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瑪茜·梅特蘭上初中的時候有時會做噩夢,夢到自己赤身裸體出現在傢中,而所有人都在哈哈大笑,說:“蠢貨瑪茜·吉佈森今天早上忘記穿衣服瞭!看哪,一覽無餘!”等到她上瞭高中,那個令人焦慮不安的噩夢變成瞭一個稍微更復雜的夢,瑪茜夢到自己衣著整齊地來到教室,卻發現自己馬上就要參加人生中的大考,可她卻忘記瞭學習。

當她駛入巴納姆街開到巴納姆球場時,那些噩夢曾經帶來的恐懼和無助再次席卷而來。但這次她卻無法靠喃喃低語一句“謝天謝地!隻是一場夢”而得到甜蜜的安慰。瑪茜傢的車道上停著一輛警車,和載著特裡到警察局的那輛警車一模一樣,後面停著一輛無窗卡車,車身上印著大大的藍色字州警機動犯罪小組。車道盡頭停著兩輛黑色標有OHP[6]的巡邏車,車頂閃爍的警燈在日光下顯得黯淡無光。四個身材魁梧的州警站在步道上,頭上那頂赫然印著州警的警帽讓他們顯得身長至少七英尺,他們雙腿叉開穩穩地站著(瑪茜心想,他們就好像下體那兩個蛋長得太大合不攏腿似的)。這一切已經夠糟糕瞭,可還有更糟的事:鄰居們都圍在她傢草坪外觀望。他們知道警察為什麼突然出現在整潔的梅特蘭傢門前嗎?她猜大多數人已經知道瞭——都怪該死的手機——而且他們還會傳話給其他人。

一名州警走到街上對她舉手示意。瑪茜隨即停車搖下車窗。

“女士,您是瑪茜·梅特蘭嗎?”

“是我。你們那些車擋著我的車道,我沒法把車開進車庫。”

“停路那邊。”他指著一輛巡邏車後面說。

瑪茜有一種強烈的沖動,她真想把身子探出車窗,直接沖他尖叫:“那是我的車道!我的車庫!把你們那些破銅爛鐵都給我弄出去!”

然而相反,她乖乖地把車停在路邊下瞭車。她現在急著要上廁所,也許從警察給特裡戴上手銬的時候她就想瞭,隻是她嚇懵瞭,直到現在才意識到。

一名警察對著肩頭的對講機說話;屋角那有個人一隻手拿著對講機,這才是今晚最懷有敵意的超現實主義者:一名身穿無袖印花連衣裙、挺著超大孕肚的孕婦。她撇著孕婦式外八字腳搖搖晃晃地像個鴨子一樣徑直從梅特蘭傢的草坪穿過來,似乎所有女人到瞭妊娠晚期時走路都那樣。她朝瑪茜走來,臉上看不出一絲微笑,她的脖子上掛著一張塑封的證件,連衣裙上別著一枚弗林特市警察徽章,像聖餐餅盤中的一塊餅幹一樣突兀地垂在她碩大豐滿的胸脯上。

“梅特蘭太太?我是貝琪·裡金斯偵探。”

她伸出手來,瑪茜卻沒有跟她握手。雖然霍伊已經交代過,但她還是開口問道:“你想幹什麼?”

裡金斯向瑪茜身後看瞭一眼,對她身後的一名州警示意。那個州警的襯衫袖子上有幾道杠,他顯然是這支搜捕小組的頭兒。他拿出一張紙走上前說:“梅特蘭太太,我是尤內爾·薩佈羅中尉。我們持有該房屋的搜查令,有權搜查及帶走您丈夫特倫斯·約翰·梅特蘭的所有物品。”

瑪茜一把搶過那張紙,頂部標題印著哥特體的搜查令三個大字,接著正文是一大串法律文書廢話,最後有一個簽名,她起初錯讀成克萊特法官。瑪茜暗想:“他不是很久以前就消失瞭嗎?”然後她眨眨眼擠出幾滴液體——也許是汗水,也許是淚水——這時才發現那個名字是卡特,而不是克萊特。搜查令的落款日期是今天,而且顯然剛簽署瞭不到六個小時。

她把搜查令翻過來,皺起眉頭說:“上面什麼都沒有列出來,難道意思是你們連他的內褲都可以隨便拿走嗎?”

貝琪·裡金斯當然清楚,他們會帶走在從梅特蘭傢的臟衣籃裡發現的任何一條內褲。她說:“這聽憑我們處置,梅特蘭太太。”

“你們處置?你們處置?這算什麼,納粹德國嗎?”

