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宗2:命運之輪 第11章 堂吉訶德的戰歌

“……本報訊,昨天晚上20時許,加汀路旭日路口,一輛私傢帕薩特為瞭避讓急速行駛的897路公交車,駛入非機動車道,連續撞擊一輛摩托車和兩輛自行車後又掛倒一名行人,造成四人受傷,傷者隨即被送入醫院進行緊急治療……”

《濱海日報》報社社會新聞部主任一職暫時空缺,由人稱“黑特勒”的副主編郝道夫代為主持工作,行使主任職權。自三個月前報社總務會議上決定擴充社會新聞版面以來,已把“今日城事”“律政空間”“媒體搜索”等板塊逐漸歸並到社會新聞部麾下,“黑特勒”雖職務上還沒正,但手中實權卻日益壯大。通過招兵買馬,旗下直屬兵將已逾五十大員,在報社內已屬於僅次於要聞特稿部的第二大部門。這是最累、最苦、最需要體力去跑現場的部門,大量畢業於各著名高校大院的新聞系、管理系和傳播系的稚嫩高材生應聘就業,想修習記者心法的初生牛犢往往都先安插在這裡,加之紙媒新聞界人員流動歷來頻繁,所以社會新聞部總是龍蛇混雜虎豹雞鴨擠成一窩。要把隊伍帶熟,提煉出幾個靠譜的骨幹,甚至是心腹,成為真正“如肩制臂、如臂揮掌”的得力軍,必然還要經過千錘百煉。

會議室內青煙繚繞。黑特勒是個有三十年煙齡的老槍,無論開會、寫稿、吃飯、上廁所、泡桑拿都煙不離手,同他一條戰壕裡奮戰多年的老記者們也都是重癮頭的煙友,煙酒比筆桿更有力地把他們緊密地聯系為一體,成為骨肉相連、血脈相通的拍檔。小記者們加入社會新聞部要過的第一關不是采訪或寫稿,而是學習在能見度為十五米的濃重煙霧中呼吸生存。經過幾個月的熏染,新兵大都以毒攻毒地開始抽煙,甚至連幾個拼死想留在社會新聞部的女孩也都不例外。所以一旦開起會來房間裡就像點燃瞭大堆的篝火,不知情的人來到會議室,隻見滿眼濃煙滾滾,人影幢幢鬼魅一樣晃動,第一反應都是立刻撥打火警電話。

“這篇稿子是誰寫的?嗯?”黑特勒噴出一大口濃煙,冷冷發問。

“……主任……我……是我……”迷霧深處,人群之後,某個角落裡發出虛弱的聲音。小林不算新人瞭,馥丹大學新聞系畢業的他已經在社會新聞部這個超級大染缸裡摸爬滾打三年瞭。

“你自己覺得這篇稿子有什麼問題?嗯?你自己說說看。”

“……昨晚午夜截稿時,傷者情況還沒有出來,我是直到今天早上才知道有一個人死亡的……”小林忐忑不安地回答,這個答案夠上得瞭臺面,黑特勒責難不到他頭上。《濱海日報》每天午夜12點最終截稿,1點送入印刷廠付印,凌晨5點出廠由貨運車輸送到各個分發網點,清晨6點半前準時出現在全市大街小巷的零售報攤和書報亭裡。截稿前沒得到明確情況無法寫入報道,決定不瞭這條新聞的重要程度,所以在“今日城事”中放置在不起眼的第五條位置。小林完全是按這些規則來辦事的,黑特勒的質疑根本沒道理。

“我就問你一個問題,你去現場瞭沒有?”藍色煙霧中,黑特勒的眼神讓人聯想起兇悍的海盜。

“……沒……沒有……”小林脊背上已經滲透出一層冷汗。他最擔心黑特勒問出下一個問題:你昨晚在哪裡?——因為昨晚他被某傢公共事業單位的宣傳部人員宴請,拜托他幫單位做一條褒揚企業近期管理體制優化的新聞,這個活不那麼好幹,因為相當於軟廣告,但隻要找到好的切入點,總有回旋餘地,幹瞭三年社會新聞部記者,小林有一定把握來處理,而且他知道該單位給他的紅包必然比較豐厚。當然後期排版的編輯老朱也被邀請瞭,沒有版面編輯的支持,光靠記者寫稿,要刊發此類新聞幾乎是不可能的。但今天老朱輪班休息所以沒有參加晨會。黑特勒的火力全部指向小林一個人瞭。

