個小小暗影,一副像煞有介事的樣子。

晏雲之在她要殺人的目光下,平靜地抬起衣袖啜瞭一口茶,正色道:“師父不在,作為大師兄,晏某有義務替他看管好你和小師弟。如果書上有什麼不懂的地方,盡管說出來就是,不用這麼害羞。”

哪隻眼睛看見自己這反應是害羞瞭,桑祈無奈地站瞭起來,走到他旁邊,扯著他的衣袖往起拽,邊用力邊道:“那師兄您行行好,還是趕緊去看看小師弟吧,他去跑步已經半個時辰沒回來瞭,不知道是不是讓狼給吃瞭,做師姐的我甚為擔心。”

她力氣不算大,晏雲之看似清瘦,卻屬於結實緊致的類型,被她拽瞭兩下竟然紋絲不動。桑祈隻得又悻悻坐瞭回去,悶頭看書不說話。眼睛死死地盯著書頁,餘光卻不受控制地暗暗瞄著對面那挺拔俊秀的身姿,悲哀地覺得,自己上山來絕對是錯誤的,這書是沒法看瞭,同時在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又暗自揣摩著,他堅持和自己坐在一塊兒,又是怎麼想的呢?

難道說……他也……這個念頭剛剛冒出來,便馬上又被另一個念頭壓下去。一個聲音在腦海裡連連喊著,不會的,他都已經有蘇解語瞭,珠玉在前,怎麼可能對你有興趣,桑祈你也太自作多情瞭,真不害臊。於是不知不覺,面上也羞愧地顯出幾分赧色,怕被對面的人看穿,幹脆把書立瞭起來,整個人都躲在瞭書後。偏偏目光卻好似一隻調皮的蝴蝶,時不時地從書脊上方輕盈掠過,在他身上稍作停留。一旦碰觸到他的肩頭,又趕忙打著旋兒回落。

隻見過瞭會兒,那襲白衣動瞭動,晏雲之好像突然想開瞭似的,不用她驅趕,自個兒走瞭。桑祈下意識地把書拿遠,探頭一看,桌上的茶已經喝完瞭,門口閆琰也剛好回來。眼見著他落落大方地過去幫閆琰拿汗巾,詢問今日練習的情況,亦一副師長般嚴謹有度、諄諄教導的樣子,剛才還說服自己千萬不能自作多情地揣度他人心思的她,不知怎麼又感到些許失落,抿著唇回眸繼續看自己的書瞭。

他在,想讓他走遠點。

他走遠瞭,又想讓他來。

桑祈覺著,自己矛盾糾結得簡直狀若瘋癲。

這樣的日子持續瞭好幾天。桑祈覺著,自己心裡好像有一根弦。他的一拂袖,一轉身,揮劍時的衣袂飄飄,答疑解惑時的認真專註……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能輕易地將她撥亂,震顫經久不息,整個靈魂都在發出時而愉悅、時而悲戚的蜂鳴。

這樣下去怎麼能行!明明已經想好瞭要把這份心思放下的不是嗎?終於,在又一次師兄妹一同練劍,她飛身輾轉之間,與晏雲之擦肩而過,看著離自己極近的俊朗容顏,聞到他身上清香的草木氣息,心跳整整漏瞭一拍後,桑祈突然非常懊惱,回落到地上,恨鐵不成鋼地幹脆將劍一摔,憤憤道:“不練瞭,我先回去瞭。”說完連聲招呼也不打,氣沖沖地大步跨出瞭觀門。

閆琰被她嚇瞭一跳,一頭霧水地撓著頭走過來,問晏雲之:“她這是跟誰置氣呢?就因為打不過你?至於嗎……又不是第一天打不過。”

晏雲之泰山崩於前都面不改色,隻是若有所思地長眸微瞇,將她的劍撿瞭起來,淡淡道瞭句:“誰知道呢。”

而後的兩天,桑祈又躲瞭起來,不再上山,隻派人去觀裡送瞭信,說自己病瞭,要暫時休息一段時間,以此來避免與晏雲之碰面。

然而,冥冥之中,好像命中註定有一股力量始終牽引著他們,讓她不得不與他走到一起。逃避晏雲之的計劃剛剛進行到第三天,便出事瞭。

《國子監來瞭個女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