裡金斯說:“我們正在調查我從警二十年以來本州最令人發指的謀殺案,我們將帶走一切需要帶走的東西。我們已經表示禮貌瞭,一直在等您回傢才——”

“見鬼去吧,還禮貌?如果我晚點兒回來你們會怎樣?破門而入?”

裡金斯看起來非常不舒服——瑪茜想這並不是因為她剛剛的無禮言行,而是因為在七月這樣燥熱難耐的夜晚裡金斯卻在帶著一堆人到處走,此時她本該舒舒服服地蹺著腳坐在傢裡吹空調。可瑪茜並不在乎,此刻她的頭在嗡嗡作響,膀胱在鼓鼓跳動,雙眼淚如泉湧。

“那是最後才會采取的措施,”那名袖子上有幾道杠的州警說,“但那在我們的權力范圍內,我剛剛給您看的搜查令上已經明確規定瞭。”

“讓我們進去吧,梅特蘭太太,”裡金斯說,“我們越早開始就可以越早離開。”

“嘿,中尉,”另一名州警對他說,“狗仔隊來瞭。”

瑪茜轉過身,隻見街角駛來一輛衛星電視轉播車,車頂的衛星電線尚未打開;後面跟著一輛SUV,引擎蓋上貼著三個大大的白色字母KYO;緊跟著KYO的車屁股後面又來瞭另一個電視臺的衛星轉播車。

“跟我們進去吧,”裡金斯近乎連哄帶騙地說,“你不希望他們趕到時自己還站在人行道上吧?”

瑪茜屈服瞭,心想這才隻是自己屈服的開始,接下來她的隱私和自尊、寶貝女兒的安全感,還有她的丈夫,難道這些她都將被迫放棄嗎?當然不會。他們對特裡的指控都是胡扯,他們還不如指控他綁架瞭林德伯格傢的孩子呢!

“好吧,但我什麼都不會跟你說,你想都別想。而且我沒必要把我的手機交給你,是我的律師這樣告訴我的。”

“好的。”裡金斯挽起瑪茜的胳膊,瞧她挺著個大肚子,這時本該是瑪茜挽著她以防她摔倒才對。

一輛風格獨特的KYO——“Ki-Yo”電視臺的雪佛蘭停在路中間,車上下來一位金發碧眼的美女記者,她下車時太匆忙,短裙都快滑到腰瞭,裙底風光一覽無餘,那幾個州警大飽眼福。

“梅特蘭太太!梅特蘭太太,就問您幾個問題!”

瑪茜下車時忘瞭拿錢包,好在車就在她身後,她很輕松就夠到瞭錢包側袋裡的鑰匙。但她用鑰匙開門時卻出瞭狀況——她的手抖得厲害,鑰匙插不進鎖孔!裡金斯並沒有接過瑪茜手裡的鑰匙,而是撫上自己的雙手來穩住她的手,最終鑰匙成功回到自己的“歸宿”。

這時身後傳來媒體的質問:“您丈夫因謀殺弗蘭克·彼得森被逮捕瞭,這是真的嗎,梅特蘭太太?”

“退後,”一名州警說,“任何人不得越過人行道。”

“梅特蘭太太!”

隨後他們進入房子。雖然身邊跟著那個懷孕的偵探,但瑪茜感覺這樣好多瞭。不過她感覺屋裡看起來跟以前不一樣瞭,瑪茜心裡清楚這個傢再也不會像以前一樣瞭。她突然想到那個把她心愛的女兒們從這裡帶走的女鄰居,她想到所有人都在激動地大笑,這種痛苦的感覺就像是想到自己曾經心愛的女人,可她卻已經離開瞭這個世界。

瑪茜雙腿發軟,撲通一聲癱坐在大廳的長椅上。以前,冬天的時候兩個女兒就坐在這換靴子;有時特裡出門去球場前也會坐在這裡最後檢查一遍自己安排的比賽陣容。貝琪·裡金斯如釋重負地“哎喲”一聲在瑪茜身邊坐下,她肥嘟嘟的右臀擠著瑪茜幹巴巴的左臀。那個袖子上帶狗屁警銜的警察薩佈羅和其他兩名警察戴起藍色的厚膠皮手套從她們兩個女人身邊閃過,連看都沒看一眼,瑪茜這才發現他們腳上已經穿上瞭配套的藍色短靴。瑪茜猜想另外那名警察正在外面控制圍觀群眾,在這棟坐落於寧靜祥和的巴納姆球場邊的房前控制喧囂混亂的圍觀群眾!這可真諷刺。

“我要尿尿。”她對裡金斯說。

“我也是,”裡金斯說,“薩佈羅中尉!跟你說句話!”