黑特勒盯視著渾身冒汗的小林,一巴掌用力拍在攤開在會議桌桌面上的當日的《濱海日報》上,怒道:“我和你們說過多少遍,一要跑現場!二要跑現場!三還是要跑現場!你聽進去瞭沒有?都幹瞭三年瞭,這點規矩都不懂?!還是你以為自己有資歷瞭,就可以偷懶瞭是不是?!一個具有真正職業素養的記者,哪怕被采訪對象拒絕也要拼盡全力抵達現場。別人把你從前門推出去,你就要繞到他傢後院,翻過籬笆、放倒他傢的狗,想方設法從廁所的窗戶爬進去。你現在就坐在辦公室裡,上幾個網站、聽幾個電話,根據110、120聯動電話報來的口頭闡述塗一篇新聞稿出來,隻有客觀描述,沒有任何細節!有時一些細節全憑想象和捏造,你以為寫小說嗎?生活中的事實永遠超越你的想象!這樣一味意淫出來的新聞誰要看?題目怎麼可能爆點?你怎麼從蛛絲馬跡中去發現能同當前形勢相結合、相呼應的隱性事實?嗯!?做記者,就要永遠具有質疑精神,多問幾個為什麼,哪怕你親生母親說她愛你,你也要反問一聲‘為什麼’,因為說不定她愛你是希望你娶一個高官女兒為妻,這樣可以解決你弟的就業問題……不到現場,不聽取各方面說法,怎麼知道事實情況怎樣?我教你們的全忘光瞭嗎?首先采訪外圍,其次采訪對立面,再次采訪被訪對象,最後聽取相關專傢意見。完整的新聞報道不是平鋪直敘,而是讓方方面面都發出聲音,媒體是什麼?是各種對立意見的平臺。隻有完全呈現各種不同的聲音,新聞才具有可信度和真實性。你都做到瞭哪些?”

“……可……可是我接到電話得到事故情況時,交警什麼的已經去過現場……那裡已經都處理結束瞭,據說人和車都被拖走瞭,我就算去瞭現場,也什麼都發現不瞭……”小林小聲辯解道。其實心很虛,因為他理智上知道該第一時間趕赴現場,但當時人在酒局桌上,正面紅耳赤地喝得酣暢。

“這是理由嗎?就算車拖走瞭,人送進醫院瞭,現場地上說不定有血跡,行人道邊的欄桿上有被撞擊出來的凹痕,路邊攤賣安徽料理的排檔師傅說不定目睹瞭全過程。隻要你去瞭現場,照片、當時情形細節全都可以順藤摸瓜采訪到。也可以去交警大隊采訪處理事故的交警,可以去醫院聽聽傢屬怎麼哭訴。現在不少公交車司機都開野蠻強盜車,搶道、逼道、超車情況嚴重。去897路公交車車隊裡側面打探一下,問幾個尖銳的問題,不管他們說什麼,都可以拿來當呈堂證供。還有那個開帕薩特的駕駛員,是否有酒駕?四人受傷!今天早晨還有一人死亡,不僅涉及私車,還有公共交通——由於外地接連發生數起駭人聽聞的惡性撞車事故,近期交通安全正是關註熱點,這樣的新聞你都不深挖一下,敏銳性到哪裡去瞭?!別以為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小動作我看不見。我不介意你們在跑各自條線的時候同相關部門單位保持良好溝通,但要牢牢記住自己的使命是什麼。如果幹社會新聞記者這一行,缺少敏銳度、好奇心和追逐新奇刺激甚至兇險事件的本能,註定你做出來的稿子都是平庸爛貨。你不如去做娛樂版好瞭,炒炒港臺哪個明星的緋聞,寫寫誰嫁入豪門受到虐待,生瞭孩子依然轉不瞭正……傢長裡短婆婆媽媽道聽途說,反正也沒多少現場可跑,豈不是正中你下懷。”

《濱海日報》社的要聞特稿部、社會新聞部、體育娛樂部之間的關系既有合作也有競爭,類似美國海軍、陸軍和空軍。各部門主任私底下經常用嘲笑貶低其他部門的方式來提升自我團隊的凝聚力和戰鬥力。通常刻薄尖銳的調侃嘲諷都會引發部屬記者的哄堂大笑和連鎖反應般的密集攻擊。但今天黑特勒訓斥挖苦小林,卻沒人敢笑。

