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上班的路上,周世中被黃秋霞截住瞭。

黃秋霞站在一個路口上,她的穿著十分艷麗,頭發也是新燙過的,所以惹得騎車上班的工人不時回頭看她……

當她看到周世中騎車過來時,便迎上前去。周世中停住車子,身子卻仍然跨在車上,沒有下來。隻是一聲不吭地望著她。

黃秋霞說:“我到你傢去過。你母親還是那樣……”

周世中仍不說話。

黃秋霞又說:“我知道我對不起你。”

周世中冷冷地說:“我要上班瞭。”說著,就準備騎車走。

黃秋霞忙說:“我想,我想給你說說小虎的事。”

周世中問:“小虎怎麼瞭?”

黃秋霞說:“都怪我。小虎,小虎學習不好,老師找到傢裡來瞭。”

周世中看瞭看手腕上的表,說:“我要上班瞭。回頭再說吧。”說著,腿一蹬,騎上車就走。

車間門口,墻上貼著一張“通知”,上邊寫的是車間經過“優化組合”以後的待崗人員名單。有很多工人在圍著看……

班永順剛走到車間門口,便聽見人群裡有人叫他:“老班,老班,你過來,你過來。這上邊還有你的大名呢!”

班永順走上前去,擠進人群一看,見上邊有五個人的名字,頭一個就是他“班永順”。他心裡“咯噔”一下,怔住瞭……

人群中有人說:“老班,新主任上任三把火,這頭把火燒住你瞭!”

有的說:“老班不怕。不叫上班,大不瞭跟老婆去賣胡辣湯……”

班永順在一片起哄聲中,臉色漸漸變瞭,他開初還想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可他實在是裝不出來。那笑就像哭一樣,嘴唇哆嗦著,好半天才嘟噥說:“我得問問,我得問問去,我究竟犯啥錯誤瞭?”說著,便朝車間裡走去。

班永順走進車間,來到那臺外圓磨床前,抬頭一看,見二班的小鄭已在磨床前立著,正在準備工具呢!

班永順怔怔地望著小鄭……

小鄭說:“班師傅,這不怪我。是車間裡通知我改上這個班的。我也沒辦法。”

班永順呆呆地站瞭一會兒,嘴裡又是喃喃地說:“我得問問,我得問問,我得去問問。”他說著,又朝車間那頭走去,走到頭的時候,他又折瞭回來,人像是傻瞭一樣,也不知自己要幹什麼。隻是嘴裡念叨說:“作人呢,這是作人呢誰老實作誰……”走著,走著,他又醒過神來,趕忙走到周世中的車床前,說:“世中,你看看,欺負人呢!你說說我有啥錯?我啥錯也沒有。多少人不裁,把我給裁瞭……”

周世中正在忙著卡活兒,沒有回頭,隻說:“誰把你裁瞭?”

班永順說:“門口貼著呢。你沒看?”

周世中說:“我在路上耽擱瞭一會兒,來晚瞭,沒顧上看。”

班永順說:“這不明擺著欺負人嗎……”

周世中說:“先上班吧。回頭我問問小田……”

班永順往地上一蹲,說:“還上啥班?人傢不讓上瞭。二班的小鄭都來瞭。當初他還是跟我學的……”

周世中扭過臉來,看瞭看他,沉思片刻,說:“你等一會兒,我去問問小田。”

在路邊兒的一個紙煙攤旁,黃秋霞正在打電話。她拿起話筒,撥瞭號後,對著話筒說:“是荷花大酒店嗎?”

話筒裡說:“是呀。你找哪一位?”

黃秋霞說:“請問,林經理今天能到嗎?”

話筒裡立刻很熱情地說:“噢,是林太太吧?林總坐的火車下午四點鐘到站。喂,喂喂……”

黃秋霞遲疑瞭一下,把電話放下瞭。她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電話裡說的那個“林太太”……

車間辦公室裡,小田正趴在辦公桌上看一張圖紙……

這時,周世中走瞭進來。他看瞭看正在專心看圖的小田,冷冷地說:“田主任,班永順犯啥錯誤瞭?”

小田扭過臉來,一看是周世中,忙說:“周師傅,你坐。有事嗎?”

周世中說:“我來問問班永順犯啥錯誤瞭?”

小田說:“班師傅沒犯錯誤。”

周世中說:“沒犯錯誤為啥裁他?柿子揀軟的捏,是不是?”

