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全體起立!”法警大聲喊,在這麼現代的環境中,居然有這麼老派的儀式。新的西雅圖法院,有著玻璃墻和從各個角度伸出來的金屬梁柱,還有水泥地板和鋪有塑料踏板的樓梯,某種奇怪的藍光照亮這裡的一切。

“法官凡·泰翰。”

一個披著黑袍的年長男子大步走入庭內。他又矮又胖,灰白鬈發撥到頭的兩側,又黑又濃的眉毛像長毛的毛毛蟲一樣,掛在小眼睛上方。他講話帶有愛爾蘭腔。

“請坐。”他下令,“我們開始吧。”

審判開始瞭,至少在我心中是如此。我無法告訴你所有的細節,因為我不知道:我是狗,不得入內。我對審判的唯一印象,是我在夢裡編出來的奇妙景象與場景。我唯一知道的事實來自丹尼事後的復述。我對法庭的唯一印象,就像我之前說過的,是從最喜愛的電影與電視節目中得知的。我把那些出庭的日子拼湊出來,一如設法拼一個才完成一部分的拼圖遊戲——拼圖的框已完成,四個角已經填入,可是中間還有很大一部分不見蹤影。

審判第一天處理的是審判前的申請,第二天是挑選陪審團。丹尼與邁克爾對這些沒有多說,所以我猜一切都在預料之中。這兩天,東尼與邁克爾一大早就出現在我們的公寓裡。邁克爾陪丹尼去瞭法院,東尼留下來照顧我。

東尼跟我在一起時,我們也沒做什麼,不是坐著看報、出去走走,就是去保赫斯咖啡店,在那兒他可以無線上網查看電子郵件。我喜歡東尼,雖然他幾年前洗過我的小狗。可能就是因為被他洗過,結果那隻小狗,可憐的小東西,最後與眾生的命運一樣,成瞭一堆線團,被扔進瞭垃圾桶,沒有葬禮,也沒有頌辭。我眼睜睜看著丹尼把他丟入垃圾桶,蓋上垃圾蓋,就這樣永別瞭。

第三天早上,東尼和邁克爾來的時候,氣氛開始有瞭變化。大傢變得比較緊張,沒有無聊的打諢,也沒有心情開玩笑。那天是真正開庭的日子,我們都惶恐不安。丹尼的未來吉兇未卜,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

我後來才知道,勞倫斯先生顯然發表瞭一通慷慨激昂的開場白。他同意檢方所說的“性騷擾是關於權力的”,不過也強調對方毫無根據的指控是一種毀滅性的武器。他保證會在這場審判中證明丹尼的清白。

法庭開始傳喚相關證人,都是那一周跟我們一起待在溫斯羅普度假的人。證人們對丹尼不當的調情一一指證,還形容他對安妮卡虎視眈眈的模樣。是的,他們都同意她是主動跟他玩調情的遊戲,可是她隻是個孩子!“就像洛麗塔一樣!”演員史賓塞·屈塞可能會這樣大喊。證人們都說,丹尼是個聰明、強壯又好看的男人,兩人間到底發生瞭什麼事情,他自己應該再清楚不過。證人一個接一個把丹尼形容成行事狡猾的人,說他千方百計想接近安妮卡,像是輕輕碰觸她或偷偷握她的手。證人的話一個比一個有說服力,直到最後,那位所謂的“受害人”被傳喚上臺。

安妮卡穿著乖乖女才會穿的裙子和高領上衣,頭發綁在後面,目光低垂,她一一細數每一次和丹尼的四目相視、眼神交會,還有貼近時他的氣息,包括每一次不小心的碰觸,還有差一點就碰觸到彼此的情況。她承認自己是自願——甚至可以說是積極——的共犯,卻堅持說自己隻是個孩子,不知道會陷入什麼境地。她顯然很難過,也道出整起事件後來帶給她多大的折磨。

我真想問到底是什麼折磨她,是她的天真,還是她的罪行?但是我不在場,無法提問。等安妮卡說完直接證詞,庭內沒有一個人相信丹尼沒有在那一周內吃她豆腐,除瞭丹尼之外。就連丹尼對自己的信心也開始動搖。

當天是星期三。那天中午過後,天氣悶熱惱人。雲層很厚,卻不肯下雨。東尼帶我去保赫斯買咖啡。我們坐在店外面看著松木街上車來人往,直到我停下思緒、失去時間感為止。

“恩佐……”

我抬起頭。東尼把手機收進口袋。

“是邁克爾打來的。法庭要求暫時休庭,有事情發生瞭。”