“老郝近來心情不太好啊。”茶水間裡,資深攝影記者老羅悄悄同段沖私聊,“按說今天小林這篇稿子也沒多大紕漏,每天那麼多信息量,總有些詳細深入采訪,有些稍微報道一下就可以瞭。老郝今天完全是借題發揮。可能是對最近隊伍整體工作態度不太滿意……”

“近期世界比較太平,版面上做不出火爆的題材。”段沖微微一笑,“大題材被特稿部霸占,我們總是隻能報道一些雞零狗碎的新聞。誒,怎麼挖掘好題材,真的還要向各位前輩請教……”

“不用謙虛。老郝很欣賞你。你到報社才沒幾個月,就讓你獨挑大梁率隊去采訪那個拐賣兒童的新聞。當地媒體都不敢披露,卻被你給踢爆,文章寫得不錯,引起一定社會反響,聽說這幾天電視臺也追過去瞭,不錯,不錯……現在不少年輕人都被嬌慣壞瞭,太陽曬不得,雨淋不得,出去跑個新聞得替他把車輛設備全部打點好,如果不是有稿分決定薪酬的制度放在那邊,隻怕領導不佈置任務就絕對不跑現場,現在還有多少百姓管記者叫‘無冕之王’?稱王當然不對,太高高在上,但記者話語權和被信賴度為什麼會削弱這麼多?到底是做新聞還是在作宣傳?有沒有替民眾說話?我們自己多少也該找找原因,無論是自身素質的,還是體制上……被框死的人絕對成不瞭好記者。我喜歡你的脾性,死硬、有勇有謀、鋒芒畢露、沖鋒在前、敢做敢寫。同我年輕時一個樣。”老羅拍拍段沖的肩膀。

“羅老師,謝謝您的提點。聽說您年輕時盡跑別人不敢去的現場,還做過戰地記者,拍攝瞭大量新聞照片,拿到一手資料。都說一張好照片比一千字的報道更有力度,我特別佩服您的膽魄。記者就該‘鐵肩擔道義、妙手揭真相’。如果不敢披露事實真相,隻一味歌頌光明和諧,那還有什麼意思?就怕沒線索……我沒什麼不敢做的,不怕以身犯險,也不怕當炮灰。有您這樣的前輩在前方引路,我們不努力怎麼行!”

“——小子,你少恭維我瞭。”老羅哈哈大笑,隨後沉吟一下,看瞭段沖一眼,“我手頭有條新聞線索,還有那麼點意思……但還不確定水有多深。我寫稿不行,想找個搭檔。你來不來蹚這一潭渾水?”

段沖挑起眉毛露齒微笑,“好啊,能被羅老看上的線索,一定是條大魚。能讓我沾點光,不勝榮幸。”

水仙路巖平西路一帶是濱海市出瞭名的夜店區域。

紫金帝皇俱樂部則是水仙路上規模最大、最出名的夜總會。

璀璨霓虹中,一輛耀眼騷包得不行的火焰紅保時捷911 2010款 Carrera 呼嘯而過,飛快駛入紫金帝皇俱樂部用十二根八米多高的羅馬廊柱作裝飾的正門口前的寬闊停車道。

門童恭謙地彎腰拉開後排座位門,一身Giorgio Armani煙灰休閑西裝,裡面配著件印著孔雀羽毛花紋襯衫的中年人踏出車來,襯衫紐扣一直解到第三顆,鼻梁上架著副金絲邊眼鏡,嘴裡叼著雪茄,一副老富豪花花公子的模樣,那種目中無人的氣度非同一般。如果不是他微微挺出的肚腩和前額稀薄的頭發,隻怕《濱海日報》社會新聞部的記者迎面走來都認不出這會是冬天穿羽絨服、夏天穿汗衫背心的老羅。

後排座位另一側的門也相繼推開,一個身形頎長容貌英俊的年輕人從保時捷車裡昂首站出身來,Dolce & Gabbana暗紅薄款皮夾克、白色破領棉T恤、古法做舊的純銀項鏈和寶石藍破洞牛仔褲同他浮華浪蕩的氣質十分契合,一雙充滿野性的黑色眸子在小麥色面孔上閃爍著不羈的光芒,微微露齒邪邪一笑,活脫脫就是一個來自意大利西西裡島的幫會王子。

