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星期天早上,當教堂的鐘聲響徹沿岸村鎮的時候,這個世界裡的男男女女又回到蓋茨比的別墅,在他的草坪上縱情歡笑。

“他是個販賣私酒的。”年輕的女士們一邊閑聊,一邊在他的雞尾酒和鮮花叢中來回走動。“有一次他殺瞭一個人,因為那人發現他是興登堡無所知。

從東卵村來的有切斯特·貝克夫婦和利奇夫婦,還有一個叫本森的男人,我是在耶魯的時候認識他的。另外有韋伯斯特·西維特醫生,他去年夏天在緬因州溺水而死。還有霍爾比姆夫婦、威利·伏爾泰夫婦,和佈萊克巴克一大傢人,他們總是聚在一個角落裡,不管誰走近,他們都會像山羊一樣翹起鼻子。此外還有伊斯梅夫婦、克裡斯蒂夫婦(或者說是休伯特·奧爾巴克先生和克裡斯蒂太太),和埃德加·比弗,據說有一個冬天他的頭發無緣無故變得像棉花一樣白。

我記得克拉倫斯·恩迪是從東卵村來的。他隻來過一次,穿著一條白色的燈籠褲,在花園裡跟一個叫埃蒂的小流氓打瞭一架。從島上更遠的地方來的有錢德勒夫婦和O.R.P.施羅德夫婦,佐治亞州的斯通瓦爾·傑克遜·艾佈拉姆夫婦,還有費什加德夫婦和裡普利·斯內爾夫婦。斯內爾在入獄前三天還來過,他喝得爛醉躺在石子車道上,尤利西斯·斯韋特太太的汽車從他右手上碾瞭過去。丹西夫婦也來瞭,還有年近七十的S.B.懷特貝特,以及莫裡斯·A.弗林克、漢姆海德夫婦、煙草進口商貝魯加和他的女兒們。

從西卵村來的有波爾夫婦、馬爾雷迪夫婦、塞西爾·羅巴克、塞西爾·舍恩、州議員古利克和掌握著卓越影片公司的牛頓·奧基德。埃克豪斯特、克萊德·科恩、小唐·S.施瓦茲和阿瑟·麥卡蒂,都與電影界有這樣或那樣的聯系。還有卡特裡普夫婦、班姆堡夫婦和G.厄爾·馬爾東,就是後來掐死自己妻子的馬爾東的兄弟。投資商達·方丹來過這裡,還有愛德·勒格羅、詹姆斯·B.費裡特(綽號“劣酒”)、德·瓊夫婦和厄內斯特·利利——他們是來賭錢的。費裡特漫步走進花園的時候,就意味著他已經輸光瞭,第二天聯合運輸公司的股票又會跌漲一番。

一個叫克裡普斯普林格的男人是那裡的常客,待的時間又長,所以大傢都叫他“房客”——我懷疑他是不是沒有別的傢。至於戲劇界人士,來的有格斯·維茲、霍勒斯·奧多諾萬、萊斯特·梅爾、喬治·德克韋德和弗朗西斯·佈爾。從紐約來的還有克羅姆夫婦、貝克海森夫婦、丹尼克夫婦、拉塞爾·貝蒂、克裡根夫婦、凱利赫夫婦、迪尤爾夫婦、斯卡利夫婦、S.W.貝爾徹、斯默克夫婦、現在已經離婚的年輕的奎因夫婦,還有亨利·L.帕默多,他後來在時代廣場跳下地鐵自盡瞭。

本尼·麥克萊納漢總是帶著四個女孩來。每次來的都不一樣,但因為實在長得太像,所以看起來好像都來過似的。我不記得她們的名字瞭——喬奎因,我想應該是,要不然就是孔蘇埃洛,或者格洛麗亞,或者朱迪,或者瓊。她們的姓要麼是好聽的花名或月份名,要麼是令人肅然起敬的美國大資本傢的姓氏,如果你追問,她們會承認自己正是這些資本傢的遠親。

