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宗2:命運之輪 第2章 什麼是正確的和唯一的?

在阿拉伯數字之前,古代印度梵教的智慧僧侶們就已經發明瞭許多無可限量的、專門用來描繪巨大數字的詞匯。例如“芥子劫”,意思是在一座方圓四十裡的空城裡滿地堆放芥子粒兒,每三年取走一粒,直到所有芥子都被取走,隻遺留下一座清凈空城,這一漫長過程所需要的時間。

這個數字大到無法想象吧。但你知道麼?人腦全部神經元在每一秒鐘裡交換流動的信息量,隻怕不會小於一個“芥子劫”。人的思想,永遠比人自己所想象的要復雜得多。那些最終成形的,可以成就為語言或文字,或是以內心聲音呈現出來的思想,僅僅隻是芥子堆上被挑選擷取出來的幾個微粒而已。人是地球上想法最紛繁復雜、自相矛盾、糾結無解的——動物。

所以,任何時候想要說出一句正確的話,給到一個正確的人,都絕對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

這天上午嘉羽國際貿易公司有一個非常重要的項目簽約會議,兩周前就已經定下,負責項目接洽的業務員LEE的視線不停在電腦桌面時鐘和公司大門間來回穿梭。因為路芒一直沒有出現。

時間已經9點43分,簽約會議開始時間是10點整,客戶隨時都會到達,而老板卻遲遲沒有現身。路芒從來不會遲到。每逢有重要商務會談活動,他都至少要提前半小時到場,核查所有準備工作是否到位,更何況他大學這一學期的所有課程都已經結束,這一周來每天早上都是9點之前就到公司的。

究竟是怎麼瞭?

“滕秘書,打個電話給老板吧?看看他到哪裡瞭,不會忘記今天有簽約會議吧?”LEE按捺不住瞭。

一宿沒睡著,圍著兩道濃重黑眼圈的小小猶豫瞭兩秒鐘,整頓神情提起話筒迅速撥打瞭路芒的手機。

鈴響三聲之後,路芒接通瞭電話,他一定看清瞭那是公司的電話號碼,直接就問:“喂?是LEE?”

“不,是我。滕小小。”小小竭力讓自己的語調聽起來平靜如常,溫和婉約的、非常職業化的,“路總您快趕到公司瞭嗎?今天上午10點有個很重要的簽約會議……”

“你回頭看看。”隨後電話就被利落掛斷瞭。

小小扭頭轉身,剛好望見高大魁梧的老板路芒步履矯健地邁進公司大門來。他記得今天的簽約,沒有穿破洞牛仔褲,而是換上瞭一條熨燙得筆挺的黑色西裝長褲,襯得雙腿健美修長。上身的白襯衣也閃耀得像富士山頂的皚皚蒼雪。他的臉孔依然是冰封神獸的臉,劍眉陡峭,星眸漆黑,薄薄嘴唇抿成一條筆直的線,看不出一絲不尋常的表情。

“咖啡、合同、演示文案。五分鐘內拿到會議室。”他冷冷一氣對LEE說完,快步走進自己的辦公室。

小小突然憂心忡忡起來,因為路芒根本沒有看她一眼,似乎完全把她當做透明空氣看待。

這絕對會是非常難熬的一天。還有什麼比這更叫人難堪?前一晚老板酒醉後向你表白,卻被你拒絕,而後你的男朋友懷揣一把鋒利匕首闖進老板父親的房間,弄得兩個人都流血後才出來,接著又在眾目睽睽下,你緊緊挽著男友揚長而去,那個時候,老板臉上是什麼表情?他心裡是否正翻江倒海?要知道他是自尊心多麼強盛、多麼要面子的人啊!