老羅微笑著朝他瞥瞭一眼,心想自己果然沒有選錯人。段沖這傢夥天生就是個可以應對一切場面的暗訪記者。他的演技不是學來的,腔調是由骨子裡真實滲透出來的,毫不緊張,毫不怯場,囂張霸氣,絕對不會讓人懷疑他的身份。隻見段沖吹瞭聲口哨,對司機說瞭聲:“你先走,等需要時我們會再打電話給你。”隨後笑著繞過車頭,親熱地同老羅並肩走進紫金帝皇俱樂部門廳。他們倆勾肩搭背,臉上掛著同樣歪斜不正經的笑容,分明就是一對氣味相投、前來尋歡作樂的忘年交搭檔。

“兩位先生是第一次來紫金帝皇吧?我是今晚的領班經理小希。是否需要我為兩位介紹一下我們這裡的娛樂休閑項目?”黑色西服筆挺的領班經理面帶恰到好處的禮貌笑容恭迎上來,熱情又不過分熱烈地迎接新賓客,“我們可以邊走邊聊,從大廳前往紫瀾候客廳的一段長廊全覆蓋電子數碼屏幕,是國內唯一的筒形LED顯示屏幕,截面直徑為五米,長度為三十米,視頻滾動介紹紫金帝皇俱樂部的各項娛樂項目,兩位可以先觀摩一下介紹。如果不喜歡電子屏長廊,我推薦兩位乘坐復古電梯,完全仿造葡萄牙裡斯本一九〇二年完工的Santa Justa電梯,行程為四十五米,每一層都有獨特設計裝飾,內部均是紅木裝飾,可以容納二十四人同時乘坐。兩位可以先行登頂,到紫金之巔俯瞰一下濱海城市美麗的夜景。”

老羅同段沖對視瞭一眼,用臺灣普通話拖長瞭調子道:“後生仔,我一個老友同我話事很久,都說你們這裡有什麼有的沒有的,很贊。我是全世界跑的生意人,玩鬧的地方見得多瞭,什麼香港馬會、觀瀾湖高球會我都是長期會員哦。今天我和至交小弟過來,當然是要見識一下寶地最有趣味的項目啦,你看著辦,一般般的就不用說啦——”老羅母親是廈門人,父親是濱海人,他的閩南語基本可以過關,在這裡冒充臺灣人,估計也不容易被識破。這是他們之前商量好的,必須偽裝成外省人,這樣可以讓紫金帝皇的人放松警惕。段沖的美式英語自然很好,但老羅英語不行,兩人互動的話會出現紕漏,所以段沖冒充的是北荊人。

段沖點頭附和道:“我們就想找個安靜的、私密的豪華包間放松一下。羅兄意下如何?”

“好啊,我反正隨意啦。”

“兩位來紫金帝皇真是來對瞭。我們各種服務設施一流,一定會滿足您的各種需求。是這樣,按規定,有些項目和貴賓服務是要在成為會員後才開放,需要作一些資料審證,並且麻煩兩位提供一位介紹你們前來的會員的姓名,便於我們更好地儲存信息資料,更深入地瞭解您的私人需求,以提供專屬的上乘服務。”

老羅隨口報出一個名字,領班經理小希微笑著說瞭一聲“稍等”,用別在領口的對講機微型麥克風囑咐後臺查詢。不一會兒得到確認,小希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瞭些,微微欠身道:“請兩位貴賓往這邊走。”引導著老羅和段沖朝大廳正中央一條容納四部電梯的通道走去。

紫金帝皇俱樂部同其他夜總會不同,駐守大廳接待賓客的通常都是男性服務生和領班經理,受過良好培訓,一方面彰顯類似英國私人管傢的氣質型服務,另一方面也是對生客進行甄別。老羅關於紫金帝皇的信息來源是一個以往新聞采訪時結交的境外富豪,他是紫金帝皇的白金級會員,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主動向老羅爆料提供線索,那輛價值近200萬的保時捷車連帶司機也是由他臨時出借的,加上老羅和段沖去奢侈品牌店租來的衣服,兩人混不吝的氣勢,幾乎完全打消瞭領班經理對生客的戒備心。

直到電梯門打開,紫金帝皇俱樂部的女性服務生才出現。一個身材高挑、皮膚白皙、笑容甜美的年輕女孩鞠躬恭迎老羅和段沖進入。她身上穿一襲純白色裹身裙,裙子短到膝蓋上方三十公分,深V領直開到胸前第七根肋骨位置。

