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拉夫和霍莉肩並肩穿過拱門,霍莉像個怯場的新娘一樣挽著拉夫的胳膊,她手裡拿著手電,拉夫手裡拿著他的手槍,打算一見到目標就開槍,一槍斃命。隻是目標沒有出現,一開始沒有。

拱門後面是一塊凸起的石頭,形成一個高出主洞穴地面七十英尺的類似陽臺的地方。一個金屬樓梯盤旋而下,霍莉抬頭看瞭一眼,感到頭暈目眩,樓梯又高出瞭二百多英尺,經過一個很可能是主洞口的洞口,一直通到懸吊著鐘乳石的洞頂。霍莉意識到整個段崖都是空的,就像烘焙坊裡的蛋糕模型一樣。下樓時,樓梯看起來還可以,在他們上方,用拳頭大小的螺栓固定的樓梯有一部分松動脫落瞭,就那樣懸空吊著。

洞底有一盞普通的落地燈,那種燈在任何一間佈置得相當好的客廳裡都能見得到。一個人站在燈光中靜候著拉夫和霍莉,正是局外人。燈線像一條蛇一樣,蜿蜒著伸向一個發出輕柔的嗡嗡聲的紅色盒子,盒子的一面印著HONDA。燈光的最外緣擺著一張簡易床,床上鋪著一條毯子。

拉夫這一生追捕過許多逃犯,他們前來尋找的東西很有可能長著其中任何一類人的樣子:深陷的眼睛、瘦骨嶙峋的身軀、精疲力竭的狀態。局外人身上穿著一條牛仔褲、一件臟兮兮的白襯衫,外面套著一件生皮背心,腳上穿著一雙磨損的牛仔靴,手無寸鐵。局外人抬頭看著拉夫和霍莉,那是克勞德·博爾頓的臉:黑色短發、讓人想到他祖上幾代人以前有美國土著血統的高高顴骨、山羊胡。拉夫在他所處的位置看不到局外人手指上的文身,但他知道,那些文身就在他的手指上。

文身男,霍斯金斯這樣叫他。

“如果你們真的想和我談談,你們就必須爬下樓梯。那些樓梯能承受我的重量,但我不得不告訴你真相——並不是所有的樓梯都那麼穩。”他雖然用對話的口吻說出那些字,但是那些字卻相互重復著、重疊著,仿佛下面不止有一個局外人,而是有許多局外人,除瞭站在燈光下的那個以外,其餘的一群都躲在那盞落地燈照不到的陰影和縫隙裡。

霍莉開始朝樓梯走去,拉夫攔住瞭她,說:“我先走。”

“我應該先走,我身體輕。”

拉夫重復瞭一遍,“我先走。”“等我到下面的時候——如果我能活著到下面的話——你再下來。”他說的聲音很輕,但是鑒於洞裡的回聲音效,可以猜得到局外人能夠聽得到他說的每一個字。拉夫心想,至少我希望如此。然後他繼續對霍莉說,“但你至少要在上面十幾格臺階處停下來,我得和他談談。”

拉夫說這些話時眼睛看著霍莉,緊緊地盯著她看。霍莉瞥瞭一眼他的格洛克手槍,拉夫毫不猶豫地點瞭點頭。不,不會有談話,不會有長篇大論式的問答。一切都將結束,一槍正中頭部,然後拉夫和霍莉就離開這裡。假設洞頂沒有發生坍塌砸到他們身上,他們就那樣離開這裡。

“好吧,”霍莉說,“小心點兒!”

無法做到這一點——不管那個老舊的螺旋樓梯能不能承受得住拉夫的體重——但是拉夫在往下走的時候盡量想象自己的身體輕如鴻毛。樓梯吱吱嘎嘎地響著、顫抖著。

“目前做得不錯,”局外人說,“緊靠著墻走,那樣可能會更安全一些。”

安全……全……全……

拉夫到達瞭洞底。局外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那盞奇怪的傢居燈旁邊。他是在提皮特的傢得寶買的它,以及簡易床和發電機嗎?拉夫認為很有可能,那個地方似乎是本州這片該死的荒涼地區的首選之地,但那並不重要。拉夫身後的樓梯又開始吱吱嘎嘎作響,是霍莉下來瞭。

