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宗1:魔術師 第10章 朝太陽升起的方向前進

滕小小覺得自己近來被天煞星籠罩,惹上超級黴運。

從荒誕劇般的“去豪宅打工做招待,宅主藏毒派對崩盤,警察緝毒封查全園,躲避神獸跳墻逃走,又遭浪子段沖追求”的夜遊中僥幸脫身回傢,自是憋瞭一肚子心事想對人傾訴,與整件事最有關聯的非死黨葉子懸莫屬。周日下午打電話給他,想好瞭先添油加醋地把昨晚驚險的種種橋段描繪一番,隨後稍微埋怨一下他和林城一怎麼推薦她去這麼恐怖的一戶富豪傢打工,如果他良心發現就該心存慚愧,然後再小心翼翼地把和段沖的事情說出,聽聽死黨意見。

沒想到葉子懸接起電話的語氣就頗為不善,仿佛很不耐煩,小小心先自涼瞭半截兒,油也添不上,醋也忘瞭加,幹巴巴地陳述幾段現實,葉子懸那頭明顯是強壓脾性在聽,潦草敷衍地安慰瞭幾句,聽起來絲毫沒有負疚的誠意,小小後面的話便鋪展不下去,隻說到警察緝毒就草草告瞭終結,意興闌珊地掛瞭電話,皺眉冥思這位小爺究竟是怎麼瞭,猜半天也沒理出個頭緒,隻能先拋開瞭不管。小小也壓根兒忘記瞭葉子懸同林城一曾答應過那夜凌晨她打工結束後來接她的那碴兒。

眼看弟弟多多四仰八叉地在自己那間鴿籠般的膠囊房裡睡懶覺,下半身盤踞在床上,上半身垂掛在地上,就這樣也能睡得著,真能挑戰吉尼斯世界紀錄。父親滕正齡沒吃早飯就拔腳出門,母親侯藍面朝板壁橫躺在床上說胃氣痛爬不起來。小小雖隻睡瞭沒幾個小時,也隻好強撐著起來去菜場買菜回來洗洗摘摘。幾次進出房間,隱約聽見母親像是在嗚咽,小小一驚,卻又不敢去問,怕是昨晚又同父親為什麼事情鬧過瞭,心中鬱悶,嘆瞭口氣紮頭在廚房裡單挑那一籃子新鮮蠶豆,還要為決戰醬爆螺螄先作“剿尾”準備。

每個周六周日午飯和晚飯前兩小時是公用小廚房最繁忙的時段,306傢的張傢伯伯嫌擠,端瞭小凳子去樓梯口揀小青菜。307傢的王阿婆晃動著肥碩的身子霸占水鬥剪蝦胡須,假裝抱怨其實是炫耀地嚷嚷:“啊呦呦,今天的河蝦54塊錢一斤來,你們看看這個頭也不大,黃也都沒長出來,貴是貴得來,不過兒子孫子要吃麼,隻好買瞭呀……你們炒什麼菜?炒螺螄啊?蠻好蠻好,今天的價錢是兩塊五一斤對伐?”

“晚,晚上我們傢要吃黃鱔的……”小小忍不住駁瞭一句,又暗惱自己幹嗎和她較勁,不是自甘墮落嘛。

“滕小小哦,我和你說樁稀奇的事情呀——”309室的林曉佩是剛搬進來一個月的新租戶,外省人,在濱海市邊和男友同居邊找工作,年紀比小小稍微大幾歲,有時遇見就嘮嘮嗑,“我有個同鄉姐姐在幼兒園裡工作的,比我年長十歲,很優秀很出色,已經做到副園長瞭,昨天打電話給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真想不明白。”

“怎麼啦?”小小剝著蠶豆殼,自己也是滿腹心事想不明白,就心不在焉地附和著問一句。

“她說前天晚上接到她媽媽的電話,快60歲的人瞭都說不想活瞭。因為她媽媽在打掃房間時,從床底下一個舊箱子裡發現瞭一大堆避孕套,有幾個盒子的包裝都已經拆開過瞭,看生產日期,購買的日期明顯還是近一年來的!她媽媽和她爸爸早十幾年就沒那事兒瞭,瞎子也瞧得出這是怎麼個情況!”林曉佩興奮不已。

