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月後(2013年1月)

她和朋友們待在公寓裡。這周剛考完獎學金筆試,下周一就要開學瞭。她覺得筋疲力盡,像一隻被倒得底朝天的容器。她正在抽這晚的第四支煙,抽得她胸口發酸。她還沒吃晚飯,午飯就吃瞭一隻橘子和一片沒抹黃油的吐司。佩吉正坐在沙發上,講她買通票坐火車環遊歐洲的故事,不知為何,她一直在解釋西柏林和東柏林的區別。瑪麗安呼瞭口氣,心不在焉地說:沒錯,我去過的。

佩吉轉向她,雙眼圓瞪。你去過柏林?她問,我還以為他們不準康諾特省(1)的人出那麼遠的門。

有幾個人禮貌地笑瞭。瑪麗安把煙灰彈在沙發扶手上的陶瓷盤裡。好笑得很,她說。

農場肯定給你放假瞭,佩吉說。

沒錯,瑪麗安說。

佩吉繼續講她的故事。她最近經常趁傑米不在的時候在瑪麗安的公寓過夜,在她床上吃早餐,甚至在瑪麗安洗澡時跟著她進浴室,漫不經心地剪腳指甲,說男人的壞話。瑪麗安喜歡被佩吉欽點成密友,哪怕佩吉表達友誼的方式通常是占用她大量的閑暇時間。最近,在派對上,佩吉開始在眾人面前取笑瑪麗安。看在她們朋友的面子上,瑪麗安會努力跟著一起笑,但面部會因發力而扭曲,於是佩吉會借機進一步戲弄她。等大傢離開後,她會依偎在瑪麗安的肩頭,說:別生我氣嘛。瑪麗安會低聲反駁說:我沒有生你氣。這會兒事態又開始向這個對話發展,離上次結束才不到幾個小時。

柏林的故事結束後,瑪麗安又去廚房裡拿瞭一瓶紅酒,給朋友們的杯子續酒。

對瞭,你筆試考得怎麼樣?蘇菲問她。

瑪麗安幽默地聳聳肩,換來一點點笑聲。她的朋友們有時似乎拿不準她和佩吉的關系,於是會在瑪麗安試圖搞笑的時候,額外貢獻一些笑聲,似乎是出於同情甚至憐憫,而不是被逗笑。

說實話,佩吉說,你搞砸瞭,是不是?

瑪麗安微微一笑,扮瞭個鬼臉,把酒瓶重新蓋上。獎學金筆試兩天前結束瞭;佩吉和瑪麗安都參加瞭。

嗯,本來可以考得更好的,瑪麗安圓通地說。

這太像你瞭,佩吉說,你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但一到關鍵時刻就要掉鏈子。

你明年可以再考,蘇菲說。

我覺得她倆考得沒那麼差,喬安娜說。

瑪麗安避開喬安娜的註視,把紅酒放回冰箱。獎學金得主能免去五年學費、免費入住學校宿舍,每天晚上還能和其他獎學金得主在學校餐廳一起吃飯。對瑪麗安來說,她既不用自己付學費,也不清楚這些東西要花多少錢,獎學金隻是一種榮譽。她希望通過這筆大額獎金來證明自己比別人聰明。這樣一來她可以裝得很謙虛,沒有人會相信。事實上,她筆試沒有考得很糟。考得挺好的。

我的統計學教授非要我去考,傑米說,但我不可能聖誕節還他媽的去學習。

瑪麗安又漠然一笑。傑米沒去參加考試,因為他知道自己沒戲。房間裡每個人都知道這一點。他在吹牛,但又缺乏自知之明,不知道他的話一聽就是吹牛,沒人會相信。她一眼就能把他看透,這讓她很安心。