此時,拉夫與局外人站在同一水平高度,他便開始帶著近乎科學性的好奇心盯著局外人看。他看上去像人類,盡管如此,奇怪的是,難以看清他的外形,就像人用對眼看到的畫面一樣,你明知道自己眼前看到的是什麼,但一切都是扭曲的,稍微有點兒偏離真實。那是克勞德·博爾頓的臉,但下巴不對勁,那個下巴不是圓的,而是方的,而且稍微裂開,右邊的下顎線條比左邊的要長,使整張臉看起來有點兒傾斜,線條突然停止,非常怪異;那是克勞德的頭發,像烏鴉的羽翼一樣烏黑鋥亮,但其間夾雜著幾綹淡紅棕色;最引人註目的是他的眼睛,一隻跟克勞德的一樣,是棕色的,而另一隻是藍色的。

拉夫認識那個裂開的下巴、長下巴、紅棕色的頭發,還有最重要的,一隻藍色的眼睛。不久之前,七月那個炎熱的上午,當特裡·梅特蘭躺在街上死去時,拉夫曾親眼見到那雙藍色眼睛中的光忙黯然失去。

“你還在變身中,對吧?我妻子看見的投影可能跟克勞德一模一樣,但真正的你還沒有完全成形,對吧?你並沒有真正在那兒。”

拉夫講這些話時認為這將是局外人聽到的臨終話語。樓梯上傳來的吱嘎聲已經停止,這意味著霍莉現在站得足夠高,可以確保安全。拉夫左手抓著自己的右手手腕,舉起他的格洛克手槍。

局外人將雙臂向身體兩側一伸,毫無保留地將自己完全呈現在拉夫面前,“如果你想殺我,就殺瞭我吧,偵探先生,但你也會殺死你自己和你這位女性朋友。我不能像對克勞德那樣可以得知你的想法,但我同樣很清楚你此刻在想什麼:你在想著開一槍是你可以接受的風險,我說的對嗎?”

拉夫什麼也沒有說。

“我敢肯定我說得沒錯,而我必須告訴你,那將是極大的風險。”局外人提高嗓音大喊瞭一聲,“我——的——名——字——叫——克——勞——德——博——爾——頓!

回聲的聲音似乎比出自他口中的喊聲更大,一塊鐘乳石——可能早已經裂開——從洞頂脫落,霍莉隨之驚叫瞭一聲。鐘乳石像一把石匕首一樣直插下來,正好擊中局外人那盞燈的光圈外圍,但沒有擊中拉夫。

“既然你知道能在這裡找到我,你可能也已經知道這一點,”局外人放下手臂說,“但以防你不知道,我就來告訴你,曾經有兩個小男孩在這些山洞和這下面的一條通道中迷瞭路,當一支救援隊來搜救時——”

“有人開瞭一槍,引得洞頂的一塊石頭掉下來,”霍莉站在樓梯上說,“是的,我們知道。”

“是在魔鬼滑梯那條通道裡發生的,那裡的槍聲會被減弱。”局外人說,“如果安德森偵探在這裡開槍,誰知道會發生什麼?肯定有幾塊較大塊的鐘乳石會像雨點一樣落下,即便如此,你也許可以躲避開,如果躲避不開,你就會被砸扁,然後你有可能會引起整個斷崖頂部坍塌,讓我們大傢都葬身滑坡之中。想冒險嗎,偵探先生?我敢肯定你從樓梯下來的時候是有這個想法的,但我必須告訴你,你獲勝的概率不大。”

霍莉又下瞭一兩級樓梯,樓梯嘎吱嘎吱地響瞭一陣。

拉夫心想,保持距離。但他沒有辦法阻止她,這位女士很有自己的想法。

“我們也知道你為什麼會在這裡,”霍莉說,“克勞德的大伯和堂兄都在這裡,被埋在地下。”

“他們確實在。”他——它——現在笑得更開心瞭。他嘴裡露出來的金牙是克勞德的,就像他手指上的文身一樣。“還有許多其他人,包括他們想要救的那兩個孩子。我在地面上感覺到瞭他們,感覺到有些人離我很近。羅傑·博爾頓和他的兩個兒子就在那裡,在‘蛇腹’下面不到二十英尺的地方。”局外人指瞭一下,“我對他們的感覺最強烈,不僅是因為他們關系很親密,而是因為他們是我變形所依賴的血液來源。”