王阿婆充滿興趣地朝兩個小姑娘瞅瞭瞅,小小微微感覺不妙,但她一時想不出什麼辦法來阻止很有傾訴欲望的林曉佩分享她的奇聞。真想不通一個比自己大不瞭幾歲的姑娘怎麼能悍然把“避孕套”三個字說得跟“排骨湯”一樣擲地有聲流暢自然,果然同居就能把一個女孩變成婦人。

“她媽媽猜想她爸爸絕對是有瞭外遇瞭,一下子天昏地暗世界在眼前一片漆黑,哭得死去活來又提不起膽氣去當面質問,隻好打電話和女兒來說。我那同鄉姐姐渾身顫抖打電話去逼問父親,她爸爸果真承認瞭誒!理直氣壯地說自己還是壯年,當然有那方面的需求,誰讓她媽媽近十年來都性冷淡,他在外面是有兩三個——兩三個誒!那種對象,其中有發廊妹,也有寡居婦人。我同鄉姐姐氣得簡直要當場暈死,就問他打算怎樣,是不是要拋棄發妻,她爸爸卻說並不想離婚,外面都隻是玩玩的!同鄉姐姐問那麼媽媽那裡怎麼交代,她爸爸說他想過瞭,自有安排……”

王阿婆已經棄守水槽陣地,垂著兩隻沾滿蝦須和腥味的手湊過來聽,滿面紅暈兩眼放光。小小感覺她充滿興味和嘲諷的目光不僅僅是針對林曉佩訴說的奇聞而發出的,更是別有深意,尷尬地起身想走。

“我還沒說完哪……”林曉佩也追著站起身來,“結果你猜她爸爸怎麼解決的?叫他一個離異的男同事上傢裡來取箱子,說是寄放在他這裡的……就這樣搪塞老婆,當然我那同鄉姐姐的媽媽也是半信半疑,但如果想著要把日子過下去的話,一切都還是不要剖析得太明白的好……嘖嘖嘖嘖,我男朋友聽瞭後居然發表意見說,果然關鍵時刻還是要有幾個靠得住的兄弟才好……你說他這不是討打麼?我昨天晚上就教訓他來著……”

小小不知道發表什麼意見好,王阿婆笑吟吟地接口道:“所以找男人一定要看準呀!碰到這樣的男人真是上輩子功德修得不夠咧。我們傢老頭和兒子喏,借給他們十八副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在外面做這種爛污糟糟的下作事情。濱海市傳統的妻管嚴有道理的,從一開始就不能讓他們瞎來,要做規矩的。你說對嗎?小小?”

小小既羞又怒。林曉佩剛搬來不久,對這幢樓裡各傢的情況都不太清楚,說什麼都是有口無心,但王阿婆這笑裡藏刀的問話卻無疑十分惡毒。作為十幾年的老鄰居,誰傢不是知根知底的?明知那是滕傢的痛處,卻還道貌岸然地來逼問,擺明瞭是欺負她,太不厚道瞭。

小小臉怔得通紅,卻不知怎麼回應才好,她太不擅長吵架瞭,特別是同比自己年長一輩的人。

“王阿姨,你怎麼水龍頭都不關就這麼沖著?大傢多攤點兒水費也沒什麼,勤儉節約是美德,白白浪費就太不應該瞭不是麼?大人要以身作則,不然怎麼給小輩做規矩?”冷冷的話語聲從廚房門口傳來,小小抬頭看見自己母親侯藍披著件衣服捂著胃靠在門邊,眼眶雖紅腫,卻目光炯炯直視王阿婆。

王阿婆被搶瞭白,心慌忙亂訕訕跑去洗手關水龍頭,“哎呦,我好瞭我好瞭,這裡太擠瞭,讓你,讓你!”她端起裝蝦的小竹簍轉身出瞭廚房。林曉佩也察覺出異樣的氣氛,吐瞭吐舌頭悄悄躲出去。