他們剛開始交往時,她沒怎麼多想,就跟他說她是個“服從者”(2)。她聽見自己這麼說時都很驚訝:或許她就是為瞭讓他震驚。什麼意思?他問。她覺得自己很老練,回答道:你知道的,我喜歡男人傷害我。自那以後,他開始綁她,用各種東西打她。一想到自己是多麼不尊重他,她就感到惡心,開始自我厭惡,這些情感讓她生出一種強烈的願望,渴望受人支配,希望自己在某種程度上是破碎的。他們每次做愛時,她的大腦就變得空空如也,像一個關瞭燈的房間,她顫抖著抵達高潮,卻感受不到任何愉悅。就這樣周而復始。每當她想和他分手(她經常有這個念頭),她發現自己想得最多的不是傑米的反應,而是佩吉的。

佩吉喜歡傑米,也就是說,她認為他有點法西斯傾向,但無法對瑪麗安施加任何本質性的控制。有時瑪麗安抱怨起他,佩吉會說:好吧,他是頭沙文主義的豬,你以為呢?佩吉認為男人都是惡心的動物,無法控制自己的沖動,而女人應當避免向他們尋求情感上的支持。瑪麗安很久以後才意識到,在她抱怨傑米時,佩吉在拿她對男人的普遍評判作為幌子來維護傑米。你以為呢?佩吉會說。或者問:你覺得那樣就很糟瞭?按男人的標準來看他簡直是個王子。瑪麗安不知道佩吉為什麼要這樣做。每當瑪麗安提出要和傑米分手,哪怕隻是試探性地提一句,佩吉的脾氣就上來瞭。她們甚至為此吵過架,最後佩吉莫名其妙地聲稱,她不在乎他們分不分手,而瑪麗安又累又困惑,隻好說他們大概不會分手。

瑪麗安坐下後手機響瞭,是個不認識的號碼。她起身接電話,向其他人打手勢,讓他們繼續聊天,自己一面走回廚房。

喂?她說。

嗨,是我,康奈爾。說起來有點不好意思,我剛剛東西被偷瞭。錢包還有手機什麼的。

天哪,太慘瞭。發生什麼瞭?

我想問你——情況是這樣的,我現在有點遠,在鄧萊裡(3),沒錢打車。我想問能不能跟你碰個頭,借點現金什麼的。

她的朋友都在看她,她揮揮手,讓她們繼續聊天。傑米坐在扶手椅上,一直看著她打電話。

當然瞭,沒問題,她說,我現在在傢,你要不打車過來?我可以出來給司機付錢,怎麼樣?你到瞭可以按鈴。

行,謝謝。謝謝你,瑪麗安。我在借別人的手機打電話,我得還給人傢瞭。待會兒見。

他掛斷瞭電話。她的朋友們充滿期待地看著她,她一手握著電話,轉身面向他們。她解釋瞭事情的經過,他們都對康奈爾表示同情。他偶爾還會來她的派對,但隻會喝上一杯,然後就去別的地方瞭。九月時,他告訴瑪麗安上次葆拉·尼裡對他做的事,瑪麗安聽瞭有種不真實的感覺,被某種從未有過的暴力沖動所控制。我知道我有點小題大做瞭,康奈爾說,她又沒做什麼特別糟糕的事。但我感覺糟透瞭。瑪麗安聽見自己厚冰似的聲音說,我想割她的喉。康奈爾抬起頭,笑瞭,被嚇到瞭。老天,瑪麗安,他說。但他在笑。我會的,她堅持說。他搖搖頭,說,你應該控制一下這種暴力沖動。你可不能隨便割人傢的喉,他們會把你抓去坐牢的。瑪麗安任他一笑瞭之,卻靜靜地說:她要是敢再碰你一下,我會這麼做的,我不在乎。

她包裡隻剩一點零錢瞭,但她床頭櫃的抽屜裡還有三百歐元現金。她走進臥室,沒開燈,透過墻能聽見朋友們的低語。現金還在,六張五十。她拿出三張,靜靜地把它們疊好,放進包裡。然後她在床邊坐下,不想馬上走出去。

聖誕節時,傢裡的氣氛非常緊張。每當傢裡來客人時,艾倫都會很焦慮緊張。一天晚上,他們的叔叔嬸嬸離開後,瑪麗安端著空茶杯進瞭廚房,艾倫跟著她走瞭進來。

瞧你那個樣子,他說,炫耀你的考試成績。

瑪麗安把熱水水龍頭打開,用手指測試溫度。艾倫站在走廊裡,雙手交叉。

不是我提起來的,瑪麗安說,是他們提的。

要是你的人生隻有這個值得吹牛,我簡直替你難過,艾倫說。

水龍頭的水變熱瞭點,瑪麗安把過濾塞放進水槽,朝海綿上擠瞭點洗碗液。

你在聽我講話嗎?艾倫說。

是的,你替我難過,我在聽。

你真他媽的可悲,你知道嗎?

