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晚會如期進行,順子和他的團隊,最後兩天兩夜,幾乎熬瞭個連軸轉。先是對瞭一夜光,那個叫皮總的大師也放瞭一夜屁,那屁聲真的很大,幾乎所有人都能聽見,聲音奇形怪狀,讓人忍俊不禁。大吊悄悄說,這是個屁總。天快亮時,人傢燈光部門完成瞭任務,一夥人圍著皮總回賓館休息去瞭,他們又從舞臺上撤下來,接著開始收拾觀眾席。開頭,大夥兒圍繞著皮總制造的聲音,還有說有笑的,幹得生帶勁,後來就疲乏得連嘴都懶得張一下瞭。猴子任你咋說,還是回廠房睡覺去瞭,大吊就有些不高興,嫌順子太慣瞭他。順子就說:“猴子確實辛苦,昨晚幾乎在半空中吊瞭一夜,睡就睡一會兒吧。”大吊就越發地沒勁瞭。墩子給順子建議說,讓大傢稍瞇瞪一會兒,順子說,這一瞇瞪,就都叫不起來瞭。他讓還是先把大場子收拾出來瞭再休息,免得人傢中午檢查的來瞭,咱還沒弄出個大模樣來。好在地已平整好,這幾天也弄軋路機來碾過,他們先將三千把椅子,鋪撒開來,這其中有兩千五百把是塑料的,還有五百把,是正經沙發椅,說是貴賓席。椅子一一排好後,又給每一把椅子上,放一把塑料手,手裡安著電池,是到時候,歌星一上場,大傢都要把這隻塑料手拿起來跟著晃動節奏的。把這一切擺停當後,就開始給四周安置鐵架子立柱,再然後,把樓盤噴繪綁在這些立柱上,一個方方正正的演出場地,就像模像樣地圍瞭起來。遠遠看去,像是空曠的原野上,突然冒出瞭一個比例縮小的現代城市。

說撐也就又撐瞭八九個鐘頭,當把一切都弄出瞭眉眼,人傢來檢查的,也基本滿意時,大夥兒才在舞臺前後躺下瞭。晚上要彩排,還有幹不完的事,所有人,幾乎連回廠房的那幾步路都走不動瞭,就原地倒下,等待導演來接臺彩排。

順子覺得自己是有些脫肛,就鉆在一扇幕佈背後,用手往上托瞭托,他拭著褲子外面,都是黏糊糊的,是血滲出來瞭。他想回廠房,讓素芬弄熱水洗一下,可身子實在挪不動,就幹脆那樣躺下不動算瞭。又過瞭一會兒,有人用腳踢他,好像隱隱約約說是導演來瞭,順子睜眼一看,是寇鐵在喊叫。他急忙爬起來,後肛門撕裂得他“哎喲”瞭一聲,寇鐵問他咋瞭,他說沒咋,就從側臺的梯子上,連滾帶爬地上臺去瞭。

原來說今晚彩排,所有明星都會到場,結果,除本省那兩個唱歌的外,就是從美國請的三人組合來瞭,但順子聽說,這不是原來說的那三個人,這三個黑人,隻是那個組合的模仿秀,也就是山寨版。劇組為瞭節省開支,定的是讓他們明天到,後天離開,誰知他們前天就到瞭,說是沒來過中國,想旅遊呢。再另外,就是從廣州請來的一個雜技節目,還有五六十個伴舞演員,是從山西一個舞蹈學院拉來的,說是給中央臺春晚伴過舞呢。總導演也沒到場,隻有幾個副導,在各自說著自己的那攤事。

順子是被一個分管後臺的副導演叫來的,那人也操著一口京腔,舌頭好像特別短,有些話,在嘴裡咕嚕來咕嚕去的,讓順子咋都聽不清楚,但愛說“搞”字。最後還是寇鐵翻譯瞭過來,意思是說,後場這一塊兒,演員通道得重新搞,現在沒搞平,接縫也搞得有問題,明星都是高跟鞋,小心把腳搞崴瞭。難怪那導演最後還要惡狠狠地補一句:“搞砸瞭,你負得起這責任嗎?”這句狠話,他倒是聽清瞭。順子就急忙點頭哈腰地給人傢回話說:“您放心,導演,老師,我們立馬重搞,保證搞得讓您老滿意。”說完“您老”,才發現,人傢不過就是個二三十歲的胖墩小夥兒。好在他的普通話,那胖墩也聽不懂,就算糊弄過去瞭。