小田說:“周師傅,你聽我說。按新工藝,咱車間的磨床改為兩班。三班沒那麼多活,白浪費工時……”

周世中說:“那為啥裁老班?誰老實裁誰?”

小田也有點火瞭,說:“老實不是缺點,但也不是優點。班永順的文化程度偏低,這你是知道的。按優化組合的方針……”

周世中冷眼看著他,說:“這就是你的改革?這就是工資獎金翻一番的改革?把老實人裁掉,三個人的活兒,倆人幹,獎金自然就高瞭,對不對?”

小田說:“也對也不對。實行‘計件制’,‘工時制’,肯定會觸及到一些人的利益,按優勝劣汰的法則,這也沒什麼錯!”

周世中冷笑一聲,說:“好,很好。那麼說,你就先裁老實人?你為什麼不裁別的?開初小鄭是跟老班的……你為什麼不裁他?”

小田說:“不錯,他開初跟過班師傅。可他技校畢業,文化程度比班師傅高,學的就是技工,專業就是精密機床。他現在幹的活兒也比班師傅幹得精度高。你說留誰?”

周世中氣憤地說:“按你的說法,就該過河拆橋,卸磨殺驢?”

小田看瞭看周世中,語氣緩瞭下來,說:“周師傅,我並不是有意跟班師傅過不去。可磨床上三個人要裁掉一個,這是按工藝流程安排的。我也知道班師傅幹瞭二十多年瞭,他心裡會不好受。這樣吧,我再考慮考慮,適當給他安排一下……”

周世中一甩手套,扭身走瞭。

車間裡,一片機床的轟鳴聲。工人們都在各自忙活著……

隻有老班一人仍在地上蹲著。他的目光非常痛苦,也非常惶惑。

中午時分,周世中和黃秋霞在城河的河堤上走著,不遠處紮著周世中的自行車……

兩人走到一個水泥椅旁,黃秋霞看瞭看他,說:“坐吧。”

說著,黃秋霞在椅子上坐下來。可周世中卻沒有坐,他站在那兒,雙手抱膀,說:“有話你就說吧。”

黃秋霞說:“我知道你恨我。不願見我。你聽我把話說完行不行?”

周世中很勉強地在一頭坐下來,背對著黃秋霞,說:“你說吧。”

黃秋霞說:“世中,老人是你送走的。我母親含辛茹苦地把我撫養大,她死時我竟然不在她身邊,我……我不知道該對你說什麼。如果……”

周世中冷冷地說:“這話不要再說瞭。我不是沖你,小虎是我的兒子,我不能不管。你就當我是個走路的,碰上瞭……”

黃秋霞說:“不管怎麼說,多虧瞭你。如今,在人們眼裡,我成瞭罪人瞭。想改也改不回來瞭。我隻有錯到底瞭……”

周世中不說話。

黃秋霞說:“你是大好人。在人們眼裡,你是個大好人,我是壞女人。我欠你很多……”

周世中站瞭起來,說:“你還有別的沒有?沒有的話,我走瞭……”

黃秋霞望著他,很艱難地說:“世中,我走到這一步瞭,成瞭個有罪的女人,我也不在乎瞭。我,就要……結婚瞭。”

周世中看著她,言不由衷地說:“好哇,祝賀你。”過瞭一會兒,他又冷冷地問:“是那個姓林的?”

黃秋霞點瞭點頭,說:“你肯定說,我是為錢。是。我的確是為錢。這個世道太不公平瞭!我們曾經為那麼一點點錢,那樣地幹過。刮風下雨,一年四季奔波,上班下班,下班上班,無休無止地幹哪幹哪幹哪……可是,你知道有些人,他們是怎麼活的嗎?”

周世中搖搖頭說:“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黃秋霞說:“我知道。你是沒有見過,我見過瞭。我現在才知道什麼是花天酒地,什麼叫應有盡有。所以……”

周世中冷冷地看著她……

黃秋霞仿佛有話難以啟齒,最後,她終於鼓足勇氣說:“世中,咱們都下過鄉,都是吃過苦的人。你幫幫我吧。我,就要結婚瞭。可我……怕小虎受不瞭……”

周世中不語。

黃秋霞為難地說:“你原諒瞭我。也幫過我,就再幫我一次吧。我想,是不是讓小虎先跟你一段……”說著,她從挎包裡掏出瞭一疊錢……

周世中直直地盯瞭她一會兒,說:“讓小虎回來吧!”

