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錯過最愛的那一刻

詹東圳一個人從B城馬不停蹄地開車趕過來,他心急如焚,擔心她會一直那麼哭下去。他按照寫意留的地址,在遊樂場找到她。沒想到,那個時候的寫意,神色恬靜地坐在公園的木椅上,和前面的幾個小朋友說話,神色已經平靜下來,全然沒有電話中的失態。她和那些小孩幾分鐘就混熟瞭,一起猜字謎,贏的人分糖吃。

有個胖乎乎的小孩四處找瞭根枯樹的枝丫,問:“阿姨,你說這是什麼?”

“木棍。”寫意說。

“四個字的。”

寫意想瞭想:“一根木棍。”

確實是四個字,她從小就這樣,無厘頭,捉弄人是一流。

詹東圳在旁邊看得隻搖頭想笑。

果然,她的答案讓小胖有些措手不及,急忙擺手說:“不是不是,不是這個意思,就是用四個字說的那種話。”

“那叫成語。”寫意樂瞭。

“對,對,就是成語,怎麼說?”

這下可考倒她瞭,她側瞭側頭,蹙著眉,“不知道。”太難猜瞭。

小胖揚揚得意地說:“這叫完好無損。”

然後,他又將枝丫折瞭一下,樹皮還沒掐斷,繼續說:“這是藕斷絲連。”

寫意聽到,笑瞭笑,接過那棍子,一下子掰成兩截,問:“那阿姨考你,這是什麼成語?”

小胖撓瞭撓頭,眉毛擰在一起,搖頭說:“老師還沒教,我不知道。”

寫意眨瞭眨眼睛說:“這是一刀兩斷。”

嗖嗖的秋風吹亂她的頭發,她恢復往常一般,唯一哭過的痕跡隻是那雙紅腫的眼睛。她一直堅強得要命,從來沒有在他面前落過淚,哪怕是父母去世的時候。

他見孩子們拿著糖離開,才走向她:“你幹嗎對著電話哭得稀裡嘩啦的?”

“那是因為我牙疼。”她說。

詹東圳替她在B城找瞭個僻靜的住處,讓她一個人住。寫意關掉手機,拒絕看電視,不買報紙,窩在詹東圳的公寓裡。牙疼果真來得兇猛,因為牙齦發炎,她整個臉都腫瞭起來,隻好出門去藥店買藥,藥店推薦瞭一大堆品種。

她皺眉,“不是我以前吃的那種。”

“以前吃的是什麼?”藥店的人問她。

她怔瞭怔,“我……不知道。”

在回傢的路上,寫意突然打瞭車去西郊東山的墓地。寫意遠遠地看見那兩座墓碑,從上數下來,路邊第三個和四個。左邊是父親,右邊是母親。母親不是他合法的妻子,為瞭尊重任姨,沒有用雙棺讓他們葬在一起。照片上是父親笑著的樣子,他和她一樣,隻有一個酒窩。小時候,她那麼調皮,那麼搗蛋,可是父親提起她的時候,依然很自豪,總說:“我的寫意,我的寫意……”

以至於寫晴那麼討厭她。

所以,寫晴說:“別以為爸爸叫你回來,你就是沈傢的人瞭。告訴你,無論沈傢的財產,甚至是詹東圳,我都不會讓你分去半點。”

她當時淡淡地一笑,她什麼都不要,隻要她的阿衍。

在德國,有阿衍。

厲擇良永遠是人群中最出色的那個,在金發碧眼的人群中,他那樣的亞裔卻仍然惹人註目。修長的身材,眼睛是內雙,頭發修得剛好,不太長也不太短。每次剪完頭發之後,耳後的皮膚會暫時暴露在空氣中幾天,白皙而且細膩。和那些打著耳洞,頭發梳成莫西幹樣式,身上飄蕩著刺鼻體味的白種年輕人完全不一樣。每逢遇見女人對厲擇良側目,她便拉住他的袖子說:“我一定要把你盯緊點。”

寫意去的那會兒,他已經在投資股票,和朋友合作開公司,常年開車往返於法蘭克福和海德堡之間。他的脾氣並不如現在這般古怪,隻是有些寡言,為人很低調,這也是早被寫意熟知的個性。她來得突然,德語不好,費瞭很多時間在語言上,也因為如此除瞭學校一般不出門,所以,一般都是他帶食材回來做給她吃。

那天,厲擇良又去瞭法蘭克福,晚上不會回來。德國的冬天來得特別早,也比B城要冷得多,四點多就黑瞭大半。寫意從學校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下來,可惜又將手套和帽子忘在瞭圖書館。隨著暮色深沉,氣溫也急劇下降,凍得她夠嗆。她又懶得繞回去取東西,於是一個人抄近路,想從小巷裡盡快趕回傢。整個巷子裡隻有她一個人,腳步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好像有回音。她走到一半,才開始害怕,緊張地回頭去看,有些慌。

再一次轉頭以後,發現遠遠的前方急匆匆地走來一個人。她心中一緊,就怕遇見醉酒的流浪漢,於是將一錢不值的手袋朝胸前挪瞭挪,使勁攥住。眼看那人越走越近,她停下來,心提到嗓子眼,幾乎想回頭撒腿就跑。

就在這個時候,那人放慢瞭腳步,用中文喊瞭一句:“寫意?”

那一瞬間,寫意一呆,隨即幾乎是飛奔著跑去,撲在他的懷裡,“阿衍!”

“你一個人怎麼不走大街?”他說話的時候氣喘籲籲的,好像從別的地方急忙趕來的。到瞭燈光下,寫意才看到他走得急,在那麼冷的天氣裡,額頭居然冒出細密的汗。

“你下午說你不回來啊?”

“忙完瞭就回來瞭。”

下午下瞭大雪,他在法蘭克福的時候突然想到不知道這麼冷的天氣留她一個人在傢會怎麼樣,於是,他開瞭一個小時的車回傢,發現傢裡沒人,又朝圖書館這邊找來。

“那你來接我?”寫意側頭問他。

他板著臉,沒有回答。

寫意樂呵呵地哈熱氣來搓手,她沒戴手套,衣服上也沒兜,所以十指已經凍成紅色。

“手套呢?”他問。

“忘在學校瞭。”她說。

“什麼時候長點記性,丟三落四的。”

他說完,將她的手捂在掌中搓瞭搓,他的手平時有些涼,可在那個時候卻是暖暖的。

她傻傻地笑,“阿衍,你真好。”

他一抬頭,才註意到她隻穿著羽絨服,帽子圍巾都沒戴,便放開她的手,將自己的圍巾取下來為她套上。

“哪兒還冷?”他問。

“手冷。”她撒嬌。

這下他沒轍瞭,他不習慣戴手套,冬天裡手都是揣在兜裡。於是,他解開大衣的紐扣,準備替她披上。

“不要,我哪兒有那麼嬌氣,要是惹得你感冒瞭,更折騰。”

寫意眼珠子一轉,“這樣吧!”

