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堂內一時靜默,蕭夫人胸口被堵住瞭般透不過氣來。

她自來剛強果決,一旦下定決心的事,從不回頭,可這次對著兒女們的反抗,她是罵不下去也罰不下去瞭。她隻能不斷對自己說‘你沒錯,姎姎敦厚老實,若不護著她隻有遭欺負的份,就該壓著這孽障,不能讓姎姎受委屈’——雖則她心裡也知這樣不好。

一直沒插上話的程頌‘唬’的一下起身,倒把眾人嚇瞭一跳。

程頌此時沒有半分笑容,隻見他幾大步跨過去,一把揪起那傅母的發髻,橫著將人活活拖至門口,然後臂膀用力,重重摔在門廊外,隻聽一聲慘叫,那傅母就沒聲瞭。

程姎驚呼一聲,暈倒在菖蒲身上。菖蒲也瑟瑟發抖。這種搶奪別房娘子之物她們以前在葛傢不是沒做過,葛傢女君素來都是高拿輕放,這才養的她們習以為常。如今,她終於明白,程傢不是葛傢,由不得她們自以為是,掐尖要強。

蕭夫人本想痛罵次子,誰知程頌回過頭來,卻見他眼含熱淚,一臉悲憤,她竟罵不出口。程頌走回來,重重跪在程詠身旁,大聲道:“阿母要罰兄長,就連我一起罰吧!”然後程少宮也默不作聲的走過來跪下,低頭不語,顯然意思是一樣的。

蕭夫人如何不知這是三個兒子在向她表示強烈的不滿,她一口氣梗在喉頭無法下咽,眼見情勢難以善瞭,桑氏忽然‘哎呦’一聲大叫起來,眾人忙去看她。

隻見桑氏一手捂腹,一手抓著蕭夫人的手腕,痛苦道:“姒婦,我好似又腹痛瞭,你上回那藥丸可還有?快與我取兩丸來!快,快!”

蕭夫人有些懵,正想叫青蓯去取,誰知桑氏手勁甚大,生生將她拖瞭起來,一邊嘴裡還喊著:“痛死我也,快與我取藥丸!”然後就拉著蕭夫人往內堂去瞭。

桑氏和蕭夫人就這樣一陣風似的離開,留下眾人呆若木雞,不知所措。

一到內堂,桑氏立刻不腹痛瞭,厲聲屏退身旁的侍婢,然後一下將蕭夫人甩在日常歇息的胡床上,瞪眼道:“姒婦今日好大的威風,可把我嚇住瞭!”

蕭夫人適才被兒女們氣的昏頭昏腦,現在反應過來桑氏是在裝腹痛,好給眾人一個臺階下,免得鬧到不可收拾。

蕭夫人側臥在胡床上,揉著自己的胸口,嘴硬道:“我威風?你看看那孽障,一句句逼著我說,她才威風呢!”

“活該!誰叫你一招錯,滿盤皆落索!”桑氏在堂內走瞭兩圈,然後駐足道,“你起手就錯瞭,明明是委屈瞭嫋嫋,卻一句好話都不肯說。自古以來,父不慈,子不孝,你自己立不住道理,倒擺母親的威風,活該被迫到這地步!”

蕭夫人恨恨道:“這幾個不省心的孽障,讓一下又怎麼瞭!一句釘牢一句,難道我看不出那老媼和小賤婢的伎倆,回頭暗暗發落就是。姎姎的臉面……”

“你別再姎姎姎姎的瞭,我聽著都惡心!”

桑氏從腰側取下貼身的錦囊丟給蕭夫人,不客氣道,“……人心皆有偏向,這不稀奇。可你偏心也太過瞭!明明理虧,盡扯些全無道理之話,我都看不下去。少商不是你生的呀!就算是婢妾生的,你也不該如此待她!剛才你的話,一句比一句狠吶,連‘忤逆’這樣大的罪名都說出來瞭,真把嫋嫋逼死瞭,我看你這麼和婿伯交代!”

蕭夫人從錦囊中取兩枚清心丸含在口中,一股清涼辛辣直沖腦門,這才清醒瞭些,甩甩頭,自嘲道:“我是被氣糊塗瞭。今日居然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她自小受蕭太公寵愛,與兄弟們受同樣的教誨,舉凡謀略地形朝政世族無所不知,但若論對內宅人心細微之處的瞭解卻大不如桑氏。事實上,除在前夫傢短暫的幾個月,在內宅中她都是說一不二的存在,根本無須理睬幾個奴婢的小心思。

她不得不承認,這一遭,她是牛心左性瞭,錯瞭,也輸瞭。

桑氏看她臉色漸漸還轉,笑道:“怎樣,沒想到吧。嫋嫋生瞭這樣一幅好膽色。你想仗著長輩的威風壓服她,她可半分沒在怕的。”

蕭夫人白瞭她一眼,就要起身,卻被桑氏攔住:“你出去幹什麼?還要再責罵嫋嫋麼?今日之事本就是你理虧,你再責罵她,隻會叫三個侄兒更加對嫋嫋憐惜,他們不敢怨恨你,必會怨恨上姎姎。你若真為瞭姎姎好,就不要再出去添柴瞭。而且,你有沒有想過今日之事婿伯知道瞭該怎辦。”