收到,她說。

她把一個杯子放在瀝水板上讓它晾幹,把另一隻在熱水裡涮瞭涮。

你以為你比我聰明?他說。

她拿打濕的海綿繞著茶杯內側洗瞭一圈。你問得好奇怪,她說,我不知道,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你沒我聰明,他說。

好吧,我服。

好吧,我服,他用一種令人惡心的、小女孩似的聲音重復瞭一遍她的回答,說:難怪你沒朋友,你連好好說話都不會。

好吧。

你該去聽聽鎮上的人是怎麼說你的。

這個想法在她聽來實在太荒謬瞭,她忍不住笑瞭出來。暴怒之下,艾倫抓住她的上臂,把她從水槽邊拽瞭過來,然後不假思索地啐瞭她一口。他松開瞭她的手臂。一滴明顯的唾沫落在她的短裙上。哇,好惡心,她說。艾倫轉身離開房間,瑪麗安繼續洗碟子。當她把第四隻茶杯放到瀝水板上時,她註意到右手在顫抖,幅度很輕微,但肉眼可見。

聖誕節那天,她母親遞給她一隻裝瞭五百歐元的信封。沒有卡,現金裝在她給洛蘭發工資用的棕色紙信封裡。瑪麗安向她道謝,丹尼絲輕描淡寫地說:我有點擔心你。瑪麗安用手指撫摸著信封,試圖擺出一個合適的表情。擔心我什麼?她問。

這個嘛,你接下來打算怎麼過?丹尼絲說。

我不知道。我覺得我還有很多選項。我現在就專心上大學。

然後呢?

瑪麗安用大拇指按住信封,直到紙上隱隱出現一塊深色污漬。我說過瞭,我不知道,她重復道。

我擔心現實世界會讓你大吃一驚,丹尼絲說。

為什麼?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意識到,大學環境對學生非常呵護。跟職場不一樣。

好吧,我想職場不會有人因為觀點不同就噴我口水,瑪麗安說,我知道這種行為是不會被允許的。

丹尼絲微笑瞭一下,雙唇緊閉。如果你連兄妹間的小打小鬧都應付不瞭,我不知道你能不能過好成年人的生活,親愛的,她說。

咱們走著瞧吧。

聽瞭這話,丹尼絲用手掌擊瞭一下廚房餐桌。瑪麗安瑟縮瞭一下,但沒抬頭,也沒松開信封。

你以為你很特別,是不是?丹尼絲問。

瑪麗安閉上雙眼。不,她說,我不這麼認為。

康奈爾按門鈴時已接近凌晨一點瞭。瑪麗安拿著錢包下樓,發現那輛出租車在樓外空轉引擎。對面廣場上,一團霧裹在樹間。冬夜太美瞭,她想跟康奈爾說。他站在車外,隔著車窗和司機說話,背對著她。聽到門響後,他轉過身來,她看見他的嘴受瞭傷,沾著血,深色的血跡像幹掉的墨水。她向後退瞭一步,抓住鎖骨,康奈爾說:我知道,我在鏡子裡看見瞭。但其實我沒怎麼樣,洗幹凈就好瞭。慌亂之下,她給司機付錢,差點把零錢掉進水溝裡。進屋後她站在樓梯上,發現康奈爾上唇的右側已經腫成一個發亮的硬塊。他的牙齒是血色的。哦天哪,她問,發生什麼瞭?他溫和地牽過她的手,用拇指撫摸著她的指關節。

有人過來找我要錢包,他說,我不給他,然後他莫名其妙地朝我臉上打瞭一拳。我知道的,我不該拒絕,我該把錢給他的。很抱歉打擾你,我一時之間隻記得你的號碼。

康奈爾,太可怕瞭。我傢裡還有朋友,你怎麼樣方便?你是想洗個澡然後在這兒過夜,還是拿些錢回傢?

