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我不美麗的時候遇見你

夏奈爾曾說過:“必須總是正式地穿好衣服、化好妝,因為你也許會在第一個拐角遇到你命運中的男性。”可是多麼令人沮喪——她顧小影,總是在不美麗的時候遇見他。

(1)

其實,顧小影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嫁給一個公務員。

在遇見管桐之前,顧小影無數次設想過自己的人生——作為一個從文科生、藝術生一路走到藝術學院專業教師的女孩子,她想過自己可能嫁給一個精通傢電機械或是計算機維修的工科男,或是穿著白大褂、玉樹臨風的醫生男,再或者是文質彬彬、埋頭鉆研的學術男,當然也包括精明利落、談笑間灰飛煙滅的經商男……可是她怎麼都沒想到,自己會嫁給一個同樣是文科畢業、一板一眼的公務員!

所以,在這個匪夷所思的世界裡,真是充滿瞭無限多種匪夷所思的可能啊!

對顧小影來說,她與管桐的相識,也不啻於是場從天而降的意外。

那天是周三。

按照藝術學院逢一三五開女浴室、二四六開男浴室的慣例,下午四點,顧小影欣然奔赴在去洗澡的路上。可是洗完澡才發現,她居然忘記帶換洗的衣服,而是穿著睡衣就出門瞭!

她直覺地把這一切歸咎為自己最近深受卡西爾毒害——研二,顧小影的親親導師在得知自己門下的研究生們居然連一篇學術論文都沒有發表過的時候,終於忍不住發飆瞭!他下瞭最後通牒,要求所有人必須在一個月內交上成型的論文,否則提頭來見!於是,顧小影哀嘆著翻出曾經寫瞭一半就擱淺的美學論文,又死啃瞭兩周“符號論美學”奠基人、德國哲學傢卡西爾的《人論》,看得暈頭轉向、腦筋短路,幹什麼都丟三落四的。

站在浴室門口,顧小影的內心在激烈掙紮——是先去餐廳買飯,還是先上樓換衣服,再下樓來買飯?

兩分鐘後,愛美之心終於輸給轆轆饑腸,顧小影一咬牙、一跺腳,轉身沖進瞭餐廳!

於是,那天,恰好也站在藝術學院學生餐廳裡準備買飯的管桐就有幸看見一個穿維尼熊睡衣、KITTY貓拖鞋的女生,一路披頭散發地沖進餐廳,站到自己身邊,眼睛緊緊盯著盤裡最後一份紅燒肉燉土豆,聲音亢奮地對賣飯的大師傅說:“一份紅燒肉燉土豆,用塑料袋裝,我帶走。”

當時是傍晚,偌大的學生餐廳裡熙熙攘攘全都是買飯的學生。管桐瞠目結舌地看著身邊的女生:剛剛洗完澡的女孩子,皮膚很白,眼睛明亮,臉頰上紅撲撲的。她左手提一個小筐,內裝洗發水、沐浴露、香皂、肥皂等物品若幹,右手指著紅燒肉燉土豆,一臉幸福滿足的笑容……

那笑容如此明媚而歡愉,看得管桐呆住瞭。

正呆著,突然肩膀被拍一掌,管桐回頭,看見師弟江嶽陽笑嘻嘻的臉:“怎麼樣,師兄,是不是美女很多?”

同一時刻,買完飯的顧小影拎著裝有紅燒肉燉土豆的塑料袋回轉身,目光落在江嶽陽身上的剎那,驚訝地叫:“喲,江老師!”

江嶽陽扭過頭,看見是顧小影,剛想笑著打招呼,卻在看見顧小影身上的睡衣和拖鞋後,目瞪口呆。

過瞭半晌,江嶽陽才找到自己的舌頭,瞪大眼看著顧小影痛心疾首:“我說顧小影你能不能講究點個人形象?餐廳是公共場合,你穿成這樣不影響校容嗎?”

顧小影饒有興趣地看看站在江嶽陽身邊的管桐,心裡還在想這麼斯文儒雅的男人在藝術學院還真是少見,話說這裡都是陽光男孩、時尚帥哥或者嬉皮風格的前衛青年比較多……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瞭幾遍,眼見著管桐有點臉紅瞭、江嶽陽有點臉青瞭才收回目光,看著江嶽陽撇嘴:“我本來也沒打算在這裡吃飯,如果不是看見江老師,我這會兒已經回到寢室瞭,壓根來不及影響校容!”

江嶽陽頭疼,撫額哀嘆:“藝術學院真是太有風格瞭。”

顧小影直覺地反駁:“江老師,你是省大畢業的,當然不會知道,在我們藝術學院,就算你穿一條床單在校園裡走,那也充其量不過是行為藝術。”

聽完這句話,江嶽陽倒是點瞭點頭,扭頭對身邊的管桐說:“沒錯,師兄你是不知道,前幾天院足球賽,美術系有個男生的隊服洗瞭沒幹,那孩子就找瞭條毛巾被,剪瞭幾個洞,披掛著就上場瞭。你是沒看見,觀眾們那叫一個沸騰啊,敲鑼打鼓的,女生還尖叫。”

管桐忍不住笑瞭。

顧小影看看管桐,再咧嘴笑笑,對江嶽陽揮手:“江老師,此地不宜久留,我可不想讓人尖叫。”說完,她就拎著塑料袋和洗浴用品出瞭餐廳,往女研究生公寓的方向走去。

這就是管桐第一次見到顧小影時的情景——那天,他本是去看望在藝術學院研究生部做專職輔導員的師弟江嶽陽。兩人敘完舊,江嶽陽請管桐在學生餐廳吃飯,也就是這個偶然的機會,讓管桐撞見瞭一個外形卡通、伶牙俐齒,而且還有著燦爛笑容的女孩子。

不過這樣的遭遇究其本質而言也實在是平淡無奇瞭點——或許該說,如果沒有後來緊接著就發生的第二次見面,或許用不瞭多久,管桐就會忘記這樣的偶遇。而本來忘性就很大的顧小影當然更不會記得,某年某月某一天,她曾和一個她覺得長相不錯,但有些呆、有些憨的男人,相遇在一份紅燒肉燉土豆面前。

(2)

第二次見面,機會是學校提供的——十月,藝術學院五十周年校慶,省領導親臨慶典現場揭幕,管桐等人隨行。為瞭這次活動,藝術學院專門安排瞭女研究生做貴賓接待員。很巧,顧小影就是其中之一。

上午九點,一溜兒黑色小轎車緩緩開進藝術學院大門,在禮堂門口停下。領導們下車,依次進入會場。管桐走在中間的位置,一抬頭,看見顧小影的剎那,眼前一亮!

他壓根沒想到會見到這樣的顧小影——和前幾天那個穿著睡衣買紅燒肉燉土豆的小姑娘相比,這壓根就不像同一個人!

隻見明亮的陽光下,顧小影略化瞭淡妝,綰高瞭發髻,神采奕奕地站在禮堂門口。她穿著學校統一定制的米白色七分袖職業套裙,配絳紅色絲巾,整個人都顯得精致而幹練。尤其是當她走在嘉賓身邊做引導介紹時,一顰一笑都恰到好處,舉手投足都頗有氣質。

管桐一直看、一直看,看得目不轉睛。直到江嶽陽偷偷從身後拍他肩膀一下,才把視線收回來。

他回頭,看見江嶽陽樂不可支地揶揄他:“看什麼呢,師兄?”

管桐笑笑,低語道:“忙完再去找你。”

說完他就快步跟上前面領導的步伐往主席臺上走去,江嶽陽站在禮堂後半部,看看穿深色西裝的管桐,再順勢看看他前方穿淺色套裙的顧小影,很有些感慨地咂嘴,心想果然是人靠衣裳馬靠鞍——像顧小影這樣的瘋丫頭穿上職業裝都能這麼好看,這衣服的欺騙性也太大瞭吧……

一小時後,開幕式結束,進入參觀程序。

看著嘉賓們魚貫而出的背影,顧小影忍不住咧嘴笑。好不容易堅持到最後一位嘉賓也從禮堂裡消失,顧小影歡呼一聲,轉身一溜小跑沖向休息室。

一推門,看見隻有江嶽陽在屋裡,她便如釋重負地松口氣,笑嘻嘻地打招呼:“江老師好!”

江嶽陽本科畢業後就來藝術學院工作,和這群幾乎是看著長大的研究生們素來親近。他見顧小影進門,便起身給她倒水,然後笑著說:“辛苦瞭!”

“好累啊!”顧小影一邊答一邊往窗邊的長沙發走過去。在江嶽陽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隻見她已經繞過茶幾,像拋一塊抹佈一樣把自己拋到柔軟的沙發上,再甩掉高跟鞋,四肢舒展地癱成一堆泥,發出滿足的嘆息聲。

江嶽陽瞪大眼,恨鐵不成鋼:“顧小影,你能不能多裝一會兒?你看看你這個樣子,剛才站在禮堂門口那個美女到底是不是你?”

“美女?”顧小影扭過頭,笑嘻嘻地看著江嶽陽,“江老師你眼花瞭吧?今年可是我在藝術學院生活的第六年瞭,六年來別的沒學會,就學會瞭寫‘自知之明’這四個字。我還納悶呢,你說這麼重要的活動,學校幹嗎不找年輕漂亮的本科生來服務?話說我們都年紀一大把瞭,還要彩衣娛官。”

江嶽陽咳嗽一聲:“別胡說八道。”

“我怎麼胡說八道啦?”顧小影坐起來,一邊揉自己的腳一邊抱怨,“你說咱學校那麼多美女,學戲劇的、學舞蹈的、學民歌的……找哪個不行?幹嗎偏要找研究生?你看研究生部哪有美女啊,果然都跟李莫愁似的!”

江嶽陽把水遞給顧小影,好氣又好笑:“顧小影你真奇怪,哪有人這麼說自己的?我倒是覺得女孩子的樣貌並不是最重要的,關鍵還是要蕙質蘭心。”

“謝謝,”顧小影接過一次性紙杯,一邊喝水一邊贊揚,“江老師您可真夠有品位的,我將來找男朋友一定就找您這樣的。唉,話說這年頭的男人基本都是視覺動物,您這樣的好男人快絕種瞭吶。”

“不要轉移話題。”江嶽陽坐回到沙發上,居然有點臉紅。

與顧小影住同一間寢室的許莘剛好推門進來,聽見這段對話哈哈大笑:“小蒼蠅不要調戲江老師,人傢是好孩子!”

“好孩子?”江嶽陽聽到這三個字,忍不住磨牙,“我比你們大四歲!”

“知道知道,”顧小影揮揮手,“你是七十年代的人嘛,果然和我們八十年代出生的人有代溝。”

她看著江嶽陽,一本正經地指天誓日:“我們這一代年輕女性,固然是要蕙質蘭心,可是人人都不放棄做美女的終極追求!最好走在大街上回頭率達百分之二百!我們決不委屈自己,化妝品、漂亮衣服、瑜伽課,一個都不能少!青春苦短啊江老師,趁現在還年輕,先天不足後天補,勤能補拙是良訓,沒有醜女人,隻有懶女人,懂不?”

江嶽陽被這串長篇大論砸暈瞭,目瞪口呆,半晌才感嘆:“那得多少錢?”

顧小影瞥他一眼,扁扁嘴:“沒錢就努力賺錢啊,你以為錢是攢出來的嗎?告訴你吧,錢是賺出來的!不花錢怎麼能刺激自己努力賺錢呢?”

江嶽陽看看顧小影,嘀咕:“顧小影你小心嫁不出去,這麼能花錢,誰養得起你……”

“花錢怎麼瞭?這些錢都是我辛辛苦苦賺來的好不好?課時費啊、稿費啊、班主任補貼啊……”顧小影掰著手指頭數,“我每周要給本科生上八節課,給兩份報紙寫專欄,每個月給六傢雜志供稿,還要給一個專科班做兼職班主任,你以為錢是天上掉下來的嗎?”

江嶽陽倒抽一口涼氣:“你超人啊?”

“錯,”顧小影一臉賊笑,“我是女超人。”

江嶽陽翻個白眼。

“再說瞭,”顧小影一邊揉腳一邊咂巴嘴,“誰說女人就一定得靠男人養瞭?你確定男人就一定比女人賺得多?為什麼一定就得是男人養女人而不是女人養男人?”

這回,江嶽陽一口氣沒上來,嗆著瞭。

正說話間,有人敲門。許莘站在門邊,順手打開門,看見門外站著的人時,略有些遲疑:“請問您找哪位?”

“江嶽陽老師在這裡嗎?”管桐笑著看看屋裡。

江嶽陽坐在靠近門口的沙發上,聽見管桐的聲音急忙走過來開門,笑容可掬:“歡迎管處長。”

“少貧嘴,我剛好有五分鐘空閑時間,專門來找你報個到。”管桐笑著走進來,一抬頭,看見不遠處的沙發上,脫瞭鞋在揉腳的顧小影已經僵成一塊小石膏。

江嶽陽沿他的目光看過去,無奈地提醒:“顧小影,穿上鞋!”

“啊!”顧小影如夢初醒,慌慌張張地從沙發上跳下來,轉著圈地找那雙不知道剛才被甩到哪裡去的高跟鞋,找到一隻,穿上,再蹦蹦跳跳地去屋子中間穿另一隻。

江嶽陽嘆口氣,撫額:“師兄,讓你見笑瞭。”

“見什麼笑啊,”顧小影一邊穿鞋一邊不服氣,“有本事你也穿七分跟的高跟鞋站兩個小時試試!”

穿上鞋站直瞭,她回身笑瞇瞇地看著管桐,略微鞠躬,活似一個酒店迎賓員般道:“領導好!”

管桐笑瞭:“我叫管桐。”

“哦,”顧小影點點頭,笑瞇瞇地答,“那也是省委領導啊,您坐在主席臺上,俺可是站在禮堂門口呢。”

管桐無奈地看著顧小影笑,江嶽陽則指著顧小影問管桐:“你說現在的女孩子怎麼都這麼貧呢?”

顧小影不再理江嶽陽,反倒很狗腿地問管桐:“領導您喝水嗎?”

“不喝瞭,謝謝,”管桐笑笑,解釋,“我是你們江老師的師兄,特地過來打個招呼,這就要回去瞭。”

“哦,”顧小影扭頭看江嶽陽,咧嘴笑,“江老師,送客。”

江嶽陽瞪眼:“你去送!”

“嘁,我送就我送,”顧小影攏一攏絲巾,撫撫裙角,走到門口,略彎腰,擺個引導的姿勢,微笑,“領導,這邊請。”

許莘和江嶽陽在她身後劇烈咳嗽,順理成章地被顧小影瞪。

管桐又笑瞭,他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娃娃臉的模樣越發顯得年輕。

顧小影偷偷看一眼,心想:這樣的人,在省大讀書時,至少也是“院草”級別的吧?