除瞭這些人之外,我還記得福斯蒂娜·奧佈萊恩來過至少一次,還有貝達克姐妹和年輕的佈魯爾,他的鼻子在戰爭中被槍打掉瞭。另外有阿爾佈魯克斯堡先生和他的未婚妻海格小姐、阿迪泰·費茲-彼得夫婦和曾經當過美國退伍軍人協會主席的P.朱厄特先生,以及克勞迪婭·西普小姐和一個據說是她司機的男伴,還有一位某個地方的親王,我們叫他公爵,如果我曾經知道他的名字,現在也忘掉瞭。

以上這些人,那年夏天都來過蓋茨比的傢。

七月末的一天早上九點,蓋茨比的豪華轎車沿著石子車道一路顛簸到瞭我傢門口,然後三個音符的喇叭發出一陣悅耳的聲響。這是他第一次來看我,盡管我已經參加過兩次他的宴會,乘坐過他的水上飛機,而且在他的盛情邀請下時常去他傢海灘上玩。

“早上好,old sport。今天你要跟我共進午餐,我想我們就一起坐車進城吧。”

他站在汽車的擋泥板上保持著平衡,表現出美國人特有的靈活敏捷。我想這是由於年輕時不幹重活的緣故,更有可能是因為我們那些緊張劇烈的運動練就瞭一種自然的優雅。這種特質很不安分,時不時打破他謹小慎微的姿態。他一刻都不安靜,總是用腳輕輕打拍子,要麼就是手不耐煩地握拳又張開。

他看見我羨慕地瞧著他的車。

“很漂亮,是吧,old sport?”他跳下來,讓我看得更清楚一點,“你以前沒見過嗎?”

我見過。人人都見過。車子是濃鬱的奶油色,鍍鎳的地方閃閃發亮,奇長的車身上有好幾處突起,是內設的放帽子、晚餐和工具的暗箱,設計很巧妙。前前後後、層層疊疊的擋風玻璃映射出十幾個太陽。我們坐在層層玻璃後面綠色皮革裝飾的車廂裡,向城中駛去。

過去一個月裡,我跟他交談過五六次。讓我失望的是,我發現他的話很少。因此,以為他是某個重要人物的第一印象已漸漸消退,我隻把他當成隔壁一傢豪華餐廳的老板而已。

然後就是那次讓我心緒不寧的同行。我們還沒到西卵村,蓋茨比就把說瞭半截的文縐縐的話打住,猶豫不決地拍打著他淡褐色套裝的膝蓋處。

“我說,old sport,”他出人意料地脫口而出,“說說你對我是什麼看法?”

我有點不知所措,隻好泛泛而談應付一下。

“好吧,我來給你講講我的身世。”他打斷瞭我,“我不想讓你聽信那些傳言,對我產生誤解。”

原來在他傢客廳裡為人們增添樂趣的那些流言飛語,他全都知曉。

“上帝作證,我要告訴你實情。”他突然舉起右手,隨時準備接受上天的懲罰,“我是中西部一個富裕人傢的兒子——傢人都去世瞭。我在美國長大,但是在牛津上的學,因為很多年來我的先人都是在那兒接受教育的。這是傢族傳統。”

他斜著眼朝我看看——我這才明白喬丹·貝克為什麼會覺得他撒謊。“在牛津上的學”這句話他說得很快,含混帶過,口齒不清,似乎這個說法曾經困擾過他。有瞭這個疑點,他的整個一番話就經不住推敲瞭,所以我懷疑他是不是終究有些不可告人的事情。

“中西部什麼地方?”我漫不經心地問道。

“舊金山。”

“哦,知道瞭。”

“我傢人都不在世瞭,所以我繼承瞭很多錢。”