侯藍走進廚房來找出老虎鉗夾螺螄,抿緊嘴唇不做聲,手上發狠似的一下一下用著力。

小小對母親,對傢,充滿瞭難過、憐憫、溫情和厭倦,種種復雜的情緒令她隻想逃離。

“你上班以來,經常很晚才回來。是在加班麼?還是……有對象瞭?”侯藍嘶啞著喉嚨低聲問。

小小心中一凜,勉強笑瞭笑趕緊道:“當然沒有……是加班啦。”

“你一定要找個好點兒的男人……千萬不要像你爸爸這樣的……”侯藍的話聲低得幾乎像是自語,卻像錐子一樣聲聲戳在小小心上,流不出血,隻有絕望的空洞。

不想要這樣難以忍受的人生,但真的有幸福純凈的婚姻和人生麼?

所有的童話故事都隻是寫到王子和公主步入結婚禮堂時就戛然而止,他們之後的生活究竟怎樣誰都不知道。愛情是美好的,卻也是短暫的,現實和人生是漫長而殘酷的。新世紀的人們早已接受王子和公主絕不會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終極悲劇。一味盲目地相信愛情會永恒,正是這場悲劇的導火索吧……

難道段沖說的才是真理?

“嘖嘖,嘖嘖嘖,嘖嘖嘖嘖……”當小小從55路公共汽車上擠下來,朝站在璞江長堤邊的沈櫻走去,就看見一身Blingbling的奢華女郎鄙夷地皺眉搖頭,“叫你打扮得像樣一點兒過來,你就這麼敷衍我啊?”

“怎麼啦?這件春裝很好看啊,我還特地化瞭淡妝呢,這已是我的正裝標準啦。”小小扯正衣襟,撫平褶子。

“拜托,每次看見你號稱穿正裝,我都會產生一種想為你募集衣物的沖動……算瞭算瞭,我也習慣你瞭啦!走,我們掃街去!”沈櫻挽起小小的胳膊,興致勃勃地轉身沖進有“濱海市最昂貴酒店”之稱的Peninsula Hotel底樓的世界名品長廊店。多年來沈櫻都保持著高頻度的“掃街”行動,一是確保隨時掌握名牌新品動態提升眼界底線,二是記錄想要的單品作為提示相關人士送禮的目錄單,三是修煉甄別真品和A貨的火眼金睛功力,以防有些混不吝的追求者假惺惺送瞭個A貨還害她浪費時間陪他吃飯。

“請把這副拿給我看一下,謝謝~~”沈櫻用纖纖玉指點著CHANEL店堂中央玻璃陳列櫃裡的一對耳環,一身黑色小禮服的年輕男店員立刻取出,雙手奉上。

“……什麼呀……我的天哪,這是用什麼材料打造的呀,一副耳環居然要賣5400塊!”小小咂舌道。

“18K白金的呀。”沈櫻語調嬌媚,抑揚頓挫地回應。

“18K白金的要賣54000塊?!”小小腦海裡冒出上午307傢王阿婆的碎碎念來,“……今天河蝦54塊錢一斤,貴是貴得來……”這一對耳環可以換多少斤河蝦?1000斤!足夠三口之傢享用3000頓,一年吃50頓的話,就是60年!幾乎是河蝦料理終身制會員瞭。

沈櫻優雅地把耳環佩戴好,欣賞鏡中倩影。小小聳聳肩閉上嘴,她也習慣瞭。

“你覺得怎樣?”

“不怎麼樣……”小小老老實實地回答,“還沒以前金嘉華送你那條180塊的銀質流蘇單耳環好看呢。”金嘉華是沈櫻16歲時的初戀,交往瞭七個月,是小小唯一能叫得出名字的沈櫻男友。之後的沈氏男友換得比走馬燈還快,若沒有施耐庵和曹雪芹的記憶力絕對搞不清楚誰是誰。

沈櫻瞥瞭小小一眼,“不是好看不好看的問題。鏤雕山茶花是CHANEL珠寶的經典造型,幾近鎮店寶器,比它那些手提包上大大的雙C標志內斂低調,卻又奢華得多……你沒聽說過‘宇宙吸引力’法則?你想過怎樣的生活,就要想象自己已經擁有那樣的生活,最終它會被你吸引而來。我想要的就是品質高端、精致有格調的生活,這是我畢生的理想。金嘉華、胡可、張俊偉、安達……全都給不瞭我想要的物質生活,我很清楚自己要什麼,所以會努力尋找,絕對不放棄。”

“……你難道不想要……吸引‘愛’麼?”