忘記說瞭——顧小影的愛好之一便是,喜歡看所有穿正裝、斯文又好看的男人。

走在路上,顧小影好奇又三八地問管桐:“領導您真是江老師的師兄嗎?您看上去比他年輕好多。”

管桐笑著點頭:“本科畢業後我留校讀研,他到你們學校當輔導員,所以雖然我比他高兩級,反倒比他晚參加工作一年。”

沒等顧小影說話他補充:“叫我管桐就好。”

“那可不行,多沒禮貌,”顧小影看管桐一眼,不厚道地感嘆,“不過真是看不出來,江老師倒是挺像我爸的。”

管桐忍不住笑出聲,過會兒才開口:“你在報復他吧,因為他說你嫁不出去?”

“咦,這都被您看出來瞭,”顧小影驚訝地看管桐,“您聽到瞭啊?”

管桐點頭笑道:“在嶽陽眼裡,你就是他學生,雖然隻差四歲,他還是習慣性地扮長輩。其實,他讀書那會兒是很陽光的。”

“啊……好具有殺傷力的陽光……”顧小影哀嘆,忽然扭頭看管桐,拖腔拉調,“您是不是正在心裡偷偷笑我們幼稚呢?”

管桐搖搖頭,目光坦誠:“沒有,我倒是覺得你說的有道理。”

“嗯?”顧小影將信將疑地看他。

管桐笑笑,剛要開口,就聽到身後有人喊:“管處長,主任找您呢。”

“馬上就來,”管桐回頭答一聲,再看看顧小影,微笑著說,“謝謝你,辛苦瞭。”

說完,他便轉身快步走遠。

顧小影站在原地,頗有些好奇地看著管桐的背影——心想這人這麼年輕就身居要職,還真是稱得起“年輕有為”四個字。所以說省委的平臺還真是高,自己的老爸今年都五十多歲瞭,在F市委政研室做到副主任,也不過就是副處級……

所以你看,那時候,無論是顧小影還是管桐,或許都沒有想到,這次相遇不僅使他們成為有過幾面之緣的熟人,同時還將自己的形象,若有若無地印在瞭對方的心裡。

往往,愛情不是從“一見鐘情”開始,也不是從“虎視眈眈”開始,而是從“循序漸進”開始。

(3)

彼時,管桐也沒想到,將來有那麼一天,自己居然會對一個“80後”的女孩子動心。

長久以來,這個群體在很多人眼裡,代表著的就是自私、嬌氣、不負責任、過於自我……或許該說,如果不是因為這一代獨生子女,中國也不會有“小太陽”、“小月亮”、“溫室裡的花朵”這樣的詞。

以管桐的閱歷,他不是看不出來,顧小影這樣的女孩子,一定是從小就泡在蜜罐裡。

她臉上的笑容、她俏皮的神情、她迅捷的思維,甚至包括她的好口才、好氣質……這一切都不會是從天而降,隻能是日積月累。

所以不用猜也知道,她一定是在城市裡長大,受過良好的教育,或許還來自書香門第。她擁有的一切都是那樣不費吹灰之力,她沒有見過艱辛的生活,更沒有經歷跋涉的坎坷。

她和他管桐,根本就不是一類人。

管桐是哪樣的人呢?

前面說過瞭,他在R城農村長大,從小就是優等生,高中畢業時以全縣文科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位於G城的省大文學院,父母都是再普通不過的農民,曾經有個弟弟名叫管樺,可惜幼年便已夭折。

大學時代,管桐也曾談過一場戀愛。女友蔣曼琳是昔日省大文學院文藝美學專業赫赫有名的“美女+才女”。畢業那年,省委組織部選調重點大學研究生考試,管桐和蔣曼琳分別考出瞭全省第一名和第三名的好成績,於是一個去瞭省委辦公廳,一個去瞭省人事廳。

彼時,多少人感嘆:現實生活中,王子的確是隻能與公主在一起。

然而,人們忘記瞭,王子未必是最富有、最英俊的那一個,卻一定是血統最高貴的那一個——現實生活中,白手起傢的青年才俊可以做駙馬,卻永遠不會成為王子。

更可惜的是,蔣曼琳的父母連這樣的“駙馬”都不想要。

管桐永遠都記得,畢業那年第一次去蔣曼琳傢,蔣母語重心長地對他說:“我們琳琳從小沒有吃過什麼苦,我們做父母的,也不過是希望女兒將來嫁瞭人,不要受氣,開開心心地過日子。”

管桐信誓旦旦:“阿姨您放心,我也決不會讓琳琳吃苦。”

蔣曼琳的母親笑瞭,那笑容中若隱若現地含著憐憫:“管桐,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可是成長背景、傢境差異、消費習慣、生活習慣……這一切都太現實瞭。琳琳現在滿腦子愛情,我說她也不聽。可是你不一樣,你是男人,你真的能保證將來琳琳在這些事情上不吃虧、不生氣嗎?如果你能,我就做主讓琳琳嫁給你。”

管桐沉默瞭。

能走到今天的管桐,當然不傻。他不會不知道這一切托詞的背後不過是最尋常的那個道理——從農村走出來的青年,說好聽點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傢”,說不好聽點,還不就是省城人民眼中的“鄉下人”?

他憑什麼能給蔣曼琳上述這一切?

連他自己都知道,講文化水平、消費習慣甚至衛生習慣……自傢都遠遠不符合蔣曼琳母親的要求。再說,過日子,怎麼可能一點虧都不吃、一點架都不吵、一點氣都不生?

可是,管桐從來都不是怯懦的男人。

他微笑,挺直瞭腰對蔣母說:“阿姨,如果琳琳對我說分手,我決不糾纏。但,隻要琳琳願意和我在一起,我就會竭盡全力讓她開開心心地過一輩子。”

他吸口氣,鄭而重之地說:“阿姨,投胎這種事,我沒法選的。二十六年來,我能做的,隻是將那些我有選擇權或決定權的事,努力做到最好。”

蔣傢偌大的客廳裡,蔣母不說話瞭。

管桐站在她面前微笑,然而他自己知道,這笑容的深處,有苦澀的汁液,緩緩流淌。

其實,那時的管桐已經預見到,這場愛情的結局必然以悲劇收場:一個月後,蔣曼琳終於還是敵不過傢庭的壓力,提出分手。

對此,管桐隻是點點頭,說“好”。

又過兩年,蔣曼琳結婚。丈夫是副省長的兒子,現任職於省公安廳政治部。

再過兩年,三十歲的蔣曼琳成為人事廳最年輕的助理調研員。雖是虛職,可是人們見到她時,還是會禮貌地喚一聲“蔣處長”。

對此,作為師弟的江嶽陽十分不屑,時常還會發發牢騷,說句“烏鴉飛上枝頭也能做鳳凰”之類的話。不過,每次聽到這話時,管桐都不置可否。

因為他知道江嶽陽是在為自己出氣,也知道蔣曼琳不是烏鴉。

蔣曼琳,她始終都是一隻有想法、有才氣、有幹勁的蜂鳥——這樣的鳥,勇往直前,決不後退。

他現在知道瞭,他和蔣曼琳之所以看上去登對,是因為他們都一樣的優秀;可是他們之所以分手,就是因為當兩個優秀的人在一起時,恐怕誰也不肯為對方作出犧牲或妥協。

於是,現在的管桐雖然時常相親,但對於“緣分”這東西並不苛求。

他努力工作,努力上進,努力告訴自己:任何地方都總是需要幾個踏實幹事的人,這和傢境沒有關系。倘若自己無法成為最踏實、最能幹事的那一個,那麼,在機會溜走時,就不要埋怨這個社會不公平。

他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

畢業五年來,他的生活簡單得趨於乏味——上班,加班,偶爾的閑暇也是在看書、寫材料、琢磨文章中度過。他的房間裡沒有電視,隻有一根網線,上網時的首頁是“人民網”。

功夫不負苦心人:三十一歲那年,沒有任何背景的管桐成為省委辦公廳最年輕的副處級秘書,或許不久後,也會成為辦公廳最年輕的實職副處長。

這樣的管桐,當然不會相信世界上有所謂的“一見鐘情”。

所以,彼時,管桐隻是覺得那個叫顧小影的女孩子,很有趣。

不過也真是有緣分——時隔不久,他又見到瞭顧小影。

那天江嶽陽和管桐兩個單身的閑人約好瞭去藝術學院打籃球。打完球後兩人去江嶽陽辦公室換衣服,走到二樓樓梯口的時候,遠遠地就聽見一間教室裡熱鬧得不像話。本著職業敏感,江嶽陽走到教室後門往裡看,這一看差點沒驚掉眼珠子——隻見顧小影正坐在第一排的某張課桌上,挺直瞭背,雙腳踩在面前的椅子上,雙腿並攏向左側傾斜45度,一手搭在膝蓋上,一手在比畫著說話!

管桐站在江嶽陽身後,沿著他的目光往教室裡看的時候也吃瞭一驚——真是太詭異瞭,如此粗俗的地理位置,顧小影是怎麼挺直腰板做出這副好像是在接受外交會見一樣優雅的高難度動作的?

江嶽陽回頭看看管桐,痛苦地拍額頭:“這個顧小影,怎麼從來都沒點為人師表的意識!”

他邊說邊往前門走,卻被管桐一把拉住,小聲道:“聽聽他們說什麼。”

兩個三十歲上下的老男人,就這麼開始聽壁角。

前排正有女生在哀嘆:“老師,如果我們升不上本科,就這樣畢業瞭,真不甘心,我還沒談過戀愛呢。”

顧小影配合地點點頭,表情很憂國憂民:“是挺遺憾的。”

門外的江嶽陽又開始瞪眼,抬腳就要沖進去,再次被管桐拖回去。

顧小影絲毫沒有察覺到後門口有人——專科班人少,隻坐滿瞭教室的前三分之二。

隻見她從桌子上跳下來,拍拍手,笑瞇瞇地看著臺下的學生:“孩子們,你們是不是很想在大學裡談場戀愛?”

學生們點頭如搗蒜。

“說到這個,你們老師我就是專傢瞭,”顧小影攤攤手,做個貌似很謙虛的表情,“話說你們老師我,用六年的光陰親眼目睹瞭藝術學院校園愛情的各種形式,得出結論如下。”

她拿腔拿調地清嗓子,一手按在身邊一男生的課桌上,一手伸出來,纖細修長的手指以指根為圓心在傍晚的落日餘暉中劃圈:“在座的各位,都知道價值決定價格的經濟學原理吧?那你們有沒有想過,隻有當你自己的價值提高瞭,才有可能在相同價位的異性中挑選伴侶?不要以為男人都隻喜歡美女、女人都隻喜歡帥哥,雖然咱們班的女生都很漂亮、男生都很帥,但是我覺得,隻有內外兼修,才會更有市場。不然,你見誰買東西隻看包裝袋,而不管裡面的東西性價比高不高?”

她眨眨眼:“古人把這種行為叫‘買櫝還珠’,挺厚道的是吧?要我說就是腦子進水!”

臺下學生開始笑,有男生起哄:“老大,你男朋友是不是腦子進水啊?”

顧小影也笑,回身抓起講臺上的粉筆頭砸在男生腦門上,滿意地聽到“哎喲”一聲慘叫,扁扁嘴道:“說到你們老師我,這麼秀外慧中、蕙質蘭心的女子,當然要好好挑一挑,總不能為戀愛而戀愛吧,多不值!”

男生發出群體性的嘔吐聲,女生則笑著起哄:“老師你是什麼時候開始談戀愛的?”

顧小影摸摸下巴,想瞭想答:“大四,別人都說是黃昏戀……”

“嘁!”學生們爆發出不約而同的不屑的聲音。

剛才被砸腦袋的男生咧嘴笑:“老大,大四才談戀愛,你也真好意思說!”

話音未落,很及時地又被一顆粉筆頭擊中。男生憤怒地抱怨:“老巫婆,不準體罰學生!”

顧小影撇撇嘴:“老師當然不準體罰學生,不過我是老巫婆,不受這規定約束。”

周圍響起哄笑聲,顧小影得意地抱著胳膊笑。

女生則抓住她,開始八卦:“老師,那你們現在進行到哪一步瞭?”

“好火爆的話題,”顧小影咂咂嘴,“話說我們從試探到熱戀,現在終於進行到分手瞭。”

“啊……”女孩子們失望地嘆息。

顧小影擺擺手,難得的一本正經:“不過,我倒從來沒有後悔過。因為校園裡的愛情很幹凈、很美好,沒有那麼多的衡量指標,隻和愛情本身有關。因為真心喜歡,才會在一起。這樣的感情,一輩子能有一次,也就足夠瞭。”

“可是,”她也是鮮見的語重心長,“未來太遠瞭,我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也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我們幹涉不瞭別人的未來,便隻能幹涉自己,隻能盡量讓自己更加美麗、優雅、智慧、豐富一些。”

燈光下,從管桐的角度看過去,她的側臉閃閃發光,大V領的薄毛衫領口不知道綴瞭些什麼東西,在燈光的照耀下晶瑩地閃爍。

她的眼中有自信的神采,她走到女孩子們中間,隨手攬住一個女孩子的肩膀,對所有那些年輕的孩子們微笑著說:“親愛的同學們,能認識你們,是我的福氣。我運氣好一些,直接考上瞭本科,後來考上瞭研究生,可以說很順風順水。所以,是從你們這裡,我才見到瞭什麼叫作不放棄。你們經歷瞭高考,或許有一點失意,但你們不認輸,繼續沖刺絲毫不亞於高考難度的專升本考試。你們讓我知道瞭,從來沒有什麼失敗是一輩子的。從這個角度上來說,你們是我的老師。”

臺下靜悄悄的,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安靜地看著站在他們面前的這個不過年長三四歲的班主任,剛才還喧鬧的教室,頃刻間變得鴉雀無聲。

“所以,今天的動員會,我就知道我不需要說太多,”她一踮腳,再次坐到一張空著的課桌上去,手抄在褲兜裡,咧瞭嘴笑,“因為大傢都心知肚明——本科生未必就比專科生優秀,可是多出來的那兩年大學生活,卻可以讓你們完成許多現在可能來不及完成的心願,比如,談一場幹幹凈凈的‘黃昏戀’。”

……

聽到這裡,管桐和江嶽陽互相對視一眼,終於恍然大悟:原來這是在給已經讀大二的專科生們做專升本前的思想動員。作為兼職班主任,顧老師無疑是極其負責任地絮叨著。不過專科二年級的學生們已經不是新生,再加上和顧小影已經很熟悉,便笑嘻嘻地在臺下接話茬。

漸漸,你來我往的,場面就趨於混亂瞭,最後演變成一個人坐在桌子上笑,一群人坐在椅子上笑,好端端一場班會變成師生八卦懇談會,熱鬧得不得瞭。逐漸有女生拿出零食來,教室裡果殼亂飛,又發展成為茶話會。話題從大學愛情到英語四級,到某個老師的糗事,最後變成顧小影一邊嗑瓜子一邊眉飛色舞的笑話專場。

江嶽陽扭頭看看管桐,想說什麼,可是張張嘴,又沒說出來。

管桐看出來江嶽陽有些欲言又止,幹脆問:“你想說什麼?”