他的聲音很肅穆,仿佛全部傢人突然離世的記憶仍然縈繞在他腦海中。有一會兒我懷疑他在耍弄我,但我瞟瞭他一眼,發現不是那麼回事。

“後來我就生活得像個年輕的王侯一樣,到巴黎、威尼斯、羅馬,歐洲各國的首都收集珠寶,主要是紅寶石;捕獵一些大個兒的動物;畫點東西。一切純粹是為瞭自己消遣,試圖忘記很久以前發生的那些傷心事。”

我極力克制著,沒有因為懷疑而笑出來。他的措辭很是陳腐,我腦海裡隻能出現這樣的畫面:一個包著頭巾的“角色”,在佈倫園林的一連串處境,正是這處境讓它從溫熱的小小內心向他發出如此敬意。我的懷疑此刻已被驚訝淹沒,就像在迅速翻閱十幾本雜志一樣。

他把手伸進口袋,然後,一枚系著緞帶的金屬徽章落在我的手掌上。

“這就是蒙特內格羅那一枚。”

令我詫異的是,這東西看上去像真的一樣。“丹尼羅勛章”,上面刻著一圈銘文,“蒙特內格羅國王,尼古拉斯·萊克斯”。

“翻過來。”

“傑伊·蓋茨比少校,”我念道,“英勇無雙。”

“我還有一樣東西經常隨身帶著。牛津時代的紀念物,是在三一學院照的,我左邊那位現在是唐卡斯特伯爵。”

照片上有六個年輕人,穿著運動夾克,在拱門下悠閑地站著,越過拱門可以望見許多塔尖。蓋茨比也在其中,比現在略微年輕一點,但並不明顯,他手裡拿著一根板球棒。

這麼說,這些都是真的。我仿佛看見他在威尼斯大運河旁的豪宅,一張張虎皮掛在墻上光彩炫目;我仿佛看見他打開一箱紅寶石,用它們耀眼的緋紅光芒來治愈他那顆破碎而痛苦的心。

“我今天要請你幫個大忙。”他說著,心滿意足地把紀念物放回口袋,“所以我認為你應該對我有些瞭解。我不想讓你覺得我是個無名小輩。你知道,我常常置身於陌生人中,因為我想四處遊蕩,以忘掉那些傷心事。”他猶豫瞭一下,“今天下午你會知道的。”

“午餐的時候?”

“不,是下午。我碰巧知道你要約貝克小姐喝茶。”

“你是說你愛上貝克小姐瞭?”

“不是的,old sport,我沒有。不過好心的貝克小姐同意跟你談談這件事。”

我壓根不知道“這件事”指的是什麼,不過我沒什麼興趣,倒是覺得厭煩。我約喬丹喝茶不是為瞭談論傑伊·蓋茨比先生的。我敢肯定他的求助完全是不切實際的幻想,有一會兒我很後悔不該踏上他那人滿為患的草坪。

他沒有再說什麼。離城裡越近,他就越嚴肅起來。我們經過羅斯福港,瞥見一艘塗瞭一圈紅漆的遠洋輪船。然後我們沿著貧民窟的一條石子路疾馳而去,兩旁排列著陰暗卻仍有人光顧的酒館,是二十世紀褪色的鍍金時代的產物。然後,灰燼之谷在我們兩旁伸展開來,我從車上瞥見威爾遜太太正在加油泵旁氣喘籲籲地幹活,散發著活力。

汽車飛馳起來,擋泥板像張開的雙翅一樣,我們為半個阿斯托裡亞街區帶來光芒——隻是半個,因為當我們在高架鐵路的支柱中間穿行時,我聽見一輛摩托車發出熟悉的“突——突——噼啪”聲,接著看到一個氣急敗壞的警察行駛在我們車旁。

“好啦,old sport。”蓋茨比說道。我們放慢速度。他從錢包裡拿出一張白色卡片,在那個人眼前晃瞭晃。

“好吧,”警察滿口應承,輕碰帽簷以示歉意,“下次認識您瞭,蓋茨比先生。請原諒我!”