“你說什麼?吸引‘癌’?瘋啦?在沒有抵達人生頂峰之前,就算是絕癥也不能讓我屈服。”

“……”小小無語對蒼天。在沈櫻的詞匯庫裡,“愛”顯然是個冷僻字,無論那些男人千百萬次地對她表白,恐怕她自己是基本不使用的。無論以往的人們如何強調品德高尚,如今時代究竟不同瞭,相比那些渾渾噩噩過得一天是一天的人來說,沈櫻至少是有精神追求的,雖然她追求的是由內而外的絕對的物質……

“小小,你戀愛的話,能接受雙方年齡差距的最大限度是多少?想過麼?”

沈櫻會反過來問別人關於感情設限的問題,真是冬雷陣陣夏雨雪般的反常態。小小想也沒來得及想,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答案是:“十一歲吧……”說完立刻醒悟到這是聶傢梵和她的年齡差值。

“嗯,傳統。麥當娜同比她年少十歲的英國導演蓋·裡奇離婚後,現在正交往的男模比她小二十七歲……但有人問她打算什麼時候和小男友結婚時,她回答說‘我哪怕被火車碾過,都絕不再結第三次婚’!”沈櫻的語氣裡充滿瞭“世界要多神奇就有多神奇、有錢就可以選擇最酷的生活方式、把傳統綁在火車鐵軌上碾死”的意思。

“你開始交往比你小的男孩瞭?而且歲數還相差很多?沈櫻啊……”小小迷惑不解,擔心不已。

沈櫻摘下天價耳環“刷”“的一聲丟還給店員,令店員肝顫肺痛不已。沈櫻轉身掛在小小肩膀上對著她耳畔甜膩膩地笑,“算瞭,你還是別浪費你的平民腦細胞瞭,你想一輩子都想不明白的……這是S&M的時代。”

“……S&M?!……”

“人類社會進步的基礎不就是繁衍後代和經濟繁榮麼?所以無論在哪一個時代,人類需要解決的兩大主題永遠都是sex and money。”

“商品經濟如此發達的現今時代,利潤不再是P(Profit)=B(Buy)-S(Sell),而是P=S(Service),即‘利潤=服務’。嘉羽起步營運至今四個月,作為一個微型國際貿易公司,要在強手如林的市場中站穩腳跟分一杯羹,就必須要以獨特而優異的服務來爭取客戶,沒有一個環節是可以被忽視的!”周一上午的工作例會上,神獸路芒氣宇軒昂、言辭鑿鑿地給眾人訓話,小小和會計章偉、出納王明、業務員李明鶴、周昌敏五人臣服著聽他教誨。基本上每次例會路芒都會絲毫不留情面地戳出各人上周工作中所犯錯誤,仿佛奴隸主般把皮鞭揮舞得啪啪作響。

“最近業績不錯,本月基礎獎金每人上調20%以資鼓勵,不多說瞭。我今天特別想要表揚一個人,她真正做到瞭竭盡全力完成每一個環節,兼顧大局,難能可貴。滕小小,請繼續加油。”

小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然抬起頭來,章偉、李明鶴、周昌敏、王明也都難以置信地望向她。路芒卻沒有看她,臉上仍然保持著一貫冷峻如喜馬拉雅山脈般的冰封神情,“砰”的一聲合上面前的筆記本收拾完東西站起身來,“Richard、Benny,你們把手頭簽訂完成的合同歸並整理好後交給滕秘書。有什麼問題請發短信給我。我去學校瞭,待會兒有節課要上,下午再進公司,有什麼需要簽字的請待會兒一起拿給我過目。”