說完,他扭身大步走去。

仍是中午時分,在“多傢灶”廚房裡,已做好瞭飯的王大蘭,探頭朝外喊道:“老班,端鍋!”

屋裡沒人應。

王大蘭又高聲喊:“老班,你耳朵塞驢毛瞭!聽見瞭沒有?端鍋!”

仍是沒有人應。

王大蘭氣呼呼地說:“飯給你們做熟瞭,喊都喊不出來!情光吃現成的瞭!”……嘴裡說著,自己把鍋從灶上端下來,嘟嘟噥噥地朝外走,走到門前,她一腳把門踢開!進屋一看,隻見老班在床上躺著,身子蜷成一團,還用被子捂著頭……

王大蘭放下鍋,趕忙走到床前,說:“咋啦?有病瞭?”說著,就上去摸他的額頭。可她一掀被子,頓時吃瞭一驚!隻見老班滿臉是淚,竟然偷偷哭瞭……

王大蘭關切地問:“怎麼瞭?出啥事瞭?”

班永順說:“沒事。”

王大蘭說:“沒事不吃飯?沒事你哭啥哩?到底出啥事瞭?”

班永順說:“沒啥事。”

王大蘭氣瞭,嚷道:“沒事起來吃飯!”

班永順說:“我不想吃。你吃吧。”

王大蘭敲著床,喊道:“祖爺,到底出啥事瞭?”

班永順滿臉是淚,嗚咽說:“……裁瞭。”

王大蘭著急地問:“啥裁瞭?誰裁瞭?你連個話都不會說?”

班永順扭過臉去,說:“車間裡把我裁瞭。”

王大蘭吃瞭一驚,問:“是不讓你上班瞭?”

班永順抽瞭兩下鼻子,嗚咽起來……

王大蘭又問:“為啥?你犯啥錯瞭?”

班永順說:“我叫世中去問瞭,說沒錯。”

王大蘭喊道:“沒錯為啥裁你?哼,還不是看你老實!這年頭老實人在哪兒都受欺負!這姓田的真不是東西。一當主任,就欺負老實人!我找他去!”說著,忽一下拉開門,朝著小田的門喊道:“姓田的,你出來!真是誰變蠍子誰蜇人哪!咋對不起你瞭?頭天還給你端湯,就這樣陰害人?你說,你出來說說,老班犯瞭那款那條?是遲到瞭,是早退瞭?你裁他?你憑啥裁他?我看你是欺負老實人欺負慣瞭!”喊著,又回頭對屋裡的老班說:“該吃飯吃飯。不行找廠裡領導。廠長還在大會上表揚你哩,他憑啥……”

這時,樓道裡有很多人探頭在看……

片刻,王大蘭看小田不在,仍不解氣,又從屋裡端出一盆臟水,“嘩”一下,潑在瞭小田的屋門上!

剛好梁全山推門出來,濺瞭一身水……

梁全山很不高興地說:“嫂子,你這是幹啥?”

王大蘭忙說:“大兄弟,對不起瞭。你別誤會。我不是潑你的,我是潑小田的。他太欺負人瞭!”

梁全山一邊擦著身上的水,一邊說:“嫂子,就這麼點破地方……”

說話間,小田走瞭進來。王大蘭一見小田,立時跳瞭起來:“姓田的,我問問你,老班犯啥錯誤瞭?犯你那款那條瞭?你裁他!憑啥裁他?”

小田說:“嫂子,你先別嚷嚷。優化組合是廠裡定的……”

王大蘭打斷他說:“放屁!廠裡?廠長還表揚老班哩!一個屋住著,怎麼得罪你瞭?說翻臉就翻臉!你睜眼看看,有比他更厚道的人沒有?有比他更踏實的人沒有?你是報復人。你是看老班沒投你的票,你報復他!”

小田擺著手,身子往後退著,說:“我不給你吵,我不給你吵……”說著,一扭身,又退出去瞭。

王大蘭追著他的屁股喊:“叫大夥評評理!興這樣不興?頭天還笑瞇瞇的,一變蠍子就蜇人!”