“那是什麼?”我問道,“牛津的照片?”

“我幫過警察局長一次忙,他每年都給我寄一張聖誕賀卡。”

大橋之上,陽光透過鋼架照得川流不息的車輛閃閃發光,河對岸的城市高樓聳立,但願這些如糖塊般堆積的白色建築是用沒有銅臭味的錢建造的。從皇後區大橋遠眺,紐約城永遠像初次出現在眼前,那第一次的驚艷蘊含著世上所有的神秘與瑰麗。

一輛裝著死人的靈車從我們身邊經過,車上堆滿鮮花,後面跟著兩輛拉著窗簾的馬車,還有幾輛親友搭乘的車,氣氛略為輕松些。死者的親友朝車外望著我們,從那憂鬱的神情和薄薄的上唇可以看出他們來自東南歐。我很欣慰在他們肅穆的送葬車隊裡還能看見蓋茨比的豪華轎車。經過佈萊克威爾島的時候,一輛高級轎車從我們身旁經過,司機是個白人,車裡坐瞭三個時髦的黑人,兩男一女。他們沖我們翻瞭翻白眼,一副想要比試一番的傲慢神情,惹得我哈哈大笑起來。

“過瞭這座橋,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我想,“什麼事都有可能……”

連蓋茨比這樣的人物也會出現,不必大驚小怪。

炎熱的中午,我和蓋茨比相約在四十二號街一傢電扇大開的地下餐廳共進午餐。我眨眨眼,讓外面街道上的光芒從眼前散去,然後模模糊糊地在休息室裡認出瞭他,他正跟另一個人說話。

“卡拉韋先生,這是我的朋友沃爾夫山姆先生。”

一個鼻子扁扁的矮個子猶太人抬起大腦袋打量著我,他的鼻孔裡長著兩撮濃密的毛。過瞭一會兒,我才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發現瞭他的兩隻小眼睛。

“……所以我瞅瞭他一眼,”沃爾夫山姆先生說著,熱切地跟我握瞭握手,“你猜我做瞭什麼?”

“什麼?”我禮貌地問道。

不過很明顯他不是在跟我說話,因為他松開我的手,將他那表情豐富的鼻子朝向蓋茨比。

“我把那筆錢給瞭凱茲堡,我說:‘好吧,凱茲堡,他要是不住嘴,你一分錢也別給他。’他立刻就閉嘴瞭。”

蓋茨比挽住我們兩人的胳膊,朝餐廳走去。於是沃爾夫山姆先生咽下瞭剛想說的一句話,墜入夢遊般的狀態中。

“要蘇打水威士忌嗎?”領班的侍者問。

“這傢餐館不錯,”沃爾夫山姆先生邊說邊抬頭看著天花板上的長老會美女,“不過我更喜歡馬路對面那傢!”

“好,來幾杯蘇打水威士忌。”蓋茨比應道,然後對沃爾夫山姆說:“那兒太熱瞭。”

“又熱又小——沒錯,”沃爾夫山姆先生答道,“不過充滿瞭回憶。”

“是哪傢餐廳呢?”我問。

“老大都會。”

“老大都會,”沃爾夫山姆先生憂鬱地沉思著,“曾聚集過多少已經消逝的面容,多少已不在身邊的朋友。我一輩子都不能忘記他們開槍打死羅西·羅森塔爾的那個晚上。我們六個人圍坐一桌,羅西整個晚上都在大吃大喝。天快亮的時候,侍者表情怪異地走到他跟前,說外面有人想跟他說話。‘好吧。’羅西說著站起身,我把他拉回椅子上。

“‘要是那些渾蛋想找你,就讓他們進來,羅西,但是你,拜托,千萬不要離開這屋子。’

“那是早上四點,如果我們把窗簾拉開,就會看到天亮瞭。”