他們來到她的公寓門外,兩人停瞭下來。

你怎麼方便就怎麼來,他說,順帶一提,我喝醉瞭。抱歉。

是嗎,有多醉?

好吧,我自從考完試就沒回過傢。我不知道,我的瞳孔還在嗎?

她凝視著他的眼睛,他的瞳孔大得像圓圓的黑色子彈。

在的,她說,大得要命。

他又撫過她的手,然後更小聲地說:好吧。反正我本來看見你,瞳孔就會放大。

她笑瞭,搖搖頭。

你要是在跟我調情,就說明你真的醉瞭,她說,傑米在的,你知道嗎?

康奈爾用鼻子吸瞭口氣,然後朝肩後看瞭一眼。

我要麼回去在臉上再挨一拳算瞭,他說,也沒那麼糟。

她笑瞭,但他松開瞭她的手。她打開房門。

客廳裡所有人都倒吸口氣,讓他再講一遍他的遭遇,他復述瞭一次,但講得不像他們期待的那樣跌宕起伏。瑪麗安給他倒瞭杯水,他漱瞭漱口,吐在廚房水槽裡,水是粉色的,像珊瑚的顏色。

他媽的社會渣滓,傑米說。

誰?我嗎?康奈爾說,這話不太友好啊。不是人人都能上私立的,你知道嗎?

喬安娜笑瞭。康奈爾平時說話沒這麼沖,瑪麗安懷疑臉上挨瞭一拳是不是讓他懷有敵意,或者他比她想的還要醉。

我是說搶你的那個人,傑米說,他說不定是搶錢去買毒品,順帶一提,他們大多數人都這麼幹。

康奈爾用手指撫摸著牙齒,仿佛要確定它們還在他嘴裡。然後他在洗碗佈上擦瞭手。

好吧,他說,癮君子過得也不容易。

的確不容易,喬安娜說。

他們總可以努把力吧,好比說,戒毒?傑米說。

康奈爾笑瞭,說:沒錯。我敢肯定他們從沒想過這點。

大傢安靜下來,康奈爾露出一個羞澀的微笑。用水涮過後,他的牙齒看上去沒那麼可怕瞭。不好意思啊,諸位,他說,我不打擾你們瞭。大傢都說他沒有打擾他們,隻有傑米一言不發。瑪麗安感到一種母性的沖動,想給康奈爾沖澡。喬安娜問他痛不痛,他又拿指尖揉瞭揉前門牙,說:沒那麼糟。他穿著一件黑外套,底下一件白T恤沾瞭血,T恤下面戴著一條樸素的銀項鏈,閃著微光,瑪麗安認出它是他自中學起就戴著的那條。佩吉有一次說它是“阿爾戈斯時尚”(4),瑪麗安聽瞭簡直起雞皮疙瘩,但她不知道自己是為佩吉還是康奈爾感到尷尬。

你大概需要多少現金?她對康奈爾說。這個問題有點敏感,於是她的朋友們彼此交談起來,她覺得他幾乎完全屬於她瞭。他聳聳肩。你沒有銀行卡,可能沒法取錢瞭,她說。他緊緊閉上雙眼,然後摸瞭摸前額。

操,我太醉瞭,他說,抱歉。我覺得我出現幻覺瞭。你剛才問我什麼?

錢。我該給你多少錢?

哦,我不知道,十歐?