她抓住他的右手,一起揣在瞭他的大衣口袋裡。他當時穿著一件藏藍色的大衣,兜裡都是他剛才焐熱的溫度。

她的左手,和他的右手,同時將那個口袋撐得鼓鼓的。

然後,寫意嘻嘻地沖他笑,“這樣就好瞭。”

她的五指從厲擇良的指縫中穿過去,順利地與他扣在一起。厲擇良的手不經意間似乎僵瞭僵,緊接著,他沒有刻意地迎合,也沒有刻意地抗拒,隻是那麼自然而然地摩挲瞭幾下,將溫暖傳遞給她。

接著,她抬起自己晾在外面的另一隻手,嘟囔著說:“對不起啊,右手小姐。阿衍的右手寫出來的字很漂亮的,所以寫意就先握他的右手瞭。不過,等一會兒阿衍就會來暖和你的。”

厲擇良啞然失笑。於是,兩個人就這麼一起並肩回傢瞭。不知道是走得急,還是氣溫突然升高瞭,或者是她緊張的緣故,握著厲擇良的那隻手的掌心開始有汗。她想伸出來擦一擦,卻又不敢。她怕自己輕輕一動,驚動瞭他,再也不肯讓她握。

那是他們第一次牽手,要不是她厚著臉皮冒出這麼一個主意,還不知道是不是要等到猴年馬月去瞭。從第一次相識到第一次牽手,居然經過瞭七年。

過瞭一會兒,他問:“那隻手不要瞭嗎?”

“什麼?”

“你的右手。”

“要!”

於是兩人調瞭個方向,換手又牽瞭一次。

寫意一路喜滋滋地笑。

“樂什麼?”他問。

“沒什麼啊,沒撿到錢。”寫意斂瞭笑,學著他平時的樣子,板著臉說。

其實,她在心裡琢磨著,是不是以後就一律不買手套瞭。

厲擇良還有一個愛好,便是看球。她很難想象,他那樣內斂的一個人,怎麼對那種運動感興趣,雖然知道他從來不玩兒。他倒不是很狂熱的那種,隻是周六都會空一點時間打開電視機看當地的轉播。他看球的時候,沏一杯茶坐在那裡,一個人靜靜地看。每逢他看到激動之處,握緊拳頭,會一下子站起來,再緩緩坐下。

“他們踢來踢去老是不進,多煩啊。這麼多人搶一個球,不如讓裁判一次多發幾個。”

他冷冷地瞥瞭她一眼。

她立刻噤聲。

才過瞭一會兒,她在旁邊就又開始坐不住瞭。

“難道你選德國的原因,是為瞭看球?”她問。

“那我來看球,你來做什麼?”他反問。

“……”

寫意瞅瞭瞅他,這個問題問得很沒有挑戰性,難道他還不知道她是來做什麼的?

那個周末,剛好是聖誕節前的最後一輪球賽,他開車載她去臨近的法蘭克福一起看現場。臨走的時候,她背瞭個小包,將所有需要的東西帶齊瞭,出發。

他突然問:“手套帶瞭嗎?”

“啊,”寫意故意說,“我好像忘帶瞭!”

“我明明見你放在椅子上的。”他說。

“是嗎?”她裝傻。

“是的。”他斬釘截鐵地說,然後遞給她趕快回去拿的眼神。

奸計還沒開始實行,就被識破瞭。她哀怨地看瞭看他,卻不得不遵命。她從來沒有去現場看過球賽。他們的位置很靠前,正好坐在主場球迷的中間。寫意抬起雙手,跟著他們學那些手勢和口號,全然是一副投入的樣子,再也沒有抱怨無聊。中場下起雨,幸好她穿著雨衣,他戴著鴨舌帽。當主隊進球的時候,寫意和旁邊的球迷一起蹦起來。

她抓住厲擇良的手,興奮地大叫。

他微微一笑,拉住她,“別喊瞭,嗓子喊啞瞭。”

那場比賽,升班馬法蘭克福奇跡一般力克衛冕冠軍拜仁慕尼黑,場外天寒地凍還飄起瞭紛紛的雨雪,球場內的熱情卻一浪高過一浪。主裁終場哨聲吹起的那個瞬間,大傢都歡騰起來。旁邊的一個和寫意擊掌慶祝的德國球迷,激動地將手上的隊標圍巾繞在寫意的脖子上,大喊:“Sie haben uns glueck mitgebracht!(譯:你給我們帶來瞭好運!)”說完,毫無征兆地捧起她臉,在臉蛋上狠狠地親瞭一口。寫意心裡也樂得很,還給瞭對方一個大大的擁抱。她隨即跟著那群人一起高歌一起退場,上瞭一級臺階,發現厲擇良還留在後面,帽子壓得低低的,瞧不到眼睛。

她伸手準備碰他下,說:“阿衍?走瞭。”

就在她碰到他胳膊的那個瞬間,他拉過她,將臉湊過來。

她剛才上瞭一級的臺階,顯得還比他略高一點,所以需要他稍微抬頭,她雨衣上的帽子還戴著,因此耳朵能聽見雨滴打在雨衣上滴滴答答的聲音。她看見他靠過來的臉,些許一怔,轉瞬之後才明白他要做什麼。旁邊有球迷在霏霏細雨中燃起煙花,慶祝主隊的勝利,還有很多人久久不願意走,球員剛剛致謝,於是他們主動掀起一波又一波的人浪。

他就站在這些人之間,在過道上,臉漸漸地接近她。寫意睜大眼睛,呆呆地望著他那雙凝視著自己的雙眸,不自覺地微微張開雙唇。沒想到半空中,兩人的動作被阻,因為他的鴨舌帽帽簷正好戳到寫意的眉骨上,她吃痛地瞇瞭瞇眼睛。他隨即遲疑瞭一下,神情一頓,挪開臉,卻沒有再來第二次。寫意也是茫然瞭一陣,之後卻又隱隱覺得失落。她平時大大咧咧,可惜骨子裡還是沒有那麼開放。前一分鐘被其他人親瞭一口,當時還毫不介意,可是當對象突然換成厲擇良以後,她居然一下子害羞起來。