還有什麼比這更尷尬、更垮棚的事情呢?但上班卻是不得不來。

小小忐忑不安,心裡充滿瞭疑慮和驚慌——他會怎麼對付我呢?不會打算開除我吧?天哪……

整個簽約會議中,路芒始終沒有瞧過小小一眼。小小拿出吃奶的氣力,以牛馬一般誠懇巴結的姿態跑前跑後分發資料,認真作好會議記錄,甚至在電腦電源線發生問題時,她二話不說紮頭鉆進桌子底下,匍匐在地上去解決故障。公司其他男同事臉上都有些掛不住瞭,紛紛叫:“你出來你出來,讓我們來弄……”小小隻關註一個人的臉色,就是老板。她蓬亂著頭發鉆出來,立刻把視線投向路芒,卻發現他正仰頭眼望天花板,好像那些燈泡有多好看似的。

也許……他是在心裡醞釀該如何對我說“滾蛋”……小小越想越害怕,連嘴唇都變白瞭。

馬上就是七月瞭,各大高校畢業生紛紛走出校門,踏上社會,有無數人嗷嗷待哺,亟待得到一個就業機會。多麼恐怖啊。那些新鮮人學歷比我高,傢庭條件比我好,穿得更得體,言行舉止自信又可愛……如果路芒把我掃地出門,叫我到什麼時候、到哪裡才能找到一份這麼高薪的工作啊!蒼天哪,如果我再失業、再度開始天天宅傢的可悲生活,周遭鄰居會怎麼看我,背後如何議論我?還必須面對沒有一天不鬧場的關系惡劣的爸媽……在同一個屋簷下參與他們悲慘的活劇……各種擔憂巖漿一樣翻滾起來瞭。

這一整天就在煎熬中度過,每一秒鐘都漫長得如同一百年。小小提心吊膽地做著手頭的工作,就害怕聽到路芒刀鋒一樣冰冷銳利的聲音說:“滕小小,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哦,手上的工作不用忙瞭!”

然而一天就這樣緩慢而艱難地過去瞭。路芒並沒有同她說過一句話。

下班時間到瞭,同事們見老板沒有加班指令,都收拾東西歡天喜地三三兩兩結伴離去。

小小也不得不走瞭。葉子懸已經發過兩條短消息、打過一個電話說會來接她,也許馬上就要到公司樓下瞭。但路芒還在他辦公室裡翻看電腦資料,沒有離去的意思。

小小硬起胃裡的肌肉,撲簌簌走近路芒辦公室的門口,小心翼翼地請示道:“路總……您還有什麼需要我做的事嗎……我可以留下來加班的……”

獸王抬起頭來,終於目光對接地直視瞭小小一眼,傲然道:“不、需、要!”

“那、那、那、我、我、我走、走瞭……再、再、再見……路路路路盲……”

又結巴瞭,又喊錯他的名字瞭,一切仿佛都回到半年前第一次面試的時候瞭。小小恨不能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當下卻沒有任何挽回的辦法,隻有旋轉身逃也似的地抓起包沖瞭出去。

滕小小一走,路芒長舒瞭一口氣,緊繃瞭一天的肌肉終於都放松下來。

他捧住自己的頭,呆呆地望著窗外美麗蒼茫的城市暮色,喃喃自語道:“……真嚇死我瞭……我還以為你是要來和我說你打算辭職呢……”

電梯一路滑墜而下抵達底樓,小小抓著沉重機車包踉蹌步伐穿過走廊。

夏日琥珀色的斜陽潮水般流淌過商務樓宇、梧桐和松柏,也一氣漫溢進大理石鋪就的大堂裡來。

身材頎長的青年男子雙手插在牛仔褲袋裡,背對走廊靜靜站立,沐浴在夕陽中的背影足夠驚艷。

被金色日光閃耀晃瞭眼,一瞬間,小小以為那是段沖。心臟瞬時就跳停一拍。

但那男孩很快旋轉身來,亞麻色頭發,超模般完美身材、混雜小清新小頑劣神情,隨便瞥眼扁扁唇角就英俊得不可方物的面容——明明是葉子懸,從小一起長大,熟悉到你之左手就是我之右手的葉子懸啊。熟悉到隻要靠近,不睜眼看也能用氣場感應出來的死黨,怎麼竟然會在恍惚間錯覺以為是段沖呢?!