電梯抵達五樓,寬闊長廊頭頂每隔十米就懸掛著一盞精致非常、哥特風格的黑色二十頭燭火吊燈,沿著長廊是大大小小的包間。迎面走來的幾名女服務生,年齡不超過二十五歲,清純可人。身穿統一制服,材質是半透明薄紗。老羅雖然事先有點心理準備,但多少也被驚到,努力裝出毫不動容的樣子,斜眼看段沖,這小子神色如常,臉上依然掛著浮華浪蕩的輕笑,竟然還朝一個剪著齊眉娃娃劉海、特別清秀的女服務生眨瞭眨眼,引得那女孩反倒臉紅起來。老羅不由發現,渾身散發超強電力的段沖磁鐵一樣吸引女孩的目光。

等進瞭足足有八十平米大的豪華包房,趁領班經理小希去找媽咪安排“公主們”前來供賓客挑選的間隙,段沖一把拽住瞭老羅恨恨道:“羅老!難道您說的大新聞線索就是這個嗎?通過暗訪曝光色情營業場所?這有什麼意思?直接向警方舉報不就得瞭?我們趁警方沖擊檢查的時候再行跟進,同樣爆點……可現在,我們冒充客人本來就是非正常采訪手段,已經踩瞭底線,加之做此類暗訪新聞有損記者形象。你帶針孔相機用來拍什麼?那些小姐嗎?會不會很不人道?無論出於生計所迫還是追求虛榮出來坐臺的女孩,在我看來不是可憐就是可悲,隻有組織賣春的幕後黑手才可恨。但暗訪又不可能接觸到幕後老板,您這次的安排實在是……”

“笨蛋。這裡並不單純提供色情服務的,我對那個沒什麼興趣。我要釣的是更大的魚……”

“是什麼?”

“傻小子,你光顧著看女孩瞭,沒留意到剛才我們走過的511包房剛好有人推門出來?你沒註意到門縫後那間房裡一堆人神態很詭異不自然?看起來都很HIGH啊……”

段沖驚愕,隨後微笑起來,“吸毒嗎?這裡也給客人提供毒品?!”

老羅警覺地朝門口看瞭看,低聲道:“這裡有全濱海市品種最齊全、最高端、絕不限量的毒品特供!”

紅酒在水晶杯裡不停被註滿,然後喝幹傾空。公主們溫柔的笑語纏繞在耳邊,有人嬌笑著問:可以再點一個水果盤嗎?老板?……鶯鶯燕燕的不知都在唱什麼歌,隻有眼前人影樹精狐魅般舞動。

老羅和段沖推開女孩的攙扶,先後起身去盥洗室,返回包房時兩人勾肩搭背扶著墻在走廊裡跌跌撞撞,然後裝作酒醉糊塗的樣子推開511包房的房門。這件包房面積更大,是豪華套間,不停變幻的鐳射光線下,有將近二十名男女自顧自喝酒、歌舞、吸毒,各種瘋狂顛倒姿態,壓根兒沒有發現新進來的兩人不是自己人。

段沖驚愕地從人堆裡辨認出兩個剛躥紅不久的影視歌三棲小女明星,還有一位年過五旬的著名導演。兩位女明星頭發散亂,明顯瞳孔放大,神志不清地相擁著激吻。旁邊坐著的著名導演嘻嘻笑著收回停留在她們腿上的手,低頭去桌上吸食盛放在錫紙上的白色粉末。幾名跪在地上的“公主”正熟練地用蠟燭燒化一把銀匙裡一小塊黑色膏狀物,然後把液體註入到水晶酒杯裡去。另一區域的吧臺上還散亂放置著幾支針管註射器和醫用橡皮管……

段沖強力抑制住自己興奮的心情,盡可能冷靜地掃視房間裡每一個角落,他知道他們在這裡停留的時間會很短暫,必須牢牢記住自己所看到的每一個細節,包括各種毒品的顏色形態和吸食手法,以後需要詢問相關專傢獲得更多詳細資料。身邊的老羅正全神貫註地按動藏在懷裡的針孔相機,拍攝下這裡正上演的所有醜陋姿態。他激動無比地無聲默念著“爆點,真他媽爆點啊”——這才是真正的大片,比那位著名導演過往執導的任何一部影片都更精彩。

半分鐘後,他倆快速全身而退,走出511包房,繼續裝作酒醉的樣子腳步踉蹌地返回到自己的包房。此時無心戀戰,稍微坐一會兒喝兩杯酒就叫結賬買單。賬單價格自然匪夷所思,但隻要回去後提交出爆點的新聞素材,黑特勒鐵定會批準報銷所有費用。所以老羅眼睛眨也不眨地付瞭款。

他倆不露聲色地在領班經理陪同下乘坐電梯下到大堂,一路表示不需要代駕,已經打電話叫瞭私傢車過來接駕。即將邁步走出紫金帝皇奢華大廳的那一刻,突然有四名穿著黑西裝、身形魁梧的男子飛速追趕上來,客氣又堅決地攔截住瞭去路,“對不起先生,能否請你們跟我們來一下?”