江嶽陽往教室裡看一眼,然後看著管桐,遲疑地說:“沒事,我隻是想起瞭蔣曼琳師姐。”

管桐挑挑眉毛,微微一笑:“你覺得她像蔣曼琳?”

“你覺得不像?”江嶽陽嘆息,“很聰明,口才很好,看起來也是一樣的要強。”

“其實是不一樣的,”管桐看著屋裡不斷前仰後合笑著的學生們,若有所思,“和蔣曼琳相比,她更懂得示弱,心態也更陽光一些。這世上自以為聰明的人太多瞭,其實真正的聰明人,是那些知道自己不聰明,所以肯認真生活的人。”

江嶽陽狐疑地看看管桐:“師兄你想說什麼?”

管桐不說話,隻是看著屋裡的女孩子微笑。

江嶽陽仔細端詳管桐一眼,似有所指:“要是娶這種女孩子回傢當老婆,怕是根本鎮不住。”

“幹嗎一定要鎮得住呢?”管桐看瞭江嶽陽一眼,微笑,“找老婆又不是找丫鬟。”

江嶽陽大駭:“師兄你不是吧?人怎麼能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

看著江嶽陽一臉受驚的表情,管桐笑笑,沒說話。他知道,無論他說什麼,現在的江嶽陽也是無法理解的——他的小師弟,本著愛護師兄的原則,還滿腦子都是對蔣曼琳嫌貧愛富的討伐。其實管桐也沒有告訴江嶽陽,此時的他,也仍舊沒有陷入“一見鐘情”的泥淖,理智如他,也不過就是覺得校慶那天的顧小影很有趣、而今天的顧小影令他覺得有所觸動。

第三次見面,管桐承認,他不光彩的偷聽行為,卻讓他見識到瞭一個完全不同於以往的顧小影——收起那些迷迷糊糊、機靈慧黠,原來,在她身上還有這樣情真意切的善良。

並且,他從這個女孩子的眼睛裡,看到瞭世上最單純美好的笑意。

所以,他不否認,他對這個誤打誤撞地闖進他生命裡來的顧小影,有著先入為主的好感。

而“好感”——對已至而立之年的管桐來說,是愛情的前提。

(4)

托江嶽陽這個“線人”的福,管桐在網上找到瞭顧小影的博客。

某個不需要加班的晚上,他坐在辦公室的電腦前,一頁頁,帶著好奇,打量這個女孩子的生活——這是種有趣的體驗,或許也是到這時,他才發現,每個人,或許都存在某種程度的窺私欲。

以及,他也發現:顧小影遠比他想象中,還要文采斐然。

10月18日 永志不渝

今天看見一個女作傢寫的話:愛情就像一把匕首,深深刺進我的心臟,在以後的很多年裡,令我深陷於此、永志不渝。

永志不渝,這真是個美麗的詞匯,在這個女作傢年老的時候,回憶那場愛情的剎那,動人心扉。

她愛他,卻無法和他生活在一起。

她的愛永志不渝,於是終生未嫁。

我想起,婚禮上,人們喜歡用這個詞宣誓:我宣誓,無論疾病、貧困、災難都無法將我們分開,我將深愛我的丈夫/妻子,永志不渝。

那麼多的新人,都曾用青春宣誓。可是,很多年過去,還是有很多人分開。

他們分開的時候,“永志不渝”就像一場稍縱即逝的煙火,它的美麗,隻能用來嘲笑“永遠”本身的短暫。

所以,我想,“永志不渝”原來就是一場年輪的考驗——這個詞,這句話,本不是二十歲的人可以說,並能說出味道來的。

就好像那位女作傢,年輕的時候,沒有人相信她所謂的“永遠”。直到她老瞭,嘲笑她、奚落她的那些人,才相信“永遠”的存在。

原來,“永志不渝”的意義,要靠時間來證實。

原來,說“永志不渝”的那個人,一定要白發蒼蒼。

原來,永志不渝,這不單是一個關於愛情的承諾,還是一個關於生命的承諾。

10月2日 慕斯男人與花卷男人

這個城市開瞭第三傢“元祖慕斯”店。

是下午三點鐘,我的腳像是粘在瞭店裡的地板上,想轉身回去,可是敵不住滿屋香艷。

終於還是狠狠心,買下兩份慕斯,那麼小,二十五元。

小口小口地吃,冰涼酸甜的滋味,帶來和煦的小幸福。

半小時後,當我走出元祖,看著滿街來來往往的人群時,突然這樣想:是不是有種男人,就像慕斯蛋糕一樣?

這樣的慕斯男人,一定有相當誘人的外在條件,比如房、車、好看的外形、高尚的職業……讓你站在他面前的時候,就像剛才的我,拔不動腳。於是終於陷進去,萬劫不復的時候,還在感慨慕斯的好吃——慕斯男人就是有本事讓你被他賣的時候還替他數錢。

直到你終於發現這樣的男人不值得自己愛,可是回頭看看,他畢竟給過你溫暖的瞬間,給過你浪漫的場景,仿佛我吃慕斯時候齒頰留香,於是這樣的香就成瞭最不容易長久卻最容易撫慰自己的心靈膏藥。敷上去的時候,至少可以短暫止疼。

而需要止疼的時候,意味著這場愛,已經給我們留下傷口。

簡單地說,就是有種男人,一定是中看不中用,卻總是吸引我們付賬買單,然後等買完瞭再去後悔到腸子發青。

就好比現在,當我吃完那麼好吃的慕斯蛋糕的時候,其實我比誰都清楚,這樣的情調與味道隻能偶爾為之,要麼是用來滿足自己口腹上的虛榮心,要麼是用來給生活加點小調劑——而事實上,最中用的還是傢裡那二兩一個的小饅頭,兩毛五分錢,敵得住饑餓。

畢竟,情趣是情趣,生活是生活,生活不能沒有情趣,而隻有情趣也算不上是生活,生活就是在紮紮實實過日子的前提下有情趣。

所以實際上性價比最高的是花卷男人,也是兩毛五分錢的價錢,比饅頭漂亮,比慕斯實惠。

所以,要挑個花卷男人而不是慕斯男人,結婚。

9月13日 你想過死嗎

今天有學生問瞭我一個問題:老師,你想過死嗎?

我點頭,我得承認,我想過死。

最絕望的時候,最孤獨的時候,最看不見道路的時候,我十四歲,成績普通,有點自卑,不怎麼討巧,父母對我很失望,我對自己更失望。

那時候就想,如果閉上眼,什麼都不用想,什麼責任都不用負,該多好?

我甚至偷偷從四樓陽臺往下看,樓下是冬青,還有堅硬的水泥臺子。我猜,如果掉到冬青上,很有可能會毀容;如果掉到水泥臺上,死瞭倒還好,植物人怎麼辦?

那時候,我不怕死,倒是害怕醜陋地活著。

於是,十四歲的我,在最絕望的時候,常常就這樣一個人站在高樓頂,從上往下看。開始的時候有點恐高,看著看著腦袋就暈瞭,腿就軟瞭,便下意識地向後一退——隻這一瞬間,我知道,我不想死。

不想死,就要好好活著,堅強活下去的重要途徑就是:把左臉貼到右臉上,左邊不要臉,右邊二皮臉。

於是,對於那些不喜歡我的人,我當他們是空氣;對於那些喜歡我的人,我回報他們更多的喜歡,以及勤奮。

漸漸,時間走過去,我們長大瞭。日子終於越過越好,漸漸沒有人會提起當年我曾經考很不好的名次,為我失望的父母神奇般開始為我驕傲……命運的詭異,常常在我們的意料之外。

去年同學聚會,老同學還驚呼:你讀研瞭?你當初不是和我一樣成績不怎麼好嗎?

我笑——到這個時候,過去的一切不過是笑話和談資。

其實,當我從最不開心的日子裡走出來,一點點咬破繭子,鉆出自己的殼時,我自己也很驚訝:為什麼曾經,我居然想到死?

我很慶幸,我終究沒尋死,也沒死成。

想起小時候看一部電視劇叫《上海一傢人》,有句歌詞,叫“走過去,前面是個天”。

原來如此。

所以,你知道嗎,我親愛的孩子,你問我這個問題,是因為你還沒長大——因為還年輕,走的路還不夠多,美好的未來還那麼模糊,所以你以為短暫的窘境就是永恒。於是,這樣的絕望便讓你想到死亡。

你因而忘記瞭,活著最大的意義,其實就在於你沒有死去——你還有那麼多時間,用你堅定的信念、善良的心、永不放棄的奮鬥,給別人一個驚訝的未來。

因為還活著,這一切的一切,便都還來得及。

8月29日 三年一課題

突然發現:讀研究生最大的好處是,我可以用三年的時間,以學習的方式,知道自己的無知。

相關的科研成果是:初步掌握“嚴謹”的行動指南,基本具備“鉆研”的業務素質,大致瞭解“刻苦”的相關路徑。

回想本科時代,我是天真爛漫的小女生,有老師寵、有師弟師妹的羨慕,參加很多比賽、拿很多獎、發表很多文章,被很多人誇。所以,不必拼搶什麼榮譽,還可於順遂之中學習大度。

當然要感謝這些年的順境:讓我在得到許多意料之外的驚喜後,能夠因為富足而學會淡然。我知道自己幸運——就好像那個坐在蘋果樹下的牛頓,即便你肯思考,總還要有蘋果肯從天而降才行。

然而,畢業後順風順水考上研究生,卻發現從此前路多泥濘——你是研究生瞭,老師的衡量標準自然提升。

明明本科時經常被老師當作勤奮鉆研專業的學生加以表揚,可是現在卻總被訓斥:你引用的這句話從哪裡來?相關原著看過嗎?原文的意思是什麼?出自哪本書哪一頁……

再不敢耍小聰明,開始認真讀書,凡引用論據必先將原著通讀,不求甚解必將被導師封殺!

想不嚴謹是不可能的。

唯其這樣的嚴謹是耳濡目染而不是耳提面命,才真正滲透進我們的內心。

所以,我很開心我可以用三年的時間認真學習關於“無知”和“謙虛”的話題,用以後所有的時間學習人生這部大書,請愛我的人相信,我會是個好學生。

三年一課題,我知道畢業時書本上的知識多會還給老師,可心裡的邏輯將永不改變位置——那些大學裡學到的思維方法與人生觀點,是我一生受用不盡的財富。

……

深夜,省委大樓的燈光一盞盞滅下去。然而辦公廳一隅,管桐仍然端坐在電腦前,若有所思地看著那些或俏皮或深沉的文字,不得不承認:顧小影的文字,連同從中折射出的豐富的內心世界一起,令他驚訝!

他一頁頁地翻看下去,越看,就越覺得這個女孩子是難得的寶貝——他欣賞她的笑容,更欣賞她內心深處的善良與才華。

初見她時,管桐覺得她隻是個很樂天、很活潑的女孩子,可現在,他看到瞭這個女孩子身上與眾不同的那些智慧光芒,他知道,他已經悄然心折。

(5)

一旦心折,後面的事情就順理成章瞭。

一周後,顧小影正在導師傢因為論文不合格而備受數落時,突然接到江嶽陽的短信:速來系辦公室救急!

救急?顧小影納悶:是失火還是失竊,自己能救什麼急?

不過這時候的短信對她來說也是救命稻草——隻見顧小影急忙晃著手機對導師說:“老師,系裡有急事,要我馬上過去。”

頭發花白的導師抬頭看看眼前的關門弟子,甩甩手裡的論文,頗頭疼:“顧小影,你得用功點,不然怎麼考博?”

顧小影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聲音響亮地答:“時刻準備著!”

導師早就習慣瞭徒兒的無厘頭,隻是無奈地揮揮手:“抓緊改論文,爭取學期末能發表。”

“知道瞭,”顧小影起身,貌似乖巧地鞠躬,“老師再見。”

她轉身往門外走,心裡偷笑著想:江老師,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顧小影一路飛奔到系辦公室,一推門就看見一片繁忙景象——江嶽陽坐在電腦前,手忙腳亂地打字,管桐在旁邊拿著錄音筆,時放時停,還要看著屏幕指出江嶽陽打錯的字……聽見門響,兩人一起回頭,看見是顧小影的瞬間,江嶽陽如同看見救命恩人一樣熱淚盈眶。

“顧小影救命啊!”江嶽陽的音調無比淒慘,“主任讓我整理會議錄音,我打字太慢跟不上,把師兄叫來才發現他也快不瞭多少……咱系好多人都說你打字快,你得幫幫我。”

“嘁,這才多大點事,”顧小影放下包坐到電腦前,“我還以為著火瞭呢,還說什麼救急。”

她一邊說一邊回頭和管桐打個招呼:“領導好。”

管桐一臉苦笑:“你還是叫我管桐吧,我不是領導。”

“那不行,長幼有序,這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顧小影煞有介事地搖頭,然後回頭看看江嶽陽,“錄音筆呢?給我。”

江嶽陽急忙把錄音筆遞給顧小影,討好地問:“我幫你播放錄音吧。”

“不用,”顧小影接過錄音筆,頭也不回地撂一句,“你們找個地方休息會兒吧,我整理完瞭給你發短信,晚上記得請我吃飯。”

“沒問題!”江嶽陽看看管桐,偷笑著答,“請十頓飯都沒問題。”

顧小影不再理會江嶽陽的嘻嘻哈哈,而是表情嚴肅地投入到工作中。

這一埋頭工作,就是一個半小時。

一個半小時裡,江嶽陽上瞭網、喝瞭茶、看瞭報紙、聽瞭音樂……而管桐似乎隻做瞭一件事,就是坐在顧小影身後,好奇又敬佩地看她十指如飛,迅速把講話錄音整理成文。

管桐發現顧小影在做記錄時的表情嚴肅卻有趣——她的眼睛不看電腦鍵盤,也不看屏幕,而是縹緲地看著屏幕上方的某個點,隻有手指的快速敲擊會讓你覺得她不是在走神,而是在工作。最可怕的還是,她這樣快的打字速度,用的居然不是五筆輸入法,而是微軟全拼!

管桐真是被這種彪悍的打字速度驚到瞭!

結果當然是喜人的——因為有瞭顧小影的加盟,速度加快瞭起碼一倍,到傍晚五點半,全部錄音便被順利整理完成。

為瞭表達對顧小影的謝意,江嶽陽請顧小影和管桐去學校門口的湘菜館吃飯,可是還沒來得及點菜,他就被系辦的電話匆匆喚走,走前隻留瞭一句話:“顧小影你想吃什麼點什麼,師兄付賬,回頭找我報銷。”

顧小影“哎哎”兩聲沒喚住,轉身看看管桐,略有些尷尬地笑:“領導,總不能讓您結賬吧,要不我請客?”