自己的潛意識裡,到底害怕他是段沖,還是期待他是段沖呢?……無解死題……

“其實我今晚有點兒事,得去看看沈櫻怎樣瞭……”沒等葉子懸開口,小小先堵住他的嘴,就怕他要就昨晚的復雜情況提出許多問題來,明知道是好意關心,但現在所有關於段沖的問題都是無解死題。

心當然還是慘痛。隻要一想起他,就痛得無法呼吸。人是這樣自我矛盾、糾結掙紮的奇怪動物。越瘋狂,也越清醒。到瞭一定年紀,理智漸漸開始生長,變成可以冷靜到接近殘酷地審視自己內心的痛。仿佛外科醫生般手持手術刀,對著鏡子切開肌體,試圖尋找出那個傷痛的源頭,檢驗那疾病此刻的狀況,看看還有沒有救?有沒有什麼治療方法?但最終你會發現,很多痛都是難以割絕的癌癥,沒有一種癌癥可以真正得到治愈。但是你必須帶著它繼續活下去。除此以外沒有任何其他方法。

確實已經長大到明白世界上不是所有疾病都可以痊愈、不是所有問題都找得到答案的年紀。

“我得去找沈櫻……”

“我不會問任何你不想回答的問題。你記得?”葉子懸逆光微笑,但目光裡滿滿是憂鬱的藍色光芒,像靜靜的多瑙河,“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就答應過,你不想說的事情,我絕對不會再問。”

暖流直沖開心扉,小小鼻尖酸澀,紅瞭眼眶。灼熱淚水不再受控地流淌下來。

葉子懸微微一怔,卻沒有慌瞭手腳,恰恰相反,哭泣的小小才令他不那麼擔心。即使她什麼都不說,至少她正在合理釋放壓力和痛苦情緒,在他面前,她覺得安全才會痛哭,不像昨天晚上,失神、迷惘、麻木、漠然……那個時候的她,是試圖靠一己之力去同心中那個黑暗的傷痛作搏鬥,不依靠任何人吧。固然勇敢,但那樣的姿態太過絕望,讓人擔憂……出於某種私心,葉子懸還有一個奇怪念頭——害怕她足夠聰敏,足夠堅強,以至於不再需要依靠他的安慰和支持瞭——如果真的到瞭那一天,自己該怎麼辦才好?

“我不能原諒他……不僅僅因為他欺騙我,更因為我無法原諒我自己……我知道你聽膩瞭我這樣說,反反復復嘮嘮叨叨,一遍又一遍……”努力推置到腦後的問題突然間有瞭答案,然而這答案也代表瞭另一種殘酷和疼痛。令人難過的程度究竟有多深,暫時還無法檢驗,但一旦概念成形,話語出口,就意味著決定已從凌亂思緒中漸漸凝固脫出,未來就要按這個決定走下去瞭。小小泣不成聲,眼淚勢不可當。心想如果葉子懸此刻再拂袖而去,自己一定會徹底癱軟在公司大堂裡,活像個崩潰的瘋子。

但葉子懸非常非常溫柔,牽著小小的手帶她走出大樓,到街上攔下一輛出租車,把她輕輕推進去,“不會的,我從來不會聽膩你講話,如果你覺得我以前有不耐煩,那隻是因為我擔心你的精神狀況……好瞭,這裡是你上班的地方,人來人往,不要讓同事看見瞭笑話。我們走,我帶你去一個很贊的地方,很清靜,無論你想哭多久、想說多少遍都可以的。”