“他去瞭嗎?”我天真地問。

“當然去瞭。”沃爾夫山姆先生憤怒地朝我掀瞭下鼻子,“他在門口轉過身說:‘別讓那侍者把我的咖啡撤走瞭!’然後他走到人行道上,他們沖他吃飽的肚子開瞭三槍,開車跑掉瞭。”

“其中四個坐瞭電椅。”我想起來,說道。

“五個,包括貝克。”他鼻孔轉向我,一副饒有興致的樣子,“我聽說你想找關系做生意。”

這兩句話連起來讓我吃瞭一驚。蓋茨比替我作瞭答:

“哦,不是,”他大聲說,“這不是那個人。”

“不是嗎?”沃爾夫山姆有些失望。

“這隻是個朋友。我告訴過你,我們另找時間談那件事。”

“對不起,”沃爾夫山姆說,“我搞錯人瞭。”

一盤美味的肉丁土豆泥端瞭上來,沃爾夫山姆忘瞭老大都會那令人傷感的回憶,開始津津有味地大吃起來。同時他的眼睛還在慢慢轉動,環視著餐廳——甚至轉過身打量坐在我們正後方的客人,讓視線完成一個弧圈。我想,要不是我在場,他或許還會往我們桌子下面瞧上一眼。

“聽我說,old sport,”蓋茨比向我湊過身來,“今天早上在車裡我恐怕惹你不高興瞭吧。”

他臉上又出現瞭那種微笑,不過這一次對我不起作用。

“我不喜歡神秘兮兮的。”我答道,“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能坦誠一點,告訴我你到底想要什麼。為什麼都要通過貝克小姐?”

“噢,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他向我保證,“貝克小姐是個瞭不起的運動員,你知道,她從來不會做不正當的事。”

突然,他看瞭一眼手表,跳起來匆匆離開餐廳,把我和沃爾夫山姆留在瞭桌邊。

“他得打個電話。”沃爾夫山姆說,目送著他離開,“多好的人,是不是?英俊瀟灑,完美的紳士。”

“對。”

“他是個牛津奇怪。

“是用最好的真人臼齒打磨成的。”他告訴我。

“喲!”我打量著它們,“這創意很不錯啊。”

“是啊。”他把襯衣的袖子縮進外衣裡,“沒錯,蓋茨比對女人還是很規矩的。朋友的太太他從來不會多看一眼。”

這時候,這位在直覺上讓人信任的對象回到餐桌旁坐瞭下來,沃爾夫山姆先生一口喝掉他的咖啡,站起身來。

“午餐吃得很愉快,”他說,“我得走人瞭,再待下去可就讓你們年輕人厭煩瞭。”

“別急啊,邁耶。”蓋茨比並無熱情地說。沃爾夫山姆舉起手,做瞭一個祝福的動作。

“你們很客氣,但我是另一代人瞭。”他一本正經地說道,“你們坐著吧,聊聊你們的運動,你們的年輕姑娘,你們的——”他又揮瞭揮手,以代替那個想象中的名詞,“我呢,我已經五十歲瞭,也不想硬摻和在你們中間。”

他跟我們握完手轉過身去的時候,那感傷的鼻子在顫動。我不知道是不是說瞭什麼冒犯他的話。

“他有時候很多愁善感。”蓋茨比解釋道,“今天是他傷感的日子。他在紐約也是個人物——百老匯的老主顧。”

“那他是什麼人,演員嗎?”

“不是。”

“牙醫?”

“你是說邁耶·沃爾夫山姆?不,他是個賭徒。”蓋茨比猶豫瞭一下,然後輕描淡寫地補充瞭一句:“他是一九一九年幕後操縱世界棒球聯賽的那個人。”

“操縱世界棒球聯賽?”我重復道。

這個說法讓我感到震驚。當然,我記得一九一九年,世界棒球聯賽被人非法操縱,但即使我想起過這件事,也隻會覺得它是一件發生瞭的事,是一連串事件的必然結果。我從來沒有想到是一個人愚弄瞭五千萬人——像竊賊一樣,憑一己之力就撬開瞭一個保險箱。

“他怎麼會幹那個?”過瞭一會兒我問。

“他隻是看到瞭機會。”

“可他為什麼沒進監獄?”