被人發現瞭?老羅和段沖暗自心驚,但不想和他們多廢話,隻要出瞭大門到瞭街上,他們還敢怎樣?揮手搖頭說著“沒時間、沒時間”,繞開他們自顧自大步朝門口走去。沒料到那四名黑衣男子一個箭步追上來,一邊一個緊緊抓住瞭老羅和段沖的臂膀,以挾持的姿態把他們朝大廳內側一扇小門拖去。

沒有窗戶,隻有一盞日光燈作照明的逼仄小房間裡,老羅和段沖被分別銬在兩張冰涼的金屬靠背椅上,面前是一張簡陋的辦公桌。這裡佈置得簡直像一個審訊室。紫金帝皇俱樂部保安部經理是個長著鷹隼一樣銳利眼睛的瘦高個中年男子,微微牽動嘴角,露出一種像是獰笑的表情,一言不發地從老羅襯衫內抄出針孔照相機拋在桌面上,冷冷問道:“這是什麼?”

“我的小玩具。”老羅笑嘻嘻地仰頭道,“有你們這樣對待貴賓的嗎?我不過想拍一些你們這裡漂亮的小姐而已……純粹屬於個人小小的癖好……你們這裡不就是讓客人尋求刺激和開心的麼?”他料想紫金帝皇俱樂部也不具備專業讀卡設備來讀取相機內的數據資料,“快點放開我們。不然讓你們後悔一輩子!”

“咦,奇瞭怪瞭,你之前不是一直在冒臺灣腔的麼?現在怎麼改成濱海話瞭?!”

老羅一陣心驚,雖然表面裝出鎮定的樣子,但慌亂之際一不留神忘記繼續講閩南話瞭。這下暗叫糟糕。

保安部經理把針孔相機轉手交給一名手下,“去讓巖博士看一下,把裡面照片都給我打印出來。”隨後重重一拳砸向老羅跟前桌面上,冷笑道,“你當紫金帝皇是什麼地方?想闖就能闖?你們還在裝什麼裝?我一直留神觀看各個攝影探頭,你們闖入511包房去幹什麼?”

“喝醉瞭跑錯房間而已,發現後又出來瞭,有什麼問題?”段沖冷冷回應道。

“在紫金帝皇,不可以跑錯房間。跑錯地方的後果是非常嚴重的……”保安部經理用猛禽盯視垂死掙紮的獵物那種目光死死瞪著段沖。他身後三名黑衣人捏著拳頭,關節處噼啪作響。

十五分鐘後一名保安推門進來,把一疊A4紙遞交給保安部經理。上面打印出來的全是老羅在511包房裡所拍攝的照片。這臺針孔相機是老羅再三拜托國外友人費瞭九牛二虎之力采辦來的,相當於軍方使用的間諜器材,即使在昏暗的環境下依然具有超高解析度。照片上511包房裡整體環境、群魔亂舞的人影、吸食毒品的著名導演、目光散亂的小女明星的面容都清晰異常地顯現著。甚至鏡頭還帶有一定廣角度,加上老羅這資深攝影記者犀利的取景角度,讓所拍攝畫面呈現出超強張力和震撼力。真的不愧為一組絕好的新聞圖片。保安經理陰冷地笑瞭笑,把照片摔在老羅和段沖面前,咆哮道:“說!是誰派你們來的?你們是什麼單位的?掃黃風紀隊還是緝毒大隊?還是檢察院?”

“既然猜出我們是什麼來頭,還多問什麼?”段沖冷冷傲然道。

現在隻有賭一把瞭,冒充警察也是唯一的脫身之計。說到底,濱海市是個治安良好的城市,段沖從不相信濱海市會有所謂真正的黑幫組織。這些身藏暗處搞陰暗動作的傢夥,雖然雇傭一幫打手保鏢,但總該對警方有所忌憚。難不成他們還鬥膽敢扣押警察?