拉夫說:“我猜,吃起來不太好吃。”他正看著局外人的簡易床,在床旁邊的石地板上,一個塑料泡沫冷藏箱旁邊,有一堆亂七八糟的骨頭和皮,幾乎難以看見。

“是的,當然不好吃。”局外人不耐煩地看著他,“但是他們的遺體散發著光芒,有點兒……我不知道,我通常不會談論這些……有點兒發光。甚至那些愚蠢的小男孩也會散發出那種光芒,雖然光很微弱。他們在很深的地下,你也許會說,他們是在探索未知的馬裡斯維爾洞時死去的。”說到這裡,他的臉上再次露出瞭笑容,這次露出的不隻是那顆金牙,而幾乎是滿口牙齒。拉夫不知道他在殺害弗蘭克·彼得森的時候是不是也那樣笑著,一邊吃著那孩子的肉,一邊飲著孩子的血和他垂死之際的痛苦。

霍莉問:“像一盞夜燈一樣的亮光?”她聽起來非常好奇。霍莉又下瞭一兩級樓梯,樓梯再次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拉夫強烈希望霍莉在往相反的方向走:往上走,走出去,回到得克薩斯熱辣的太陽底下。

局外人聳瞭聳肩。

拉夫在心裡默默對霍莉說,回去,轉身,回去。當我能夠確定你有足夠的時間從亞希加洞口走出去時,我就開槍。即使那會讓我的妻子成為寡婦,讓我的兒子失去父親,我也會開槍。我虧欠特裡和其他所有因他而死的人。

“一盞夜燈,”霍莉重復著,又往下走瞭一步,“你懂的,是為瞭心裡得到安慰。我小的時候也有一盞。”

局外人背對著那盞落地燈,臉躲在陰影裡,越過拉夫的肩膀抬頭看著霍莉。拉夫可以看到他那雙不相配的眼睛裡有一種奇怪的光芒,隻是那樣說並不十分恰當,那光並不是在他的眼睛裡,而是從他的眼睛中散發出來。現在拉夫明白格蕾絲·梅特蘭所說的她看見的那個東西的眼睛是稻草做的是什麼意思瞭。

“安慰?”局外人對這個詞若有所思,“是的,我想是的,雖然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但還有信息,即使是死人,他們身上也充滿博爾頓傢族的信息。”

“你指的是記憶嗎?”霍莉又走下來一步,離拉夫他們越來越近瞭。拉夫舉起左手,示意她退後,但他很清楚霍莉是不會退後的。

“不,不是那些。”局外人看起來又開始對霍莉不耐煩瞭,但此外他的情緒中還夾雜著一些別的東西,拉夫在許多審訊室裡看到過這種急切的心情。並不是每一個嫌疑犯都想開口講話,但是他們大多數都想,因為他們一直同他們自己的思想獨處於一個封閉的密室之中。這個東西,局外人,肯定也和它自己的思想獨處瞭很長一段時間,獨自,有一段時間。僅從他的表面就可以看出來。

“那是什麼?”霍莉仍然待在原地,拉夫在心裡默默感謝上帝賜予瞭他這樣小小的恩惠。

“血統,血統中有一些東西會超越記憶或代代相傳的生理相似性,它是一種存在的方式,一種觀察的方法。它不是食物,而是力量。他們的靈魂消失瞭,他們的古老靈魂,但是有些東西仍然存在,甚至存在於他們已逝屍體的大腦和身體裡。”

“一種DNA,”霍莉說,“也許是部落的,也許是種族的。”

“我想是的。如果你喜歡,”局外人朝拉夫走近一步,伸出手指上文著必須的那隻手,“它就像這些文身一樣,它們不是活的,但它們承載著某種特定的信——”

霍莉大喊道:“住手!”拉夫心想,上帝啊,她離得更近瞭。我都沒有聽見,她是怎麼走近的呢?