真的可以麼?謝謝你啊,死黨。但就怕無論哭多久,痛陳多少遍往事,無法釋懷就是無法釋懷。

所以決定不原諒是麼?選擇背負著罪孽感,同癌癥般的往日傷痛緊緊纏繞,天長地久地活下去。

就是因為承受不起正常的幸福。幸福和快樂會令我破碎,會令我像海面上的泡沫一樣煙消雲散。

“……小小你最好還是先休息一下,你一雙眼袋都快垂到肩膀上瞭……”葉子懸無比認真地道。

小小緊皺著眉,卻忍不住撲哧一聲笑瞭。

戀人總是令你哭,而死黨就是那個令你咬牙切齒想揍他但同時也惹你發笑的人。

三天後小小前往沈櫻傢。除小小以外沒有朋友知道沈櫻傢在哪裡。自從小學三四年級去過幾個同學傢做功課,見識瞭抽水馬桶、種滿花草的露臺和養著寵物狗的小庭院後,她就不帶任何朋友到傢裡玩瞭。

中專時代,別人光是看沈櫻的穿著打扮、傲視群雌的架勢,就暗中討論她大概是富二代。後來江湖傳聞她爸爸是政府高官,媽媽是房地產大鱷,爺爺住在中南海,奶奶傢是滿清遺老,表哥經常開悍馬去酒莊買紅酒,姑姑在英國德國和匈牙利都有古堡,舅舅經常同希拉裡吃飯……要有多離譜就有多離譜,簡直像神奇女俠和她龐大的傢族遊戲人間的傳說。

事實上,沈櫻傢在靠近海凝路四川路那裡的平民區,房齡比滕小小傢的群居公房還要早40年,歷史極其悠久,簡直可以被當做濱海市房屋建築發展史上的標本送進博物館。小小傢屋子雖然也是老式木質結構,但好歹還有三層樓,而沈櫻傢所處那一帶全是七歪八倒的螺絲殼平房,即使有樓梯,也是居民自建出來的違章建築,要不就是通向烏漆麻黑小閣樓的簡易小扶梯。一旦身處其中,能讓人一下子就找到《貧民窟裡的百萬富翁》實景地的感覺。

小小穿過曲裡拐彎污水橫流、迷宮一樣讓人暈頭轉向的小弄堂,鉆進用油氈佈遮蓋著破洞屋頂的廚房,迎面撞上滿手油膩、樂呵呵正在炒菜的沈櫻爸爸沈大成,“啊,小小哇,你來找沈櫻玩啊,吃飯瞭沒有?今晚我燒拿手好菜——豬八戒踢皮球,就是紅燒肉煮鹵蛋哦。叔叔的紅燒肉煮鹵蛋,可是全濱海市最好吃的紅燒肉煮鹵蛋哦~~~秘訣就是,不摻水,全部放啤酒燒,還有——要吃肉,肥中瘦嘛~~~”

小小笑起來,還沒來得及回答,沈櫻的媽媽尤玉卿蓬著滿頭五顏六色的發卷,張開十個剛塗完艷紅指甲油的手指走出來,“哎呀~~~你怎麼燒菜動作這麼慢的啦,我要趕緊吃完飯去小姊妹傢搓麻將的呀~~~”轉眼看見小小,立刻聲若銀鈴般嬌媚地笑起來,“小小~~~你來得正好呢~~~趕緊進去勸勸我們傢那個傻丫頭,我也不曉得她究竟是哪根神經搭錯瞭,前幾天晚上回來後就飯也不肯吃、覺也不好好睡,每天頭也不梳、臉也不洗……更恐怖的是——”

尤玉卿一把拉過小小,滿臉真正憂慮焦急的表情,“她居然連續三天沒有出門去約會耶,太恐怖瞭吧有沒有啊?我偷偷查過她手機瞭,好多短信和電話呢,看那些餐廳名字,什麼J什麼G(Jean Georges)啊、M什麼T(M1NT)啊……都是外文字,應該都是滿高檔的咧,這個又笨又懶的死丫頭居然都不去赴約!真真要被她氣死瞭……你說說她這到底是遺傳瞭誰的基因啊?肯定不是我啊,就是她那沒出息死鬼老爸的啊,都怪你,都怪你……”