“他們抓不著他,old sport。他是個精明的人。”

我堅持要埋單。當侍者找回零錢時,我在擁擠的餐廳另一頭看見瞭湯姆·佈坎南。

“跟我過去一下,”我說,“我要跟一個人打聲招呼。”

湯姆一看見我們就跳瞭起來,邁開大步朝我們走來。

“你這些日子去哪兒瞭?”他熱切地問道,“你沒打電話來,黛西很生氣呢。”

“佈坎南先生,這是蓋茨比先生。”

他們隨意地握瞭握手,蓋茨比臉上浮現出一種少見的緊張而尷尬的表情。

“你最近怎麼樣?”湯姆問我,“怎麼跑這麼遠來吃飯。”

“我跟蓋茨比先生來這兒吃午餐。”

我向蓋茨比先生轉過身去,可他已經不見瞭。

一九一七年十月的一天——那個下午,在廣場酒店花園的茶室裡,喬丹·貝克挺直身板坐在一把直靠背的椅子上,講起瞭“那件事”——我正沿著路邊從一個地方走向另一個地方,一隻腳踩著人行道,另一隻腳踩在草坪上。我更喜歡踩草坪,因為我穿瞭一雙從英國買的鞋,鞋底的橡皮疙瘩會咬住柔軟的地面。我身上穿瞭一條新的格子呢裙,風一吹,裙子就會輕輕揚起,而各傢房門前的紅、白、藍三色旗也會隨風伸展,不情願地發出“嘖——嘖——嘖——嘖”的聲音。

黛西·費伊傢的旗子和草坪都是最大的。她隻有十八歲,比我大兩歲,是當時路易斯維爾所有年輕女孩中最受歡迎的一個。她穿一身白色衣服,開一輛白色小跑車,房間裡的電話一天到晚響個不停,泰勒營的那些年輕軍官都迫切地渴望當晚能有與她獨處的榮幸。“無論如何,給我一個小時吧!”

那天早上我走到她傢對面時,那輛白色跑車就停在路邊,她跟一名我從未見過的中尉軍官坐在車裡。他們聊得全神貫註,直到我離她隻有五英尺遠,她才看見我。

“你好,喬丹,”她出其不意地叫道,“請你過來。”

她要跟我說話,令我備感榮幸,因為她是比我大的所有女孩中最讓我敬慕的一個。她問我是不是要去紅十字會做繃帶。我說是的。那麼,她問,我可不可以告訴他們,她那天去不瞭?黛西說話的時候,那位軍官就一直看著她,每個女孩都會希望有人用這樣的眼神註視著自己。這一幕對我來說太浪漫瞭,所以我一直都記得。他叫傑伊·蓋茨比,從那以後我有四年沒再見過他——甚至在長島遇到他時,我都沒有意識到是同一個人。

那是一九一七年。第二年,我自己也有瞭幾個追求者,而且我開始打比賽,所以不常見到黛西。她交往的是一群稍大一點的人——如果她還同誰交往的話。流言飛語總是環繞在她周圍——有人說一個冬天的晚上,她母親發現她在收拾行李,準備去紐約跟一位要赴海外的軍人道別。她被攔瞭下來,但卻為此幾個星期都沒有跟傢人說話。從那以後她再也不跟軍人交往瞭,而隻和城裡一些平足近視,根本沒資格參軍的小青年待在一起。