回程的路上,寫意開車。她學瞭車,因為醫生說自己開車的話會讓暈車的癥狀緩解。厲擇良平時有些懶散,既然有人樂意開車,自然用不到他。回去的厲擇良蓋著帽子,遮住臉,坐在副駕座上,似乎是在閉眼睡覺。兩人除瞭必要的那幾句,竟然沒怎麼說話。幾個同去看球的朋友心裡高興,回到海德堡又找酒吧喝酒,自然也拉瞭他倆去。

“我也要啤酒!”寫意跟著大傢一起喊。

厲擇良淡淡地瞥瞭她一眼。她立刻不情願地蹙瞭蹙眉頭,口是心非地糾正說:“怎麼可能呢,我滴酒不沾的,隻喝蘇打水。”

厲擇良恰好在酒吧遇見熟人,兩男一女。那女姓董,據說是某市市長傢的千金,長得極為乖巧。寫意見過她幾次,每次看見厲擇良幾乎每句話必以“擇良哥哥”這個稱呼作為開頭。

寫意理所當然地非常不喜歡她。那位董小姐不知道聽旁邊兩個男的說瞭什麼,望著厲擇良掩住嘴輕輕笑。那雙片刻不離厲擇良的眼睛,在寫意看來,真應該挖出來熬湯。

她越想越氣憤,大叫:“我要啤酒!”叫完以後,再看瞭一眼厲擇良,她的舉動根本就沒有引起他的註意。

她賭氣一般,拿起杯子咕嚕咕嚕地喝下去。待厲擇良和人寒暄完回頭一看,寫意居然已經在喝第二紮啤酒瞭。她的酒量一直很淺,就連喝傢鄉的米酒也會醺醺然,所以,啤酒下肚臉蛋已經醉得通紅。她將下巴磕在吧臺上,眼神發直,此刻悶悶不樂地卷起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彈著那啤酒杯。最後,他半攙半扶地將她帶回去。她這個人一醉就睡覺,當然半醉的時候卻是最囉唆的。爛醉如泥的寫意仍然不忘氣鼓鼓地嘮叨。

“幹嗎不經我同意就叫你擇良?”

“‘哥哥’這兩個字,也是她能隨便喊的?”

“惡心不惡心。”

“討厭,真討厭。”

“下次把舌頭也切下來。”

“不熬湯瞭,讓阿衍紅燒比較好吃。”

“什麼亂七八糟的。”他搖頭,然後掏鑰匙開門。

他剛一放手,她就歪到一邊去瞭。他沒辦法,隻好將她架在懷中,下巴正好抵在她的額頭上。

她皺瞭皺眉說:“你的胡子紮到我瞭。”

他不禁微微一笑,挪開下巴,將鑰匙插進鎖孔裡。

寫意傻傻地看著他的笑臉,趁著門打開的一剎那,她突然踮起腳尖,抬手拽住他的衣領,就那麼仰頭主動地吻瞭。她吻得那麼青澀,幾乎就是啄瞭下他的唇。

放開他以後,寫意居然伸舌頭舔瞭下自己唇,心滿意足地說:“好……軟。”那表情活脫脫就是一隻偷腥成功的醉貓。

白天兩人沒吻成,這下終於成瞭,一隻叫寫意的貓好歹解瞭饞。

他別過臉去,尷尬地咳嗽瞭兩聲,說:“進屋吧。”說完,他將寫意攙進去,放在沙發上,正要起身脫外套,卻被寫意抓住衣襟。

“幹嗎?”他問。

“你不可以被別人搶走。”她黯然地說。

他頓瞭頓,順勢坐在她的旁邊,挑瞭挑眉說:“看來你一點兒都沒喝醉。”

寫意一下子紅瞭臉,急著說:“我怎麼沒醉瞭?我就是喝醉……”話到這裡,她突然覺得自己的解釋反倒是畫蛇添足。

她再看一眼厲擇良。這男人正在很努力地忍笑,那模樣完全是戳穿她把戲後的幸災樂禍。她一時惱羞成怒,撲過去張嘴就想狠狠地咬他一口,可惜一下子沒想到落嘴點,就見下巴的角度比較好下手,於是張大嘴咬瞭他的下巴。讓她意外的是,口感竟然那麼好,所以忍不住多咬瞭兩下。哪知她的虎牙很尖,咬人的時候雖然沒有使勁,卻也疼得他兩條眉毛都皺在瞭一起,她笑得咯咯的。

“寫意。”他揉著下巴。

“嗯?”

“咬疼我瞭。”他說。

“怎麼會呢,我輕輕咬的。”她雖然嘴上那麼說,但還是忍不住湊過去仔細看瞭下,果然在下巴的皮膚上有瞭幾個淺淺的牙印。

寫意內疚地嘟起嘴巴,又用指尖摸瞭摸那幾個牙印,“阿衍,對不起……”然後很孩子氣地朝它們吹瞭吹氣。

她的手指落在皮膚上面癢酥酥的,臉蛋近在咫尺,嘴唇噘起一點兒輕輕吹氣,那氣息擾亂瞭他的心緒。他心神一蕩側下頭,封住瞭她的嘴。寫意先是吃驚地瞪大瞭眼睛,漸漸地才緩過來。這和她那蜻蜓點水一般的吻截然不同,幾秒鐘就破壞瞭她呼吸的節奏。

他的吻有些生疏,絲毫不敢長驅直入地探入她的口中,隻是淺淺地舔吸。懷中的寫意努力地調整瞭下自己的呼吸,然後將手搭在他的肩上,微微張開嘴,青澀而又美好地回應瞭他。

他的嘴角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擁住她的手臂加瞭些力,使她更貼近自己。纏綿之間,她的腦子從一種半清醒狀態變得暈乎乎的,仿佛一下子站在瞭雲端,一下子又覺得自己像含著一塊濃情的巧克力,那種絲柔順滑的感覺在舌尖依依不舍地停留著,然後一點一點地化開。

這一次,她好像是真的醉瞭。

彼此的唇舌終於相離,她怯怯地睜開眼,卻又不敢看他的臉,輕喘著依在他胸前,而唇上的那種柔軟的觸感也久久地停留著。

厲擇良定瞭定心神,緩緩地說:“門口那個不算,這個才是初吻。”

“為什麼?”

