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順子把蔡素芬帶到舞臺上時,弟兄們都樂瞭,正吊在半空綁吊桿的猴子,美美吹瞭一聲口哨:“還黏糊上瞭。順哥,你幹脆回去伺候嫂子算瞭,要是急瞭,這舞臺上可沒床。”

從來都不開玩笑的三皮,也突然蹦出一句來:“哎,哥,哥,這舞臺拐角還有張‘龍床’呢,皇上睡妃子的,哥和嫂子上去,我給咱綁個幔帳擋著,保證露不瞭餡兒。”

墩子笑得把手中正綁著的一個“海水朝陽”硬片景,嘭地扣在瞭地上。

“都操你的閑心去,看把活兒幹成啥瞭,到現在網子網子沒吊上去一個,硬片子硬片子沒吊上去一片,燈才上瞭七八隻,爛嘴倒是都能掰掰得很。都喊著叫我來咋瞭?咋瞭?”

大吊想說啥,看瞭看猴子,沒吱聲。

猴子說:“都在賣力幹著呢,別聽有人瞎嘈嘈。”

大吊沒好再說猴子的不是,就端直說起瞭另外的事:“哎,弟兄們有意見哩,他們團上搞劇務的,沒按你和瞿團說的辦,中午盒飯還是沒有雞腿,也沒有雞翅,更沒奶,隻有一些水煮白菜豆腐和兩個肉丸子,說是肉丸子,其實大多是淀粉,吃不出一點肉味來。你得給瞿團說一聲,免得底下辦事的老虧人哩。”

“就這事還值得在電話裡嚷嚷半天,我以為是天塌瞭呢。是都操心幹活兒哩,還是都隻操心吃喝哩。”

大吊說:“這重的活兒,總得讓大傢吃好嘛。再說,既然他瞿團吐出這話瞭,還能吞回去不成。”

順子也覺得瞿團既然把話說瞭,不會不兌現的,瞿團不是那樣的人。筋到底扭在哪裡,他也說不清。他想給瞿團打電話,又覺得不合適。都說他和瞿團關系好,可他心裡清楚,瞿團是什麼人物,自己又是什麼角色,不敢給臉不要臉,反正遲早都得拿捏好分寸。在西京城吃裝臺飯,主要還得靠秦腔團哩,其他劇團基本都是有一下的沒一下,可秦腔團幾乎天天都有演出,並且分瞭好幾個隊,幾攤子都閑不下,這裡才是他們真正的衣食父母。無論怎麼別扭,都不能跟秦腔團弄僵瞭。有時跟底下人搞好關系,比跟上邊人搞好關系更重要。一頓雞腿、雞翅不吃,一包奶不喝,要不瞭命,要是為這點事,把哪個環節弄散黃瞭,以後不讓咱裝臺瞭,那才叫真正斷瞭財路呢。順子說:“都別為這點小事計較瞭,聽瞭讓人笑話。回頭我請大傢吃一頓火鍋,該行瞭吧?”

大吊說:“你本來就欠大傢一頓著哩,把嫂子娶回來,還沒讓弟兄們喝喜酒、鬧洞房哩。”

順子笑著說:“都是老房子舊傢具的,還喝的啥子喜酒,鬧的啥子洞房。”

猴子在上面說:“那可不成,遲早得讓弟兄們撮一頓。”

順子說:“那你都行禮瞭嗎,我讓你們撮一頓。你隻要行禮,我把禮金全拿出來撮瞭。”

“嗇皮夾夾,人傢哪個當老板的,一年不請員工撮幾頓,就順子嗇,吃虱子,連腿都舍不得給大夥兒掰一根。”三皮在幕佈後嘟噥著。三皮本名叫胡波,每次領錢打條子,把“波”字的三點水與皮字拉得很開,三點水又幾乎寫成瞭三橫,看上起很像“三”和“皮”兩個字,因此,大傢就把這個外號給叫開瞭。三皮心細,裝臺主要是做些零敲碎打的細活兒,平常話也少,大夥幾乎註意不到他的存在,因此,他再從幕後唆出幾句幹話來,就格外有效果。

順子說:“三皮,有屁到前臺來放來。我嗇,人傢當老板的,逢年過節,哪個員工敢不隨禮上貢,你們給我一分瞭?狗日的抽煙都還要搶我的,我還請你撮一頓,拿尻板子給你撮一頓。”

猴子說:“順哥得虧沒當官,要是當瞭,準比和珅還貪。”