第二年秋天,她又活躍起來,跟以前一樣朝氣蓬勃。停戰之後,她參加瞭一次初進社交界的舞會。據說二月她跟一個新奧爾良來的人訂瞭婚。六月,她嫁給瞭芝加哥的湯姆·佈坎南,婚禮的奢華隆重是路易斯維爾前所未聞的。陪他來的一百多位客人包瞭四節車廂,又在摩爾巴赫酒店租瞭整層樓,婚禮前一天,他還送給她一串價值三十五萬美元的珍珠項鏈。

我是伴娘。在喜宴之前半個小時,我走進她的房間,發現她躺在床上,穿著綴滿花朵的裙子,像那個六月的夜晚一樣美好——她爛醉如泥,一手拿著一瓶索泰爾納酒,一手拿著一封信。

“恭喜我,”她喃喃說道,“從來沒喝過酒,可是,噢,這酒可真好喝。”

“怎麼瞭,黛西?”

我嚇壞瞭,說真的,我從來沒見過一個女孩那副樣子。

“給你,寶貝兒。”她從拿到床上的廢紙簍裡摸索瞭一會兒,掏出那串珍珠項鏈,“拿下樓去,是誰的就還給誰。告訴他們所有人,黛西改變主意瞭。就說:‘黛西改變主意瞭!’”

她開始放聲大哭,哭個不停。我跑出去找到她母親的女仆,然後我們把房門鎖上,讓她洗瞭個冷水澡。她怎麼也不肯放開那封信,把它帶進浴缸裡,捏成濕淋淋的一團,直到看見它碎得像雪花一樣,才讓我放到肥皂碟裡。

但是她什麼話也沒有說。我們給她薰阿摩尼亞精油,把冰塊放在她的前額上,然後幫她把衣服穿好。半個小時之後,我們走出房間,珍珠項鏈已經戴在她頸前,那場風波也就過去瞭。第二天五點鐘,她跟湯姆·佈坎南完婚,沒有任何意外。接著他們動身去南太平洋,開始瞭三個月的旅行。

回來之後,我在聖巴巴拉遇見瞭他們,我想我從沒見過一個女孩對自己丈夫那麼癡迷。湯姆離開房間一分鐘,她就會不安地四處張望,念叨著:“湯姆去哪啦?”臉上滿是恍惚的神情,直到看見他走進門來。她會在沙灘上坐一個小時,讓他把頭偎在她懷裡,用手指輕撫他的眼睛,懷著無限欣喜深情地看著他。他們倆在一起的場景令人動容——讓你莫名向往,會心而笑。那是在八月。我離開聖巴巴拉一個星期之後,一天夜裡湯姆在文圖拉公路上與一輛貨車相撞,撞飛瞭他汽車的一隻前輪。跟他同車的女孩也上瞭報,因為撞斷瞭手臂——她是聖巴巴拉酒店裡一個打掃房間的女侍者。

第二年四月,黛西生下一個女孩,他們去法國待瞭一年。有一年春天我在戛納見過他們,後來在多維爾也遇到過,然後他們就回到芝加哥定居。黛西在芝加哥很受歡迎,你知道的。他們跟一幫固定的人來往,都是些有錢又放蕩的年輕人,但她的名聲卻一直無可挑剔。可能是她不喝酒的緣故。在一群酒鬼中間,滴酒不沾是很大的優勢。你可以少說話,而且稍稍有點越軌的小動作也沒關系,其他人都喝得酩酊大醉,要麼看不見,要麼不在意。也許黛西對風流韻事從來都不感興趣——可她的聲音裡卻總有那麼一點味道……

後來,大概六個星期以前,她多年來第一次又聽到蓋茨比這個名字。就是上次我問你,還記得嗎,我問你認不認識西卵村的蓋茨比。你回傢之後,她到我房間把我叫醒,問我:“哪個蓋茨比?”我當時迷迷糊糊的,等我描述一番之後,她用非常古怪的聲音說,一定是她以前認識的那個男人。直到那時,我才將這個蓋茨比和白色跑車裡那個軍官聯系起來。