沈櫻媽媽揮舞著粉掌嬌嗔著去拍捶沈櫻爸爸瞭,沈大成一邊炒菜一邊躲閃,“好好,都怪我,都怪我……啊呀,卿卿你小心點兒,當心不要燙著啦……”

小小笑著朝裡屋走去,心裡暗暗羨慕沈櫻有這麼一對活寶父母。

沈媽媽年輕時是冰箱廠裡出瞭名的廠花,又美麗又清純,喜歡她的青工從楠靜路一直排隊排到十七裡鋪,最終還是被當技術員的沈爸爸追到手,結婚生女。沈爸爸當年也十分英挺,兩人金童玉女,異常般配。隻可惜十年前冰箱廠因效益一落千丈而倒閉,他們雙雙成瞭下崗工人,很長一段時間找不到像樣的工作,後來沈爸爸給一傢生產柴油發電機的廠傢當技術總監,雖然薪水也不差,但濱海市的房價一日千裡如旋風般飆升,要買房是決計休想的瞭。他們隻有蝸居在祖傳的小屋裡,一日復一日地過著沒有抽水馬桶、必須去公共浴室洗澡、一到雨季就要用磚頭把傢具全部墊高三十厘米的生活。但盡管如此,盡管沈媽媽總是嬌滴滴地責怪沈爸爸,花枝招展地打來打去,但夫妻感情還是好得不得瞭。不像自己的父母……小小嘆瞭口氣。如果自己父母能有他們這樣一半的恩愛,哪怕全傢住到大街上的紙板箱裡去都在所不惜。

沈媽媽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真理雷打不變。窮人要翻身哪,放在我們傢,一靠政府陽光動拆遷!二靠女兒戀愛結婚!”從沈櫻十四歲起,沈媽媽就矢志不渝地向女兒灌輸“嫁得好才有美好未來,爸媽的幸福全看你的戰鬥力瞭。就算不為爸媽,光為你自己,也必須嫁個有錢人,沒錢,怎麼可能幸福”的思想。勢利是勢利瞭點兒,但這不也正是很多傢境不富裕的父母們的真切心聲麼。沈櫻不僅繼承瞭母親的美貌,也十分有力地執行著母親的方針政策,在過去幾年裡,她從來沒有讓沈媽媽失望過——除瞭這幾天。

“小小啊,你來得正好,快幫我把這條拉鏈拉上。”

堆滿各色雜物、凌亂逼仄幾近垃圾回收站的中廂房內,頭頂二十厘米白熾日光燈照耀下,已化好一個艷美無比大濃妝的沈櫻正同一件范思哲閃閃晶片金色小裹身裙作貼身肉搏,“三天不出門,飯都沒怎麼吃,怎麼就胖瞭呢?活見鬼瞭不是!”

小小嘆瞭口氣,半蹲下身幫她把拉鏈從腰部直拉起到腋下,“你那是胖嗎?是浮腫吧?……呃,你要出門瞭麼?你媽媽說你不是……她還挺擔心你來的呢……你這樣穿,會不會太那個瞭啊?……”沈櫻的裹身裙十分有看頭,前面是深V,後面是大面積露背,映襯得她的裸色肌膚玉器般晶瑩剔透。

“哼,讓她放一百二十個心吧,姑奶奶我這就出門去見客瞭。正好,你和我一起去吧。”沈櫻傲然昂起頭,抬起手臂捋瞭捋栗色長卷秀發,“這兒還有一件我最低調時候某人替我買的迪奧小黑裙,蠻保守的,你可以穿。我再來給你化個妝。快,脫衣服吧——”

“我為什麼要去?去哪裡?你真的沒事瞭嗎?”