小小皺眉一轉念,恍悟周六晚上“往返50裡、赤膽忠心送急件直至警察局”的突擊行動得到瞭老板的首肯,雖然那晚把卷宗遞交到他手裡的那一刻,分明看見他臉上晃過古裡古怪的神情,面有桃色,似笑非笑,欲言又止,隻用僵硬猶豫的話聲低低“嗯”瞭一聲就低下頭去,絲毫沒有表現出誇贊期許之意,弄得小小惶恐不安,還以為自己哪裡露出瞭馬腳,連之前想好的“噢我去瞭驊霖路3號,門口警察告訴我你們在這裡”的圓謊預案都沒用上,就轉身埋頭一溜兒青煙地從驊貝新區警局逃走瞭。

路芒昂頭闊步地趕去青木大學上他的金融課瞭,小小哪裡知道他其實是用沒有表情來掩蓋滿懷羞愧的表情。周六晚上路芒興沖沖地發佈命令捉弄小秘書,之後遭遇匪夷所思的警方緝毒查園行動,同丁諾還有眾人一起驚愕不已地被帶到警局,料想會在那裡撞見滕小小,肚子裡早準備好瞭一卡車的罵人資料,想想可以發飆,心裡倒也得意。到瞭警局,上百位賓客逐一接受盤問,排隊長龍裡就是沒有望見小女秘,心下正暗自奇怪,沒想將近12點時,背著機車包一瘸一拐的滕小小滿頭大汗地找來瞭,恭恭敬敬地把卷宗雙手遞上。路芒心裡瞬時轉過兩千多個念頭:難道自己在庭院派對裡看錯瞭人?活活冤枉瞭忠厚老實乖乖同友人逛街的小秘?如今害她奉假詔千裡迢迢來送一卷根本無用的文件,自己豈不成瞭烽火戲諸侯的大昏君周幽王瞭麼?心內汗顏無比,周一的批判例會上趕緊捧她一把,然後羞答答地拔腳從公司逃走去上課。

一直埋頭工作到下午,滕小小還是嘴角上翹眉梢帶笑。被路芒表揚,是這幾天來最愉悅的一件事情瞭。

“嘖嘖嘖嘖,‘今天特別想要表揚一個人,她真正做到瞭竭盡全力完成每一個環節,兼顧大局,難能可貴。滕小小,請繼續加油’……滕小小啊,你到底完成瞭什麼任務,能讓老板這麼誇獎你啊?”會計章偉賊忒兮兮地湊身過來,又學路芒講話的腔調,又亂八卦地打探,神色間寫滿瞭“你到底拍瞭什麼馬屁”的疑問。

“……沒,沒什麼啦……”小小噼裡啪啦在鍵盤上打字,表明自己正忙碌,不想展開這個無謂話題。

“章大姐,麻煩你快點兒幫我把這堆報銷的賬目給做瞭吧,我墊瞭那麼多差旅費出去,信用卡透支得一塌糊塗,就要被銀行逼債瞭,到時候我就天天跟你回傢蹭飯,快快快!”Richard揮舞著一疊單據,嬉皮笑臉地大喊章偉的諢名。章偉冷哼瞭一聲,用力翻瞭個白眼道“叫我Jack”,翹起蘭花指抽過單據跑去自己電腦前做賬瞭。

Richard抱臂站在小小身後看她整理會議紀要,“……你打字可真夠快的,快趕上速記瞭。哦對瞭,前天晚上我和女朋友去看瞭部電影,裡面有個女間諜就是這樣十指如飛……”

小小敲擊電腦鍵盤的手指剎那停頓下來,猛然抬起頭,“你說什麼?前天晚上?周六晚上你在哪裡看電影?”