洞裡響起回聲,似乎在擴大,而且有什麼東西掉瞭下來。這次不是一塊鐘乳石,而是從粗糙的石壁上掉下瞭一塊巖石。

“不要那樣做,”局外人說,“除非你想冒險讓所有東西都砸到我們頭上。不要那樣提高嗓門說話。”

霍莉再次開口瞭,她的聲音小瞭一些,但仍然透露著急迫感,“拉夫,記住他對霍斯金斯偵探所做的事,他的觸碰是有毒的。”

“隻有當我處於這種變身狀態時才有毒,”局外人溫和地說,“這是一種自然保護形式,幾乎不會致命,比起輻射,它更像是毒葛。當然,霍斯金斯偵探……可以說是敏感體質。一旦我觸碰瞭某個人,通常我就能——並不總是,但通常——進入他的意識,或者他所愛的人的意識。我對弗蘭克·彼得森的傢人就是那樣做的,隻有一點點,就足夠推動他們往已經在前進的方向加快腳步。”

拉夫說:“你應該待在原地。”

局外人舉起他刺著文身的雙手,“當然,就像我剛才說過的,你才是拿著槍的人。但我不能讓你離開這裡,你看到瞭,我已經太累瞭,沒法繼續移動瞭。我不得不匆忙長途跋涉開車來到這裡,我還不得不買一些補給品,那使我更加精疲力竭。看看我們現在陷入瞭僵局。”

“你把自己逼上瞭絕路,”拉夫說,“我的意思是,你知道的,對吧?”

此時局外人的臉仍然隱約顯現出特裡·梅特蘭的臉,他看著拉夫,緘口不語。

“希斯·霍爾姆斯還可以,在霍爾姆斯之前的其他人也還可以,但梅特蘭是一次失誤。”

“我想是那樣的,”局外人看上去很困惑,但仍然很得意,“我選的其他人都有極有力的不在場證明和極高的聲譽,但是一旦有瞭物證和證人證詞,不在場證明和聲譽都變得沒有任何作用,人們對那些超出他們對現實的認知的解釋熟視無睹。你們本不該找到這裡來,你們甚至根本都不該感覺到我的存在,不管他的不在場證明有多麼有力。然而你們卻找到我瞭,是因為我那天去瞭法院嗎?”

拉夫什麼都沒有說,霍莉已經從最後一級樓梯上下來瞭,現在就站在他身邊。

局外人嘆瞭口氣,“那是一個錯誤,我本應該想得更謹慎,考慮到電視臺的攝像機,但我當時實在太餓瞭。我本可以離開的,但我貪吃瞭。”

“再加上過分自信,”拉夫說,“過分自信會滋生大意,警察見過很多那種情況。”

“嗯,也許那三個錯誤我都犯瞭,但我想,即便那樣,我也可能會僥幸逃脫。”局外人打量著站在拉夫身邊的那個頭發花白的女人,“眼下這個情況都是拜你所賜,對吧,霍莉?克勞德說你叫霍莉。是什麼使你相信的?你是怎麼說服一群很可能不會相信自己五官范圍之外的任何東西的現代人到這裡來的?你曾經在其他什麼地方見過像我這樣的東西嗎?”他的聲音中流露出來的急切顯而易見。

霍莉說,“我們不是來回答你的問題的。”她一隻手插在那個皺皺巴巴的、鼓鼓囊囊的西服外套口袋裡,另一隻手拿著紫光燈手電筒。此刻霍莉手中的手電筒還沒有打開,洞底唯一的燈光來自局外人那盞落地燈。“我們是來殺你的。”

“我不確定你是不是真的希望那樣做……霍莉。如果隻有我和你的朋友在這裡,他可能會開槍,但我認為他不想也拿你的生命來冒險。而且,當你們兩個當中的一個人或兩個人試圖攻擊我的身體時,我想你們會發現我的身體非常強壯,而且有點兒有毒。沒錯,即便在我目前這種精疲力竭的狀態下。”

“目前雙方僵持不下,”拉夫說,“但不會持續太久。霍斯金斯打中瞭州警尤尼爾·薩佈羅中尉,但並沒有打死他。而現在,他應該已經把警察叫來瞭。”

“幹得不錯,但在這裡是不可能的,”局外人說,“這裡以東六英裡、以西十二英裡的范圍內都沒有手機信號。你以為我不會檢查嗎?”