“哪有那麼多為什麼?”他黑瞭臉。

侯小東曾經對她說,厲擇良是人類中一種不太容易親近的種族,但是當他一旦不排斥你接近的話,就說明你已經成功瞭一半。

現在看來,她好像成功瞭另一半。

就是那麼一個吻,好像突然就拉近瞭她和他的許多距離,直到那日,寫意才知道原來她的一切辛苦都沒有白費。他也是喜歡她的。從此,跟屁蟲升級成瞭女朋友,農奴翻身做瞭主人。寫意喜滋滋地迎來瞭新的一天,可惜,過瞭幾天以後,她發現女朋友和跟屁蟲的待遇好像沒什麼區別。他還是會對她兇,而且管東管西的。

隻是……好像又有那麼一點點不一樣。

元旦的頭一天,厲擇良帶著寫意,和幾個熟識的留學生湊在一起,開車去杜塞爾多夫看新年倒計時。快到凌晨的時候,走到萊茵河邊,等著倒計時的人已經擠得水泄不通,雖然有些蒙蒙細雨,但是人們的熱情絲毫不減。寫意也興奮地和其他人一起亂蹦亂跳,他寵溺地任由她鬧。萊茵河邊有出名的酒吧街,一傢接一傢,滿是從周邊來迎接跨年倒計時的人。半夜溫度下降得厲害,大傢湊在一起,一邊等著新年的到來,一邊站著拼酒。

厲擇良卻攔著寫意,不許她喝酒取暖。她悶悶不樂地瞅著他。

“難道我就不怕冷?”本來一說話,吐氣就能成一團白霧,她為瞭強調氣溫很低,還刻意地使勁哈瞭幾口熱氣出來證明一下。

後來寫意牽著他,離開集體,單獨跑到橋上去。

“萊茵河就從我的腳下流過去耶!”

這一河段的萊茵河比以前寫意看到的要寬得多,加之在這樣的氣氛下,她更加覺得興奮。她趴在欄桿上,朝下面探頭,河面上正好可以看到自己在橋面路燈下映出來的影子,開始還覺得好玩,多看瞭幾分鐘就覺得頭暈。

橋上的風更大,凍得她縮脖子。厲擇良隨手解開大衣的紐扣,從後面將她裹瞭進去。寫意怔瞭一下,自然而然地靠在他的懷裡,他正好將下巴抵在她的頭頂,那樣親密。凌厲的寒風四處亂竄,可是此刻的寫意卻覺得暖烘烘的。有的人已經等不及瞭,自己點燃瞭煙火。

“阿衍。”她叫他。

“嗯?”

“我覺得,我好像很幸福。”寫意輕輕說道。

可在那麼嘈雜的氣氛中,不知道他聽見沒有。她不知道為什麼一年後,他可以那麼雲淡風輕地毀掉這一切。若是要一個人為瞭愛傾傢蕩產、眾叛親離的話,那是不切實際的。這個,她明白,她不存有那種奢望。可是,如果說他一點兒也不在乎她的話,她不相信。

寫意原本坐在墓碑前面,眼見天色漸晚。她站起來一轉身,發現詹東圳在不遠處。詹東圳回去找不到她,第一念頭就是寫意跑到這裡來瞭,一看果真不錯。

“東正沒有垮吧?”她問。

“還好。”他笑笑。

“沒騙我?”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他說。

“少來,以前我出車禍之後,你不就騙瞭我?趁著我想不起來,還給我編排瞭一個混血男友,也虧你想得出來。”

詹東圳嘿嘿一笑,不好意思接話。無論是寫意,還是他們,都將那次的事情稱為車禍。其實,彼此都知道,那不是車禍。車子沖出馬路,沒有一點兒剎車的跡象,完全是直沖沖地從路上朝著河邊的懸崖沖下去。現場所有的跡象表明,她不是深度醉酒,就是企圖自殺。

她不喝酒,那明顯就是第二種。

厲擇良去瞭趟德國,他們見瞭面之後,寫意就開車出瞭車禍。幸好有人報警,還把她從水裡救瞭起來。暈迷瞭兩天的寫意醒過來,就什麼也不記得瞭。可是她看到他的時候,歪著頭遲疑瞭下,口裡試探地問:“冬冬?你是冬冬?”那一刻的詹東圳簡直無法形容自己有多喜歡聽見她叫這個曾被自己唾棄的綽號。

原來她記得他,隻是丟失瞭成年後的記憶,還有和某個人共度的那些時光。

寫意記得,最後那一天自己開著車,對著電話淡淡說:“大二時我看過一部電影叫《天堂電影院》,裡面的老人對男主角講瞭個故事,我挺想講給你聽的。”

“寫意!”他在電話另一頭打斷她,並且下令,“你馬上停車!”

“阿衍,聽我說好不好?唯一聽我一次好不好?聽我說完。”她的語氣出奇的平靜,平靜中帶著一種絕望。

“有一次,國王為女兒開宴會。有個士兵在一旁站崗,看到公主經過他的面前。公主是個絕色佳人,士兵一下子愛上瞭公主。但卑微的士兵,怎麼配得上國王的女兒?有一天,他終於設法接近公主,並告訴她沒有她,他活不下去。公主對士兵說:‘如果你能等我一百天,且日日夜夜在陽臺下等我,百日之後,我就是你的。’聽瞭這話,士兵就在陽臺下等候,一天、兩天、十天、二十天……公主每天晚上都往外望,他都佇立通宵。風吹雨打都阻止不瞭他,烏鴉停在他頭上,蜜蜂叮他,他都一動不動。但是在第九十天的時候,士兵全身已經蒼白消瘦,眼淚從眼眶裡流瞭出來,他已經支撐不住瞭,甚至連睡覺的力氣都沒有瞭。公主一直註視著他。最後,在第九十九天的晚上,士兵站起來提起椅子,走瞭。”

她一直以為自己說完這個故事肯定會哭,可惜她眨瞭眨雙眼,眼眶裡居然沒有淚,電話那一邊的厲擇良沒有說話。

“以前一直弄不懂為什麼他要走,為什麼不等到第二天。而今我才想到,是不是他們已經錯過最愛的那一刻。愛情是公平的,如果一直付出的話也會累。那個士兵第九十九天夜裡離開的時候,公主的心是不是很痛?如果她會心痛的話,那麼為什麼不在那之前就推開窗戶讓士兵進去?”

車子轉瞭個彎,看到瞭美麗的萊茵河。

她在心裡琢磨,這個時節的萊茵河是不是很冷呢,不知道落下去會不會很刺骨,或者落下去以後什麼都感覺不到瞭呢?