蕭夫人坐回胡床,沉吟片刻,幹脆道:“將軍那兒我自己會去說,我做的不妥,我不會瞞著。”這種事她從不拖泥帶水。“那今日之事…就這樣算瞭…?”總得結個尾吧。

桑氏也很幹脆:“你別出去,我去。就跟那群小冤傢說,你被他們給氣倒瞭,回頭讓孩兒們來給你陪個罪,你含糊一下,事情就算完瞭。”

蕭夫人性格剛烈,實在不喜歡這種和稀泥的做法,低頭不語。

“傢裡事又不是朝廷政見之爭,沒有黑白分那麼清楚的,你就是鬥贏瞭又如何,孩兒們心裡不服氣,隻會骨肉離心。”桑氏勸她道,“你是明白人,廢話我不多說瞭。今日之事若是發生在旁人傢,你來做看客,你會作如何想??隻怕是個人都會以為少商是侄女,姎姎才是你親生的!”

“胡說八道!”

“是是是,我知道姒婦是最最公正的。”桑氏一邊笑著,一邊起身出去,最後留下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可這世上有些人呀,為瞭彰顯自己公正無私,有時反而會厚待旁人,苛待自己的骨肉;你說可笑不可笑。”

蕭夫人心頭猛然一震。

……

九騅堂內,眾人呆過半響,青蓯夫人走過去輕輕掐著程姎的人中,並叫菖蒲退下。

少商看看幾位兄長,他們也看她,彼此心知肚明三叔母的用意。

這時,程姎就幽幽醒轉過來,然後手腳並用的爬到少商跟前,抓著她的袖子,痛哭道:“嫋嫋,你別恨我。我不是有意的,我沒想到你的委屈這麼大,都是我的錯,還有幾位兄長,對不住,對不住……”她口齒不利索,來來去去隻會拜頭道歉,哭的氣噎聲堵,看的程傢三兄弟反有些不忍。

“堂姊,我真沒怪過你。”少商攔住不讓她道歉,“隻是,這世上的事從來都不公平……”她幫程姎撫平揉的亂七八走的衣襟,“堂姊,你是處處無母處處母,我卻是明明有母實無母。”

程詠低聲呵斥:“嫋嫋不要亂說。”少商攤攤手:“那我不說瞭。”

程少宮卻陰□□:“堂姊雖自小離開程傢,可她舅母待她如珠似寶,回瞭程傢後阿母又當她心頭肉。可少商呢……”他沒說下去,然眾人都心頭明白。

青蓯夫人心裡也對少商難過。

這世道真不公平,明明是龍鳳雙生,載福而誕,然後命運在她三歲時拐瞭一個彎。應該獲得的疼愛無法獲得,應該享受的榮耀不能享受,在兩個再愚蠢狹隘不過的婦人跟前長大;而那明明作惡多端的婦人的女兒卻能活在陽光下,萬千寵愛,精心養育,快樂成長——這如何叫人心平?!

程少宮心中傷痛,低低道:“少商,當初我也留下就好瞭,我和你一道留下。”

少商白瞭他一眼:“那現在就有兩個目不識丁的瞭,長兄哪來兩張書案送我們?!”

大傢本來都是滿腹愁緒,也不禁一樂。

程頌拍著胸脯,道:“還有我呢。我的書案也送你!”程少宮例行拆臺:“算瞭吧。回傢這幾日次兄你根本沒讀書,你那書案都不知捆在哪裡,怕是還沒從行李車上卸下來吧!”程頌笑罵著就去錘弟弟。眾人哈哈大笑,總算將愁雲暫且驅散。

程詠笑罷,道:“嫋嫋,以後你要什麼就跟兄長們說,總要給你弄來的。”他暗下決心,以後哪怕拼著受母親責罰,也要叫幼妹高高興興的。

少商大喜過望,她等的就是這一句,當下忙巴住程詠的衣擺,結巴道:“我,我,我想去外面看看,什麼東市西市,什麼德輝坊流馨坊,我都不知道在哪裡。我,我想知道外面是什麼樣子的,可阿母不許我出去。”

看著幼妹希冀的眼神,鐵人都心軟瞭,不等程詠開口,程頌已連連保證:“你放心,哪怕阿母再訓斥,我也要帶你去見見世面!”

程姎在旁訕訕的,不敢開口說什麼,還是少商回頭道:“到時堂姊也一道去!”程姎心中歡喜,程少宮也叫好:“對對,堂姊也去,就不怕阿母責罰啦!”眾人又是一齊大笑。

青蓯夫人搖頭,暗嘆‘年少真好’。

人人都在笑,少商尤其笑的開心,可她心裡所想卻無人知道。

——費瞭半日功夫,難道她隻是為求個公道或者憐憫嗎?無法轉化成實際效果的憐憫一毛錢用處也沒有。何況,她從小到大都不肯白白的吃虧。

這番做作,她的目標本從來都不是蕭夫人。

打動蕭夫人?讓她起惻隱之心?據理力爭讓蕭夫人愧悔難當然後寵愛她?她想都沒想過,不要試圖叫醒裝睡的人,人的心偏瞭再怎麼努力都沒用。

她要自自在在的行事,要光明正大的出門,要知道這世人百態士農工商以及將來如何自立,她再不要被拘在小小一方天地中坐困愁城瞭!

幸虧那愚蠢的老媼和婢女,不然她還不知該如何走出一步。

《星漢燦爛,幸甚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