我給你一百歐吧,她說。

什麼?不用。

他們就這樣爭瞭一會兒,最後傑米走上前來,碰瞭碰瑪麗安的手臂。她一下子意識到他很醜,想從他身邊走開。他的發際線在後退,他的臉缺乏力量,沒有下巴。康奈爾站在他身旁,哪怕渾身帶血,仍然散發出健康與魅力。

我估計馬上就要走瞭,傑米說。

好,明天見,瑪麗安說。

傑米震驚地看著她,她想問他“幹嗎”,但咽下瞭這個沖動。她微微一笑。她不是長得最好看的人,遠遠談不上。在有些照片裡,她看起來不僅非常普通,甚至醜得很艷俗,像有害的野獸一般,對著相機露出她參差不齊的牙齒。她愧疚地捏瞭捏傑米的手腕,像在完成一件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事:對傑米表示,康奈爾受傷瞭,很遺憾,她不得不照顧他;對康奈爾表示,她根本不想碰傑米。

好吧,傑米說,那就晚安吧。

他親瞭親她的側臉,然後去拿他的外套。大傢感謝瞭瑪麗安的款待。他們把杯子放在瀝水板上或水槽裡。然後前門關上瞭,隻剩下她和康奈爾。她感覺肩部肌肉松弛下來,仿佛他們的獨處有催眠的功效。她把水壺灌滿,從櫃子上拿下杯子,然後把更多的臟杯子放進水槽裡,把煙灰碟清空。

他還是你男朋友吧?康奈爾問。

她笑瞭,他也跟著笑瞭。她從盒子裡拿出兩袋茶包,把它們塞進茶杯裡,等水燒開。她喜歡跟他這樣獨處。這讓她的生活突然間顯得易於掌控。

對,他還是,她說。

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他還是我男朋友?

對啊,康奈爾說,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的意思是,你為什麼還在跟他交往。

瑪麗安哼瞭一聲。我猜你想喝點茶?她問。他點點頭。他把右手放進兜裡。她從冰箱裡取出一盒牛奶,手指感覺到它潮濕的外殼。康奈爾靠著廚房料理臺站著,嘴還是腫的,但血跡差不多都洗掉瞭,他的臉看上去帥得要命。

你完全可以換個男朋友,你知道嗎,他說,我是說,經常有男人愛上你,據我所知。

別說瞭。

你是那種大傢要麼愛,要麼恨的人。

水壺的開關彈瞭起來,她把它從底座上提起來,給其中一個杯子添上水,然後給另外一個也斟上。

好吧,你不恨我?她說。

一開始他什麼也沒說。然後他說:對,某種程度上,我對你已經免疫瞭,因為我上中學時就認識你。

那會兒我又醜又衰,瑪麗安說。

不,你從來都不醜。

她把水壺放下來。她感到自己對他擁有某種力量,一種危險的力量。

你還覺得我很美嗎?她問。

他看向她,大概知道她在做什麼,他看向他的雙手,似乎在提醒自己站在屋裡有多高。

你心情很好啊,他說,派對肯定很成功吧。

她沒有答話。去你媽的,她想,不過並非發自真心。她用勺子把茶包扔到水槽裡,倒入牛奶,然後把牛奶放回冰箱,動作行雲流水,仿佛一個人在不耐煩地照顧自己喝醉的朋友。

我寧願你跟其他任何人交往,康奈爾說,我寧願搶我的那個人是你男朋友。

關你什麼事?

他一言不發。她想起傑米走之前自己對他的表現,用手揉搓著臉。傑米曾經管康奈爾叫“那個喝牛奶的鄉巴佬”。的確,她見過康奈爾直接就著盒子喝牛奶。他玩有外星人的遊戲。他對足球隊主教練們有各種看法。他健康得像一顆壯碩的乳牙。可能他這輩子都沒想過以性為目的對別人施加傷害。他是個好人,一個好朋友。她幹嗎老是咬著他不放,強迫他做什麼事?她在他身邊就隻能做從前那個無可救藥的自己嗎?

你愛他嗎?康奈爾問。

她停下來,手放在冰箱門上。

你怎麼對我的感情生活感興趣瞭,康奈爾?她說,我不得不說,我以為我們從來不聊這些的。

好吧。算瞭。

他又開始揉自己的嘴,看上去心不在焉。然後他把手垂下來,看向廚房窗外。

對瞭,他說,我大概應該早點跟你說,我有女朋友瞭。我跟她交往有一陣瞭,我應該早點跟你提的。

這個消息太讓瑪麗安震驚瞭,幾乎帶給她切膚之感。她直愣愣地盯著他,無法掩飾自己的震驚。他們做回朋友期間,他從沒交過女朋友。她甚至從沒想過他或許想交女朋友。

什麼?她問,你們在一起多久瞭?