那個袖子上帶狗屁警銜的警察走過來,另兩名警察繼續去廚房進行搜查,他們在那能發現的最糟糕的東西就屬冰箱裡吃剩一半的蛋糕瞭。

裡金斯問瑪茜:“你傢樓下有衛生間嗎?”

“有,穿過食品儲藏室就是,去年特裡自己加蓋的。”

“嗯哼。中尉,女士們要噓噓,所以你先從樓下的衛生間開始搜吧,盡快。”然後她對瑪茜說,“你丈夫在傢有辦公室嗎?”

“不太算辦公室,他就在餐廳那頭兒辦公。”

“謝謝。中尉,下一步搜那裡。”她又轉過來對瑪茜說,“趁這會兒,介意我問一個小問題嗎?”

“介意。”

裡金斯沒理她,繼續問:“前幾周你是否發現你丈夫有什麼異常舉動?”

瑪茜冷冷一笑:“你的意思是他在籌劃實施謀殺?在屋裡焦慮不安地摩拳擦掌、轉來轉去,或許還胡言亂語、自言自語?你是一孕傻三年嗎,警探?”

“那我就當你說沒有嘍。”

“是的,沒有。現在別再嘮叨我瞭!”

裡金斯向後靠著椅背,雙手疊放在大大的孕肚上,任由瑪茜在一旁一邊忍著膀胱鼓鼓亂跳一邊回想著加文·弗裡克上周訓練結束後跟她說的話——特裡最近在想什麼?他有一半的時間都心不在焉的,就像是感冒瞭還是怎樣。

“梅特蘭太太?”

“怎麼?”

“你看起來有心事。”

“確實。我在想跟你挨在一起坐在這張長椅上真不舒服,就像是挨著一隻會喘氣的烤箱。”

貝琪·裡金斯本就緋紅的臉頰又泛起一層紅暈。瑪茜一方面被她剛剛的問話嚇壞瞭——那話說得太殘忍太過分瞭,另一方面一想到很快就可以回傢瞭心裡有點兒激動。

不管怎樣,裡金斯沒再問任何問題。

她們等著上廁所那會兒仿佛度秒如年。薩佈羅終於回來瞭,他手裡拿著一個透明塑料袋,裡面裝著樓下藥櫃裡的所有藥品(這些都是非處方藥,僅有少數幾種處方藥在樓上的兩個衛生間裡)和一管特裡的痔瘡膏。他說:“一切正常。”

“你先吧。”裡金斯說。

換作其他情況瑪茜肯定會禮讓孕婦,自己再委屈憋一會兒,但現在她才不呢。瑪茜走進衛生間關上門,發現馬桶蓋歪瞭,她心想那兩個警察肯定剛剛在那裡找東西,天知道,最有可能是在找毒品。瑪茜坐在馬桶上“酣暢淋漓”,她低下頭把臉埋進雙手,這樣就不用看滿室狼藉瞭。瑪茜暗自思忖,她今晚要不要把格蕾絲和薩拉接回來?她能護送她們穿過那些可怕的鎂光燈嗎?如果不回傢,去哪裡?酒店?可那些狗仔(警察就是這樣叫的)豈不是依然會找到她們?

瑪茜排泄痛快後輪到貝琪·裡金斯進去上廁所。瑪茜一點兒都不想繼續跟她一起坐在大廳那張長椅上瞭,於是她溜進餐廳。警察們正在仔細檢查特裡的辦公桌——說真的,更像是在強暴他的辦公桌,抽屜統統被拉開,東西統統被堆在地上。特裡的電腦已經被大卸八塊,各部件都分別貼上黃色標簽,好像在準備一場標簽大甩賣一樣。

瑪茜的思緒又開始縹緲,一小時前,對我而言,人生最重要的事還是金龍隊獲勝、入圍決賽呢。

貝琪·裡金斯回來瞭。“哦,感覺好多瞭,”她在餐桌邊坐下說,“十五分鐘後就會好的。”

瑪茜張開嘴巴,差點兒說出來:“但願你肚子裡的孩子死掉。”

可是她卻說:“有人感覺好多瞭真是太棒瞭,哪怕隻有十五分鐘也好。”

《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