下午,黃秋霞到車站接林凡來瞭。

兩人在廣州、深圳的時候,林凡曾多次對她許下諾言,說一回來就同她結婚。所以,兩人在南方的那些日子裡,一直是出雙入對,就像真正的夫妻一樣。黃秋霞跟著林凡,第一次享受到瞭金錢帶給她的浪漫和歡悅……

所以,她眼前總是出現那些充滿浪漫情調的日子:在一碧如洗的海灘上……在豪華的度假村賓館裡……

現在,林凡就要回來瞭……

黃秋霞沒有到出站口去。她是想給林凡一個突然的驚喜,讓他在出乎意料的場合突然見到她。所以,她躲在一個離出站口不遠的電話亭旁,目光卻緊盯著出站口……

列車到站瞭。出站口開始有人湧出來……

終於,黃秋霞看到瞭儀表堂堂的林凡。他手裡提著一隻皮箱,昂首挺胸,從出站口隨著湧動的人流走瞭出來。

黃秋霞往後隱瞭隱身子,剛想怎樣才能給他一個突然的驚喜……可是,眼前出現的情景,使她一下子呆住瞭!

在出站口的旁邊,一個衣著華麗的女人牽著一個孩子朝著林凡跑去。孩子高叫著“爸爸,爸爸……”,撲進瞭林凡的懷抱;女人很自然地伸手接過瞭林凡手裡的箱子……

黃秋霞頭“轟”地一下,差一點兒栽倒在地上!她手扶著電線桿,慢慢地站直瞭身子……

這時,一輛桑塔納轎車開瞭過來。林凡一傢三口人高高興興地上瞭車……

車開走瞭。黃秋霞失魂落魄地扶著電線桿站瞭一會兒,才慢慢地順著大街往前走去。她不知道該往哪裡去,也不知道該幹什麼,隻是走……

馬路上,到處是車流,人流;到處是喧鬧顏色和廣告;到處都是晃人眼目的商品……可她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

走著,走著……她突然站住瞭。一個多小時之後,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她發現她已來到瞭工廠的大門口。這就是她生活瞭十五年的工廠,她的機床在這裡,她的姐妹們也在這裡。她聽見瞭織機的轟鳴……她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到這裡來,可她來瞭。

她進瞭廠門,看見瞭往日熟悉的一切。可是,看大門的老人卻把她叫住瞭:“哎,哎,你找誰?”

她愣瞭,她來找誰呢?好久,她才說:“徐師傅,你不認識我瞭?我是秋霞。”

徐師傅說:“噢,噢噢。看我這眼,我都認不出來瞭。我還以為是香港來的呢!”

黃秋霞沒有理會看門老人的嘲弄語氣,徑直地往車間走去……

車間裡,那熟悉的“哐哐、哐哐……”聲響著,一臺臺織機在飛經走緯……那千萬條白色的線同時在空中跳動著……當班的姐妹正在織機前忙忙碌碌接線,看紗……

她怔怔地站在門口,呆呆地看著這一切……

這時,車間辦公室有幾個女工湧瞭出來,看見她,忙說:“哎呀,這不是秋霞嗎?穿得這麼漂亮啊!”說著,幾個女工嘰嘰喳喳地圍瞭上來。

黃秋霞對人群中的車間主任說:“芳姐,我想上班。我還能回來嗎?”

車間主任說:“秋霞,你不是辭職瞭嗎?怎麼?”

幾個女工嘰嘰喳喳的。有的說:“你還上班呀?不是找上大款瞭嗎?”

有的說:“你聽她說吧,人傢如今才不會回來呢。看看人傢穿的衣服,凈高檔的!”

有的說:“你不是說,再也不回來瞭嗎?”

有的說:“你不是找瞭個好主兒嗎,那主兒是不是百萬富翁啊?”

車間主任制止說:“別瞎說瞭。看,都快把人傢秋霞說哭瞭。”接著,她又說:“秋霞,當時,你是口頭辭職,又這麼長時間沒有來,廠裡已經……要不,我再給你問問?”

黃秋霞強打精神說:“不用瞭,芳姐。我是順便回來看看……”

這時,女工們看她心裡不好受,說話的口氣全都變瞭:“秋霞,常回來玩呀。”“秋霞,可別把我們忘瞭呀!”“秋霞,要是有什麼困難,你盡管說,不行讓芳姐去找上頭……”

黃秋霞說:“那,我謝謝瞭。你們忙吧,都正上著班呢,我走瞭。”

眾人簇擁著黃秋霞從車間裡走出來,把她送到門外。可她卻覺得心裡很涼。這些以前朝夕相處的姐妹們,此刻仿佛離她很遠很遠……她轉過身來,眼裡湧出瞭淚。

又到上班的時候瞭,小田把班永順叫到瞭車間辦公室。

小田讓班永順坐下,又給他倒上水,說:“班師傅,你坐下。”

班永順說:“我不坐。你說吧。”

小田說:“你坐下嘛。站著像什麼樣子?”