喬丹·貝克講完這些的時候,我們已經離開廣場酒店半個小時瞭,正坐著一輛敞篷馬車穿過中央公園。太陽落到瞭兩城五十幾號街高大的公寓樓後面,那是電影明星們的住所。小女孩們已經像蟋蟀一樣聚集在草坪上,她們清脆的聲音穿透悶熱的暮色在耳畔響起:

我是阿拉伯的酋長,你的愛放在我心上。深夜當你睡意正濃,我會爬進你的帳篷——

“這是個奇怪的巧合。”我說。

“但這根本不是巧合。”

“為什麼?”

“蓋茨比買下那幢房子,是因為黛西就住在海灣對面。”

這麼說,在那個六月的夜晚,他所向往的不僅僅是天上的星星瞭。在我心裡,蓋茨比似乎突然從他那空虛的奢華中降生,有瞭生命。

“他想知道,”喬丹繼續說,“你願不願意找個下午邀請黛西到你傢,然後讓他也過去坐一坐。”

這個請求是那麼謹小慎微,我為之一驚。他居然等瞭五年,買瞭一座豪宅,將星光灑給過往的飛蛾,為的就是能在某天下午到一個陌生人的花園裡“坐一坐”。

“他就需要這麼一點幫助,有必要告訴我一切嗎?”

“他害怕,他等得太久瞭。他覺得你可能會介意。要知道,他心底裡還是很執著的。”

我有點放心不下。

“為什麼他不讓你來安排一次見面呢?”

“他想帶她看看他的房子,”她解釋道,“而你就住在隔壁。”

“哦!”

“我想他大概原本指望黛西某天晚上會光臨他的宴會,”喬丹繼續說,“可她從來沒有。然後他開始有意無意地打聽有沒有人認識她,我是他找到的第一個人。就在那晚的舞會上,他請人叫我過去,你真該聽聽他是怎麼費盡心思才轉入正題的。當然瞭,我馬上就建議大傢在紐約一起吃頓午餐,可他卻瘋瞭似的,‘我不想幹什麼出格的事!’他說道,‘我就想在隔壁見見她。’

“當我提到你跟湯姆是特別好的朋友時,他又馬上打消瞭全部主意。他對湯姆不怎麼瞭解,盡管他說他好幾年來都看一份芝加哥報紙,隻為能有機會看到黛西的名字。”

天色已經黑瞭,當我們鉆進一座小橋底下,我伸出手臂摟住喬丹金黃色的肩膀,把她拉向我懷裡,邀她共進晚餐。突然間,我想的不再是黛西和蓋茨比,而是這個清爽、健美、不太動腦筋、對一切都抱懷疑態度的女孩,她正揚揚得意地靠在我的臂彎裡。此時,一句話開始在我耳邊回響,令人心醉神迷:“世間隻有追求者和被追求者,忙碌的人與疲倦的人。”

“黛西的生活裡應該得到點安慰。”喬丹對我低語道。

“她想見蓋茨比嗎?”

“這件事先不告訴她。蓋茨比不想讓她知道。你請她過去喝茶就可以瞭。”

我們經過一排黑壓壓的樹林,五十九號街的建築上,有一束柔和的光線照進公園裡。不像蓋茨比和湯姆·佈坎南,我眼前不會出現什麼情人的面容在黑暗的簷口和耀眼的招牌上恍惚浮動,所以我將身邊的女孩拉得更近,摟得更緊。她嘴角掛著一抹疲憊而輕蔑的微笑,於是我將她拉得再近一些,一直貼到我的臉上。

[1]保羅·馮·興登堡(1847-1934),德國元帥,一戰期間任德軍總司令。

[2]法國巴黎郊外的一個公園。

[3]原文為“Oggsford”,是“Oxford”(牛津)的訛讀。

《瞭不起的蓋茨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