“一頓飯我還請得起,”管桐一邊給顧小影倒茶一邊問,“下午你在哪兒呢?打電話也不接,逼得嶽陽給你發短信。”

“別提瞭,”顧小影一邊點菜一邊愁眉苦臉,“在我導師傢呢。老頭兒發飆瞭,非逼我發表論文,你說論文是那麼容易寫、容易發表的嗎?還有那個破卡西爾,我實在看不懂,打算換蘇珊·朗格瞭,反正他們師徒二人都是同一個流派的。”

“你們學美學?”管桐奇怪地問,“你們不是藝術學專業嗎?”

“藝術學更要以美學為底蘊,打牢理論基礎才能研究具體形式,”顧小影拿腔拿調地學她導師的口氣,末瞭義憤填膺,“最奇怪的是發表文章居然還要花錢!明明都是我寫文章別人給我錢的,為什麼現在居然要我給人傢錢?這是什麼破規則?學術期刊都還幹不幹正事兒瞭?”

“這就是潛規則,”管桐好奇地看著她問,“你沒有發表過論文?”

顧小影張口結舌,眼珠開始滴溜溜地亂轉——她似乎才發現,自己怎麼連這麼丟臉的事兒都說出來瞭?

可恨管桐居然沒有察覺顧小影的心理,居然還驚訝著問:“研二瞭,還沒發表過論文?”

顧小影開始咬牙,心想:管處長,你知不知道“察言觀色”四個字怎麼寫?你居然好意思在我的傷口上撒鹽?

可是誰曾想,也就是這時候,她突然聽到天籟一樣的問句:“需要我幫你嗎?”

“什麼?”顧小影以為幻聽瞭。

她呆呆地看著面前的管桐,卻見他好脾氣地重復一遍:“需要我幫你嗎?我就是學美學的,我的學年論文就是卡西爾符號論美學研究。”

“啊!”顧小影瞪大眼,似乎瞬間就看到眼前的管桐變得高大起來!

下一秒,隻見她啪的一下把那份被導師劃得亂七八糟的論文拍在管桐面前,熱淚盈眶地說:“恩人,你這是救我於水火啊,我該如何感謝你?”

恰好服務員端來瞭飯菜,管桐咳嗽一下,掩飾住自己想笑的沖動。他收起論文,再指指熱氣騰騰的菜:“先吃飯吧,吃飽瞭才有力氣寫論文。”

顧小影低頭看看面前的雙色魚頭、青菜盅、釀豆腐、紅棗百合蒸南瓜……這明明都是她喜歡的口味,可又的的確確是管桐點的菜!

天啊——她無比感動地想:省大居然能培養出像管桐這樣善解人意、見微知著的學生來,那是怎樣的一片熱土啊!

也是在把論文委托給管桐後,顧小影徹底放下瞭心理負擔,晚餐變得越發輕松起來。她興高采烈地給管桐講本科時代的那些笑話,管桐在顧小影聲情並茂的講述中幾欲噴飯。天漸漸黑下去,當窗外亮起霓虹燈的光芒時,管桐笑著看向面前這個古靈精怪的女孩子,突然覺得這就是他一直以來都很想抓住,卻始終抓不住的愉悅感覺。

五年來,他的生活一直太過沉重。他似乎從來沒有想過,這世上還會有這樣的女孩子,不是蔣曼琳那樣的鋒芒畢露,不是自己母親那樣的苦澀麻木,而是如此活潑慧黠,用她發自內心的快樂,感染周圍的人。

隻要她在你身邊,隻要她粲然一笑,你便看見,這世上最明媚的陽光。

(6)

管桐再聯系顧小影時,已是十月底,天氣涼下來,省城的天氣好得不像話。

天空藍得透明,雲彩好像撕碎瞭的棉花糖,秋風吹過來,帶著濃鬱幹草的香氣。

顧小影的QQ簽名也換瞭,叫作:秋天來瞭,鳥兒飛走瞭,鳥屎留下瞭……

被許莘嘲笑:“看這簽名,就知道主人是個多麼沒有品位的傢夥。”

顧小影正在打“連連看”,於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反駁:“你有品位?你看看你那個簽名,小資產階級調調兒,還像革命接班人嗎?”

許莘的簽名七年如一日,未曾改變:人生苦短啊,抓緊吃,抓緊睡……

不得不承認,這真是兩個志同道合的傢夥。

管桐的頭像開始閃動的時候,顧小影激動地尖叫一聲:“啊!我的論文!”

許莘湊過去,看見QQ上一個青蛙頭像在跳,再看看名字:符號美學大師?

她實在繃不住,哈哈大笑著拍顧小影的肩:“真看不出來,管處長這麼幽默啊!”

顧小影“嘿嘿”笑:“看看名字就可以確定,他的這篇論文肯定比我自己寫得要好。”

一邊說一邊接收文件,下載完畢後打開一開,倒抽一口涼氣!

顧小影幾時見過如此規范又工整的論文?

這字體,楷體宋體黑體錯落有致;這註釋,①②③④嚴謹規整;這結構,時並列時遞進節奏適宜;這小標題,概括精準疏密得當……這這這,太讓人震撼瞭吧?!

顧小影瞪大眼看論文題目:《藝術是一種超越性的構型過程》——天,太有學問瞭!

再看內容摘要:德國學者卡西爾的符號論美學理論,作為其獨特的符號哲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對20世紀西方美學產生瞭廣泛而深遠的影響。本文從他的符號哲學理論入手,探討其對藝術的基本界定:藝術是一種超越性的結構過程。其中,又包含三方面的規定:藝術是一個發現實在形式的過程,一個創造性的結構過程,一個超越實在的解放過程……

顧小影再次目瞪口呆。

許莘再次肅然起敬。

一分鐘後,無法壓抑激動心情的顧小影給管桐回復:恩人,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

符號美學大師:不用客氣,舉手之勞。

顧小影涕零瞭:我請你吃飯吧。

符號美學大師:不用瞭,又不是什麼大事,其實你論文裡的東西基本都能用,就是結構不清晰,我調整瞭一下,擬瞭新題目而已。

顧小影很堅持:不行,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你得給我個報恩的機會。

符號美學大師:……

顧小影催:快說啊!

符號美學大師:今晚我剛好要去步行街那邊配副眼鏡,不然一起去那邊吃小吃?

顧小影大驚:你近視嗎?我怎麼沒看出來?

符號美學大師:不近視,可是覺得那樣會顯得比較有文化。

顧小影大笑:相比我而言,你已經夠有文化的瞭……那就今晚吧!

符號美學大師:行,下班後我給你打電話。

顧小影迅速打兩個字:好的!

……

許莘在顧小影身後看熱鬧,納悶地問:“他為什麼這麼幫你?”

“看我可愛唄,”顧小影頭也不抬,一邊打字一邊答,“誰讓我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車見車爆胎?”

“我呸,”許莘翻個白眼,繼而肯定地說,“他對你有意思!”

顧小影轉過頭來,看看許莘,想瞭想,點點頭:“有可能。”

許莘笑得很奸詐:“那你還赴約?你是不是也對人傢有意思?”

顧小影揮揮手:“不可能。”

許莘很納悶:“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呢?

晚上,當管桐也問出這個問題時,顧小影覺得自己真的無法再嬉皮笑臉下去瞭——管桐不是許莘,沒那麼容易被糊弄過去。

他直直站在她面前,目光溫和卻不屈不撓地問她:“為什麼你不可以做我的女朋友?”

這件事情發生得太突然,顧小影有些發蒙。

她在快速回憶——這事兒是怎麼開始的來著?

好像是傍晚,兩人在步行街碰頭,一起去吃瞭晚飯。管桐帶她轉瞭很多彎,才在步行街上某個不起眼的小胡同裡找到那個不起眼的小店。店名很古怪,叫“魚”。內裡經營酸菜魚、水煮魚、酸鍋魚……於是他們就吃瞭酸菜魚,那麼大的一盆,隻要二十八元,真是很實惠……嗯跑題瞭,拉回來……然後他們就摸著滾圓的肚子在步行街上閑逛,說點亂七八糟的話題,說的什麼她也記不清瞭,反正她向來是個“話癆”,不會讓氣氛冷場……再然後他們就去瞭百年老字號的眼鏡店,陪管桐選瞭合適的眼鏡框,K13的鏡片,好像花瞭六百多元的樣子,真貴啊,眼鏡業果然是暴利……嗯又跑題瞭……然後他們就拿著配好的眼鏡出門,到附近的廣場來散步,看音樂噴泉,音樂是《命運交響曲》,很澎湃,可是這麼澎湃的曲調裡他居然好聲好氣地說“顧小影,你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嗎”……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顧小影怔怔地站在音樂噴泉五彩斑斕的燈光下,管桐靜靜看著這個打從認識那天起就眉飛色舞的女孩子,看她一眨一眨的大眼睛裡閃爍著迷茫的光。

過很久,才聽到她說:“不可以。”

管桐便問瞭:“為什麼不可以?”

顧小影微微皺一下眉頭,似乎揣摩瞭一下措詞,卻終究還是有些忐忑地說瞭實話:“我不喜歡公務員。”

“為什麼?”管桐納悶。

“我爸媽都是公務員,我從小見這個圈子裡的人見多瞭,”顧小影撇撇嘴,“好多人除瞭喝茶水看報紙什麼都不會,如果有一天下崗瞭肯定得餓死。沒啥文化吧,還要霸住個位子不撒手,說起話來也拿腔拿調的……噢對瞭,還有那些溜須拍馬、阿諛奉承之徒,真不知道他們有什麼存在價值。你說,這不是浪費納稅人的錢嗎?”

管桐哭笑不得,過會兒才問:“你覺得我是這樣的人嗎?”

顧小影想瞭想,搖搖頭:“好像不是。”

“那為什麼不可以?”管桐耐心地問。

“因為你總有一天也會變成那個樣子啊,”顧小影的想象力頓時豐富起來,表情瞬間變得悲憫,“在這種環境裡待久瞭,總有一天你也會有啤酒肚,腦滿腸肥,官僚主義,不學習不進步,整個人就像一條大蛀蟲……”

“停!”管桐終於聽不下去瞭,苦笑,“顧小影你電影看多瞭吧?”

“啊?”顧小影如夢初醒般看著管桐。

“電影裡的‘蛀蟲’好像都是這副臉譜化的外觀,”管桐嘆口氣,“可是今天的政府機關已經不是這個樣子瞭。尤其是在省直機關,碩士生和博士生的比例已經越來越高。以我們處為例,六個人裡有一個博士,三個碩士,剩下的兩個本科生都畢業於211大學的名牌專業,平均年齡三十五歲。我們工作作風嚴謹,不斷學習不斷進步……顧小影同學,你不可以戴有色眼鏡看我們。”

顧小影瞪大眼看管桐,將信將疑。

管桐再次無奈地嘆口氣,走到顧小影面前,低頭,看著她的眼睛說:“顧小影,你要不要到我工作的地方參觀一下?”

顧小影呆呆地看著管桐。她看見,在不斷變換的彩色燈光映襯下,他臉上的光影也在不斷變化,勾勒出他的臉部輪廓,娃娃臉的樣子真是可愛……

突然,顧小影恍然大悟地說:“我知道你為什麼要配眼鏡瞭。”

話題太跳躍,管桐半晌才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問:“為什麼?”

“因為你一點都不像三十一歲的人,”顧小影“嘖嘖”地感嘆幾聲,繼續仔細觀察管桐的五官,“你配眼鏡,是為瞭擋住這張娃娃臉吧?”

管桐鬱悶地低下頭,無語瞭。

那天晚上,厚道的管桐到底是沒忍心問——顧小影你是從火星來的吧?

他真是……真是徹底敗給她瞭!

(7)

管桐的初次表白就這樣夭折。顧小影發誓她不是故意要轉移話題的——她真的是感慨於某些人的青春永駐,真誠地發表一下意見而已。

何況,她自己也知道,她對管桐,也不是沒有好感。

可是她仍然有些害怕——曾經,陳燁也是這樣真誠地說他喜歡她,說從此以後會照顧她。可是後來,還不是離開瞭她?

那時,陳燁是藝術學院裡赫赫有名的“第一小提琴”,英俊、溫和、才華出眾。他開口說愛她的那天,雖然遠在她的意料之外,可她還是不假思索就答應瞭。

這才是她的性格——喜歡,就不需要遮掩;愛,就坦然面對。

他們在一起兩年,他陪她走過大四考研最辛苦的歲月,陪她走過“非典”開始時最惶恐的階段,甚至還陪她經歷瞭隔離室裡每一個咳嗽的夜晚與絕望時最無助的悲涼……那時候,他們是真的相愛。

她甚至想過,待她研究生畢業,他們就結婚。

帶著這樣的願望,拿到研究生錄取通知書後的那個暑假,她第一次帶他回自己位於F城的傢。她的父母雖然並不贊成她找一個學藝術的男朋友,卻還是寬容地接受瞭陳燁的存在。他們和他聊一點關於傢庭、父母、未來的話題,得知他已經和省歌舞劇院簽訂瞭就業協議,也給瞭他真心實意的祝賀。

那個夏天,她和他在那個海邊小城裡,一起看潮起潮落,一起聽海鷗的叫聲。高高的棧橋上,他站在她身後環抱住她,在她耳邊說:“小影,我愛你,我一輩子都會愛你。”

那時,她閉上眼,仰頭微笑。她感受到海風從臉頰拂過,深呼吸一口帶有濃濃海腥味的空氣,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三天後,她送他離開。

他站在火車站的月臺上,給她一個擁抱,看著她的眼睛說:“小影,我愛你,一輩子。”

這是他最後一次對她說這句話,她還記得他的目光,鄭重的、深情的、沒有雜質的。

她看著他的眼睛,覺得世界光芒萬丈。

那時,她是個傻孩子。她不知道,有時候,男人說“我愛你”,是因為他無法再愛你。

此後剩下的暑假時光裡,她給他發短信、打電話,他總是零零落落地回復。她以為他忙,便不再多騷擾。九月二日新生開學,她高高興興地回瞭G城,卻接到他的短信:小影,我要去薩爾茨堡莫紮特音樂學院學習瞭,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來,你不要等我,我祝你幸福。

她甚至連最後一面都沒來得及見他,就在這滿頭霧水與滿心震撼中,與自己的初戀訣別。

那晚,她爬上學校南邊不算高的山頂,仰頭看夜航的飛機,在深夜無人知曉的寂靜中,號啕大哭!

那是她研究生時代的開始,也是她初戀的結束。

那天以後她知道瞭,這世上最不靠譜的東西,便是那些甜言蜜語般的承諾。

不過,顧小影之所以是顧小影,就是因為她有像壁虎一樣斷尾再生的頑強生命力!

研一,六個公共課導師每人每周佈置專業書籍一本,要求通讀後各寫讀書筆記若幹、專題論文一篇——幾乎所有人都對管理系這種瘋狂的研究生教學模式怨聲載道,卻隻有顧小影甘之如飴,每天在學術的海洋中與阿恩海姆、馬爾庫塞、伽達默爾等人頑強搏鬥。

那時候,夜深人靜,研究生公寓五樓,常常可以見到一個穿白色睡袍的“幽魂”披頭散發地捧書苦讀,偶爾還字正腔圓地深情朗誦:“在光亮中,世界始終是我們最初和最後的愛!我們的弟兄們和我們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正義是活生生的!於是,幫助生活和死亡的奇特快樂產生瞭,從此我們拒絕把它推向以後。在痛苦的大地上,它是不知疲倦的毒麥草、苦澀的食物、大海邊吹來的寒風、古老和新鮮的曙光!”

