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提到周六早上,我就會想起濕漉漉的運動場,就好像人們一提到粉刺就會憶起青春期一樣。在我的記憶裡,童年時的冬天是這般景象——站在深及腳踝的污泥裡,頂著能把人的蛋蛋凍掉的寒風,作為校十五人足球隊第二梯隊的一員在場上拼搏。而這時,上帝翹首以盼的私人醫師的聲音壓過呼嘯的狂風,傳到我的耳中:“不要呆站在那裡!別像個醉鬼一樣傻站著不動!”他大喊,“是邊鋒就有個邊鋒的樣子!大陸漂移都比你快!”

謝天謝地,查莉是個女孩。她穿著足球服和齊膝短褲,頭發紮在腦後,看著可愛極瞭。我不知道我是怎麼成為她們學校的足球教練的。如果把我關於球類運動的知識印出來,隻能印出一個茶杯蓋大小,這大概就是為什麼我麾下的猛虎隊一個賽季下來都沒贏過球。這個年齡的孩子踢球,就沒必要算積分或者弄排行榜瞭。踢球就該樂在其中,讓每個孩子都參與進來。話是這麼說,傢長不聽也沒辦法。

今天,我們對陣的是海格特雄獅隊,每次他們進球,猛虎隊的隊員們便隻好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半場中央,商量誰來開球。

“我們沒有發揮好。”我抱歉地告訴對方教練。我低聲祈禱:“讓猛虎隊進一個球吧,一個就夠瞭。進瞭球,我們就能大肆慶祝給對方看瞭。”

中場時間到,我們零比四落後。孩子們大口喝著橙汁。我誇他們踢得好。“他們沒輸過球,”我開始撒謊,“但咱們氣勢上把他們壓住瞭。”

下半場,我把道格拉斯安排在己方小禁區,他是我們最強的球員。我讓安德魯當後衛,他是隊伍裡進球最多的球員。

“但我是前鋒啊!”他抱怨道。

“讓多米尼克踢前場。”

眾人看向多米尼克,後者才剛弄清楚對方球門在哪兒。他傻笑瞭一下,把手伸進短褲,抓瞭抓。

“別去想怎麼運球,怎麼傳球,也別老想著進球。”我說,“上瞭場,盡全力去踢就好瞭。”

比賽再度開始,一群傢長圍過來,嘮嘮叨叨地批評我的陣型變化。他們覺得我的戰術不行。但我看似瘋狂的戰術,背後實則是有道理的。這個水平的足球比賽,能不能贏球,全看球員的勢頭強不強。球往哪兒滾,全場球員就跟著往哪兒跑。這就是為什麼我要把最強的球員留在後場。

頭幾分鐘,局面沒什麼變化。猛虎隊隻能追著對方球員的影子跑。然後,球落到瞭道格拉斯面前,他一個大腳,把球踢向前場。多米尼克忙不迭地想避開,結果摔倒瞭,一下帶倒瞭對方兩名防守隊員。足球的滾動慢瞭下來。此刻,查莉離球最近。我喃喃低語:“別搞什麼花裡胡哨的東西,射門就是瞭。”

罵我偏心女兒也好,說我有成見也好,我不管。接下來這一球,堪稱足球史上由一隻六碼足球鞋踢出的最驚為天人的一球——隻見查莉穩穩地把球送瞭出去,足球在空中漂亮地飛轉、上升、下降、轉向,最終落入球網。球場外的人看到我們瘋狂慶祝的場面,準以為我們贏瞭比賽。

我們的新戰術把對方打蒙瞭,雄獅隊潰不成軍。甚至連多米尼克都瞎貓碰上死耗子地進瞭一球,那球剛好從他後腦勺反彈出去,繞過瞭門將。最終,猛虎隊以五比四的比分拿下瞭比賽。

朱莉安娜是我們的忠實粉絲,不過,她倒不是一個盡心盡力支持孩子踢足球的母親。我覺得,她寧願查莉去跳芭蕾,打網球,也不想她踢足球。她穿著一身長款黑色連帽外套,腳踏長筒靴,打扮得幹凈利索,鄭重其事地對我們說,剛剛那場比賽是她見過的最激動人心的一場“趣味運動”。其實,光是聽她把足球叫作“趣味運動”,就足以證明她平時基本不看球。

傢長給孩子們裹上暖和的衣物,把他們泥濘的靴子裝進塑料袋。我凝望著球場另一邊,看到一個男人正雙手插兜站在那裡。望著那人的身影,我認出瞭他。

“探長,怎麼周六一大早就出來瞭?看你的樣子,也不像是出來運動的。”

魯伊斯瞥瞭一眼慢跑道,說:“這個鎮子裡,氣喘籲籲的人[1]已經夠多瞭,這裡居然還有。”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這還得感謝你的鄰居。”

他剝開一顆水果硬糖,拋進嘴裡,把硬糖咬得咔咔作響。

“有什麼能幫你的嗎?”

“你還記得一起吃早餐的時候,我和你說過什麼嗎?我說,如果受害者是哪個名人的女兒,我手下就有四十個探員,而不是十二個瞭。”

“記得。”

“那你知道,你的這位小護士不僅是一個工黨議員的侄女,還是一位業已退休的郡法院法官的孫女嗎?”