沈櫻反身從一大堆舊報紙、紙板箱裡摸索出一隻鞋盒,拎起一雙GUCCI的金屬細高跟涼鞋套上,“去璞江2號甘爾道夫會所啊。今晚那裡有一個涉外獵頭商務聚會,有人邀請我去參加。這類聚會總是精英雲集,一網撒下去多少總能有點兒收獲的。你陪我去吧,一起去看看有些什麼像樣兒的男人……”

“……你真的沒事瞭?”小小一半為沈櫻如此興高采烈感到放心,一半是訝異,那天晚上真情流露悲痛欲絕的沈櫻竟然在短短三天時間裡就死機重啟成功瞭?原來她還是她,那堅強的、絕對不會被任何一種愛情沖昏頭腦、絕對不會讓任何一款男人牽著鼻子走的鐵血戰士,艷遇戰場上百毒不侵、無所畏懼的超級聖鬥士,罩著她燃燒起小宇宙百萬次地去拼殺PK的——一定是鳳凰星座的不死鳥一輝。

她才是真正獵頭族。男人們請註意,閃閃發光足以亮瞎你們雙眼的沈櫻小姐出場瞭!

——我要忘瞭他,忘瞭他。把他揉成一團皺巴巴的、草紙一樣的東西,連同那些神馬狗屁的星空啊、浪漫啊、傾訴啊、笑談啊、微醺啊、燭光啊、音樂啊、眼淚啊……全部捏成碎片、踩成廢品,用盡全力……啊不,何必用什麼全力?有那個必要麼?我隻要輕輕翹起唇角微笑,讓眼角眉梢飛揚起來,吹聲口哨就把他拋之腦後。然後繼續我原來的生活,被男人們包圍追逐的生活。

——把他們玩弄於股掌,我知道的,我可以的。瞧啊,站在旋轉樓梯角下穿著Dior高級定制西服的那個叔叔不正在朝我微笑麼?還對我眨眼,也許下一秒鐘就會端著杯香檳過來問我要電話號碼瞭……恢復本小姐所有原本的快樂的生活軌跡。

——這就是唯一的正確的做法。

小小站在水晶燈一直從天花板垂落到地板上的奢華會所裡,渾身拘謹、目光憂鬱,看著沈櫻美目盼兮、纖腰款擺地在男人堆裡穿行,他們每一個光從外形看,都夠得上“成功人士”的頭銜。

從來沒有親身經歷過這樣的場合。兩個月前在驊貝富人區臺商張泰極傢的超級豪宅內舉辦的春日庭院派對固然也十分華麗奢靡,但那時自己是以鐘點服務生的身份去到現場的,後來還因張泰極涉嫌藏毒販毒而被警方搜查,整個派對瞬間崩盤,化為烏有。小小陪沈櫻逛街、聊天、吃飯、看電影……但從來沒有陪她一起泡過酒吧夜店,從來沒有參加過此類“商務獵頭聚會”。小小從來沒有問過沈櫻,她身邊那些眾星拱月般的男朋友都是從哪裡冒出來的,理所當然地認為就像天上掉餡餅那樣砸在沈櫻身上,或是像言情劇裡那樣走在路上被寶馬車擦到衣角就有王子跳下車懇求交往的。

小小從不願意涉足任何“獵艷”或“被獵艷”的曖昧場合。

然而今天,她卻默認似的任憑沈櫻幫她換上小黑裙,化上煙熏加桃紅的眼妝,噴上KENZO香水,同她一起來到甘爾道夫會所。為什麼會這樣?僅僅因為自己關心沈櫻的情緒狀況,以朋友的身份盡力支持她度過她的失戀低落期麼?啊真的是這樣麼?