她掛掉手機前說瞭最後一句話。

“阿衍,在你的窗下守瞭九十九天的寫意累瞭,現在也要走瞭。”

“你後悔瞭?”回去的路上,詹東圳問她。

“沒有。”寫意說,“一點也不後悔。”

一個星期以後,寫意回到A城。

路上,她顫巍巍地打開關瞭許久的手機,一下子冒出來很多信息,兩三下就將信箱撐滿瞭。一條一條的,有未接電話的提示,還有各種各樣短信。

寫意輕輕地就按瞭“刪除全部”。

她不想看,而且,她也相信,厲擇良不會找她。他是如此驕傲的一個人。她這樣騙他,報復他,讓他而今的處境如此難堪和尷尬。如果他恨她的話,那樣最好。當這種恨意變成相互施加以後,她才有毅力堅持下去。

唐喬裡很多不怎麼相幹的人,都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寫意。

“你失蹤去哪兒瞭?怎麼電話都不通?”吳委明問。

“回老傢探親。”寫意笑笑。

“聽說厲擇良……”

“大明,我給你帶瞭特產。”她打斷吳委明。

吳委明並不知道寫意和厲擇良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往,一心還想安慰寫意。可是,立刻被寫意岔開。和吳委明寒暄瞭幾句,見喬函敏來瞭,寫意便去她的辦公室找她,然後遞瞭份辭職申請。

“你要走?”喬函敏問。

“是的,給喬姐帶來麻煩瞭。”

“也許你隻是想放個長假休息一下,我再給你十天假期?”喬函敏挽留她。

“喬姐,我……”

“再考慮下,寫意。至少把你手上的事情做完,等我們重新招到合適的人。”

喬函敏這樣說,公事公辦,寫意隻得點點頭。本來她準備瞭結這邊的事情,再也不回來的,從此兩人的生活再也沒有交集。

不過,事與願違。

下午,寫意突然接到律師的電話,那個律師姓邱,在A城律師界鼎鼎大名。

“沈小姐,我作為厲擇良先生的委托律師,這裡有一份財產贈與合同,需要你確認簽字。”

“什麼贈與合同?”

“厲先生一個月前在我這裡簽瞭一份贈與合同,受贈方是沈小姐你。”

寫意聽著那個天文數字一般的金額,呆呆地放下電話。她撐住頭,不禁苦笑。他想做什麼?用錢贖罪?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也許沒有人琢磨得透。她遲疑瞭下,用手機撥他的手機,在按確認之前,她又改用座機打瞭他辦公室的電話,接電話的是小林。

“小林,我是沈寫意,我找下厲先生。”她說。

“寫意?”小林怔瞭下,“厲先生……他不在。”

“謝謝。”寫意笑瞭笑,是不是他已經拒接她的一切電話,讓小林擋駕?

“寫意,你撥厲先生的私人號碼吧。”

寫意肯定不會照做。她從小就很倔強,遇到她的倔脾氣一上來,別人說東,她必定要走西。無論父親還是母親,都拿她沒轍。可是,就是這樣一個孩子,卻一直肯聽他的話。回傢洗澡的時候,寫意一開衣櫃,發現自己的很多衣物、日用品都放在厲擇良那裡,她一直沒有回去取過。可是,裡面有些必需的東西。

她揉亂瞭頭發,才想瞭個辦法,讓周平馨替她打瞭個電話過去,公寓裡沒人接。她和周平馨才飛速奔到樓下,然後又撥瞭下座機,再次確認沒有人以後,寫意將門卡交給周平馨,讓她上去。萬一遇見厲擇良,實在不行,就說幫她取東西的。

結果,周平馨上去後三分鐘,來瞭電話:“寫意,沒人。”

“哦,那就好。”

“你自己上來一起收拾,那麼多東西。”周平馨說,“上來吧,萬一厲先生回來,有我呢。”

於是,寫意隻好上樓。她進屋也沒多想,急急忙忙地就收拾自己的行李。收首飾時,耳環落到床下,她隻好趴下身體去撈,手指一伸,卻碰到個東西,刺破瞭手指。她撿出來一看,居然是塊深紫色玻璃碎片。碎片的顏色很特別,所以寫意一下子就認出來瞭。那是擺在飄窗上的一個水晶花瓶,有一次寫意差點打碎它,如今卻真的碎瞭。

想到這裡,寫意腦子裡電光火石間明白瞭什麼。她環視瞭下四周,然後回到客廳又看瞭下,傢裡但凡易碎易壞的擺件全部換過。估計經過一場洗劫,所有的東西,隻要能摔的,都被他摔瞭。

寫意垂下眼瞼,難道是他明白真相的那一天?

她嘆瞭口氣,不過倒和現在他的脾氣很符合,一生氣就砸東西,以前的厲擇良完全不是這個樣子的。走的時候,寫意將房卡放在茶幾上。帶上門的一剎那,她最後看瞭一眼鞋櫃上的房卡,心裡百般滋味難辨。她就這麼一聲不吭地跑到他傢偷偷來拿東西,終究不妥當。寫意想瞭想,告別周平馨以後在路上給瞭厲擇良一個電話。

電話響瞭許多下,一直沒人接,直到傳來語音提示。過瞭會兒,寫意剛到傢,他卻撥瞭回來。

“我是沈寫意。”

“嗯。”他說。

“我剛才去你那裡取瞭點兒東西,不好意思,沒事先跟你說一聲。”

“嗯。”他又是這個字。

“再見。”寫意說。

在她說完這兩個字後,時間似乎停滯瞭瞬間,他頓瞭一下。她不知道他在哪裡,但從電話裡聽得出四周安靜極瞭,幾乎能清晰地感覺出他鼻間的呼吸聲。

“再見。”他平淡地回瞭兩個字,然後掛上電話,幾乎讓人覺得方才他的停頓都是種錯覺。

寫意放下手機,將行李整理出來,卻在衣服堆裡看到一本書—曼昆的《經濟學原理》,估計是周平馨替她收拾的時候放進來的。難道周平馨以為她會讀這麼無聊的書?這種類型的書籍,她沈寫意都是敬而遠之的。寫意苦笑著,隨手撥瞭下那本書,書頁像扇子一樣,呼呼地翻過,卻在最後幾頁瞄到幾個熟悉的字眼。她疑惑著又翻回去,隨即就看到瞭上面寫著自己的名字,出自某人之手,並且被翻來覆去地寫瞭很多遍。

“寫意、寫意、寫意……”