“我在報紙上看過一些關於她叔叔的報道。”

“那些記者跟鬣狗似的,一窩蜂地找上瞭門——一邊問我問題,一邊拿相機對著我的臉猛拍。我被那些媒體圍瞭個他媽的水泄不通。”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目光越過他,看向倫敦動物園,等他往下說。

“你是個聰明人,對不對?接受過大學教育,拿瞭研究生學位,還是個咨詢師……我覺得你應該能幫我破瞭這樁案子。你認識那個女孩吧?你和她以前是同事。我猜,你可能知道一點她的事。”

“她隻是我的病人。”

“但是她和你聊過天。她和你說過她的故事。她有什麼朋友,或者男朋友嗎?”

“我覺得她曾和醫院的某個員工有過曖昧關系。他可能結婚瞭,因為她不想提起他。”

“她提過他的名字?”

“沒有。”

“你覺得她是那種愛拈花惹草的人嗎?”

“不。”

“為什麼你那麼確定?”

“我不知道。感覺而已。”

朱莉安娜突然出現在我身邊,挽起我的手。魯伊斯轉過頭,向她點頭問好。她戴著外套上的連帽,看起來像個修女。

“這位是偵緝探長文森特·魯伊斯,我之前和你提過的那個警察。”

她的抬頭紋出賣瞭她的擔憂。“是關於凱瑟琳的事嗎?”她脫下連帽。

魯伊斯像其他男人一樣看著她。她即使不化妝,不噴香水,也不戴珠寶,依然能吸引男人的目光。

“奧洛克林夫人,您對過去發生的事情感興趣嗎?”

她猶豫瞭一下。“看情況吧。”

“您認識凱瑟琳·麥克佈賴德嗎?”

“她給我們惹過不少麻煩。”

魯伊斯給瞭我一記眼刀,我感到有點不妙。

朱莉安娜看向我,知道自己說錯話瞭。查莉在喊她。她回頭看瞭看,又轉過來看魯伊斯。

“我要先和您的丈夫聊聊。”他放慢語速說道,“以後,我會隨時找您的。”

朱莉安娜點瞭點頭,掐瞭我的手臂一下。“我帶查莉去喝一杯熱巧克力。”

“好。”

我們望著她從容優雅地邁過泥濘的水窪和幾塊草皮,離我們遠去。魯伊斯把頭歪向一邊,仿佛我翻領側面寫著什麼,他正在細細端詳。

“她那句話什麼意思?”

在他眼裡,我已經是一個沒有信譽的人瞭。他不會再相信我瞭。

“凱瑟琳曾指控我,說我趁她處於催眠狀態時性侵瞭她。她在幾小時內撤銷瞭指控,但撤銷歸撤銷,調查還是免不瞭的。這都是一場誤會。”

“這種事情怎麼可能是誤會?”

我告訴他,凱瑟琳如何把我職業上對病人的關註誤解成瞭親密行為,我還告訴他那天她吻瞭我,場面難堪至極。以及她的熊熊怒火。

“你拒絕瞭她?”

“對。”

“所以她就指控你瞭?”

“是的。她撤銷指控後,我才知道發生瞭這回事,但我還是要接受調查。醫院委員會調查期間,他們把我停職瞭。調查人員還采訪瞭其他病人。”

“就因為一封控告狀?”

“對。”

“你跟她聊過嗎?”

“沒有。她一直躲著我。我們再次見面,是在她要離開馬士登醫院的時候。她跟我道歉瞭。她找瞭個新男朋友,準備跟他一同北上。”

“你不生她的氣?”

“我快被她氣瘋瞭。她差點毀瞭我的職業生涯。”話一出口,我又覺得太刻薄,於是補瞭一句,“她是個情感上很脆弱的人。”

魯伊斯拿出筆記本,記瞭些東西。

“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你不用太在意。”

“不是在不在意,教授,我隻是記錄信息而已。你我都是喜歡把信息拼湊在一起,從裡面找出蛛絲馬跡的人。”他翻瞭一頁,溫和地笑瞭笑,“如今能找到一個人那麼多信息,真是叫人吃驚。已婚。育有一女。無宗教信仰。在查特豪斯公學以及倫敦大學接受教育。心理學學士、碩士。曾於一九八〇年參與特拉法加廣場舉行的‘釋放曼德拉’示威活動,並往南非大使館上投影納粹‘卐’字符,故被拘留。兩次在M40高速公路上超速被抓,一張違章停車傳票至今未付。一九八七年被敘利亞拒簽,理由是曾到訪以色列。父親是一位著名的醫生。有三個姐姐。其中一個在聯合國難民署工作。你的嶽父於一九九四年自殺。你的姨婆死在一場房子大火中。你買瞭私人醫療保險,名下有一筆一萬英鎊的透支貸款,你的汽車稅下周三開始重新計費。”他抬起頭,“我還沒查你的納稅申報表,但我敢說,你開瞭私人診所,因為你傢房子肯定很他媽值錢。”

他快說到點子上瞭。他跟我扯瞭這麼多,就是想給我傳達一個信息:他想向我展示他的手腕。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如果讓我發現,在我調查這起謀殺案的時候,你在跟我隱瞞信息,我一定會把你送進監獄。到時候,你會跟一個想讓你為耶穌放棄一切的亞迪[2]住進一間雙人牢房,你有什麼心理溝通技巧,大可以拿出來跟他試試。”他合上筆記本,把它塞進口袋。他往手心裡哈瞭口氣,加瞭一句:“感謝您的耐心,教授。”

[1]亦指給別人打電話卻不說話,從中得到性快感的人。

[2]指牙買加或西印度群島的犯罪組織成員。

《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