一陣高亢的朗誦聲過後,通常會有一把勺子、一根筷子或者別的什麼餐具從天而降,伴隨著許莘憤怒的咆哮:“顧小影你還睡不睡覺瞭!大半夜的裝什麼倩女幽魂?加繆泉下有知,也得讓你氣活瞭!”

……

所以,研一那年,盡管顧小影沒有發表任何科研論文,可是蒼天可鑒:她幾乎所有課餘時間都花在讀書上。

一年過去,身高一米六五的女孩子,體重直接跌破五十公斤大關。

可是,她依然是那個笑瞇瞇的顧小影。

她依然樂此不疲地賺錢,樂此不疲地逛街買漂亮衣服、去陌生城市自助遊、和男孩子們約會,幻想一場又一場美好的愛情。

看上去,她還是那麼感性而隨性的一個人。然而,也隻有那些熟悉的人才會知道:這個女孩子,有知性、敏感、冷靜的心。

你知道嗎,在這世界上,是真的有些人,擁有發自內心的、頑強的快樂。而這樣的快樂,大多是建立在幸福與不幸的交匯點上——登過幸福的高峰,再跌落不幸的深谷之後,才能恍悟,這世上從來就沒有什麼,會比失去更恒久。

所以,在自己還可以擁有快樂的時候,要分秒必爭。

也是那時,顧小影知道瞭,她深愛瞭十餘年的言情小說之所以有如此巨大的市場,就是因為那裡面塑造的人,大多都把愛情當一輩子的事——因為癡情,因為放不下,所以才感人。

可是現實生活中,並不是所有人都如此癡情——隨著陳燁的離開,顧小影對他的愛已經轉變為淡淡的不屑。她承認自己骨子裡有某些無法抗拒的清高,她不是上帝,不會寬容地原諒,所以,她隻愛那些愛她的人。

她從來不否認自己的理智,也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雖然就生活方式而言,她依然過得迷迷糊糊、顛三倒四、亂七八糟的,但是,她笑嘻嘻地看著周遭的這個世界,心想:真正樂天的人,其實往往都是極其理智的人。

因為能支配我們靈魂的,始終隻有我們自己的內心。

那麼,顧小影,問問你的內心,你是否喜歡管桐?

顧小影躊躇瞭。

她必須承認:管桐性格不錯,博學又斯文,當然也算是身體健康、年輕有為。除瞭大她近六歲這個稍顯懸殊的數字之外,她對他一切的硬件都如此滿意。

至於軟件——她自認自己的眼睛還不是太瞎,她分明看到那些真摯的情感,與愛情有關。

盡管,她並不認為他能給她一輩子的幸福與照料,可是既然不存在什麼“永遠”,那麼眼前的這些,已經足以讓她動心。

十一月,下第一場雪的時候,顧小影第N次問自己:哪怕隻是眼前的幸福,你是否真要視若無睹?

(8)

於是,在顧小影的遲疑裡,此後的半年,兩個“沒名沒分”的男女開始瞭他們不屬於戀愛,卻又明顯很曖昧的接觸:管桐開始減少自己義務加班的次數,同時越來越經常地出現在藝術學院周邊的各傢價廉物美的小飯館中。

水煮肉片、蒜泥白肉、榛菇燉雞、沸騰魚……熱氣蒸騰下,顧小影本色登場,一次又一次毫不掩飾地用自己的行為告訴管桐,什麼叫做“寧可居無竹,不可食無肉”!

對此,許莘搖頭嘆氣:“顧小影,你就不能努力樹立一下自己的淑女形象?”

顧小影嘻嘻笑:“就得展示一個真實的自己,免得到時候人傢覺得自己上當瞭。”

許莘瞥她一眼,扁嘴:“你還怪有節操的。”

顧小影煞有介事地點頭道:“我們總要對他人的幸福,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許莘吐。顧小影竊笑。

直到有一天,顧小影終於通過“吃”的方式,把自己送進瞭醫院。

那是寒假前不久,她在吃瞭一頓豐盛的晚餐後,又吃瞭一份油炸冰淇淋、一塊西瓜、一串糖葫蘆、兩塊柿子餅、一小袋爆米花……午夜十二點,腹痛如絞,在嚇白瞭許莘的臉後,被呼嘯而至的救護車送進瞭省立醫院急診室。

可是,到瞭急診室才發現:掏遍兩人全身,隻有五十二塊八毛錢!

深夜,站在醫院收費處,許莘欲哭無淚——聽說過吃霸王餐的,還沒見過看霸王病的!

走投無路之下,許莘終於撥打瞭管桐的電話,她是這樣理解的:第一,顧小影是和他約會後才鬧的急性腸胃炎,他有責任並有義務承擔這種行為所帶來的後果;第二,如果一定要把顧小影交到什麼人手裡的話,許莘覺得管桐還算是她比較信任的一個候選對象。

許莘為自己的精辟折服瞭。

二十分鐘後,管桐急匆匆地沖進省立醫院急診室,一進門,觸目即是顧小影臉色灰白、氣若遊絲的樣子。

管桐心裡一驚,急忙走到病床前。

聽到腳步聲,顧小影睜開眼,驚訝地張大嘴:“你怎麼來瞭?”

管桐恨鐵不成鋼:“顧小影,我告訴過你不要亂吃東西的!”

顧小影的表情無辜而委屈:“我也沒吃什麼啊,你說我吃的哪樣東西是相克的?是糖葫蘆還是柿子餅?”

管桐好氣又心疼,也不能說什麼,隻好無奈地在床邊坐下,伸手覆住顧小影正在輸液的左手,用掌心的溫度一點點暖和著她因為輸液而冰涼的皮膚。

暖意一點點滲入肌體的剎那,顧小影有些感動地看著管桐,醞釀很久,才說瞭聲“謝謝”。

管桐抬眼看看顧小影,嘆口氣道:“許莘回去瞭,今晚我在這裡陪你,你睡會兒吧。”

顧小影瞪大眼,俄而磨牙:“這個沒良心的,怎麼能就這樣拋棄瞭我!”

管桐看顧小影一眼:“她說明天有課。”

“放屁!”顧小影瞇著眼,“明天上午壓根沒課!”

“文明點,顧老師,”管桐瞪顧小影一眼,伸手輕輕拂順顧小影額頭上零亂的發絲,“你知不知道‘為人師表’四個字怎麼寫?”

顧小影訕笑:“口誤,口誤。”

“還能犯貧,可見病得不重。”管桐看看她,微微一笑。

明晃晃的日光燈下,就是這一笑,突然讓顧小影有些恍惚——這樣溫暖的笑容,帶著包容與愛,重重撞擊她的內心!

到這時,顧小影終於不得不承認:她喜歡和管桐在一起。

他的眼神、他的語氣、他一點一滴的小動作,她都覺得溫暖並熨帖。

二十五歲,愛情已經不是秀色可餐的慕斯點心,而是真正正正的花卷瞭——總要吃飽瞭,才有力氣談愛情。

所以,讓人感覺舒服的那個人、那些情感,已經潤物細無聲地征服瞭顧小影。

盡管,那時的她,還遲疑著,沒有給那個明顯比花卷好看多瞭的男人,一個明確的答復。

可是,此後許多年,每當顧小影想起那天晚上他不眠不休的照顧,想起他攙扶她上女廁所時,臉紅的窘迫中是小心翼翼的扶持……她都會會心微笑。

也是多年以後,她在雜志上看見一位專欄作傢的話:看過感冒中的愛人而仍然愛她,才是真愛……其實在小說裡,寶玉從來沒有見過病中的黛玉。他們見面,總是吟詩作賦,他去攪纏她,也是她精神好的時候。如果他活生生看到這個,這些臟,這些痰、鼻涕、眼淚、膿——雖然,這一切與汗水、接吻時的唾液一樣,都是身體的分泌物,他會怎麼想?他還會愛他心目中無瑕的美玉嗎?也許,很難……我不由得想,我們之所以沒有成為我們所厭惡、痛恨、鄙夷的人,也許,隻是我們運氣好。

看到這段話的時候,她微笑著想:是的,真是運氣好。

她還記得,那晚的她,虛弱、蒼白、蓬頭垢面、形象全無。一晚上,輸液的正常反應加之未愈的急性腸胃炎,她起碼跑瞭五次女廁所,到最後皺著臉抱怨:“我的屁股都要拉開花瞭!”

他好氣又好笑:“省省力氣,少說話!”

他一手擎高裝滿葡萄糖液的瓶子,一手扶住她,走在寂靜的走廊上。他的懷抱有暖洋洋的溫度,令她貪戀。

那天,昏昏欲睡前,她對自己說:你看,上帝真的是公平的,他帶走一個你的男人,卻終究還要還給你另外一個。

就這樣,經過瞭那落魄的一夜,連她自己都知道,她再也回不到從前,那樣置身事外的漠然。

其實,她是真的好福氣——有這樣一個人,看過她最不美好的樣子,卻仍然愛她。

(9)

在這樣的狀態下,轉眼就到瞭春天。

四月的時候,導師指派顧小影去雲南做為期一個月的文化考察。這個從天而降的機會令她高興壞瞭,急忙收拾行李,拔腿就走。走前良心發現地想起要給管桐說一聲,可是打瞭幾次電話,他的手機居然都“不在服務區”。

顧小影納悶瞭一下子,不過很快就把這件事拋在瞭腦後。彼時她正忙著采購各種遠行必備品,還要訂機票、聯系住宿,並出席多場送行宴——師兄師姐師弟師妹外加導師及朋友若幹,雖“大酒喝不瞭”,但“小酒天天有”。

所以,在管桐“神秘消失”的日子裡,顧小影是懷著萬分憧憬踏上瞭去往雲南的旅程。

其實說起來,這種文化考察無非也就是在並不長的時間裡給兄弟院校的本科生做幾次講座,條件允許的話可以加幾節專業課,剩餘的時間基本都是在旅遊。顧小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研一時的賣力與最近發表的論文打動瞭親愛的導師,居然會把這麼寶貴的機會給自己。為瞭對得起昂貴的差旅費,她終日不辭勞苦地奔波在昆明每一條有特色菜館的街道上,決心用自己的實際行動銘記南中國的繁榮。

而且她還有個很不厚道的習慣,就是每當看見什麼好吃的東西,都不忘用手機拍瞭照片,千裡迢迢地傳回去給華東人民“共享”。中間給正在新疆藝術學院做學術交流的許莘傳過一張餌塊餌絲冰粥全傢福,被毫不示弱的許莘用一張手抓飯照片頂回去。她不死心,想瞭想,終於決定也給管桐發一張,可是發過去很久,依然沒有回音。

於是,顧小影那飽受言情小說浸染的大腦又開始浮想聯翩:管桐終究忍受不瞭顧小影同學的不冷不熱,決定放棄。從此以後,他再也不會出現在她的世界裡。他們本來就是陌生人,因為偶然的機緣而相識,以後會再度變成陌生人……

想到這裡,顧小影居然有點奇怪的心酸。

待到管桐發短信回來時,顧小影正在兄弟院校一群年紀相仿的年輕老師帶領下泡吧。酒吧裡很吵,顧小影低頭看看手機,樂瞭。

管桐的短信很簡單:你在哪兒?

顧小影得意洋洋地賣關子:你猜!

管桐很明顯沒空兒跟她用大拇指打啞謎,直接一個電話撥過來,她得意忘形地接瞭,才發現自己是漫遊,急三火四地吼:“掛瞭掛瞭,晚點兒給我賓館打電話,我手機漫遊呢!”

管桐聽見那邊嘈雜的聲音,隻是納悶:“你到底在哪兒?”

“我在昆明周末去石林下周末去大理下下個周末去麗江瀘沽湖香格裡拉,”顧小影說話不帶標點符號,“過會兒給你固話號碼吧,我手機快要欠費啦,不聊瞭啊!”

管桐還沒答話,顧小影已經不見外地把電話掛斷。

電話這邊,管桐一口氣還沒提上來,被噎得有點難受,心裡微微有些冒火:顧小影,你再沒心沒肺,也要有個限度吧?你不聲不響地走瞭,現在就連個解釋都不屑於留?我是你的什麼人,你又當我是什麼人?

是夜晚瞭。管桐站在辦公室的窗戶邊,有些氣惱地松松領帶,沒好氣地從對面的辦公桌上拿過一包煙,取出一支剛要點燃,想瞭想,卻終究還是又放瞭回去。他站起身拉開窗,讓春天的夜風吹進悶熱的辦公室。春風挾裹著一些沙塵撲進屋裡來,他皺皺眉頭,又煩躁地把窗戶關上。

就這麼反反復復地,十幾分鐘過去,他看著電腦屏幕上剛寫瞭一半的材料,終於還是嘆口氣,拿起電話撥瞭一個手機號碼。

窗外是夜色闌珊,屋裡是燈火通明,寂靜如斯的辦公樓上,管桐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回聲。

他說:“處長,月底的會議,是不是在昆明召開?”

同一時間,顧小影在雲南玩瘋瞭。

昆明、大理、麗江一路玩過去,基本上是夜夜笙歌、紙醉金迷。與兄弟院校青年男教師們的關系是和諧得沒法再和諧瞭——整日裡三五成群地逛公園、下館子、泡吧看美女帥哥,顧小影的雲南之行已經幸福得快要冒泡。然而,古人是怎麼說的來著:樂極生悲!

先是去香格裡拉的路上,顧小影開始暈車。

去香格裡拉的路不好走,要翻越幾座大山,一路顛簸。長途汽車在坑坑窪窪的山路中上躥下跳地前行,顧小影一個人蜷縮在車廂後排的角落裡,臉色煞白,全身發飄。因為早晨沒怎麼吃早餐,所以吐不出什麼東西來,隻能昏頭漲腦地看著窗外,企圖從快速掠過的樹木與河流中看出點能轉移自己註意力的景致。

可是,還沒等她看出什麼景致來,突然間“轟隆”一聲,汽車猛地一撞,突如其來的巨大慣性把本來就手腳發虛的顧小影拋到前座靠背上,再迅速甩回來!

那一瞬間,顧小影隻覺得有氣體在胸腔內膨脹開,又迅速被擠壓成一張餅!五官撞在座椅靠背上,世界頃刻間漆黑一片,鼻子酸到沒有感覺,兩行淚不由自主就掉下來,手腕在頂住座椅的瞬間發出咔嚓一聲脆響……

慢著,還有這麼豐富的知覺,說明還沒死?

一片塵土飛揚中,顧小影掙紮著睜開眼,從座位下面爬出來。與此同時,車廂裡已經開始鬼哭狼嚎,呻吟一片!