保安部經理直起身來,跑到門外掏出手機打電話:“……老板嗎?不好意思打擾瞭,這裡有兩個傢夥可能是警方……拍瞭照片,機子我繳沒瞭……沒有身份證明……嗯,我知道,沒必要驚動大哥二哥……我先打電話給三哥……是,明白瞭,一定會處理好的。”等老板電話掛斷後,他重新撥號給“三哥”,聽筒裡鈴聲響瞭許久都沒有人接聽。保安部經理想瞭想,另外撥瞭一個人的電話,鈴響幾下之後,終於接通,“……是四哥嗎?不好意思,這麼晚打攪您。我這裡有點情況,能麻煩四哥您過來一趟嗎?馬上讓人過去接您。”

段沖和老羅在黑衣保安監視下無法交談,隻能偶爾目光對接一下表示彼此憂慮和試圖逃跑的想法。

半小時後門被推開,和保安部經理一起走進訊問室的,是一個身穿老式褐色夾克、腰部微微發福的中年男人,邊踱步進來邊笑呵呵拍著保安部經理的肩膀道:“能有什麼事兒,兄弟,交給我,都沒事兒!放心放心,改天找你老板一起喝酒……”

保安部經理對他恭謙有加,指瞭指段沖和老羅,低聲道:“四哥,就是這兩人。”

段沖低聲對老羅道:“什麼四哥?是他們的幕後老板嗎?現在該怎麼辦?”

沒料想四哥同老羅對視一眼後,兩人竟然同時愣住瞭,同時脫口而出:“怎麼是你?!你不是那個……”

苦苦思索半天,四哥拍著腦袋指著老羅喊出來:“一個月前我們在公安部一個新聞發佈會上見過面!”

段沖“啊”瞭一聲,扭頭看著老羅:“羅老師?你們在公安部新聞發佈會上見過……那他也是記者?”

老羅吃驚地瞪圓瞭眼睛,難以置信地喊道:“……是你!你是濱海市特警大隊副隊長!你姓龔,我當時一起來的搭檔還就幾個關於本市治安的問題采訪瞭你——”

濱海市特警隊龔副隊長側臉看瞭看保安部經理,聳肩笑道:“……哈哈,真是的,就算不是警方的人,也算是一個相識。真算你老板運氣好。小錢,來見見我們《濱海日報》資深攝影記者羅老師吧——”

從紫金帝皇俱樂部裡脫身出來,坐在出租車裡開出很遠一段路,沒見有人跟過來。段沖壓低聲音問坐在身邊的老羅:“……羅老師,剛才您答應他們說把今天晚上看見的所有一切都忘記,就當咱們從來沒有來過,還收下瞭30000元現鈔……那是緩兵之計吧?當時那保安部經理有意沒意地撩開西服,故意讓我們看見他腰裡懸掛著的槍套,是在暗示我們到底是‘拿錢封嘴’還是‘開口丟命’。那種情形之下,也隻能暫時虛與委蛇瞭……”

“……”老羅沉默著沒有答話。

“——羅老師,這可是最爆點的新聞啊!這筆錢款就是物證!濱海市特警副隊長竟然是秘密提供毒品的高級俱樂部的後臺……他還僅僅是四哥……那麼三哥、二哥和大哥都是些什麼人呢?!天哪,太爆點瞭。這條新聞捅出來,可絕對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啊——”

“相機都被收走瞭。沒有真憑實據,就靠你那一支筆桿子寫……別人還會以為是反黑小說呢……弄不好告我們一個污蔑……我原先知道水深,可沒想到這麼深……到處都是他們的人,你以為自己鬥得贏麼?”

段沖完全愣住瞭,扭身盯視老羅巋然不動的側臉,“……您什麼意思?您是說放棄?!真的拿錢封嘴?!黑特勒和您平時不斷提醒我們遵守的作為記者的職業操守呢?!”