“就在傢附近的灣品影院啊……我傍晚的飛機剛剛回到濱海,連口氣都沒喘上就被拽出去……”

小小霍地站起身來,眼前像搞焰火嘉年華般飛躥起三萬多個念頭,在漆黑一片的腦海裡形成斑斕恐怖的絢影:路芒為什麼要說Richard在銀川辦事不利被客戶告狀?電話裡還故意提到Richard工作開小差被識破的細節?為什麼要讓自己星夜疾奔加班跑去給他送材料?為什麼今天例會上又莫名其妙表揚她?不是心虛是什麼……莫非他在庭院派對上看見瞭她,才故意誆騙她來回折騰地跑?!就算被老板發現自己在兼職,當面點穿痛罵一通也可以啊,最壞的計較不過是扣當月1200元全勤獎,當然是完全沒有道理的,因為那可是周六晚上,是她的私人時間,果真爭辯起來他也不能拿她怎樣。可他就是要破壞她的兼職工作,看她不知所措,讓她焦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合理解釋?

小小氣得渾身發抖,按在鍵盤上的手掌不知不覺間打下瞭一整頁的驚嘆號。Richard看愣瞭眼。

小小想到自己怎樣拼死要從15公分寬的鐵藝柵欄間掙紮出園去卻被活活卡在半中間,想到自己怎樣不顧樹枝刮花瞭面頰額頭、披頭散發手足並用地攀上墻頭、戰戰兢兢地從3米高位置義無反顧地跳下去落在堅硬的人行道上、重重扭傷腳踝、隨後咬牙拖著瘸腿搭乘地鐵趕在神獸規定的時限之內橫穿往返半個城區去送交資料……而且就在不久前,自己還竭盡全力把急性闌尾炎發作的他護送進醫院開刀,禦前侍衛般堅守到皇帝爺平安推出手術室。是人總要記情的不是麼?就算不記情,算他是冷血的T800機械戰士,行事也該光明磊落、坦坦蕩蕩不是麼?怎麼可以這樣?!……腳踝似乎又隱隱作痛起來。

你夠強勢也好,夠冷酷也好,都是你做老板應有的資本和姿態,但你為什麼偏要用這麼陰險奸詐的法子來折磨下屬?這樣的老板太可惡瞭!太可怕瞭!

小小恨恨的幾乎要把銀牙咬碎,之後可以有兩種處理方式:一是和血吞下去,就如同以往受到壓迫時一樣忍氣吞聲;二是把滿嘴碎牙噴在路芒那張冰雕強凍的俊美面孔上——

茶杯旁的手機一邊震動,一邊有特置的火警鈴聲驚心動魄地狂響起來,打電話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陰險毒辣狡黠鬼祟的Boss路芒。

“……”小小猶豫一下接通電話,卻還是氣得說不出話。

“喂喂!滕秘書,聽見麼?”

“……哼……”

“Benny的手機打不通,你讓他聽一下電話。”

小小沉著臉朝周昌敏位子上看瞭看,想起來,“哦他中午就出去瞭,好像說是去欣黎半導體加工廠瞭。”

“……那這樣,你把電腦裡安巖西源270噸金屬矽交易的合同調出來,待會5點到森林灣大廈36樓咖啡廳等我,一起和韓國恒星公司代表協調談判付費的問題。”

小小沒有按路芒的指令去調集資料,心裡始終盤旋著“他怎麼可以這樣欺負我”“還有沒有人性”“究竟是在沉默中爆發還是在沉默中滅亡”諸類思緒,氣悶無比,什麼活兒都幹不瞭,與其坐在辦公室裡一臉憔悴和恍惚遭人懷疑,不如借口辦公室裡電池筆芯用完要采購跑出去冷靜一下。

一個人躲在辦公樓大廳一株散尾葵後的角落裡,看著兀自烏青的腳踝眼眶紅紅,捏著手機不知道可以打電話給誰傾訴。葉子懸麼?昨天他的情緒就有問題,還是不要去給死黨添堵瞭吧。沈櫻麼?她一定會火山爆發狂發表一通路芒不是人的論點,隨後找出1000條論據來支持這個觀點,每一條都絕對不重復,但對眼下的情形並沒有幫助……還有誰呢?摁著通訊錄一路往下,當屏幕上跳出“段沖”的名字時,心臟猛然跳瞭一下。不知為什麼,“段沖”兩個字鑲嵌在“戴力琴”和“丁哉柏”中間,額外地明亮,仿佛被一束強光照耀著似的。

“こんにちは……是滕小小小姐麼?這麼巧。”

小小抬起頭來,望見一張不算陌生的臉孔,二月初時曾和路芒一起約見談判商務的日本青喬株式會社商貿代表前田廣一,他正笑瞇瞇地俯低身關切地註視她,身邊跟著的是妝扮簡約又入時的水蛇腰秘書兼翻譯。

“滕小小小姐為什麼坐在這裡?……咦,你在哭?”