車禍瞭!

狹窄的山路上,顧小影乘坐的大巴與相反方向駛來的中巴車相撞,沒有人員身亡,可現場還是一片支離破碎、慘不忍睹。

中巴車的玻璃碎瞭,大巴車也被撞凹瞭臉。塵土飛揚中,到處都是蓬頭垢面的乘客。有人腦袋破瞭,血流出來,手一抹,頓時上上下下都血乎邋遢的一片。中巴車上的小孩子嚇得號啕大哭,人聲嘈雜裡,顧小影在前排好心人的攙扶下從車裡出來,接觸到地面的一瞬間,腿一軟,就地跪下去。

周圍有人開始喊:“有人暈瞭有人暈瞭……”

雜亂的腳步聲裡,無數個腦袋晃動著出現在顧小影視線上方,顧小影癱在地上,一邊有氣無力地咬牙,一邊心想難道大傢都看不見自己還睜著眼嗎?暈個屁啊!是沒吃早餐導致的低血糖好不好!

半小時後,率先暈倒的“傷患”顧小影同學在被灌瞭一瓶果汁之後恢復瞭部分體力,一個人蹣跚著挪到瞭不礙事的路邊。因為是外出旅遊,不少人帶有必備藥物和繃帶、創可貼一類的急救藥品。於是現場的人們展開繁忙的自救活動,互相為同伴包紮——整個大巴車上,有十對蜜月夫妻,兩對“夕陽紅健康遊”的老爺爺老奶奶,一個司機一個導遊,還有一個落單的,就是顧小影。

上午十點多,孤獨的顧小影同學坐在路邊的大石頭上,百無聊賴地看著那些與自己年齡相仿、卻已經“婚”瞭的女孩子們,看她們在丈夫呵護下撒嬌、委屈、抱怨,或是掉幾滴虛張聲勢的眼淚……真奇怪,以前她總覺得這樣子很矯情,可是現在,她那麼羨慕。

原來,真的是在孤獨的時候才知道,有一個人在身邊,是多麼溫暖的一件事。

可是,能夠給自己溫暖的那個人,他在哪裡?

可憐兮兮地感懷瞭一個多小時,警察和救護人員終於相繼趕來,將顧小影與一眾怨聲載道的乘客一起送到瞭麗江市人民醫院。救護車上,她一邊好奇地看著窗外,一邊鬱悶地感嘆自己的雲南之行果然很豐富多彩——不僅泡過酒吧下過館子,現在連醫院都參觀過瞭!

因為傷勢比較輕,顧小影的包紮很快就結束。她悶得發慌,便從急救中心溜出來,一路溜達到後面的住院部去。在住院部前的小廣場上,她找地方坐下來,看著白墻灰瓦的建築發呆。

和風裡,她仰頭看看天空,藍天白雲的映襯下,陽光越發明亮。人們走來走去,或相互依偎,或彼此攙扶——她恍恍惚惚地看著這一切,突然間,竟有些悲從中來。

一路上,暈車難過、虛脫無力、手腕脫臼、額頭擦傷、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時候,她都沒有哭,可是多麼奇怪,在這樣溫暖的午後,她居然感覺到鼻子發酸。

或許,這是第一次,在背井離鄉的境地下,顧小影感覺到悲涼的孤獨。

正在這時,手機響。刺目的陽光下看不清屏幕上顯示的名字,顧小影接起來,剛說一聲“你好”,便聽到熟悉的聲音,如幹燥溫暖的陽光一般的聲音,輕松地問她:“顧小影,你在哪裡?”

那一瞬間,顧小影幾乎控制不住眼底委屈的淚水,她張張嘴,可是喉嚨被什麼東西哽住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一路上的顛簸、驚險、九死一生,似乎都在這一瞬間爭搶著想要湧出來,可是喉嚨口太窄,想說的話太多,它們彼此擁擠,於是誰也搶不出頭。

管桐有些納悶,興許也是有些不好的預感,便焦急地問:“顧小影,你在哪裡?你怎麼瞭?”

顧小影終於哽咽著出聲:“我在醫院。”

管桐倒抽一口冷氣,急忙問:“怎麼回事?你怎麼瞭?在哪傢醫院?”

“車禍,我們從麗江出發沒多久就出車禍瞭,”顧小影眼裡的淚水開始大顆大顆地往下掉,“我在麗江人民醫院。”

“你等著,別離開,聽到沒有,就在那裡等著我,我馬上到。”管桐說完就掛瞭電話,顧小影驚訝得把眼淚都憋回去瞭——他馬上到?用飛天掃帚嗎?

然而,不過十分鐘後,顧小影的手機再次響起來,她驚訝地聽見管桐問:“我在急救中心,你在哪裡?”

“我在門診部後面的院子裡。”顧小影抽兩下鼻子。

“別動,等著我!”還是那樣焦急而命令的口氣,可是顧小影在受驚之餘感受到的卻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溫暖——他說他會來,而他也真的來瞭,這真好,對不對?

顧小影永遠都會記得那天的情景——紅土高原濃密的陽光下,綠樹染上金色的光暈,那個穿白襯衣、戴眼鏡的男人快步向她走來的剎那,她終於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任其撲簌簌地落下來。

和風裡,當她委屈而瑟縮地從花壇一側緩緩站起,身上的淺色T恤不知道沾到瞭哪個乘客的血跡,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片觸目驚心的紫褐色,令管桐倒吸一口冷氣!

他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顧小影跟前,顧不上廢話,隻是著急地、一迭聲地問:“傷到哪裡瞭?嚴重不嚴重?”

見顧小影隻是無比委屈地看著他不說話,他微微彎下腰,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她包瞭繃帶的手腕,另一隻手輕輕撥開她的劉海,心疼地看著她額頭上大片的擦傷問:“疼不疼?說話啊小影,你哪裡難受?”

他溫暖的手掌撫著她的額頭,看著她的眼睛,聲音輕輕的,唯恐嚇到她:“乖,我來瞭,不要害怕,是我啊。”

顧小影看著他的眼睛,看到他眼神裡的那些焦急,也看出那些強自克制。她心一酸,眼淚一滴滴無聲地落下來。

看在管桐眼裡,這眼淚卻令他無比心疼。他用手一點點蹭著顧小影臉上的灰跡,恨不得能把她抱在懷裡,用他緊張的心跳告訴她:有他在,她再也不用害怕瞭!

可是他還要顧忌著,唯恐嚇壞瞭她。

然而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下一秒鐘,顧小影突然撲進他懷裡,緊緊抱住他,號啕大哭!

那哭聲撕心裂肺,幾乎把管桐嚇呆瞭!

他手足無措地僵在原地,半晌才曉得抱住她,輕輕拍她的後背,在她耳邊說:“不怕瞭,我來瞭,不用怕瞭……”

可是聽見他這句話後,顧小影哭得更兇瞭!

顧小影哭瞭很久。

哭到嗓子沙啞、眼睛紅腫、上氣不接下氣瞭,才漸漸收住瞭哭聲。也是哭完瞭才發現,她的眼淚鼻涕把管桐胸前的白襯衣弄得狼狽不堪,而管桐絲毫不在意地抱緊她,語氣擔憂地說:“好瞭好瞭,哭出來就好瞭……”

顧小影抽噎著抬起頭,看見管桐滿眼的緊張,哽咽著問:“你怎麼來瞭?”

管桐見她沒事,終於松口氣,好笑地看看她的眼睛:“現在才想起來問啊?”

顧小影噘嘴:“你沒告訴我你要來這裡。”

管桐無奈地嘆息:“顧小影,你也沒告訴我你要來這裡啊!”

顧小影梗著脖子不服氣,一邊抽抽搭搭的:“我想告訴你來著,可是你的手機一直不在服務區,我還沒問你去哪個溫柔鄉逍遙快活瞭呢,你找我算什麼賬!”

管桐愣一下,過會兒才答:“哦……是前陣子的事吧?我被抽去參加今年的公務員招考工作,手機信號都被屏蔽瞭。”

顧小影扁扁嘴,說話間又想哭:“我找過你的,你不理我,現在還怪我……嗚嗚……”

管桐一個頭兩個大,手忙腳亂地安撫:“我錯瞭我錯瞭,都是我的錯,不哭瞭,小影,都是我不好……”

顧小影不說話瞭,她隻是把臉埋在管桐的懷裡,使勁在他的襯衣上蹭過來蹭過去,一邊蹭一邊在心裡偷偷地想:原來,身邊有一個人陪你、支持你,且在你需要的時候能給你一個溫暖懷抱的感覺,這麼好……

如此這般,顧小影的香格裡拉之行泡湯瞭。

從醫院離開後,她的行程便和管桐的行程捆綁到瞭一起。也是到這時她才知道,管桐是來昆明開會,會後安排到麗江參觀一天——也就是這僅有的一天自由時間,被顧小影攪和得面目全非,直接變成麗江人民醫院半日遊。

回昆明的時候是與會人員集體乘坐火車,當地會務組幫管桐多買瞭一張軟臥票,於是顧小影就變成瞭管桐的隨身行李,上上下下形影不離。大概是因為前陣子玩得太瘋的緣故,顧小影上瞭火車就開始趴在下鋪中間的小桌上昏昏欲睡,管桐坐在旁邊看報紙,偶爾一抬頭,就看見她睡得迷迷糊糊、東倒西歪的樣子。

管桐一陣心疼,便坐到她旁邊,輕聲喚她:“小影,別趴這兒,會感冒,過來躺下睡。”

顧小影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是管桐,支支吾吾地應一聲,順勢脫瞭鞋子躺下去。任他耐心地給她蓋好被子,在她身邊坐下,就那樣看著她的睡容,看瞭一路。

中間顧小影似乎做瞭噩夢,惶惶地驚醒過來,睜眼就喊“管桐管桐”。管桐俯下身抹去她額頭的冷汗,抱住她,告訴她“我在這裡呢,不怕”。她再次安心地睡過去,沒有看見管桐臉上的微笑。

正午時分,列車還在轟隆隆地行駛,陽光沿窗簾縫隙照進來,落在顧小影長長的睫毛上,隨火車的晃動而輕輕跳躍。管桐就這麼靜靜地看著身邊的女孩子,有濃鬱如陽光樣溫暖的情緒源源不斷地湧出來。他忍不住伸出手,把顧小影沒有受傷的那隻手握在手心裡。

有柔軟的、溫暖的、美好的感覺,直抵內心。

這一次,他和她都無法再回避:麗江,是他們愛情開始的地方——盡管,是在醫院那麼不美好的場景裡,以及車禍那麼落魄的背景中。

(10)

從雲南回來後,顧小影和管桐終於確定瞭戀愛關系——這層窗戶紙一旦被捅破,雙方當事人就迅速進入狀態,無師自通地開始瞭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熱戀期。

許莘對此深表無奈,隻是看著每天花枝招展趕赴約會的顧小影搖頭道:“錢鐘書怎麼說的來著?這老房子啊,一旦著瞭火,撲都撲不滅!”

顧小影站在鏡子前,一邊試一條新買的裙子,一邊嘻嘻笑:“幹嗎要撲?人傢老房子著一次火容易嗎!”

許莘嘖嘖感嘆:“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她邊說邊翻抽屜,翻瞭許久,才撿出個小錫箔紙包扔過去,正好落在顧小影床上。

顧小影好奇地伸手抓過來:“這是什麼?”

“大街上發的,見者有份。我用不上,送給你,”許莘得意地吹聲口哨,“珍愛生命,遠離AIDS!”

與此同時,顧小影看清瞭手裡的東西,愣瞭一秒鐘,突然臉漲成紅番茄,咬牙切齒:“許莘!”

許莘一邊往門外跑一邊大笑:“我是為瞭你好,優生優育,人人有責!”

在她身後,顧小影手持一個碩大枕頭,一路追殺!

晚上出去吃飯時,顧小影想起這一幕就忍不住笑。

管桐結賬回來,看見她在笑,有些好奇:“笑什麼?”

顧小影先是搖搖頭,而後突然抬頭笑嘻嘻地問他:“我能去你住的地方參觀一下嗎?”

管桐一愣,半晌沒回過神來!

顧小影看見他呆愣愣的樣子,內心頗為內疚地想:真是的,自己也太直接瞭,怎麼能這樣嚇唬一個老實孩子呢?

這時管桐已經反應過來,笑笑答:“當然沒問題。”

彼時,管桐還不知道顧小影隻是突發奇想,要去抽查一下他住處的衛生狀況。而顧小影也沒有想到,有些轉變,其實隻需要一個契機。

或者說,距離老房子被一把火燒幹凈,也不遠瞭。

晚飯後,他們手牽手去瞭管桐傢。

結果,也就是那個晚上,顧小影一下子就有瞭三個“沒想到”。

第一個“沒想到”:沒想到一個單身男人的住處,居然會如此整齊!

初踏進管桐傢的客廳時,顧小影倒抽一口涼氣——估計是始建於20世紀70年代末的舊房子居然被這男人拾掇得井井有條,那些整齊的桌椅與整齊的物品,雖算不上纖塵不染,但很是整潔秩序!尤其令顧小影滿意的是:管桐居然有疊被子的習慣!要知道,這對於當代大學生,尤其是男生來說,是多麼寶貴的美德啊!

顧小影對這個抽查結果簡直是太滿意瞭。

她裝模作樣地四處環視瞭一下,內心狡詐地盤算著——如果和這個男人結婚,傢裡不就多瞭個免費保潔員嗎?

很好——顧小影在心裡竊笑著點頭——第一個“沒想到”,帶來福利一樁。

第二個“沒想到”:沒想到管桐有這麼豐富的藏書!

初踏入管桐傢的客房兼書房時,顧小影抽瞭第二口涼氣——整整一面墻的簡易書架上,居然分門別類地擺著上千冊書籍,從羅素尼采王國維,到馬恩選集資本論,下面還有整整一排領導幹部必讀書!

而且,最最讓人心旌蕩漾的是:裡面有好多美學、文學類書籍,都是她顧小影早就想買,卻沒有買到的稀缺貨!

夜晚明亮的燈光下,顧小影目光炯炯地盯著書架,恨不得撲上去全揣到懷裡。那樣如狼似虎的眼神,幾乎把管桐嚇到瞭。

半晌,他才看見顧小影回過頭來,滿面紅光地看著他問:“如果我跟你結婚,是不是這些書就全都是我的瞭?”

管桐的思維沒有顧小影那麼跳躍,瞬間就被“結婚”兩個字給雷掉瞭半邊大腦。

過瞭好久,他才鬱悶地答:“我不賣身。”

顧小影卻激動地看著他,斬釘截鐵地告訴他:“我賣!”

管桐目瞪口呆失語中……

非常好——顧小影看著管桐那副受驚的樣子,再次滿意地點點頭。

第二個“沒想到”,帶來福利又一樁。

第三個“沒想到”:沒想到管桐居然也曾經是個相當悶騷的文藝小青年!