可沈櫻哪裡像是失戀、低落的樣子?她一個字都沒有提及過路志鈞,連一個帶問號的眼神都未曾出現過。她不問那晚後來路志鈞怎樣瞭,哪怕小小就在路芒手下工作,路志鈞就是路芒的爸爸。看起來,對她來說,她和路志鈞不是已經結束瞭,而是從來就沒有開始過,似乎那一段情感經歷是發生在另外一個平行空間裡的事情,同此刻這個空間裡的沈櫻毫無關聯。

所以,她也不知道後來發生瞭什麼事情吧,她不知道路志鈞酒醉後一個人倒在酒店豪華套房內,被偷偷潛入的、手持匕首的段沖劫持。守口如瓶如同瑞士銀行般的葉子懸當然也不會告訴她,段沖是誰——因為沈櫻並不知道在小小的生命中有聶傢梵這樣一個人物存在……並且是永遠不可能被抹消地存在著。

沈櫻現在的姿態,多麼似曾相識——情緒高昂,思維敏捷,笑得比任何人、比任何時候都燦爛。

是吧?多麼熟悉的姿態——就像自己十五歲那年,在月傢橋頭看見聶傢梵和他喜歡的女孩並肩牽手、走在一起之後的第二天,幾近歡欣地上學、笑鬧……其實自己是多麼悲傷啊。笑得越璀璨,內心越愴然。

“沈櫻,如果你心裡很難過,就不要這麼勉強自己……會更痛……”

天然大理石鋪就地面、擺放著鮮花和天使石膏雕像、豪華得不像盥洗室的盥洗室裡,小小輕聲勸慰道。

“你說什麼?”沈櫻不為所動地替自己補眼妝,把睫毛刷得更翹更長,“……親愛的,我說我不難過,那是假的。但千萬不要為一個男人難過太長時間,你一定要記得這一點。無論是他不想和你在一起,還是你不想和他在一起,最終的結果都是一樣的,所以傷感最好有一個期限。我的期限就是三天。”

“……你真的太堅強瞭……”小小嘆瞭口氣,蹙眉微笑。換瞭自己,已經傷感瞭整整六年,未來還有多長時間呢?隻有上帝才知道吧。

“別傻瞭,姑娘。”沈櫻笑盈盈轉過臉來,捏瞭捏小小的下巴,“生活中要去操心的事情太多瞭,愛情算個什麼東西呀。卡門不是那樣唱的麼:愛情不過是一種普通的玩意兒,男人不過是一件消遣的東西……”

說著說著,沈櫻真的唱瞭起來,還模仿歌劇演員的姿勢,在寬敞的梳妝區內翩翩起舞,小小被她逗樂瞭,邊鼓掌邊同她合唱:“……什麼叫情?什麼叫意?還不是大傢自己騙自己?什麼叫癡?什麼叫迷?簡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戲。是男人我都喜歡,不管窮富和高低。是男人我都拋棄,不怕你再有魔力……”

沈櫻的歡樂總是即興出現,她瘋狂起來像一隻展翅飛翔的鳥。她的歡樂、她的瘋狂又十分具有感染力。小小這才懂得自己為什麼會同沈櫻一起來參加“商務獵頭聚會”——不僅僅是為瞭陪伴沈櫻度過她的低落期,更是為瞭度過自己的低落期,為瞭讓沈櫻把不管不顧、掙脫開一切往前沖的勇氣和熱量傳遞給自己。

不再為情所困,不再糾結痛苦,不再陰鬱黑暗,閃亮亮地歡歌笑語地生活下去!

“什麼叫情?什麼叫意?還不是大傢自己騙自己?什麼叫癡?什麼叫迷?簡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戲。你要是愛上瞭我,你就自己找晦氣。我要是愛上瞭你,你就死在我手裡……”

望著志氣高昂從不對男人低頭的沈櫻,小小卻低下頭,大顆熱淚湧出眼眶,悄悄滴落在自己手背上。

我做不到,癡迷的人總是我自己,隻有像我這樣惡毒又低劣的女孩,才會詛咒自己所深愛的人,令他意外死去……現在我很想知道,究竟怎樣才可以忘記他。也許在幾個月前,我需要去做的,還僅僅是忘記一個人。而現在,我卻要傾盡全力去遺忘兩個人。怎樣才可以做到?太痛,真的太痛瞭……痛到我已經分辨不清,遺忘他們中的哪一個更痛,更不可能。愛,對別人來說,總是甜蜜和幸福,要不然就是揮一揮手轉瞬就可以拋在腦後。為什麼對我來說,卻是這麼殘酷這麼痛的事呢?