班永順說:“我不坐,我不是領導,我不配坐。你說吧,我有啥錯。”

老班硬是不坐,小田也不好意思坐,就站著說:“班師傅,你是老同志瞭。對你,車間裡是有考慮的。優化組合確實是廠裡定的,希望你能顧全大局。有什麼意見,你可以提出來,不要讓傢屬鬧,鬧也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班永順隻說:“我有啥錯,你說說我有啥錯?”

小田說:“現在是改革年代,不是錯不錯的問題。我從來也沒有說過你錯。但有一點我可以給你說明,相比較而言,你的文化程度偏低,這總是事實吧?”

班永順口拙,好半天才說:“我,我,我,也不是現在才低……”

小田說:“這樣吧,車間裡經過反復考慮,決定讓你做勤雜工,工資待遇都不變,這可以瞭吧?怎麼樣,你考慮考慮吧。”

班永順說:“勤雜?咱車間哪兒有勤雜?”

小田說:“過去沒有,現在有瞭。以後的工件不能再亂擺亂放,一律由勤雜工統一運送……”

班永順說:“我是磨工,開磨床的。幹得好好的,讓我幹勤雜?”

小田說:“你可要慎重考慮,這可是最後一次機會。你如果不幹,隻好待崗瞭……”

班永順低頭不語。

小田說:“你自己考慮吧。給你三天考慮時間。”

班永順從車間辦公室裡走出來,嘴裡嘟噥著回到車間裡。他想瞭想,就又來到瞭周世中的車床前,說:“世中,你看看,凈欺負人。”

周世中問:“小田怎麼說?”

班永順說:“說我文化低。非讓我幹勤雜。你說……”

周世中想瞭想說:“這個事,你再考慮考慮,主意還得你自己拿。”

看周世中正忙著,班永順轉著,轉著,又轉到瞭梁全山的車床前。他對梁全山說:“你看看,真欺負人哪。非讓我幹勤雜。”

梁全山說:“他說讓你幹,你就幹瞭?你不會不幹。”

班永順說:“那他不是主任嗎……”

梁全山說:“主任咋瞭?主任也得講理。你給他講理嘛。不行,你找廠裡……”

班永順說:“我找廠裡?我去找廠裡?”

梁全山說:“看看,你又不敢去瞭?”

班永順想瞭想,手捧著頭又蹲下瞭……

下班瞭,工人們全都走瞭,可班永順還在那兒蹲著,就是不走,誰說也不動……

傍晚,當王大蘭找到廠裡來的時候,卻見車間裡空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她找來找去,卻發現老班在那臺外圓磨床前蹲著,一邊流淚,一邊在擦磨床(他已經把那臺磨床通體擦瞭一遍,看上去非常幹凈,可他卻是滿手的油污。)

王大蘭走上前去用指頭搗著他的額頭說:“你呀,你呀,真沒出息!”

班永順也不說話,還是擦……

王大蘭問:“他咋說的?你連傢都不回瞭?”

班永順說:“說讓我幹勤雜……”

王大蘭說:“不幹!凈欺負人!他說幹啥就幹啥?我回頭找廠長去。總有個說理的地方!”說著,一把把班永順拽起來,硬把他拉走瞭。

傍晚,黃秋霞六神無主地在路上走著……

這時,一輛小轎車停在瞭她的身旁。林凡從車上走下來,來到她的身邊,叫道:“霞。”

黃秋霞看見他,眼裡的淚無聲地流瞭下來……

林凡關切地問:“怎麼瞭?想我瞭?”說著,就去拉她。

黃秋霞一甩胳膊,說:“你別理我。騙子!”

林凡看瞭看周圍,小聲說:“霞,有話到車裡說吧……”說著,硬拉著把她拽到車裡去瞭。關上車門後,黃秋霞忍不住說:“你騙我。你有女人!你……”

林凡不動聲色地說:“我說過我沒有女人嗎?”