“啊,到瞭,我就在前面路口下,請靠一下邊……”老羅無視段沖的質問,大聲對出租車司機說。出租車在寂靜的街邊停下,老羅推開門鉆出車去。此時他稀疏的頭發在頭頂亂成一團,身上那件耀眼奢侈的品牌西服和襯衫同身後初秋夜色下陳舊的居民社區背景絲毫不搭配,仿佛一個走錯戲臺的悲傷的小醜。

老羅手裡緊攥著三個白色信封,每個信封裡是10000元現鈔。他舉起來朝段沖揚瞭揚,小聲道:“扣除剛才我支付掉的11200元酒水費,剩下的,我們倆一人一半……”然後他拋瞭一個白色信封丟在出租車後排座位上。眼見段沖仍然死死瞪視著他,看也不去看那裝滿瞭錢的信封,嘆瞭口氣,俯下身對段沖道:“小子……別犯傻瞭。我知道你和我一樣都並不在意這筆錢。無論是一萬,還是十萬……你說得沒錯,作為記者當然要有職業操守,但你也不僅僅是一個記者,你還是父母親的兒子、未來子女的父親……我承認我今晚突然發現自己是老瞭。考慮的已經不僅僅是事業瞭……什麼記者、什麼無冕之王……我們隻是堂吉訶德,就算我們可以去和風車作戰,但要知道,推動風車的,不是一個人或幾個人,而是風——大風!”

然後悲傷的小醜拿著那兩個白色信封,轉身朝傢的方向走去。

也許在他的心裡,此刻正發生著天翻地覆的大變動。一個曾經不懼怕在槍林彈雨中拍攝新聞照片的老記者,此時卻有瞭新的覺悟——你總是為瞭所謂的光明作戰,仿佛自己代表瞭正義。但為什麼世界有白晝也有黑夜?為什麼人世有正義也有罪惡?因為平衡。一切都在你肉眼不可見的地方微妙平衡著。沒有絕對的正義,也沒有絕對的罪惡。因為這是人類所組成的世界。人性本身就是善惡兼備的。你可以說販毒和縱容販毒是惡,你也可以說貪生怕死不敢曝光這恐怖黑暗幕後也是一種惡。但要善、要真、要光明、要正義——就要自身具有足夠強大的力量。必須要有那麼強大的力量才能打破目前的平衡。你有麼?你能麼?如果不夠力量的話,就選擇緘默吧……雖然令人胸中憤懣,但是,為瞭你的傢人,就選擇緘默吧。

段沖嘶啞著嗓音對司機喊瞭一句“開車”。顛簸的車廂裡,那個白色信封在座位上撲撲跳動。

段沖抽回目光,低頭想瞭想,抽出手機給滕小小發送瞭一條短信:“寶貝,睡瞭沒有?我想問,你所喜歡的我,是怎樣的我?是一個勇往直前忠於自我的我,還是圓滑世故明哲保身的我?”

過瞭一分鐘,小小的短信回復過來瞭:“我喜歡的你,就是此刻的你,就是任何時刻的你。”

段沖牽動嘴角微微笑瞭笑。如果我不堅持我自己的話,那就不是一個值得你喜歡的我瞭。

他把手機放回到褲袋裡,從另一邊的褲袋裡摸出打火機來。剛才被紫金帝皇俱樂部的保安人員搜身時,這個打火機也曾跟手機鑰匙錢包什麼的一並被掏瞭出來。手機被他們檢查過瞭,沒有私藏任何關於紫金帝皇俱樂部的照片。然後在達成不再曝光的共識後,四哥讓保安把這些私人物品都還給瞭他們。

他們沒有發現。甚至連攝影經驗極其豐富的老羅都沒有發現。

這個打火機其實是一個微型數碼相機。清晰度像素設置功能可能沒有老羅的那個針孔相機那麼高端,段沖的拍攝技巧也沒有他那麼熟練,但一定已經拍攝到瞭511包房內的現場情況。甚至在那間審訊室裡,打火機被還到段沖手上的那一剎那裡,他還偷偷按下按鍵,拍攝到瞭紫金帝皇保安部經理和所謂“四哥”——濱海市特警隊龔副隊長並肩站在一起的影像。

段沖抬起手腕看瞭看表,時間接近深夜11點。他仰頭默默心算著寫完這篇報道需要多長時間。一個小時足夠瞭。前方就是報社所在的大廈。今晚是黑特勒親自值班作終審。午夜12點是最終截稿時間。在《濱海日報》上刊載不刊載,要看黑特勒的意見。但自己這篇新聞報道,絕對是寫定瞭。

即使《濱海日報》不刊載,他也會把報道和照片一並發送到四通八達的網絡上去。

同時,署上自己的中文名字。

這絕不是堂吉訶德的簽名。而是一個濱海市住民,一個堅持正義、忠於職業操守的新聞記者的簽名。

《小祖宗(最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