他停下來等我的反應。我沒開口。

“我們該怎麼辦?”他問。

我叫瞭兩聲。我們該走瞭。

東尼收起電腦和包。我們在松木街上趕路,跨越天橋。他走路速度很快,我跟在後面非常吃力。覺得狗鏈被拉緊時,他回頭看我,慢下腳步。“如果想趕上他們,我們就得快一點。”他說。我也想趕上啊,可是我的髖部好痛。我們匆匆走過派拉蒙戲院,走上第五大道,迅速朝南走,在紅綠燈之間呈Ζ字形前進,終於到達第三大道法院前的廣場。

邁克爾與丹尼不在那裡。隻有一小撮人聚在廣場角落,他們討論得很熱烈,手勢也很激動。我們朝他們走去,也許他們知道發生瞭什麼事。不過這時,天空開始下雨。那群人很快作鳥獸散。我看到安妮卡也在人群裡,她的臉色憔悴而蒼白,她在哭。她一看到我就退縮瞭,很快轉過身去,消失在建築物裡。

她為何這麼難過?我不知道,這卻讓我非常緊張。在那棟建築的司法暗房裡,究竟出瞭什麼事?她是不是又說瞭什麼,進一步牽連到丹尼,要毀掉他一生?我祈禱著能有某種力量介入,比如演員格裡高利·派克、詹姆斯·斯圖爾特或是洛爾·朱利亞的靈魂降臨在廣場上,帶領我們看到真相;不然保羅·紐曼或是丹澤爾·華盛頓也可以從路過的巴士上走下來,發表一場讓一切回歸正義的動人演說。

東尼和我在雨棚下避雨,我們緊張地站著。有事情發生瞭,我卻不知道是什麼。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參與整個司法過程,偷偷潛入法庭,跳上桌子,讓大傢聽到我的發言。不過我的參與並不在計劃當中。

“已經結束瞭。”東尼說,“我們不能改變已經決定的事。”

真的不能嗎?我很懷疑,即使一點點也不行嗎?我們不能用自己的意志力來完成不可能的事嗎?我們不能運用自己的生命力來改變一些東西——某件小事、某個不重要的時刻、某次呼吸、某個姿勢嗎?面對周邊的事物,我們真的無能為力嗎?

我的腿好沉重,再也站不住瞭。我躺在濕濕的水泥地上,不安穩地睡去,還做瞭很多怪夢……

“陪審團的各位女士先生,”勞倫斯先生站在陪審席前說,“請註意,由檢方起訴的這起案件純屬臆測,沒有所謂性侵的證據。那晚的真相隻有兩個人知道——兩個人,還有一隻狗。”

“一隻狗?”法官不可置信地問。

“是的,凡·泰翰法官。”勞倫斯先生大膽走向前,“整起事件的目擊證人正是被告的狗。傳喚恩佐到證人席!”

“抗議!”檢察官大叫。

“抗議成立,”法官說,“暫時成立。”

他從自己桌下搬出一本大書仔細翻閱,查瞭許多章節。

“這隻狗會說話嗎?”法官問勞倫斯先生,他的頭還是埋在書中。

“隻要有語音合成器就可以,”勞倫斯先生說,“是的,這隻狗會說話。”

“抗議!”檢察官高聲大叫。

“抗議不成立。”法官說,“請向我解釋一下這個設備,勞倫斯先生。”

“我們借來的這個特殊的語音合成器,是為史蒂芬·霍金研發的,”勞倫斯先生繼續說,“它借著讀出腦內的電子脈沖……”

“夠瞭!我聽到‘史蒂芬·霍金’就聽不下去瞭!”

“有瞭這個設備,狗也可以開口說話。”勞倫斯先生說。

法官用力合上大書。

“抗議駁回。那就請他上來吧!這隻狗!請他上來!”

法庭裡擠瞭數百人,我坐在證人席上,綁著史蒂芬·霍金的語音合成器。法官叫我宣誓。

“你願意對神起誓你完全講真話,隻說真話嗎?”

“我願意。”我的聲音沙啞又有金屬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希望自己講話更威嚴、穩重,有演員詹姆斯·厄爾·瓊斯的風范。

“勞倫斯先生,”法官大人驚訝地說,“你的證人……”

“恩佐,”勞倫斯先生問,“你也在事發現場嗎?”