“少批幹,快幹活。”順子說著,扛起一個電腦燈,就上面光槽瞭。

跟順子一起走進舞臺的素芬,一直站在側臺,沒敢朝舞臺中間去。順子讓她就在側臺待著,先看一看再說,現在舞臺上是一個蘿卜一個坑,聽著都喊累,都閑活兒幹不完,可一份工就是一份錢,誰也不想再插進一個人手來,搟薄瞭自己的那張餅。素芬閑坐瞭坐,有些坐不住,她看三皮的有些活兒可以插手幫著幹,就去幫忙綁起瞭幔帳。誰知三皮一臉的不高興說:“嫂子你歇著,我一個人能行。”素芬知道三皮的意思,急忙說:“我閑著也是閑著,就幫幫你,不分工錢的。”這話反倒弄得三皮有些不好意思瞭,說:“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嫂子是客人,來轉轉看看就行瞭,哪裡用得著你動手。”蔡素芬說:“圖好玩哩。”

這裡的一切對於蔡素芬來說,確實特別的新鮮,她過去在鄉下看過戲,但那些佈景、道具都特別簡單,不像這裡,一切都做得幾乎跟真的一樣,隻是不敢近看,一看,又覺得是那樣的虛假,好玩。她甚至覺得順子真是有一份特別好的工作,天天跟演戲打交道,在舞臺上,曬不著,淋不濕的,也算是身在福中瞭。

“瞿團來瞭。順子,瞿團來瞭。”三皮對舞臺上喊瞭一聲。

瞿團長給三皮點瞭點頭,就從側臺進瞭前臺。

三皮低聲給蔡素芬介紹說:“這就是這兒的頭兒,跟順子還行。”

蔡素芬就聽前臺有人向高處喊:“順子,瞿團來瞭。”

“我馬上下來瞭。”

那個吊在半空的猴子突然說:“瞿團,我們中午可沒吃上你說的雞腿、雞翅噢,奶更不知讓誰喝瞭。”

“咋回事?”瞿團問。

接著,大傢就七嘴八舌地把中午的盒飯數落瞭個一無是處。等順子從面光槽下來,該數落的都數落完瞭。順子一句也沒聽見,隻連忙匯報說:“你放心,瞿團,晚上十一點準時給燈光師交舞臺。”

“不能再提前瞭?”瞿團問。

“確實不行,大夥絕對盡力瞭。”

瞿團什麼也沒說,就走瞭。

誰知過瞭不到十幾分鐘,這個劇組的劇務就氣勢洶洶地來瞭,還沒走到前臺,就大聲罵起來:“順子,我日你媽倒好的,你狗日的還告我的黑狀呢。×嘴饞瞭是不是,我啥時說不給你弄瞭?團長早上啥時說的,你看還來得及弄不?盒飯早都訂好的,一直就是這個標準,你他媽的嘴還饞得很,要吃雞翅,看還要鮑翅不?啥萬貨,還告我黑狀哩。不想幹瞭滾,外面想來裝臺的還一溜一串的。你狗記住,以後我再叫你裝臺瞭我都不姓寇。”劇務叫寇鐵,是那種說話做事都特別狠的角色,等順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再次從面光槽下來時,寇大劇務已經揚長而去瞭。

順子就問咋回事,大吊把剛才瞿團來時猴子咋說,大夥咋數落的事說瞭一遍,氣得順子狠狠罵瞭一句:“你這些×嘴真的太賤瞭。我不管,反正沒臺裝瞭都別掙錢。看為瞭過那點嘴癮劃得來劃不來。”

順子又馱起一個電腦燈,往舞臺上邊爬去,手裡還不閑著,挽瞭一圈沉甸甸的皮線。那個梯子壁陡壁陡的,幾乎是順著墻壁九十度端上端下的。蔡素芬看見他在爬上梯子一半時,身子晃瞭晃,但很快就穩住瞭,然後繼續向上爬去。原來裝臺也是這樣辛苦而又危險的活兒啊,當順子攀爬到看不見的地方時,蔡素芬才發現,自己的手心已經捏出一把汗瞭。

蔡素芬突然想起瞭那條斷腿狗。他們剛來時,是把它放在外邊三輪車上瞭。順子說:“狗不能進舞臺,它自己知道,不會往進跑的,過去跑過幾回,挨瞭幾回打,就記住瞭。”蔡素芬有些好奇,狗能這麼聽話嗎?它能在三輪車上待這半天?她走出後臺看瞭看,斷腿狗果然還在三輪車裡臥著,順子怕它冷,還專門把三輪車放在瞭太陽下。狗見素芬過來,就立馬站起來給她搖起瞭尾巴。她記得順子好像是把狗叫“好瞭”的,她也叫瞭聲好瞭,好瞭的尾巴就越發搖得歡瞭。她有些愛憐地把好瞭撫摸瞭幾下,把順子放在三輪車上的狗食給它喂瞭點兒,隻聽後臺又有人罵瞭起來,她就急忙折身回後臺瞭。

《裝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