小小一臉愕然和畏縮,她還記得為瞭前田廣一的咸豬手搭在她肩膀上,路芒還曾勃然大怒、奮然抗議過。

“上次晚上我喝多瞭酒,醉瞭,對滕小姐不是很恭敬,一直都沒有機會道歉……”前田廣一用簡單的日文溫言表示歉意,“還要請你多多原諒哪!”隨即揮手對水蛇腰道,“你去車裡等我,我稍微同滕小姐聊幾句。”

他原本想叫小小起來去沙發那裡坐,瞅瞭瞅小小淚光瀲灩的眼眶,幹脆蹲下身同小小並肩坐在散尾葵下。原來前田廣一剛拜訪完一個朋友正要返回公司,剛巧看見瞭小小,“有什麼為難的心事,可以告訴我麼?我保證不告訴任何人。”他禮貌地微笑,眼神卻清亮嚴肅,前田不醉酒時,還是很有長者的睿智和風范的。

“……老板佈置我做非常沒有道理的工作……我覺得委屈……完全打不起精神工作瞭,不知該怎麼辦……”小小鬱悶低聲道,並不想說太多實際詳情,萬一以後路芒同前田廣一還有業務上的交集呢。

“哈哈,滕小姐,作為一個過來人,我來講一講我在你這個年紀時遇到的工作上的故事吧!有興趣聽老伯伯講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麼?”

“……您請說——”

“人生,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事哪……我年輕時可不是從事服裝產業的哦,你絕對想不到的,我曾經在Yoshimoto吉本興業株式會社裡學習如何成為一個娛樂藝人。”前田廣一笑瞇瞇地道。

“よしもとこうぎょう?關西相聲大本營?日本最大的搞笑演藝經紀公司?您曾經在那裡做藝人?!”小小一下子忘記瞭自己的心事,好奇驚訝地瞪大瞭眼。

“嗯,現在的社長是吉野伊佐男吧,我那會兒的會長是林政之助,會社裡的前輩私下都叫他‘獅子會長’,因為聽說他經常對職員咆哮,挨他的罵那可是傢常便飯。有演員賭博輸光瞭錢或是不受歡迎瞭,仗著以往打江山的交情去找他哭訴,他可從來不會安慰別人,就那樣巋然不動地坐在辦公桌後的大靠背椅上,虎視眈眈地瞪著對方,中氣十足地大吼一聲‘你要上吊,我可以借一根很結實的麻繩給你,想借錢,一個子兒都沒有’!”

“真的假的?!”小小撲哧一聲笑瞭。

“哈哈,也有人說那是相聲段子,他本人也從來都不承認。我卻寧可相信他老人傢確實說過那樣的話,我覺得他其實想說的是‘困境必須靠自己的力量去搏殺突圍’呢……我年輕時可崇拜他崇拜得不行啊。那時在大阪府,一次獅子會長帶大傢參加完劇場演出後返回社裡,途徑楓宮橋時,他發現道頓河河面上漂浮著油,就停瞭腳步站在橋中央大喊道‘莫非這河裡有油田?!明天早上,你們所有人都給我帶好鏟子來橋頭集合挖油田!’所有人都知道會長是在搞笑,那油明明是從河流旁一路的拉面店、天婦羅店裡排放出來的……可他老人傢就是有本事把笑話說得同真的一樣。年少無知的我居然當真瞭!我是把會長的每一句話都奉若神明的人哪。第二天一大清早,我就找瞭一把鏟子跑去橋頭瞭……”