一個接一個地在紙上重復著,越寫越潦草,頁腳有一點是上一頁的“意”字戳破瞭紙印下來的。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寫的,但一定是在他們從德國分開以後。所以,他才不讓她翻他的書嗎?寫意用指尖輕輕撫過那些字的時候,好像他就在耳邊輕輕呼喚著自己一樣,那聲音已經成瞭蠱毒,種在瞭她的心中,時不時陣陣抽痛。

她將臉深深地埋在那本書裡。是的,她在騙他,一直在騙他,從頭到尾都在騙他,連最後那句話也是騙他的。可惜她卻那麼軟弱,連報仇都做得不夠好,以至於曾經一不留神就在那間屋子裡,將“阿衍”二字脫口而出。真不知道是自己太入戲,還是根本就不想從戲裡面出來,所以,連寫意自己都懷疑,究竟是恨他報復他,還是為瞭忘記仇恨忘記一切,替自己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能待在他身邊。

若是要她回想下,哪一年是她最快樂的時光,那肯定是和他一起在M大。那個時候,沒有傢庭的煩惱,就一心想著玩,好像天下間最大的悲傷莫過於他責罵她。枕頭下放著那本書,寫意一個人難眠到深夜,一早起來還是向喬函敏告瞭假,訂瞭張最快去C城的機票。

她沒有帶行李,就隻拎瞭隻手袋,停停走走地去瞭C城許多地方,最後,寫意站在他們一起住過的那棟小樓下面。以前是因為離學校近又特別安靜,所以他才住下來。樓房有些陳舊,夏天的時候來,有一面外墻已經長滿瞭爬山虎,可惜這個季節葉子早就掉光瞭,隻剩下一墻枯藤。寫意走上樓,端開旁邊的花盆,鑰匙卻不見瞭。她沒有註意上回走之前,厲擇良有沒有將鑰匙放回去,但是那把鑰匙確實不在那裡瞭。於是,寫意懷念地摸瞭摸那個門把手,然後背靠著門坐下去。她將頭仰起來,輕輕靠在門上。

很多很多年以前,她也是這樣坐著,就在幾近絕望的時候,房門卻突然打開,讓年少的她跌瞭個四腳朝天,隨即有個清俊的身影映入她的眼簾,像曙光一樣照亮瞭一切。那個年紀,高興到極致的時候卻哭瞭。

而今,她隻能苦笑。

寫意坐瞭一會兒,身上泛涼,就拍瞭拍灰塵走瞭。那個時候的她,並不知道厲擇良其實就在裡面,同當年一模一樣。

其實,厲擇良一個人到C城許多天瞭。他一直是個很有責任感的人,無論是什麼時候,他都沒有將厲氏的責任放下過。大哥早年去世,所以厲傢所有的希望都背負在瞭他身上。這卻是他第一次那麼任性地將爛攤子扔給薛其歸,什麼也不管,什麼也不問,就這麼放任自己沉淪。厲氏崩潰也好,倒閉也罷,他統統不想再理會。

他好幾天拉著窗簾,躲在屋子裡酗酒,然後看碟片。他有一張碟片,是寫意大學一年級校慶時在社團演話劇時留下的。那碟片是寫意他們社團內部的人用DV拍的,很不專業,沒有用支架,整個鏡頭都在晃悠,而且斷斷續續。

當時寫意一時興起就和大傢一起刻瞭一張做紀念,可惜不過三兩天,碟片就被她扔在自己臥室的抽屜裡,也沒收撿。他每年冬天都要回這裡住幾天,有一次突然找到瞭它。於是,閑來無事,總是一個人悶在屋子裡看。片中的寫意站在舞臺上有種平時少有的嚴肅和穩重,偶爾抿住嘴,酒窩就會露出來。

昨夜寫意打來電話,他的手居然抖瞭一下,然後盯住屏幕半晌,等瞭許久,鈴聲斷瞭。他不確定自己還有力量去面對她,上回在地鐵裡寫意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幾乎使他崩潰。

她說,沒有。

她這半年裡報復他的時候,從頭到尾,沒有一絲遲疑。短短的兩個字,化成一把利劍插進心臟且不見血。他起身去洗手間洗瞭個冷水臉,然後想瞭下才又撥回去。即使那樣恐懼,他還是撥瞭回去。有時候愛情真像吸食鴉片,明明知道就會是那麼一個結局,卻始終無法抗拒誘惑。

她客氣地向他告別:“再見。”

是再見,還是永不相見?

此刻的他一邊喝酒,一邊看,來回地重播,通宵不睡,就這麼盯住電視屏幕,捕捉著那個身影,眼睛熬得全是血絲,也一動不動。幾乎裡面的每一句臺詞、每一個表情,他都能記住。厲擇良又狠狠地呷瞭一口酒。他已經喝得麻木,除瞭知道是酒以外,舌頭已經嘗不出味道。他看得入神,煙頭燃盡,燙到手指,好一會兒才覺得痛。

忽然,他聽見門外似乎有什麼響動,艱難地站起來去開門。門打開一看,什麼人影也沒有,微微一低頭,卻見地上留著一個手機。手機的式樣是他最熟悉的,手機上還有一個吊墜,是個金色的小熊。兩件東西加在一起,讓他肯定這是寫意的東西,化成灰他也認識。

那一瞬間,他心中升起瞭欣喜。隨即就看到寫意從下面噔噔噔地跑上來。寫意抬頭,突然看見樓梯上站著的厲擇良,倏地一震,他居然也在C城,而且就在離她僅有一墻之隔的地方。

她預想過很多種他們再次碰面的場景,畢竟大傢都在A城,而且唐喬還和厲氏有瓜葛,完全不想碰面是不太可能的,可惜,她卻沒料到這樣的情況。他幾天沒有刮胡子,胡子茬冒出來許多,顯得下巴的青色很深,清俊中透著種和平時不一樣的頹廢。

寫意尷尬地指瞭指地上的手機,“我不小心將手機掉那兒瞭。”

他默默地看著她,半天沒有說話。她也覺得自己這話有些犯傻,千裡迢迢地跑到他的門口,就是放一個電話再來取?好像就是故意選擇時機出現。

“我到C城來休假,順便到這裡看看。”她又解釋。

她每當智商短路都是這樣,越描越黑。

厲擇良還是盯住她不放。

“我……”她一時再也想不起什麼有邏輯的理由,可以解釋她的電話為什麼會掉在人傢大門口。他俯下身拾起東西,遞給寫意。東西交接間,她不小心觸到他的指尖。

厲擇良生硬地說:“既然來瞭,就進來坐坐。”隨即轉身回屋,即使是提個邀請都顯得那麼霸道,根本不給她選擇的機會。

寫意原本很想抗拒,可是當她看到厲擇良的腿,回絕的話到嘴邊就咽下瞭。他沒有戴假肢,右邊小腿以下的褲管是空的。他開門的時候拄著手杖,身體倚在門框上,所以她之前沒有怎麼註意到。一個簡單的轉身回屋的動作,對於他卻是那麼艱難。她不知道他的腿究竟是怎麼殘的,外界隻說是在B城的車禍,風言風語地傳來傳去,沒有任何準信。