哈哈哈……當顧小影踏進管桐臥室,看見床頭櫃上那本同學錄裡的照片時,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

省大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本科畢業同學錄裡,管桐的照片……居然是……活脫脫一個八十年代的文藝青年形象!

顧小影全然不顧自己的氣質瞭——她蹲在地上抱著那本同學錄,翻開管桐那一頁,手指著那張照片,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一邊笑一邊低頭看照片裡那個穿格子襯衣、紐扣系到第一顆、手裡捧本《生活在別處》、倚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做深情閱讀狀的管桐,笑得淚花閃閃,笑得四肢酸軟,笑得一不留神就坐到瞭地板上,一邊抹眼淚一邊呼哧呼哧地喘。

管桐窘得連脖子都紅瞭,心裡暗罵自己昨天找完舊友的電話號碼後為什麼不及時把同學錄收起來。

看見顧小影還在那裡沒完沒瞭地笑,管桐終於忍不住一個健步上前,先把同學錄奪過來扔到一邊,再像拎小雞一樣把已經笑得全身無力的顧小影扔到床上,低頭,狠狠吻上去!

或許那天應該是四個“沒想到”——沒想到顧小影同學自詡一世英明,卻因為一張照片被燒光瞭!

老房子著瞭火,果然撲都撲不滅……

(11)

從那以後,管處長的住處就變成瞭顧小影同學課餘時間的“行宮”——她先是霸占瞭管桐的網線,又霸占瞭那個能曬到太陽的書房,再然後又霸占瞭廚房、客廳……多吃多占的結果就是其經常性消失於藝術學院女研究生宿舍,害許莘想八卦都找不著對象。

終於有一日,難得顧小影老老實實待在宿舍裡寫論文,許莘忍不住打探:“他傢有什麼好玩的?”

顧小影翻個白眼:“除瞭他本人,還真沒有什麼好玩的。”

“啊——”許莘瞪大眼尖叫,“顧小影,你這個流氓!”

“你不就想聽這個嗎?”顧小影扭頭瞥許莘一眼,嗤笑,“我說我們蓋棉被純聊天,你信不信?”

“不信!”許莘搖頭搖得像撥浪鼓。

“這不就得瞭,”顧小影噼裡啪啦地打字,頭也不回,“如果我哪天突然領瞭結婚證,大傢不要太驚訝,直接送紅包就可以瞭。”

“奉子成婚!”許莘的想象力也很彪悍,目光飄忽中似乎已經聯想到一個小娃娃跑到她面前撒歡兒。她想瞭想一個小毛頭所能帶來的全部麻煩,突然猛地哆嗦一下,驚恐地看著顧小影。

“不會吧,”她打量顧小影一下,“你們沒有做防護措施嗎?”

顧小影敲完最後一個標點符號,站起來伸個懶腰,再回頭看看許莘,忍不住敲她的腦袋:“想什麼呢?就親個嘴能生出孩子來?”

“啊……沒有嗎?”許莘覺得自己的腦子都不夠用瞭。

到底是有,還是沒有?這真是個神秘的問題啊……

其實,若幹年後,每當想起這一段,顧小影還是忍不住會笑。

那時候,她和管桐,他們像所有戀人那樣,一點點經歷瞭從相識到相知,從試探到接觸,從牽手到親吻的全過程。近兩年的時間裡,他們也曾經依次走過每一個心動的步驟。那年那月,他們是真的相愛,是真的迫不及待想要與對方生活在一起,故而才會手牽手,一起走向婚姻。

她永遠會記得,寒冬臘月裡,他們各據一張書桌,一個上網,一個看書,累瞭就一起聊聊天,喝杯滾燙的柚子茶。省委宿舍的暖氣真暖和,顧小影昏昏欲睡地不想走。管桐也舍不得她深夜還要頂風冒雪往回趕,許多次也勸她:“不然你去臥室睡吧,我睡書房。”

顧小影猶豫一下,還是放棄瞭,無精打采地答:“我還是回去吧,過來玩倒沒什麼,若是留下過夜,隻怕人傢說你未婚同居,對你影響不好。”

她嘆氣:“誰讓這是機關宿舍呢,人多眼雜的。我從小就住市府大院,真煩瞭這種佈局。”

管桐心裡一暖,忍不住問她:“那我們結婚好不好?”

顧小影的睡意瞬間就沒瞭,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管桐。就在管桐以為她是被自己的誠意感動得失語時,突然聽見顧小影咆哮:“你就是這麼求婚的?沒有玫瑰花,沒有鉆戒,沒有單膝下跪、月夜彈唱,管桐你有沒有點誠意啊!”

管桐傻瞭。

可是,不管有沒有玫瑰花,鉆戒,單膝下跪、月夜彈唱,有些更為重要的步驟卻一定要履行——管桐總要去見顧爸顧媽,而顧小影這“醜”媳婦,也總要見公婆。

說起管桐的父母,初見面時,顧小影承認,她是帶著一顆膜拜的心去R城“朝聖”的。

那是四月末,管桐第一次帶顧小影回傢。沿途五小時長途車車程中,管桐給顧小影講起父母的故事,令顧小影聽得熱淚盈眶,那顆脆弱的小心臟簡直要被震撼死瞭!

她甚至私下裡很不厚道地想:管桐父母的故事若用“知音體”標題形容就該是——《苦命的妹妹啊,哥哥用前途換給你一個傢》!

其實說起來,故事本身很簡單:管桐的太姥爺謝長發是個因闖關東而發傢致富的資本傢,在東北一帶那是個響當當的人物。而發達的人物大多三妻四妾,管桐姥爺的爹自然也不例外——他的原配夫人居住於R城老宅,年輕貌美的二夫人隨他居住於東北新居。不過原配夫人到底是原配,是明媒正娶的大太太,她的兒子自然也就是謝傢的長子,這就是管桐的姥爺謝明鑒。謝長發為瞭讓兒子繼承自己的傢業,早早就送他出國念書。誰知謝明鑒學成之後完全不想經商,而是投效瞭國民政府,滿腔熱忱地想要拯救四萬萬同胞於水火。鑒於當時官商勾結的無限前景,謝長發也就默許瞭長子的選擇,且為瞭鋪平兒子的仕途,沒少給官員們打點。隻可惜,窮途末路的國民政府不僅拯救不瞭四萬萬同胞,就連自己都節節敗退,直到縮到瞭一個與大陸一水之隔的小島上去——當然,逃命的船上,也有謝明鑒。

於是,1949年初,走投無路、身懷六甲的謝明鑒夫人隻能去投奔獨守R城的謝老太太。而管桐的母親謝傢蓉從出生那天起,就是戴著“白鬼子的崽子”的大帽子長大的,簡稱“白崽子”。

“白崽子”當然不會有朋友,而且在那個年代,以及隨後的革命風暴中,謝傢蓉習慣瞭遊街、挨罵、被打,十幾歲就去鄰縣海邊像個男人一樣拉海帶,粗礪的巖石、火辣辣的鹽粒浸泡著一個姑娘如花似玉的青春。或者可以說,此時的謝傢蓉已經和其他農村少女沒有任何區別——書香門第或者大戶人傢的生活她未曾經歷,便談不上受到浸染。加之謝夫人過世早,所以謝傢蓉全部的文化程度僅僅止於小學課本上那有限的字詞,而她的人生追求也不過隻是嫁人、生孩子那麼簡單。

可是,沒有人願意娶她。

那是一段絕望得近乎麻木的歲月——那時,這個堪稱全村最漂亮的女孩子想,人果然是要認命的,上輩人欠下的,她來還,或許也是一種贖罪。

那時候,她是真的打算就這樣一個人,過一輩子。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七十年代初,一場風暴尚未結束的時候,居然就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來娶她!

這個人就是管利明——管桐的父親,世代貧農,根紅苗正。

那是小縣城裡的一場大風波——但無論風暴如何咆哮,管利明還是力排眾議地和謝傢蓉結婚瞭。從此,管利明開始“分享”屬於謝傢蓉的那部分痛苦與磨難,甚至因此而失去瞭本該屬於他的招工機會,一輩子都隻能做農民。

就這樣,婚後一年管桐出生,再過兩年管樺出生。雖然管樺甫出生便夭折,但不管怎麼說,管利明和謝傢蓉的生活已經漸漸趨於平靜。又過兩年,改革開放的號角越吹越響之時,謝明鑒的骨灰被人送回傢鄉。是管利明把謝明鑒和謝夫人的骨灰合葬到瞭一起,而謝傢蓉在整個合葬過程中,一滴眼淚都沒掉。

那年管桐十歲。他似乎永遠都會記得,下葬那天,母親站在高崗上的墳包邊,表情麻木、一言不發的樣子。

在管桐的記憶中,父親管利明一直都是他生活中若有若無的角色。

管利明身上帶有某些已經無法改變的、根深蒂固的習慣:不講衛生,說粗話,自以為是,固執,愛吹牛,也並不勤快——冬季農閑時節,他寧願坐在溫暖的太陽地兒裡和人聊《山海經》,也不願意打零工。他還喜歡喝酒,喝醉瞭就胡亂罵人,罵管桐,也罵謝傢蓉。他認為在這個世界上最瞭不起的人就是“有錢人”,所以他蔑視讀書人,堅信與其浪費時間去念書還不如去工廠裡打工來得經濟實惠。

於是,管桐考上研究生的那年,管利明就曾經怒氣沖沖地強調:“我不會給你掏一個子兒念書,傢裡沒錢,你也知道!”

管桐神情淡然地點頭,說:“我知道。”

管利明被噎住,更沒好氣兒:“你不要找傢裡要錢,要念書就自己掙錢念!二十幾歲的人瞭,還不能養自己嗎?”

管桐依然沒有什麼表情,平靜地答:“好。”

管利明一肚子教訓人的話沒處說,煩躁地一瞪眼一跺腳,轉身就出門瞭。剩管桐站在自傢院子裡仰頭看天空,覺得心裡五味雜陳。

反倒是母親謝傢蓉,在兒子開學前偷偷塞給他兩百塊錢。

她小聲囑咐兒子:“悄悄拿著。”

管桐眼眶一熱,反手推回去:“用不著的,媽,省城裡兼職的機會多,我能養活自己。”

“沒讓你拿這個錢吃飯,”謝傢蓉低下頭,努力把錢塞進兒子口袋,“這是讓你應急的,萬一有個頭疼腦熱,還得有錢看病。”

她塞完錢,抬頭看看管桐的臉,笑瞭:“別告訴你爸。”

管桐“嗯”一聲,鼻子一酸,急忙往前邁一步,緊緊擁住母親,把臉埋在她身後。他是不敢讓她看見,他眼角閃爍的淚花。

大約也是那時,管桐在心裡發誓,若有一天出人頭地,一定要接母親去城裡,過舒心的好日子……

你看,這也是“夫妻”——這樣的兩個人,管利明和謝傢蓉,從一開始就不是因為兩情相悅而結合,卻真的彼此依靠、相扶相持地過瞭一輩子。

對此,管桐常常想不明白。

雖然,他不止一次聽謝傢蓉說“人要知道感恩”,可是他看著自己的父母,仍然覺得這世界真的就如書裡所說,是一個大大的荒誕。

就是這樣的一個故事,旅途中,令顧小影聽得張口結舌——她對管桐的母親已經充滿好奇,當然,也對管桐的父親充滿先入為主的抵觸。

在此之前,她不是沒有設想過嫁人後的婚姻生活,甚至可以說,從她選定管桐這個人的那天起,他的傢庭即便再窮,也擋不住她嫁他的步伐瞭。可是,她是真的沒想到,他傢居然還會有這樣跌宕起伏的素材——蒼天,這簡直就是一部二十集的電視連續劇啊!

帶著這樣的感慨,傍晚時分,顧小影和管桐乘坐的長途車進瞭縣城,而後又乘坐“黑出租”顛簸著進瞭村,半小時後,車在一處再普通不過的農傢院落前停下來,她第一次聽見管桐用鄉音喊:“媽,我回來瞭!”

顧小影忍不住笑噴瞭……

管桐回頭看見顧小影努力想要憋回笑容的樣子,也笑瞭。他一手拎行李,一手牽過顧小影,換上普通話道:“到傢瞭,進來吧。”

到傢瞭……顧小影一邊跟著管桐往裡走,一邊咂摸這三個字。不得不承認這三個字給人的感覺還是很溫暖、很美好的,盡管是在一個充滿著雞鳴豬叫的院子裡。

剛一進院子,抬頭就看見快步迎出來的謝傢蓉,她驚喜地看著他們問:“怎麼這麼快?不是說晚上才能到?”

管桐拉住母親的手笑:“車開得快,提前到瞭。”

他給她介紹顧小影:“媽,這是顧小影,我女朋友。”

謝傢蓉笑得老懷大慰,拉著顧小影不松手,左看右看地感嘆:“多漂亮的閨女。”

顧小影從小在姥姥、姥爺身邊長大,自然知道怎麼討老人歡心,便笑得無比甜膩:“阿姨好!”

“好,好,”謝傢蓉拉著顧小影的手急急忙忙往屋裡走,“進來坐,進來坐。”

管桐跟在後面,微笑著看她們,順口問:“爸呢?”

“他去買條魚,晚上給你們燒魚吃。”謝傢蓉興致勃勃地給顧小影倒水喝,顧小影笑瞇瞇地推讓,管桐在旁邊看著,莫名松瞭一口氣。

沒過多久,管利明拎著幾個袋子進門瞭。謝傢蓉隨手接過東西,又給他介紹瞭顧小影,轉身去瞭廚房。

管利明高興地看著顧小影呵呵笑,再扭頭對兒子說:“我去買魚,遇見村長瞭,他說要請你去他傢吃。我說那哪兒行呢,兒子回來當然要在傢裡吃,再說還帶媳婦回來。”

他滿意地看看顧小影,又對管桐補充:“書記說鎮長啥的都知道你回來瞭,還等著要請你吃飯呢,我說你忙,還不知道在傢幾天。”

他得意地瞇瞇眼:“也不能一請就去啊,省裡的官兒,怎麼著也要有些架子的。我就跟他們說瞭,這個得我兒子有時間才行……”

他還在絮叨,顧小影愣愣地扭頭看管桐,隻見他皺著眉頭,表情越來越不好看。

“管桐,”顧小影知道管桐要說什麼,搶在他開口前打岔,“我餓瞭。”

她的表情可憐兮兮的,管桐心一軟,未出口的話就全堵在肚子裡。他嘆口氣,敷衍似的對管利明說:“吃飯的事再說吧。其實我也是打雜的,算不上什麼官兒。”

聽他這麼說,管利明的臉一下子拉下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哼”一聲:“再打雜不比他們大?我們供你念這麼多年書,就是為瞭看你打雜?”

管桐懶得理他,直接拉起顧小影去瞭廚房,剩管利明自己在後面吹胡子瞪眼。

顧小影一邊跟著管桐往前走,一邊下意識地回頭看看管利明,突然開始有點同情管桐瞭。

走到廚房門口的時候,正好看見謝傢蓉拿起盛滿菜的小筐子往外走,顧小影看著無比好奇,問管桐:“你媽去哪裡?”