“天哪,您真的跳進河裡挖油田瞭?”小小難以置信地叫起來。

“沒有,我還算聰明,站到中午也沒見其他人來就回去瞭。後來林政之助會長知道瞭此事,我原以為他會像前輩們那樣狠狠地恥笑我一番,沒想他板著臉對我道‘廣一,你可是個非常認真的人哪!記著要把自己的特點發揮到極致’……我的幽默細胞不行,表演也很勉強,但後來我在幾次跟團演出的過程中,遇見瞭替演員設計服裝的染織大師久保田一竹先生,迷上瞭和服的制作,後來離開瞭吉本興業株式會社加入瞭先生的‘一竹辻が花’工房,學習染、蒸、紮、漂、描、著、押、刺等等繁復工序……從中發現瞭很多樂趣,從此就開始從事服裝產業的工作瞭。你想,再沒有道理、叫人倍感委屈的工作,不會厲害過叫下屬跳進河裡挖油田吧?雖然會長是開玩笑,我卻當瞭真,巴巴兒地跑去集合等待。但從這件事裡,會長指出我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就是認真。後來在‘一竹辻が花’工房,在青喬株式會社我都把‘認真’發揮到極致,終於找到屬於自己的事業路途。”

“……嗯,您是想對我說,即使不合理的命令裡也包含瞭真理?”小小揣摩著,“折磨也是一種歷練?”

“哈哈,沒有那麼復雜。我是想說,你要努力做你自己,按腦子裡冒出的想法竭盡全力地去做對事情就好。因為你做的所有事的總和就是你的人生,不要為老板和工作感到委屈。熱愛工作,熱愛生活,永遠按自己的真實稟性去拼搏。每一個人都會遇到不公正、不公平的事情,抱怨也好、退卻也好,都是無法解決問題的。那隻會令你的氣場越來越萎縮,人生停滯不前。你希望自己永遠都充滿瞭振奮的精神吧?那就別讓負面情緒來阻擾你的發展,堅持朝‘能讓太陽不斷升起的方向’前進——隻要你做的是正確的,沒道理的工作和受委屈就全都是暫時的,你一定會找到屬於自己的事業路途,把自己的特點發揮到極致,不斷走向人生的頂峰……不,是通過自己的努力不斷創造新的巔峰!……明白瞭嗎,滕小姐?”

小小站起身來朝前田廣一鞠瞭個躬,眼睛黑亮有神,肅然道:“太謝謝您瞭!……另外,您也讓我明白瞭一件事,不要憑一兩件事來判斷一個人,每個人都有缺陷和弱點……您其實是位很好的、值得我尊敬的前輩老師!”

下午4點50分,金色斜陽透過落地窗映照在森林灣大廈36樓咖啡廳厚實的深紅地毯上。

路芒邁著修長的腿跨進咖啡廳,一眼就望見瞭端坐在窗邊高靠背沙發座裡的滕小小。黃金般的日光包裹著她嬌小的身軀,琥珀般透亮耀眼。路芒略微怔瞭怔,小秘書為什麼看起來和以往……不,就是今天上午都不太一樣瞭呢?她雙手交叉安在膝蓋上,脊背挺得筆直,兩個肩膀雖然一貫瘦削,卻舒展而平衡,紋絲不動,給人以一種夷然不可侵犯的威儀感。她正抬頭望著路芒,一雙麋鹿般濕潤純真的雙眸坦然地迎接著他的目光,嘴角有淡淡的微笑……完全像是變幻作瞭另一個人,怎麼說呢,那種唯唯諾諾、可憐兮兮的感覺消失不見瞭,取而代之的是溫和的自信和良好的控制感。路芒又是納悶,又是羞愧餘勢未消,清瞭清嗓子朝小小走去。

“很好,現在你每次都不遲到。”

“嗯!路總,這是安巖西源、韓國恒星和我們嘉羽貿易關於270噸金屬矽交易的全部合同和資料。”

果真不一樣瞭。路芒凝視著小小沐浴在金光中微垂的側臉,雖然有些詫異,卻在心裡用力地點瞭點頭。

《小祖宗(最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