六周瞭吧。她叫海倫·佈羅菲。我不知道你認不認識她。她是學醫的。

瑪麗安轉過身去背對著他,然後拿起她放在料理臺上的杯子。她努力保持肩膀不動,害怕自己會哭出來,被他看見。

那你幹嗎想讓我跟傑米分手?她說。

我沒有,我沒有。我隻是想你開心,僅此而已。

因為你夠朋友,是不是?

差不多吧,他說,我也不知道。

瑪麗安手裡的杯子太燙瞭,但她沒有把它放下來,而是讓那種疼痛從手指滲入她的血肉。

你愛她嗎?她問。

對。我的確愛她。

瑪麗安哭瞭起來,這是她整個成人生涯中遇到的最尷尬的事瞭。她背對著他,但感到肩膀在不由自主地抽搐,向上彈起。

我的老天,康奈爾說,瑪麗安。

滾。

康奈爾去碰她的背,她從他身邊彈開,仿佛他要傷害她。她把茶杯放在料理臺上,用袖口粗暴地抹瞭抹臉。

你走吧,她說,讓我一個人待著。

瑪麗安,別這樣。我很難受,好嗎?我應該早點告訴你的,對不起。

我不想跟你說話。你走吧。

有一陣什麼都沒發生。她咬住臉頰內側,直到疼痛讓她平靜下來,她停止瞭哭泣。她又擦瞭一把臉,這次用手擦的,然後轉過身來。

求求你,她說,你走吧。

他嘆瞭口氣,註視著地板。他揉瞭揉眼睛。

好吧,他說,真的不好意思問你,但我真的挺需要錢回傢的。抱歉。

她想瞭起來,感到非常內疚。她內疚得甚至對他笑瞭笑。哦,我的天,她說,我一激動都忘瞭你被襲擊瞭。我給你兩張五十,可以嗎?他點點頭,但他沒有看她。她知道他很內疚,她希望自己能成熟地處事。她找到包,給瞭他錢,他把它放進兜裡。他低著頭,眨著眼睛,清瞭清嗓子,好像他馬上也要哭瞭。對不起,他說。

沒關系,她說,別擔心。

他揉瞭揉鼻子,環視一眼房間,仿佛在和它訣別。

你知道嗎,我其實不太明白,去年夏天我們之間發生瞭什麼,他說,就是我不得不搬回傢那會兒。我以為你或許會讓我住你這裡。我不太明白最後我們之間發生瞭什麼。

她感到一種尖銳的疼痛襲上胸口,她拿手抓向喉嚨,一無所獲。

你跟我說,你希望我們能和別的人交往,她說,我不知道你想住在這裡。我以為你在跟我分手。

他用攤平的手掌揉瞭一下嘴,然後呼出氣來。

你沒跟我說想住這兒,她補充道,我當然會歡迎你的。我一直都歡迎你來。

對,沒錯,他說,好吧,我走瞭。晚安?

他走瞭。門在他身後輕輕合上,聲音不大。

第二天早上,在藝術樓裡,傑米當眾親吻她,說她看起來很美。康奈爾昨晚怎麼樣?他問。她緊緊握住傑米的手,同謀似的翻瞭個白眼。哦,他簡直神志不清,她說,我最後好不容易才把他擺脫掉瞭。

(1) 康諾特省,愛爾蘭四個歷史省份之一,位於愛爾蘭西部,共有五個郡,包括瑪麗安的傢鄉斯萊戈郡。

(2) 常見於虐戀關系,與“支配者”相對應。

(3) 鄧萊裡是都柏林市中心東南方向的沿海地區,距聖三一附近約19分鐘車程。

(4) 阿爾戈斯是希臘一座擁有5000年歷史的古城。

《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