在踢傷他那一回,寫意也是第一次知道那是截肢。他將自己的隱私保護得太好瞭,以至於她幾乎無法從第三個人口中瞭解真相。以前他的跑步和籃球都很好,可惜他不太愛動,總是懶懶散散的。打籃球時,他的位置是控球後衛,即使是場上跑動最不勤快的那個,大傢也愛聽他的。

他一直對完美這個概念有種執念,所以但凡做事都要做得最好,無法容忍有任何瑕疵,念書也好,做事也罷,都是這個樣子。所以,她真的無法想象,剛剛截肢的時候他是怎麼熬過來的。當時她不在國內,一直在德國療養,沒有聽說過他的任何消息。

屋子的光線很暗,厚厚的窗簾拉著,根本分辨不出日夜,空氣中飄蕩著濃鬱的煙味,酒瓶擺瞭一桌子,電視機開著,放的還是那張碟片。

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將電視關掉。

“喝水嗎?”他問瞭以後才發現這裡能喝的東西隻有酒,於是起身去燒水。

“我坐一會兒就馬上走。”寫意說。

他停下腳步,背對著寫意。

“有一件事情,我必須說明,”寫意說,“邱律師手上的贈與合同,我不會簽字。”

他的背影一僵。

“我送人的東西從來沒有收回過。”連那退回來的婚戒最終也被他扔瞭。

“你知道,隻要我沒有簽字,就不會生效,況且我不相信現在的厲氏不需要這些錢。”

不提這事還好,一提他就覺得一肚子火,於是冷嘲道:“那錢本來就是以你的名義存進去的,你不樂意的話,大可以取出來一把火燒瞭,豈不更解你心頭之恨?”

“厲擇良,你……”她自覺詞窮,“你”字脫口,卻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他一直想說“寫意留下來,我給你錢是因為我怕我一旦失去一切以後,讓你過苦日子”。可惜如今在氣頭上,一開口就完全變瞭味兒。

“我怎麼瞭?你不是恨我入骨?現在我替你想法子,你還要怎麼樣?”他轉身回來盯住她,他這人越是生氣,便越愛說些譏諷嘲弄人的反話,“與其讓你千方百計地夥同外人來算計我,還不如我自己送上門去,不就圖個讓你省事省心?”

“或者,”他又說,“就當這幾個月你演戲給我看的辛苦費,陪睡過夜不是還加錢嗎?”

這樣一席羞辱的話,讓寫意頓時煞白瞭臉。若是其他人這樣說她,她保證會上前一掌拍下去。可惜,他是厲擇良,不是厲擇良,以前也是阿衍。

“你用不著和我賭氣,拿話諷刺我。”寫意倔強地仰起頭,“況且以前的你不是這個樣子的。”

“以前的我是什麼樣?”他冷笑。

“估計那時還沒瘋。”

寫意說完,拿起手袋,迅速起身奪門而出。

留下厲擇良一個人站在屋子裡,門還開著,就聽見她又咚咚咚地跑下瞭樓梯。明明……明明剛才看到她出現在眼前的時候,他心裡是萬分驚喜的。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怎麼瞭。是的,他有失心瘋。他就是從上回高速路撞車前和她第一次慪氣開始,就患失心瘋瞭。

寫意一口氣跑到大街上,幸好是在川流不息的馬路上,不然她不敢保證自己不會哭出來。她看見厲擇良那麼糟蹋自己,心痛地想勸他幾句,沒想到兩人之間的話題最後居然轉變成這個模樣。而且,他譏諷她的話句句在理,她啞口無言。他倆都知道對方的痛處,便故意字字都戳在上面,像一把雙刃的匕首,相互傷害。他也永遠不會像電影裡面的男主角一樣追出來,抱住吻她,然後熱切地說:“我愛你,一切都是我的錯。”也幸好他沒有這樣,否則她不敢保證自己不會繳械投降。

綠燈亮起來,她隨著人流一起踩著斑馬線過馬路。小時候她過馬路的時候,也喜歡專門選擇白線來踩,避過水泥路面。如果人生的道路也可以這樣選擇就好瞭,不喜歡的地方便可以不用落腳。本來看見他之前,以為傷口已經愈合,可是破開來一瞧,原來不過是自己欺騙自己。

厲氏的股票一跌再跌,他居然就那樣棄之不顧,一個人躲在他們共處過的地方沉淪,完全不是她所認識的厲擇良。但是,他肯定不會放任自己太久,她瞭解他。

寫意回傢後,自己一個人窩瞭好幾天,然後才銷假回到唐喬上班。她斷斷續續地知道厲擇良果然回到瞭厲氏,並且四處積極融資,殘局並非無法收拾。況且像他那樣的男人,隻要自己不放棄,似乎就沒有什麼能夠擊倒他。

A城說起來是個大城市,若是沒有交集和緣分,那麼分別住在南城和北城的兩個就此分開的戀人,也許一輩子也見不瞭面。她和喬函敏去威斯汀見客戶,卻在那裡遇見瞭厲擇良。

剛上電梯,喬函敏察覺到落瞭一份文件在車裡,於是讓寫意回停車場去取。她從停車場出來坐電梯去瞭多功能廳,到那裡卻發現在場的人她全部都不認識,自己好像記錯地方瞭,電話裡確認地方以後,才發現是同一層另一個地方。

她又倒過去走另一個方向,就在路過電梯時,叮咚一聲,電梯停下來,然後兩扇門緩緩打開。寫意看見電梯裡有三個人,一個是季英松,一個是小林,而另一個是厲擇良。

他居然是坐在輪椅上的,手裡拿著一個文件夾,正在蹙著眉讀。

最先看到寫意的是季英松,“沈……小姐。”

厲擇良神情頓然一滯,然後才緩緩地將目光從文件上抬起來,卻在看到電梯外寫意的雙腳的時候,又埋下去,繼續和季英松說話。

小林圓場說:“沈小姐,好巧。”

寫意淡笑著點點頭。

他們恰好也是到這一層,季英松推著厲擇良下瞭電梯。

小林故意說:“那天沈小姐不是正好找厲先生嗎?那我和季經理先進去,你們慢慢聊。”她並不知道,寫意想談的那件事情,他們倆已經在C城解決瞭,而且解決得比較決裂。

小林說完就拉著季英松迅速消失。

“我打電話是上次那個協議的事情。”寫意急忙解釋。

“我知道。”他淡淡地道。

然後有些冷場,於是寫意說:“那邊還有人等我,我先走瞭。”說著就繞過,準備離開。

就在經過厲擇良身側的時候,他突然冷冷地說:“我書架上少瞭本書,你看見沒有?”