黃秋霞說:“你騙我。你說你離婚瞭。”

林凡說:“我是想離婚。一直都想離婚。霞,你是知道我的。從當知青那會兒,我就喜歡你。多少年瞭,你一直在我心裡裝著……我怎麼會騙你呢?我要離,她不離,還以死來威脅我。她兜裡裝著一瓶農藥……你說,我有啥辦法?”

黃秋霞的氣稍稍消瞭一些,又說:“不管怎麼說,你也不該騙我。”

林凡說:“我是不該,我也沒想騙你。原來已經說好瞭,我給她十萬就離。可她突然又變卦瞭……”

黃秋霞沉默瞭一會兒,說:“那,你到底打算怎麼辦?”

林凡說:“離呀,我是一定要離的。霞,我新房都佈置好瞭。你要不信,咱現在就去,你一看就知道瞭……”說著,林凡發動汽車,朝前方駛去……

此時,黃秋霞不再說什麼瞭,隻是心裡亂糟糟的。她不知道究竟該不該相信他。她從前邊的車鏡裡望著林凡,想看出點什麼來,可她從那張臉上什麼也沒看出來……

車到瞭一棟豪華的公寓樓前,林凡下瞭車,又殷勤地為黃秋霞開瞭車門,指瞭指樓上說:“你看,就在上邊。”

兩人走上樓來,在三樓的一個門前停下(這正是林曉玉住過的那套房子)。林凡開瞭門,領著黃秋霞走瞭進去。而後,他手一揮說:“看看吧,這就是咱們的新房……”

黃秋霞四下看著,見屋子裡佈置得十分奢華,各樣的電器全是高檔的,一切的一切應有盡有……

林凡說:“你看到我的真心瞭吧?”

黃秋霞嗔道:“誰知道你是真是假?”

林凡不失時機地抓住瞭黃秋霞的手,說:“你摸摸……”說著,順勢把她摟在瞭懷裡……

天黑瞭。

在電機廠傢屬院裡,在一棟樓房的樓梯口上,坐著一個背書包的孩子。他就是小虎。他在等媽媽……

街燈一盞一盞亮瞭。媽媽仍然沒有回來……

馬路上,周世中和李素雲並肩推車走著。

李素雲說:“小田也真有點不像話。一上來,就這麼對待人傢老班。車間裡有不少議論。你是小田的師傅,該說說他。”

周世中感慨地說:“人都在變哪……”

李素雲說:“再變也是人哪。怎麼這樣?”

周世中說:“我真想揍他。”

李素雲說:“你別。說說就行瞭……不過,他這樣弄,獎金興許能長上去。”

周世中說:“錢。錢都快把人逼瘋瞭!”

兩人走瞭一會兒,李素雲試探著問:“秋霞又找你瞭?”

周世中“噢”瞭一聲,沒有再說什麼。

李素雲又問:“她是不是想……和好?”

周世中又沉默瞭一會兒,才說:“她要結婚瞭。”

李素雲忙問:“這麼快?跟誰?”

周世中淡淡地說:“那個姓林的。”

李素雲說:“他,很有錢?”

周世中說:“大概是吧。”

李素雲暗暗松瞭一口氣……

周世中說:“你猜她想幹什麼?”

李素雲說:“幹什麼?”

周世中說:“她又不想要孩子瞭。”

李素雲吃瞭一驚:“怎麼,她連孩子都不要瞭?女人哪有不要孩子的?”

周世中說:“她隻說讓我替她照看一段,說是怕孩子……”

李素雲氣憤地說:“胡說!她是怕孩子拖累她影響她……這人!”

周世中搖搖頭,沒有說話。

過瞭一會兒,他說:“女人哪……”

李素雲看瞭他一眼,說:“你別一鍋端。女人也不全是見錢眼開……”

這時,從遠處跑出一個小人來……

周世中抬頭一看,竟是小虎!忙說:“小虎,你怎麼在這兒?”

小虎哭起來瞭。

周世中問:“你媽呢?”

小虎哭著說:“不知上哪兒去瞭。我等瞭老半天,她也不回來……”

周世中說:“那,你吃飯瞭嗎?”

小虎說:“我都快餓死瞭!”

李素雲:“走,跟阿姨去吃……”說著,拉上小虎朝著一個小飯館走去。

周世中遲疑瞭一下,也跟上去瞭。

當晚,王大蘭氣呼呼地找廠長來瞭。

她一頭闖進廠長辦公室,推門就說:“誰是廠長?我找廠長。”

廠長看瞭她一眼:“你是……?”