“是的。”我說。

旁聽席突然安靜下來,沒人敢說話、偷笑,甚至是呼吸。我在講話,他們在聽我講話。

“請告訴我們,那晚你在史威夫特先生房間裡看到瞭什麼。”

“我會說,”我說,“不過首先,請允許我講些話。”

“請。”法官說。

“我們每個人的心裡都有真相,”我開始說,“絕對的真相。不過有時真相會隱藏在鏡廳裡——有時我們以為自己看到的是真實事物,但其實它隻是一個副本、一個扭曲的事物。當我旁聽這場審判時,我想到瞭詹姆斯·邦德的電影《金槍人》裡的高潮戲。詹姆斯·邦德打破玻璃,摧毀幻象,逃出瞭困住他的鏡廳,此時真正的壞人就站在他面前。我們也必須打破鏡子,審視自己,根除扭曲的心態,我們心底的一切才會純粹而真實地呈現在面前。唯有如此,正義才能彰顯。”

我看著法庭上眾人的表情,人人都在思索我的話,頻頻點頭表示贊賞。

“他們之間什麼都沒有發生。”我終於說出口,“什麼事情都沒有。”

“可是我們聽到瞭這麼多指控。”勞倫斯先生說。

“法庭上,”我提高瞭音量,“陪審團的各位女士先生,我向你們保證,我的主人丹尼·史威夫特,絕沒有對這位年輕小姐安妮卡做出不當的行為。我看得很清楚,她愛他勝過一切,她要主動獻身,被他拒絕。丹尼載我們越過難走的山路後,精疲力竭,他用盡所有體力,隻為把我們平安送回傢。他唯一的罪過就是睡著瞭。安妮卡,這個女孩,這個女子,也許真的不知道她的行為會引發何種後果,就攻擊瞭我的丹尼。”

旁聽席上開始竊竊私語。

“安妮卡小姐,這是真的嗎?”法官問道。

“是的。”安妮卡回答。

“所以你否認先前的指控瞭?”凡·泰翰問。

“是的,”她哭出來,“我很抱歉害你們受瞭這麼多苦。我撤回控訴!”

“這真是驚人的真相大白!”凡·泰翰宣佈,“恩佐這隻狗說話瞭!真相大白瞭!此案撤銷。史威夫特先生已是自由身,他獲得女兒的監護權。”

我從證人席上跳起來,擁抱丹尼與卓伊。終於,我們一傢人又團圓瞭。

“結束瞭。”

是我主人的聲音。

我睜開眼睛。丹尼撐起一把大雨傘,邁克爾與勞倫斯先生站在他兩側。中間經過瞭多久,我不清楚。不過東尼和我都被雨淋得一身濕。

“休庭時刻是我生命中最漫長的四十五分鐘。”丹尼說。

我在等丹尼的答案。

“她撤銷瞭,”他說,“他們撤回控訴。”

他贏瞭,我知道,可是他忍不住哽咽。

“他們撤回控訴,我自由瞭。”

丹尼要是隻和我在一起的話,也許可以忍住嗚咽,不過現在邁克爾緊緊抱住他,丹尼多年來的淚水也潰堤而出。以往,他的淚水庫因他的決心而不曾潰堤,就算有漏水的地方,也總是能找到一根手指堵住,但現在他哭得一發不可收拾。

“謝謝你,勞倫斯先生,”東尼邊說邊握勞倫斯先生的手,“你做得真好。”

勞倫斯先生露出微笑,也許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笑。

“他們沒有確切證據,”他說,“他們隻有安妮卡的證詞。我看得出來檢方問她時,她猶豫不決。她沒有完全照實說。所以交叉質詢時,我追問下去,她就崩潰瞭。她說到現在為止,她告訴別人的都隻是她‘希望’發生過的事情。今天她終於承認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現在沒有她的證詞,檢察官要是還想對這個案子采取進一步行動,就顯得很愚蠢。”

那是她作證的內容嗎?我想知道她現在人在哪裡,在想些什麼。我張望廣場四周,發現她正要與傢人離開法院,看起來似乎很脆弱。

她向前眺望,看到瞭我們。那時我才知道,她並不是壞人。一個賽車手不能因為車道上的意外就對另一位車手發脾氣。你隻能氣自己在不當的時間出現在瞭不當的地方。

她本來是對著丹尼飛快地揮手致意,不過我是唯一看到的人,因為隻有我在看,所以我叫出聲來,好讓她知道。

“你有個很好的主人。”東尼對我說,他的註意力還局限在我們這個小圈圈裡。

他說得對。我的主人最棒瞭。

我看著丹尼抱住邁克爾,來回輕輕搖晃身體,感受那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知道原來還有另一條路可以讓他走得更輕松,不過走那條路的結果,不可能比現在更讓人滿意。

《我在雨中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