“呃……”寫意頓時窘迫,“我收東西拿錯瞭。”

“那你準備什麼時候還?”

“我……我有空給你送回去。”

“有空是個什麼時間?”他咄咄逼人地問。

“今天晚上吧。”寫意迫於無奈,隻得這麼回答。什麼寶貝破書,以前幾個月也不見他翻一回,現在卻好像不立刻看到就要灰飛煙滅一樣。

厲擇良坐在輪椅上,身體挺得筆直。因為是坐著,所以西服上衣的扣子是解開的。膝蓋上放著一份文件,手覆在上面,襯衫的袖口從西服下露出來那一截,洗得雪白。寫意一直喜歡看他穿白襯衫的樣子。從某種程度來說,自小到大,在別人看來,她都不大配得上他。她從來沒有見厲擇良坐過輪椅,無論身體是在何種惡劣的情況下,他都要堅持像正常人一樣站起來,這樣的倔強幾乎有些偏執。

他的腿……

寫意知道他最煩人傢提這個,她也不是專門哪壺不開提哪壺,確實是忍不住問瞭一句:“你的腿還好吧?”

他看瞭她一眼後,別過臉去,別扭地說:“和你無關。”冷冰冰的四個字,讓他們之間的談話戛然而止。

中午,寫意突然接到任姨從B城來的電話,說是A城醫學院這幾天來瞭個國外專傢可以看寫晴的病,可惜不巧的是,謝銘皓去外地出差瞭。

“我去接你們吧。”寫意說。

“就是不知道寫晴能不能坐車?”

寫意一想,任姨的擔心也有道理,那麼嘈雜的地方,萬一她犯病,很難控制。

“這樣吧,我想辦法。”

她能想什麼辦法?自己既沒有車,又不能開車,隻得給詹東圳打電話。

詹東圳說:“我送她過去。”

“可是……”寫意見過寫晴看到詹東圳的反應。雖說她大部分時間也是不太認識他,但是一旦受他刺激,歇斯底裡起來,比什麼都瘋狂。

“沒事兒,又不是她每次看見我都會發作。”語氣裡面有些復雜的情緒。

於是,寫意聯系瞭醫院,傍晚在高速路口接到瞭他們。兩輛車,司機帶著寫晴和任姨坐前面,詹東圳開後面的一輛。寫晴果然很乖,一直很安靜的樣子,下車以後也是拉著任姨的手。她的發質從來都很好,一天到晚又染又燙卻沒有損壞,如今換成瞭普通的黑色。柔順的長發被微風撩起,那副乖巧的模樣,惹得旁邊的異性頻頻回頭。人傢都說,小孩長得太過漂亮,大瞭都會平庸,可是寫晴從小到大都是美女。所以,寫意一直猜測這種話是不是為瞭專門用來安慰她這種類型的小朋友,以使其心理平衡的。

寫晴對待詹東圳的態度又變成瞭另一種模樣,隻要他出現,她就怯生生地避開,惹得詹東圳連連苦笑。而對寫意還是一樣,完全當她是陌生人。

“去酒店住吧。”詹東圳安排下一步。

寫意原本為母女倆在傢裡準備好瞭床位,“我那裡能住。”

“你那裡多大點兒,擠著伯母怎麼辦?”詹東圳的話惹得任姨笑瞭笑。

他多說瞭幾句,好歹將任姨勸去瞭酒店。

待他們在酒店安頓下來,寫意長長地呼瞭口氣。

“謝謝。”她對詹東圳說。

還是詹東圳瞭解她,知道要是去她那裡住,她肯定會不自在,所以才故意和她唱對臺戲一樣。

“謝什麼,這是個人習慣。”他抿著嘴笑。

“什麼個人習慣?”

“愛護寫意的好習慣。”

寫意搖頭笑瞭笑,他說話向來順聽,和某個人完全不一樣。此刻,她才猛然想起一件事情來。

“完瞭!”寫意看瞭下表,已經過十點瞭。

“什麼完瞭?”詹東圳接嘴。

“我還有事,先走瞭。”寫意看瞭下表。

“那我睡在哪兒?你傢?”詹東圳問。

“隨便你瞭。”寫意急忙扔瞭傢門鑰匙給他,自己慌慌張張地趕去厲擇良的公寓。寫晴的到來打亂瞭她的日程,她完全忘瞭答應他的這碼事。可是人都快到瞭卻傻瞭眼,她跑去做什麼?書都沒有放在身上,於是隻好掉頭回去,走到自傢門口,發現鑰匙還在詹東圳那裡。

一來一回,心就這麼冷卻瞭下來。她不能再這麼沉溺,用著這些鏡花水月一般的借口,放任自己和他一次又一次地藕斷絲連。她緩緩地走瞭幾步,給厲擇良發瞭條消息:“我臨時有事不能來,你的書,下回還你。”

厲擇良看到這條短信,原本就已沉下的雙眸瞬間冷凝。

他從七點就開始等她,從滿心希冀,到忐忑不安,再到後面心灰意冷,到半夜等到的卻是這麼個結果。

他中午就讓鐘點工將傢裡所有的酒瓶全部收走,窗戶打開散盡煙味。他推瞭晚上的應酬,一個人苦苦在沙發上坐瞭四個小時,一直在心裡演練著要是她按門鈴,他怎麼做;她要是進來放下書就走,他該怎麼應付;或者是她又和他抬杠,他要怎麼說話;甚至是她要是和他鬧別扭,不肯上樓,他要耍什麼手段。一一想過,更在胸中醞釀過。

在這四個小時的時間裡,他幾乎想象瞭所有方法在寫意到來的那一刻挽回他們之間的關系。這樣卑微,是厲擇良的一生中從未有過的卑微,可是即便如此,一下子就被寫意那麼滿不在乎的兩句話給隨手破滅瞭。厲擇良合上屏幕,將手機狠狠地砸向對面的落地窗,手機碰到鋼化玻璃受阻彈向地面,電池蹦瞭出來。

《良言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