前臺開始走臺,報的是大腕的名字,但出場的,都是那幾個副導演、助理什麼的,主要是走位置,與燈光、舞蹈進行配合。那個總燈光師也沒來,來的是丁白和幾個助手。順子和他的團隊,就在後臺收拾起過場通道來。誰知剛翹起幾塊地板,那個胖墩子就來兇人瞭:“哎哎哎,搞什麼搞,誰說讓你們現在搞瞭,你不看著前臺在搞戲嗎?這是在搞藝術懂不?你這後臺搞得跟地道戰似的,那前邊還能搞藝術嗎?停下,快停下,等走完臺再搞。搞什麼搞。”

順子和大夥兒就停下瞭。順子讓大傢都在舞臺邊就地休息,自己坐在那裡,隨時聽用。走臺倒是很快,但走完臺,事情就成堆地來瞭。不僅後臺要返工,而且燈光也有好多地方要重調。這一夜,他們就又這樣熬過來瞭。當天大亮時,才把該搞的事情搞完。

無論如何,都得讓大傢搞著睡一覺瞭。這次有兩個臨時叫來的民工,昨天就鬧著要結賬,死活都不幹瞭,說這活兒不是人幹的,一個說自己有腎炎,熬不得夜,一個說自己血壓高,已經在犯惡心瞭。順子就拿自己的錢,給人傢把賬結瞭,不知底細,要真把誰撂倒在這舞臺上,還是個大麻煩。倒是大吊這些跟瞭他十年的老裝臺人,皮實,耐用,蔫是都蔫得跟霜打的黃瓜一樣,耷拉下瞭,可該幹的活兒,還是在朝前磨著。裝臺這事,就是這顛三倒四的日子,連著熬幾個通宵,是常有的事。不過這回,苦就苦在是野外,白天朝死的曬,半夜朝死的凍,活兒又重,大傢的怨氣就大一些。大吊甚至說,下輩子給人當“男雞”,都不裝臺瞭。猴子就說,這輩子可惜你那副好傢具瞭。“大吊”的外號,就是猴子起的,原意是說,他做男人的本錢大。猴子說,有一次他在廁所看見,大吊的那個萬貨,長得頂天立地瞭,一頭頂著“茅草棚”,一頭端直撐在糞坑裡。從此,這名字就叫出來瞭。不過順子叫大吊,還是因為大吊個子大,像一座吊塔,能出力,肯背虧。墩子接話說:“大吊哥當‘男雞’,打一成語———人盡其才。”“你媽的個×才喲!”大吊累成那樣,還照墩子溝子踢瞭一腳。

順子屁股難受得不行,又是大白天,不好收拾,素芬也忙得顧不上,他就咬咬牙,忍著躺下瞭,反正再難受,也就一天一夜的事瞭。順子做瞭個夢,夢見晚會十分成功,總導演、總劇務、總燈光師,還有成群的電視上見過的明星,都擁到那個大酒店,吃慶功宴去瞭。他是總導演親自點的名,說是這次成功,與臺裝得好有極大的關系,他一定要給這些裝臺的師傅好好敬一杯酒,順子、大吊、猴子、墩子們,就被寇鐵推到明星中間瞭。幾乎所有人,都上來給他們碰杯,杯裡是猩紅的洋酒,隻幾杯下肚,他就暈暈乎乎得臉比身子大瞭。這時,那個頭頂沒毛的總導演發話瞭:“刁小三,你們這次舞臺搞得好,保證瞭演出的空前成功,在全國都是一個創舉,我決定,給你們加錢。”他就高興得醒瞭,醒來時,雙手還在鼓掌。他突然一個冷噤,第一反應是,夢都是反的,莫非這錢,有瞭問題不成。