梅根福克斯在自己左邊肋骨處文身:a girl who never knew love until a boy broke her heart。意思是:女孩不懂得愛,直到有個男孩傷瞭她的心。是不是說,隻有痛瞭,才是愛瞭?而最令你痛的那個人,其實也就是你所最痛愛、最深愛、最摯愛的人?

“小小——”

加班到晚上八點多,還沒有吃飯饑腸轆轆的小小從公司辦公樓走出來,隻覺得兩眼昏花,突然一個人影從路燈光下樹葉濃重的陰影裡突兀地站起來,嚇瞭她一大跳。定睛細看,心臟頓時擂鼓一般猛烈跳動起來。那不是別人,正是段沖。六天沒見,他明顯瘦瞭一圈,面頰都有些凹陷下去瞭。小小頓時一陣心酸,很有沖動上前去撫摩他的臉,卻又咬咬唇強自忍住瞭。

段沖吊兒郎當的笑容依舊,隻是那笑也掩蓋不瞭他眼裡一絲淒楚的微光,“……六天瞭。我每天給你打一個電話,你始終不接。是把我的號碼拉黑瞭嗎?我每天給你發兩條短信,你也從來不回……我知道你需要時間來消化……我要怎樣做才可以彌補我對你造成的傷害呢?我知道你很痛苦,但你有沒有想過我也很痛苦?這些天我也有自己的情緒問題——放棄復仇讓我覺得愧對死去的父母……可我從來沒有遇見過像你這麼壞、這麼狠心的女孩……不知道你住在哪裡,你的朋友也一定不肯告訴我。我又不能到你公司來找你——嗯,因為萬一撞到路芒或是他父親……我真的一點都不想見到他們。但今天是第六天瞭,我不能再等下去瞭……我需要一個回應。我要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我傷得你很深嗎?小小——”

——我愛你,把一切歉意都拋開吧,讓我們繼續戀愛吧!但是,我能夠忘記以往的一切嗎?恐怕我無法做到!你能接受我這樣一個在心底深處對另一個男人念念不忘的女孩嗎?我時刻都會想起他來,不是因為你們外貌相像,更是因為你們有著切切實實的血緣關系啊!

——你欺騙我,你隱瞞你的身份,你竟然是我深愛的男人的外甥!你讓我對愛的所有感覺都發生瞭無比強烈的扭曲。我無法消化這樣的扭曲!我無法原諒你,因為我無法原諒我自己。我們分手吧!

小小沉默著,隻是心疼無比地凝望著段沖瘦削的臉龐,知道任何一個答案都會摧毀自己也摧毀他。

有沒有一個正確的、唯一的答案來解決目前的難題?

說出一句正確的話,給到一個正確的人?

段沖牽動嘴角笑瞭笑,沒有瞭玩世不恭的味道,更多的是苦澀。

他伸手進褲袋裡掏出一個被折疊起皺瞭的信封,“……我這樣做未免太傻,也許是個錯誤。但我還是選擇這樣做。我以前從沒對女孩動過真心,所以我一直很聰明,但現在的我卻笨得要死……笨到已經無法理解、荒唐到極點的地步……但我覺得你理應知道這一切……小小,你知道麼?七年前聶傢梵在給我母親的信中提起過你啊。並不像你所說的你以為的那樣,他總是無視你。恰恰相反,我覺得,那個時候的他其實也喜歡你……這,就是他的信……”

《小祖宗(最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