拉夫本來一直指望著這個,但是現在希望渺茫瞭。然而,他手裡碰巧還有另外一張牌。“我們進來之前,霍斯金斯引爆瞭那輛車,車冒煙瞭,有很多濃煙。”

拉夫第一次從局外人的臉上看到瞭真正的恐慌。

“那將改變事情的發展方向,我就不得不跑路瞭。而以我目前的狀態,那將會很艱難、很痛苦。如果你想惹我生氣,偵探,你成功瞭——”

“你問我以前是否見過你的同類,”霍莉打斷他的話,“我告訴你,我沒有——嗯,並沒有真正見過——但我敢肯定拉夫見過。拋開變形、讀取思想和發光的眼睛,你隻是一個性虐待狂和普通的戀童癖。”

局外人向後縮瞭一下身子,好像被霍莉打瞭一下似的。有那麼一會兒,他似乎完全忘記瞭那輛燃燒的SUV正在廢棄的停車場裡冒著濃煙,向外界發出信號。“你那樣講是很無禮的、荒謬的、不真實的!我吃人是為瞭生存,僅此而已。當你們人類殺豬宰牛時,你們也在做同樣的事。對我來說,你們就隻是牛而已。”

“你撒謊!”霍莉向前邁瞭一步,當拉夫試圖抓住她的手臂時,霍莉把他的手甩開瞭。紅色玫瑰花開始在她蒼白的臉頰上綻放,“你有能力披上別人的人皮,卻沒有能力做別人能做的事——有件事你是無能的——隻不過是你身上的那張人皮讓大傢相信瞭你能夠做到。你本可以殺死梅特蘭先生的任何一位朋友,你本可以殺死他的妻子,但你卻殺死瞭一個孩子。你總是殺孩子。”

“孩子是最強壯、最甜美的食物!你從來沒有吃過小牛肉或小牛肝嗎?”

“你不隻吃他們,你還往他們身上射精!”霍莉咧著嘴,露出一副惡心厭惡的表情,“你射到他們身上!喲!”

“那是為瞭留下DNA!”局外人喊瞭起來。

“你本可以用別的方式留下DNA!”霍莉對著他喊回去,這時有個東西從他們頭頂的蛋殼形洞頂掉瞭下來,“但是你沒有把你的傢夥放進去,對吧?是因為你性無能嗎?”霍莉對他豎起一根手指,然後將手指彎曲,“是嗎?是嗎?是嗎?”

“閉嘴!”

“你殺孩子,是因為你是一個永遠不能用自己的陰莖實施強奸的奸童犯,你不得不用一根——”

局外人朝霍莉跑去,他的臉扭曲成一種憎恨的表情,從中絲毫看不到克勞德·博爾頓或特裡·梅特蘭的影子;那是他自己的臉,如同害得傑米遜傢的雙胞胎最終丟掉性命的地下深淵一樣黑暗而可怕。拉夫舉起槍,但他還沒來得及開槍,霍莉就一個箭步上前,擋住瞭他的槍口。

別開槍,拉夫,別開槍!

有東西掉瞭下來,這次是一塊大的,砸爛瞭局外人的小床和冷藏箱,閃閃發光的礦石碎塊濺得到處都是,在石地板上打轉。

霍莉從她的西服外套的那個向下墜著的口袋中掏出一個東西,那東西又長又白,被抻開,好像裡面裝瞭什麼很重的東西。與此同時,她打開紫光燈,將燈光完全照在局外人的臉上。局外人畏縮瞭一下,發出一聲咆哮,然後轉過頭去,依然伸出克勞德·博爾頓刺著文身的手去抓她。霍莉拎著那個白色的東西擺到她的小乳房上,一直拖過肩頭,然後用盡全身力氣把它甩出去。負重的一端狠狠地砸到局外人頭部的發際線下方,正中太陽穴。

拉夫接下來看到的一切將會在接下來的幾年一直縈繞在他的夢中。局外人的左半邊頭顱向內陷瞭進去,好像它是紙糊的,而不是骨頭撐起來的,他那隻棕色的眼睛陷進瞭眼窩裡,他的臉就像液化瞭一樣。在短短幾秒鐘之內,拉夫仿佛從那張臉上看到瞭一百張幻燈片播放然後消失:從額頭向下,濃密的眉毛變成金色,然後幾乎不見;深陷的眼睛向外凸起;嘴唇被拉得寬而薄;齙牙向外凸出,繼而又消失;下巴突出,下沉。而最後一張臉,保持得最久,幾乎可以肯定那是局外人的真面目,完全毫無特征。那是一張在街上可以隨便看見的一張臉,會讓人過目即忘。