大夥兒都睡得跟死人一樣,他再也睡不住瞭,就拿起手機,準備給寇鐵主任打電話。今天無論如何,得把錢結一部分。可把寇鐵的號碼調出來,他又不敢往出撥,怕寇鐵罵他,說人傢這大的世事,還能少瞭你那幾個沫沫錢。但心裡一直慌亂得不行,眼睛也跳得厲害,總覺得這幫人有些不靠譜,他就從床上溜下來瞭。剛才睡覺前,吃瞭幾顆麻黃素,這陣兒,精神好像也好些瞭,屁股的難受,也似乎有些減輕,他就又一個人上瞭舞臺。他先把前臺臺板,仔仔細細踩瞭一遍,然後又把後臺演員通道,一塊板一塊板地踩試著,確實穩當瞭,才放心地從舞臺裡面走出來。不管咋,咱得把活兒幹得不落人的把柄,順子想。

快中午時,寇鐵來瞭,讓他們都到舞臺上去擺花,說是花拉來瞭。順子想,擺花用不瞭那麼多人,結果到舞臺上一看,他傻眼瞭,光紅海棠就拉瞭幾卡車,要求從舞臺口,一直擺到大路上,鮮花夾道,中間還要鋪紅地毯。順子隻好把所有人都叫來,又忙活開瞭。

順子心裡一直惦記著勞務費的事,管寇鐵喜歡不喜歡,他還是提醒瞭一下,要他早結比遲結好,寇鐵就說他是小爐匠,掙不瞭大錢的主兒。這話反倒讓他心裡踏實瞭許多,反正他是從寇鐵手上承包的,人又跑不瞭,別人靠譜不靠譜,他就不用操那些閑心瞭。

到下午五點的時候,軍樂隊也來瞭,腰鼓隊也來瞭,就把一個平日寂靜的土塬,鬧騰得整個地皮都晃動。難怪主東前幾天,要讓他們平整出那麼大的停車場來,好傢夥,僅一個多小時,臨時停車場,就停進瞭上千輛小轎車,遠處,還有車流在相互摁著喇叭朝裡湧。

VIP門票,一張印的2800元,普通票印1600元。據說全是老板贈送的,沒有對外賣一張。收票前清場時,順子的隊伍就被全部清出來瞭。順子還找寇鐵說瞭一下,看能不能讓弟兄們晚上站在邊上看個熱鬧,寇鐵請示瞭,說不行。前後臺都是警察和戴著鋼盔的保安把守,他還試著獻瞭幾下殷勤,人傢根本不搭理,他是最後一個被人趕出來的。

他們裝瞭十幾天臺,想著那麼些大腕明星來瞭,沒見上一面,總是有些不甘心,就一起湊到舞臺外的通道口,等那些人入場時,看上一眼,飽飽眼福。結果,裡三層外三層地包裹著,啥也看不見。從人縫裡偶爾脧見一個,也是戴著墨鏡,豎著大領子,擋住瞭半個臉的主兒。順子屁股裡又發火燎燒地煎熬得不行,就回去躺下瞭。他想好好睡一覺,演出完瞭,拆臺還得一晚上呢。

順子剛睡下,早上做的那個夢,就又開始瞭,不過這次不是在大酒店,而是在演出現場。演出結束後,觀眾潮水般的掌聲,把明星們全都推到瞭前臺。都在誇獎晚會成功,那個總導演就說,這次成功與這個舞臺裝置有很大關系,我們應該把裝臺人,請上來跟明星們一起謝幕。順子就和大吊、猴子們一起被擁戴上臺瞭。總導演還是那句話,並且是當著全體觀眾講的,他要嘉獎這些裝臺人,他說這些人,才是真正的幕後英雄,成功屬於他們。舞臺底下的掌聲,還有塑料假手的拍打聲,混成一片,用“雷鳴般的”、“暴風驟雨般的”這些詞形容,也毫不誇張。隨著,那個胖胖的副導演,就拿上來一個大紅包,由大胡子導演,親自頒發給瞭他,他數啊數,都數到二十萬瞭還沒數完……他就又一次醒瞭,他老覺得夢是反的,這夢竟然反復做瞭兩次,絕不是一個好兆頭。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就驗證瞭這個夢的不祥。

《裝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