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一次性命攸關的會面之前

我想談談第一次見到醫學博士漢尼拔·萊克特的情景。

1979年秋,因為傢人生病,我回到密西西比河三角洲的傢鄉待瞭十八個月。當時我正在寫《紅龍》。裡奇村的鄰居很熱心地把他的排屋借給我住。那排屋建在一大片棉花地中間,我就到那裡寫作,經常到深夜。

寫小說,一般都從個人見聞下筆,然後再添補上前前後後的來龍去脈。在密西西比的這座裡奇小村,在這樣艱苦的環境裡,我看到調查員威爾·格雷厄姆正在受害者一傢的房子裡,在所有人被謀殺的房間裡。他在看死者的傢庭錄像。那時我還不知道兇手是誰。我艱難地調查,看前後都發生瞭什麼事。我跟隨威爾檢查房子和犯罪現場,一片漆黑中,他看到什麼,我不多不少也都看到瞭。

有時候我會留著燈走出小屋,穿過平坦的田野。遠遠地回望,這房子就像海上的一艘船,我的四周隻見三角洲的無邊暗夜。

很快我就跟那些半野生的狗混熟瞭。它們三五成群地在田裡遊蕩。有些偶爾會有農場工人傢喂喂,但大部分時間它們得自己覓食。在寒冷的冬天,大地凍得幹硬,我開始拿狗糧喂它們,很快,每周用掉的狗糧多至五十磅。它們到處跟著我,這一群可真不少——大個兒的,小個兒的,比較友善的,還有兇悍不讓碰的。它們晚上和我一起在野地散步,就算看不到,也能聽到它們都在周圍,在黑暗中喘著氣,邊走邊嗅。我在小屋寫作時,它們就在前門廊等著,滿月時分,便能聽到它們的歌號。

我困惑地矗立在屋外的茫茫曠野,在黑夜的中心,喘息聲包圍著我,眼前依然籠罩著臺燈的光。我試圖想象現場到底發生瞭什麼。在我昏暗的視野中隻有幻影、暗示和非人類的視網膜反射月光發出的時隱時現的幽光。毋庸置疑,那裡肯定發生瞭什麼事。你要明白,寫小說的時候,你並不是在憑空捏造。它是確然存在的,你隻須把它找出來。

威爾·格雷厄姆必須找人請教,他需要幫助,這他心裡明白。他也知道該去找誰,早在考慮此事之前就知道瞭。我知道格雷厄姆在一樁舊案中曾受過重傷。我也知道他很怵向他最好的顧問討教。那段時間,我每天都會滋生痛苦的回憶,晚上寫作時,我對格雷厄姆的處境也感同身受。

因此,和他一同前往巴爾的摩精神病犯罪醫院時,我還是有些懼怕的。氣人的是,在開始辦正事之前,我們在那裡碰到瞭一個你在日常工作中也能碰到的傻瓜,弗雷德裡克·奇爾頓博士,他整整拖延瞭我們兩三天時間。

我發現可以將奇爾頓留在開著燈的小屋裡,然後在黑暗中看著他,我那些野狗朋友們圍在我身邊。這樣我便身在暗處,便隱形瞭,正如我對於筆下的角色是隱形的,我和他們同處一室,看他們思量著自己的命運,卻鮮少給予幫助。

終於擺脫瞭無聊的奇爾頓,我和格雷厄姆來到暴力兇犯區,鋼鐵大門在我們身後砰地關上,發出可怖的響聲。

我們慢慢走近萊克特博士的病房。格雷厄姆緊張瞭,我聞到他身上散發的恐懼氣味。我還以為萊克特博士在睡覺。他閉著眼,僅憑氣味就認出瞭格雷厄姆,著實讓我吃瞭一驚。

我依然享有寫作中一貫的豁免權,我是隱形的,對於奇爾頓、格雷厄姆和其他人都是,但面對萊克特博士我卻很不自在,根本拿不準他是不是真看不到我。

像格雷厄姆一樣,我當時也感覺(現在依然如此)萊克特博士的審視叫人不安、不勝侵擾,就像做頭部X光透視時大腦裡嗡嗡的雜音。他們說得很快,放到現實中,那語速就像兩人在激烈辯論。我緊跟他們的談話,慌亂地做筆記,筆記多得漫到瞭本子的頁邊空白,書桌最上面能寫字的地方也都寫滿瞭。會面結束後,我筋疲力盡——腦海中回響著精神病院此起彼伏的爭吵和哭號;我裡奇村小屋的前門廊有十三隻狗在歌號,它們閉目而坐,仰頭朝向滿月,多數都低吟著它們介於O和U之間的單元音,還有些隻是跟著哼哼。

我必須在腦海中上百次地再現格雷厄姆與萊克特博士的那次會面,以便理解他們的話,去除那些額外的幹擾,牢房的吵鬧,犯人們的號叫,它們讓有些字詞聽不清楚。

我仍然不知道是誰犯下的罪行,但從那時起我開始意識到我們一定會查清,一定會找到他。我也意識到書中人物若想查清此事,則需付出可怕的甚至慘痛的代價。而結果的確如此。

許多年後,我剛開始寫《沉默的羔羊》的時候,並沒想過萊克特博士會回來。我喜歡《黑色星期天》中的達麗婭·利雅得,想寫一部核心角色是女強人的小說。因此,我從克拉麗絲·史達琳寫起,但小說寫瞭沒兩頁,我就發現她必須去找這位博士。我非常喜歡史達琳,我覺得自己有些嫉妒萊克特博士,因為他是那麼輕而易舉就把她看透,而這對於我卻是難以企及的。

到我為《漢尼拔》搜錄素材時,我驚奇地發現博士已經開始獨立選擇自己的生活瞭。也許你會像我一樣發現他的奇特魅力。

我一直害怕寫《漢尼拔》,害怕自己被蹂躪和撕裂,害怕必須目睹的抉擇,也為史達琳擔驚受怕。最後我還是放手瞭,因為你隻能放開角色,讓萊克特博士和克拉麗絲·史達琳按照他們的天性決定事態發展。其中也有一些尊重的因素吧。

一位蘇丹說過:“我不養獵鷹——是它們和我一起生活。”

1979年冬天,當我走進巴爾的摩精神病犯罪醫院,厚重的鐵門在我身後重重地關閉時,我絲毫不知道走廊盡頭等待我的是什麼;當命運的門閂滑進鎖扣時,我們何曾聽到它的聲音。

T.H.邁阿密,2000年1月

《紅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