霍莉又拿著那個白色的東西甩瞭一下,這次擊中瞭顴骨,然後把那張讓人難以記住的臉變成瞭一彎新月,看起來像是出自一本瘋狂的童話書中的東西。

最後,它什麼都不是,拉夫心想,不是任何人。像克勞德、像特裡、像希斯·霍爾姆斯……現在什麼都不是瞭,一切都隻是假面,隻是偽裝。

紅色的蟲子似的東西開始從局外人腦袋上的洞裡、鼻孔裡、抽搐著最後僅剩下淚滴大小的嘴巴裡傾瀉而出。那些蟲子蠕動著跌落到“聲音之堂”的石地板上,那副克勞德·博爾頓的身軀先是開始輕微顫抖,接著劇烈震動,然後從衣服中垮瞭下來。

霍莉丟掉手裡的紫光燈手電筒,把那個白色的東西舉到頭頂,用雙手捧著它。拉夫看到,那是一隻襪子,是一隻男人穿的白色運動襪。霍莉最後一次拿著它砸向那個東西的頭頂,它的臉隨之像一個腐爛的葫蘆一樣,從中間裂開,結果暴露出那個頭顱裡面居然是空的,沒有大腦,隻有一窩蠕動的蟲子。這使拉夫不禁想起很久以前他在哈密瓜裡發現的蛆。那些被釋放出來的蟲子在地上朝著霍莉的腳邊奮力蠕動。

霍莉向後退開,撞進拉夫的懷裡,然後跪倒在地。拉夫抓住霍莉,把她扶起來。此時霍莉的臉上血色盡失,眼淚順著她的臉頰不住地流下來。

拉夫在她耳邊輕聲說:“放下那隻襪子。”

霍莉看著他,一臉茫然。

“襪子上有一些那東西。”

當霍莉依然無動於衷,隻是茫然地看著他,拉夫試圖把襪子從她緊握的拳頭中抽出來。起初,他無法抽出,霍莉死死地握著它,然後拉夫掰著她的手指,希望自己無需掰斷她的手指就能讓她放手,但是如果他迫不得已的話,他不得不用力掰斷。因為如果那些蟲子碰到她,會比毒葛要嚴重得多,而且如果那些蟲子鉆進她的皮膚……

霍莉似乎回過神來——不管怎麼說,起碼有一點兒——她張開瞭那隻手,襪子掉瞭下去,襪尖接觸到石地板時發出哐啷一聲撞擊聲。拉夫向後退瞭幾步,拉著霍莉的手,躲開那些仍然在盲目,抑或根本不盲目尋找的蟲子,因為那些蟲子直奔他們兩個而來。霍莉剛剛緊抓著襪子的手依然蜷曲著,她低下頭,看到瞭危險,倒吸瞭一口冷氣。

“別尖叫,”拉夫告訴她,“不能冒險讓任何東西從上面掉下來。隻管爬上去。”

拉夫開始拉著霍莉的手往樓梯上爬,上瞭四五級樓梯後,她才可以自己爬,不過,是倒退著向下爬,因為霍莉想看看那些蟲子。那些蟲子還在從局外人裂開的腦袋和那張淚滴大小的嘴巴裡湧出。

“停,”霍莉低聲說,“停,看看它們,它們隻是在到處亂轉。它們無法爬上樓梯,而且它們開始死亡瞭。”

霍莉說得對。那些蟲子蠕動的速度減慢瞭,而且局外人頭顱旁邊的那一堆已經完全靜止瞭,但它的身軀在動,身軀裡面的某個位置在動,生命力依然在頑強地奮力求生。那具貌似博爾頓的身軀現在變得又駝背又抽搐,它的手臂像是在打旗語一樣揮動著。拉夫和霍莉眼看著它的脖子在縮短,頭顱的殘骸開始縮進襯衫的衣領裡,克勞德·博爾頓那頭黑發先是豎瞭起來,然後便消失不見瞭。

“怎麼回事?”霍莉低聲問著,“那些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拉夫說,“我隻知道你這輩子再也不用買醉瞭,至少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不用。”

“我很少喝酒,”霍莉說,“酒精跟吃的藥起反應,我想我跟你說過——”

霍莉突然靠在樓梯扶手上嘔吐起來,這時拉夫伸出手摟著她。

霍莉說:“對不起。”

“不必,我們——”

“他媽的趕緊離開這裡!”霍莉替他把話說完。

《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