王大蘭自報傢門:“我是賣胡辣湯的。是廠裡的傢屬……”

廠長笑瞭,說:“噢,噢。班大嫂。坐,坐。”

王大蘭坐下來,緊接著就說:“廠長,我來,是想請你給評評理。我也知道廠長忙,爭一差二的,也不來打擾你。這事是太欺負人瞭!”

廠長說:“啥事兒?你說吧,不要慌,慢慢說。”

王大蘭用手捶瞭一下腿,張嘴就想放聲哭……可嘴張開瞭,突然又覺得場合不對,忙又閉上,停瞭一會兒,才流著淚說:“老班這人你知道,老實,老實得不透氣。全廠沒有比他再老實的人瞭。上班來得早,走得晚。你說俺犯啥錯瞭?這姓田的一上任,偏偏就把他裁瞭!你說說,這合理不合理?”

廠長說:“改革嘛。各車間都在搞優化組合,這個事我知道。至於班永順的事,我還沒聽說。不會就他一個人吧?”

王大蘭說:“別的我不知道。就老班太虧。這又不犯啥錯誤,憑啥呢?”

廠長說:“這個事嘛,你最好讓班永順到車間裡問一問。不一定有錯誤。可總會有些原因吧?”

王大蘭說:“早問過瞭,啥原因也沒有。要說原因,那是他姓田的報復俺!選舉時,老班沒投他的票,他報復人哩!”

廠長說:“不會吧?大嫂,你不要急。這個事兒,我可以過問一下。不過,我想還是再找一找車間,讓車間裡給解決一下。具體事情,還是得車間來解決。現在各車間都搞單獨核算。人權下放瞭,由車間來統盤考慮,這關系到車間工人的利益,廠裡也不好直接插手……”

王大蘭說:“這麼說,廠長,你就不管瞭?”

廠長說:“管。這事我一定過問一下。好不好?”又說:“不是不管,如果車間解決不瞭,廠裡再管……”

王大蘭忽一下站起來,說:“我算明白瞭。都是官官相護!”說著,擦瞭擦眼,又說:“這人老實瞭,到哪兒都受欺負!”

說著,猛地站起身,“咚咚”地走出去瞭。

在10號職工傢屬樓的樓梯口上,小田像賊一樣,貓著身,往上走兩步,探頭看看,退下來瞭;而後再走兩步,猶猶豫豫地,又退下來瞭……

這時,周世慧從樓上走下來,她手裡拿著給人織好的毛衣。看見小田這樣,她忍不住,“吞兒”笑瞭。說:“你怎麼跟小偷樣?躲躲藏藏的?”

小田慢慢站直身子,苦笑瞭一下,說:“動瞭一個老班,惹住馬蜂窩瞭!王大蘭把我的爐子都掀瞭,傢也回不去瞭。”

周世慧諷刺說:“你那麼大的本事,還怕一個老班?”

小田說:“不是怕。他老婆胡攪蠻纏,死不論理,我懶得跟她打嘴官司。不光老班,你哥還把我罵瞭一頓呢!”

周世慧說:“不虧。班師傅那麼老實,你動他幹什麼?”

小田說:“你以為我自己投自己一票,就能當主任瞭?我是許下願的,三個月工資獎金翻一番。不改革工藝、工時,不搞計件,我憑啥翻一番?”

周世慧說:“那跟人傢老班有啥關系?”

小田說:“當然有關系瞭。磨床是精密機床,費用大,以前開三班,可床上的活兒並不多,算起來成本太高。再說,老班文化程度低,開起來出瞭毛病他又不會修,這又增加瞭費用。一個磨床三個人,兩個是技校畢業生,學的就是車工。三個用兩個,你說我不動他我動誰?”

周世慧說:“你不會好好說?”

小田說:“根本說不動。”

周世慧說:“也不差這一個人,幹脆讓他幹算瞭。人是老實人,好人,又一個屋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小田說:“那不行。除非我不幹車間主任,決不能再退回去!”

周世慧說:“那你站這兒幹啥?”

小田說:“我去廠裡住。想拿件衣服……”

周世慧說:“怕見王大蘭,是不是?”說著,她看看小田,不由地有點同情他,就說:“把鑰匙給我,我去給你拿……”

小田遲疑瞭一下,把鑰匙掏出來瞭……

這時,黃秋霞氣喘籲籲地跑來瞭。她一見周世慧,忙問:“世慧,見小虎瞭嗎?”