管桐一邊往廚房裡走一邊答:“洗菜。”

顧小影看看院子裡的自來水龍頭,納悶道:“為什麼不用自來水?”

管桐已經拿過一把蒜開始剝,邊剝邊抬頭看看她:“習慣瞭吧。屋子後面有條河,大概她覺得那樣更方便。”

“有河嗎?”顧小影眼神一亮,“那我也去!”

她一邊說一邊已經轉身飛快跑出去追趕謝傢蓉。管桐來不及喊住她,想瞭想,笑著搖搖頭,繼續坐下來剝蒜。

實話說:顧小影這次絕對是見世面瞭!

首先介紹一下管桐傢的地理位置:那是個沿海城市R城下屬某縣的下屬某鄉鎮的下屬某小山村——因為是山區,既沒有漁民的富庶,也沒有菜農的寬裕,傢傢戶戶都種點果樹,好在這一帶河水還算充足,灌溉不成問題。而當地的農民也習慣瞭在河裡洗菜淘米、洗衣服,甚至涮尿佈……

結果傍晚時分顧小影就有幸看到這樣繁榮的河邊浣洗景象:上遊有人正在洗內衣,肥皂沫子一路沿水流漂過來,很快就漂到謝傢蓉正在洗的菜附近。謝傢蓉見怪不怪,隨手一撩,帶起一片水花打散瞭越漂越近的白沫子,在仍然激蕩著內衣氣息的水流裡坦然地洗著綠色蔬菜。洗完菜又洗魚,這時上遊不遠處有婦女開始在同側的河邊賣力地刷一個痰盂……

顧小影不由自主瞪大眼!

半分鐘後,顧小影努力壓住胃部翻騰著的不適感,擠出一個笑容,再往前走一步,諾諾地道:“阿姨,我幫你——”

再不喜歡、不習慣,姿態還是要擺的。

謝傢蓉回頭憨厚地笑笑:“不用,這就快好瞭。”

她一邊說一邊拎著洗好的魚站起身,往盆裡放瞭,再招呼顧小影:“回去吧。”

顧小影猶豫一下,沒有說話,隻是跟上謝傢蓉的腳步。

晚飯前,謝傢蓉在廚房裡忙碌,管利明也在一邊燒火。

旁邊的案板上,切好的肉堆成一堆,幾隻蒼蠅飛來飛去,時不時在肉塊上休息一下。顧小影趴在門邊往裡探頭看一眼,很快又把腦袋縮回去。

管桐從後面走過來,沿顧小影的視線往廚房裡看看,納悶地問:“看什麼呢?”

顧小影一愣,咧嘴笑:“看看晚上吃什麼。”

“餓瞭?”管桐笑著揉揉顧小影的腦袋,牽她的手往東廂房走,“過來看看,你睡這裡行嗎?”

燈火通明的屋內,靠墻簡單的床上一看就是新鋪的床單,白色底小碎花,顧小影看到瞭,微微一笑,回身抱住管桐,他一愣,隨即伸手摟緊她。

她把臉縮在他懷裡,似乎隱隱說瞭句什麼話,他沒聽清。

可是再問的時候,她仰起頭狡黠地笑:“好話不說第二遍!”

管桐笑瞭,下意識地回頭看看窗外——隔著一個院子的廚房裡霧氣蒸騰,讓廚房窗戶變得朦朧。他回過頭來,一手攬緊眼前女孩子的腰,低頭吻下去。

顧小影閉上眼微笑,回應他這明顯帶有東道主氣息的吻。

她想起他剛才沒聽到的那句話。

她說的其實是:管桐,我愛你。

“我愛你”,不是應景的表達,而是發自肺腑的感慨:在這樣的傢庭裡長大,樸素的、困頓的、孤獨的日子裡,卻仍然能堅持自己、頑強走到今天的管桐,令她顧小影覺得沒有理由不愛。或許,在愛情之外,還有由衷的敬意以及真切的心疼。

(12)

晚上,躺在東廂房的床上,顧小影回想剛剛結束的晚飯,微微苦笑。

晚餐時,謝傢蓉做瞭一大桌子的葷菜:辣椒燒牛肉、青菜燒臘肉、韭菜炒蝦仁、蘑菇炒肉……顧小影瞠目結舌,心想現在的農村真是富庶,滿桌子肉,青菜隻有三兩棵?

再轉念一想,明白瞭:很顯然管利明和謝傢蓉把自己當很重要的客人瞭,才弄瞭這麼多的肉!

這樣想著,顧小影心裡就覺得特別溫暖。恰好這時管利明進屋瞭,專門把一大碗紅燒肉放在顧小影面前,更使顧小影感動得無以復加……可是仔細一看:這不就是剛才那碗有蒼蠅棲息過的紅燒肉嗎?

顧小影悄悄嘆口氣,咂咂嘴,在心裡安慰自己:吃吧吃吧,油鍋裡炸過的,什麼細菌都燙死瞭。

想完瞭,夾起一塊肉扔嘴巴裡,使勁嚼嚼,必須承認味道還是不錯的。看她吃得歡快,管利明很高興。他滿意地用筷子尖剔剔牙,再伸出去夾幾塊肉到顧小影碗裡,招呼她:“多吃點多吃點,你這丫頭太瘦瞭。”

顧小影目瞪口呆地看著剛剛剔完牙的筷子,再看看面前的幾塊有肥無瘦的肉塊,一向豐富的形象思維又開始攪動胃裡那點有限的胃酸。管桐有點納悶她明顯放緩的速度,想瞭想,把她碗裡的米飯撥一大半到自己碗裡,他這樣做的時候很自然,從顧小影的角度看過去,管桐沒有戴眼鏡的臉孔在燈光照耀下那麼溫和好看。

顧小影的胃酸漸漸平復下去。

管利明卻不高興瞭,喝斥兒子:“她吃那麼少,你讓人傢覺得咱不舍得給人傢飯吃啊?”

管桐抬頭解釋:“她吃飯少,咱傢碗太大,她吃不完的,放在那裡也有壓力。”

“壓力?”管利明嗤笑,“吃飯還能有壓力?過去我們吃不飽的時候可覺得吃飯是這輩子最享福的事,人還不是為瞭那口飯才硬挺著過日子啊!”

管桐皺眉:“人又不是隻為吃飯活著。”

“人不為吃飯活,那為啥活?”管利明瞪眼,覺得這個兒子真是越來越莫名其妙瞭。

“還有誰喝湯?”謝傢蓉出來打圓場,一邊盛湯一邊告訴顧小影,“自己傢種的絲瓜。”

顧小影使勁琢磨一下,才聽懂她說的話,“哦”地答應一聲,伸手接過湯碗。然後趁人不註意時把一隻手縮到桌面下,輕輕捅捅管桐。管桐大概也意識到什麼,終於偃旗息鼓,悶頭吃飯,不再說話。

回傢第一餐飯,就在這樣貌似平靜卻並不和諧的過程中結束瞭。晚上顧小影躺在床上,看著頭頂的椽子,覺得心裡有些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滋味和感觸,不算不好受,但也不算好受。

而後來的幾天,基本上也是在這種毫無趣味的爭吵和生悶氣中度過瞭。中間管桐被邀請去應酬當地的官員,他不想去,可是鄉裡鄉親的又推不掉。作為本地第一個在全省最高權力機關工作的“傑出青年”,一場午宴過去,管桐被灌瞭一肚子的52度白酒。顧小影因為立場堅定決不喝酒,才幸免於難。飯後鄉長安排車送管桐和顧小影回傢,路上管桐一直皺著眉頭不說話,直到進瞭傢門才忍不住吐瞭個昏天黑地。

對此謝傢蓉當然心疼,出出進進地給兒子熬醒酒湯。管利明則端著“準公公”的架子向顧小影打聽出席午宴的都有哪些人,都是多大的官。顧小影心知肚明他一定是要去跟一眾老兄弟們炫耀,便一律推說“不知道”、“記不住”,害管利明很遺憾地嘆息瞭一陣子。

其實到這個時候,顧小影已經有點忍不住想發飆的意思瞭:管桐醉得不省人事,睡覺也皺著眉頭,一定是哪裡不舒服。她想去端盆熱水給管桐擦臉,可還要應付管利明的絮叨。絮叨的內容不外乎是你們出門在外的也沒有親戚啥的,你要好好照顧管桐,女人嘛結婚瞭就是得顧傢,也不要想三想四的,說到底女人這輩子最重要的就是嫁人生孩子。你看前面村裡某某某傢的姑娘那還是個博士呢,那得多大的學問啊,最後還不是老姑娘一個,連個男人都找不到……

顧小影唯唯諾諾地聽著,心裡幾欲噴火——我媽還沒要求我三從四德呢,你給我上什麼課啊?再說我就一定給你們傢做兒媳婦嗎?姑娘我好歹也是大好年華,就算身後沒有一個“加強排”,還能沒有一個“加強班”嗎!

終於坐到忍不住,騰地站起來,扯個笑容:“我去給管桐打點水,擦洗一下。”

沒等管利明說話,顧小影逃命一樣奔出房間,直奔廚房。管利明在她身後張張嘴,想想好像是得給兒子擦擦臉,便也不再說什麼,咳嗽一聲轉身出門瞭。

看著他走出院門時的背影,顧小影在廚房裡一邊兌熱水,一邊無奈地嘆口氣。

這就是顧小影與準公婆第一次見面的情景,那次她見到瞭管桐父母憨厚質樸的笑,聽到瞭帶一點無法規避的小農意識的話語——然而她知道,他們是好人。

他們有簡單的靈魂,真摯的情懷。雖然和下一代人之間已經存在隔山隔水的代溝,可是血濃於水的親情永不會變。

臨行前一天,站在院子裡的顧小影透過陽光看著在一邊做針線活的謝傢蓉,依稀能看到她年輕時美麗的痕跡,也能看見她此時此刻滄桑的面容——她坐在那裡靜靜地穿針引線的樣子,讓顧小影心酸。

她隻比顧小影的媽媽大兩歲,可是看上去,卻老瞭十年。

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從出生到成長,沒有青春,轉眼老邁。她很少說話,眼睛裡寫滿瞭麻木的平靜,她握緊顧小影的手時,顧小影能感受到她掌心的老繭、粗糙的皮膚,從顧小影年輕的手掌上掠過。

而謝傢蓉,隻是這麼握著顧小影的手,用那樣溫和、那樣懇切、那樣欣喜,甚至帶一點點瑟縮與畏懼的目光,囑咐她:“再來啊!”

顧小影點頭,反握緊謝傢蓉的手。

於是,那次R城之行,不僅使顧小影記住瞭鋪天蓋地的蒼蠅,還記住瞭一個母親殷切的目光。其實R城的方言並不好懂,但顧小影覺得,她從謝傢蓉的眼睛裡,讀懂瞭一切。

不過她可不敢告訴謝傢蓉——雖然她喜歡管桐,但當時的她還無法說服自己,在這樣年輕的年紀裡,承諾一場婚姻。

“婚姻”——這個詞何其沉重、何其嚴肅,她不覺得自己現在有力氣負擔。她才二十五歲,還有大把的青春可以用來揮霍。她的生活裡有男生們的邀約、女生們的吵鬧,有朋友的信任、學生的依賴,甚至還有讀者的崇拜……她的世界太豐富多彩,她不甘心也不情願把自己捆綁在一段婚姻上。

更何況,說點小自戀的話——她也拿不準將來是否會遇見一個更好、更喜歡的人,倘若就此定瞭終身,她虧不虧?

……

那時,這些無法訴諸於外人的小心眼、小念頭,的確就是擺在顧小影面前最大的障礙。

換句話說,她最大的障礙,不是物質清貧、不是管桐不夠好,而是她自己還沒有做好嫁給一個人的心理準備——在她的內心深處,對於婚姻這件事,有好奇,有向往,有期待,但獨獨沒有強烈的渴求。

直到年末。

那是隆冬,全省第二批保持黨員先進性教育活動進入高潮。管桐被抽調至領導小組辦公室,從此開始瞭他終日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加班生涯——那段時間,管桐不僅沒有時間談戀愛,就連晚上睡覺都是在辦公室。

顧小影雖然嘴上不承認,但對管桐的想念卻越來越強烈,強烈到她開始幻聽——總覺得手機響瞭,他來電話瞭、來短信瞭……可是打開來看看,什麼都沒有。

那段時間太漫長,漫長到她終於不得不承認——原來,這麼長的時間裡,他真的已經變成瞭她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一部分,哪怕她仍然和男生們K歌、和閨蜜們逛街、和學生們插科打諢……她的生活節奏其實沒有任何變化,可是因為他的憑空消失,她的世界中總像少瞭點什麼!

她終於不得不承認:原來,她的業餘生活再豐富多彩,也不及他站在她面前時,一個和煦的微笑。

於是,忍無可忍,無須再忍——春節前的某個晚上,顧小影終於成功地用十四個“奪命連環CALL”追蹤到管桐,而後又歷經瞭省委大院的重重警衛直奔他辦公室——甫推開門的一剎那,濃煙滾滾,嚇瞭她一大跳!

等她終於揮散濃煙,看見那些坐在辦公桌前眼珠紅紅的、靠吞雲吐霧提神的男人時,她忍不住地心酸。當她終於在滿辦公室男人們驚訝的眼神中找到管桐消瘦的臉時,更是幾乎想哭——他怎麼就能累成這樣子?

管桐不抽煙,不過看起來精神還不錯,還能開玩笑:“哎,小影,來看看,我們有沒有浪費納稅人的錢?”

顧小影看看手表:晚上十一點,可是眼前這五六個三十幾歲的男人居然還在加班?

她終於心軟瞭,那些分手的話再也說不出。

那晚,管桐送她下樓,在樓下茂盛松樹的陰影裡,他深深地、輾轉地吻她。她幾乎窒息,而他疲憊地伏在她肩上喃喃:“我真想你,小影,可是我現在不敢跟你求婚瞭,我連自己都顧不上,怎麼可能照顧你?”

或許,也正是這句話,激發瞭一個女孩子內心深處強大的母愛——她突然想,或許,一場婚姻帶來的,不是誰照顧誰,而是彼此扶持、彼此依靠。

她知道,辛苦的時候最需要的,不過是一個人的肩膀、手,溫暖的燈光,一杯熱水,擁抱,或者其他。他們都還那麼年輕,這輩子,仍會有很多辛苦的事紛至沓來。那麼,為什麼不在一起,彼此扶持、彼此依靠,給對方一個肩膀、一雙有力的手、一盞溫暖的燈光、一杯熱水,或者一個安慰的擁抱呢?

更何況,對這個城市而言,他們都是異鄉人——在這裡,他們沒有親人,於是隻能做彼此的親人。

就這樣,這一次,仍然沒有浪漫的玫瑰花,鉆戒,單膝下跪、月夜彈唱,可是她顧小影,決定嫁給他。

有時候,婚姻的緣起,除瞭愛情,或許還有最現實不過的相依為命。

《紙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