周世慧冷冷地說:“沒有!”

黃秋霞焦急地說:“我晚回去瞭一會兒,小虎不見瞭。是不是跑他奶奶這裡瞭?”

周世慧沒好氣地說:“不知道!”說著,氣乎乎地上樓去瞭。

黃秋霞十分尷尬地站在那兒,想上去,又怕碰上餘秀英……

小田說:“興許在呢。”可他也不敢上去……

夜裡,王大蘭躺在床上,扭身一看,班永順還在床頭蹲著呢……

班永順在吸悶煙,一個小火珠兒在他臉前一亮一亮的,照著一臉愁容……

王大蘭披衣起來,說:“睡吧,你怎麼還不睡呢?車到山前必有路。明兒再說……”

班永順不說話,隻是一個勁地吸煙。

王大蘭伸手拉拉他,說:“睡吧,你愁啥?就是真不讓咱幹瞭,咱再想辦法嘛。好歹有個胡辣湯攤,也餓不死咱……”

班永順說:“孩兒他媽,不是別的,幹瞭半輩子瞭,老丟人哪!”說著,又捂著臉哭瞭。

王大蘭安慰他說:“世中不也說瞭,有人會替你說話的。他欺負咱,大夥都看著呢。睡吧,睡吧。廠長說瞭,他一定管……”王大蘭勸著、說著,硬把他拉到瞭床上。

班永順在床上躺著,還是一個勁地唉聲嘆氣……

王大蘭一掀被子,說:“明兒,我還得去找他!”

黃秋霞悄悄地來到李素雲的門前,輕聲叫道:“素雲,素雲。”

李素雲在屋裡應道:“誰呀?”

黃秋霞說:“素雲,是我,我是秋霞。”

李素雲把門開瞭,不冷不熱地說:“有事嗎?你進來吧。”

黃秋霞沒有進。隻是說:“素雲,你能不能給我叫一下世中。我……”

李素雲說:“這麼晚瞭……”

黃秋霞懇求說:“我有點急事。”

李素雲看瞭看她,還是去瞭……

片刻,李素雲走瞭回來,身後跟著周世中……

黃秋霞看見周世中,忙焦急地問:“世中,小虎他……”

周世中兩眼冒火地盯著她,冷冷地吐出瞭一個字:“滾!”說完,扭身就走。李素雲看瞭看黃秋霞,說:“你回去吧。小虎已經睡下瞭。”黃秋霞雙手捂著臉,哭著跑下樓去……

早晨,正是工人們上班的時候。在柴油機廠的大門口,王大蘭一手拿著一隻臉盆,一手拿著一個搗蒜用的小木錘,走著敲著,一邊敲一邊還吆喝道:“柴油機廠,二車間,姓田的欺負老實人!不得好死!他報復人,打擊人!選舉時沒投他的票,他就打擊報復!大傢都來評評理,看班永順是不是老實人。早上班,晚下班,二十多年瞭憑啥裁他?”

廠門口,上班的工人們熙熙攘攘的,人們一下子把王大蘭圍住瞭……

有的在看熱鬧,有的在勸解……

有的說:“算瞭,算瞭,嫂子,回去吧。”

有的起哄說:“對,吆喝他。”

有的說:“上車間去敲……”

王大蘭果真一邊敲盆,一邊向廠裡走去。她一邊走,一邊吆喝:“柴油機廠,姓田的,欺負人……”

這時,周世中穿過人群,走上去,拉住她說:“嫂子,你這是幹啥哪?也不怕人笑話?”

王大蘭一見周世中,哭著說:“世中,老班哭瞭一夜。你說這日子咋過?”

周世中勸道:“嫂子,回去吧。你這樣,叫人看瞭,影響多不好……你回去吧,老班的事,我去說說。”

王大蘭說:“我也不要臉瞭,我要臉幹啥?你可得替老班說說話呀!”

看大門的白占元也走過來勸道:“大蘭回去吧。有啥事說說,別這樣。”

王大蘭說:“白師傅,你是不知道。那姓田的一當上主任,可下黑手瞭……”

白占元說:“來來。消消氣。上傳達室說……”說著,和周世中一起,把她拉到傳達室去瞭……

遠遠的,小田默默地在車間門口站著……

《底色(平平常常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