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蕭夫人一句話逼退妯娌, 便靜靜站到一旁, 不再言語。倒是一直扶著哭哭啼啼的董舅母的新婦董呂氏飛快抬頭看瞭蕭夫人一眼;誰知蕭夫人仿佛側頰生瞭眼睛,一轉頭正對上她的眼睛, 深深看瞭她一眼,似有深意。

董呂氏心中大駭,忙低下頭去。

那邊廂,程始還跪著對著程母解釋:“……我之前就在信中與阿母說瞭, 舅父手腳不幹凈不是一次兩次瞭,虧得我就在跟前, 能補上的補上, 能瞞過的瞞過。可半年前的宜陽之戰,萬將軍在後頭養傷, 我被調去瞭韓大將軍麾下領兵,我總不能領著舅父到韓大將軍麾下去管軍械罷。走前我好說歹說,誰知舅父連這幾月都忍不過, 叫人逮住瞭!阿母叫我怎辦?!難道叫我放過這般大好機緣, 不去搏富貴功名,隻為著看牢舅父一人?!”

程母一時語塞, 她早知幼弟盜竊, 不過仗著兒子遮掩一直睜眼閉眼,如今被問及,哽瞭好半天才道:“那如今你舅父怎辦?難道叫他去死?被抄傢?”一聽見‘抄傢’二字, 董舅母哭得更大聲瞭, 鼻管下拖出兩道濃黃, 俞采玲惡心不已。

程始很官腔的表示為難:“非是不願,實是不能。”

一聽這話,程母頓時撒起潑來,拿出當年上山下田的健壯臂力和雄渾體魄,一腳踢開地板上原本放俞采玲湯碗點心碟子的小案幾,把屋內陳設砸得一片狼藉。又將鐵鉗般揪住程始的前襟,伴著口沫橫飛的又哭又罵:“你這黑瞭心肝的豎子!你就這麼眼睜睜看著你舅氏去死呀…我,我這就去告你忤逆…”

兒女不孝可以去官衙告忤逆,輕則罰錢挨杖,重則罷官免職——這個餿主意還是葛氏貢獻的,這些年程母常用來拿捏兒子兒媳,效果甚佳。

程始努力扯著自己的領襟,惱怒道:“阿母去告好瞭,國事傢事孰重孰輕,舅舅盜竊之罪已經上告,我因為不肯聽阿母之命去打點脫罪,這等‘不孝行徑’就是告到皇上那兒去也是不怕的。”

程母一個鄉村婦人如何知道這許多,隻知道‘不聽話’就是‘不孝’,‘不孝’就可以告,還一告一個準;現在聽來比‘孝順’更大的還有國傢。她沒瞭辦法,隻能嚎啕大哭,同時倒在榻上,如野豬肉般亂滾一氣。

俞采玲看得津津有味,摸著碗中湯藥快涼瞭,趕緊一口仰盡,有戲看,竟不覺得藥苦難吃瞭——誰知卻叫蕭夫人冷眼看個正著,青蓯一直註意著蕭夫人,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正好也看見瞭俞采玲這般作為,一時不知心中該如何感慨。

蕭夫人沉聲道:“阿苧,給嫋嫋裹嚴實些,領到我屋裡歇息。”祖母和父親打架的戲文總不好讓小輩一直看下去。

俞采玲大失所望,卻也不敢反抗,阿苧手腳麻利的給她穿外袍裹大氅,一旁的蓮房巧菓也七手八腳拎起隱囊靠墊另幾匣子零食,三人擁著俞采玲飛快的出瞭這間屋子,繞過十來步長的遊廊,閃身進瞭另一間屋子。

這件屋子顯然也是臨時收拾的,屋內佈置之簡略猶勝自己那間,俞采玲一邊啃著蜜餞,一邊伸長瞭耳朵聽那邊隱隱傳來的哭罵聲,想象那邊戰況如何。可惜,她再未遇上今日這般現場直播。

之後數日,俞采玲照舊是吃飯飲藥睡覺繞著屋子轉三圈,程始和蕭夫人似是十分忙碌,一天之中有大半日不在傢,也不知在做甚,隻有青蓯夫人日日來俞采玲屋裡小坐說話,詢問身體養復得如何瞭。

青蓯夫人相貌隻是尋常,勝在眉眼幹凈柔和,兩邊嘴角自帶笑紋,不笑時看著也像在笑,叫人望之親近。俞采玲原本以為她是來給自己做規矩的,誰知青蓯夫人隻是言笑晏晏的拉傢常,有時帶些俞采玲不曾見過的美味小點心,有時是幾枚小巧的玉笄金簪或耳璫,幾日下來俞采玲便漸漸收瞭防備。

“夫人和大人給小女公子帶瞭好些物什,都困在後頭大車裡瞭,連拆都不曾,這些日子瑣事繁多,待回頭安頓好瞭才好開箱籠。”青蓯夫人微笑道,雙手交疊擺在膝前,恭身正坐。

俞采玲點點頭:“嗯,快要過正旦瞭,阿父和阿母必是忙的。”

青蓯夫人眼中閃瞭一下,不可置否。

因這日日聊天,俞采玲才知道自己大名原來叫‘程少商’,還有一個孿生哥哥,名喚‘程少宮’,據說原本祖父程太公早已沉疴數月不起,眼看氣若遊絲瞭,一聽蕭夫人誕下瞭龍鳳雙生,大喜過望,頓時咳出一口濃痰,居然又多活瞭大半年。雖說後來還是掛瞭,但這大半年對於彼時正處於戰陣角力要緊關頭的程始卻是大幸。

世人皆道這胎是祥瑞,音樂傢程太公一高興,就拽瞭一段文,曰:“吾不意還能見到這倆孩兒。神農之琴,上有五弦,文王增二弦,是為少宮,少商,以此為名罷。”

毫無意外,除去彼時讀書在外的程三叔,全傢隻有蕭夫人知道程太公在說什麼;也因此,原本預備給新生女孩的名字‘程嫋’就成瞭乳名。

“兄長們何時回傢呢?”程少商笑瞇瞇的接受瞭新名字,毫不可惜的棄瞭俞父起的名字。

“小女公子勿急,實則後頭還有好些車馬部曲另一些雜物,要幾位公子照看,夫人和大人趕著先回來的。”青蓯夫人道。

程少商聽見‘雜物’兩字笑瞭下,心領神會;同時又有些奇怪,為何程始這一房的人都愛叫自己‘小女公子’,明明自己是這一房的獨女,但若要將程傢三房都加起來,那三叔母還生有更小的女孩呢。

……

程少商的身體漸漸好瞭,就是日子無趣的快淡出鳥來瞭,她不免帶著希冀的口氣日日問一句“董傢之事如何瞭”。

阿苧倒也不瞞著少商,可她實在沒有八卦的天分,回答隻有“大人不肯”以及“大人還是不肯”二選其一,偶爾超水平發揮一下,也不過是“大人無論如何都不肯”。

與忠厚寡言的阿苧不同,在旁服侍的蓮房頗有計較,她是程始部曲之女,自小照料傢中一大堆弟妹,看小女公子兩眼放光卻心不甘願的被困在屋中,心中便有瞭計較。此後數日,蓮房時不時與程少商講些外頭聽來看來的‘好戲’。

巧菓看瞭不解,私下問道:“青蓯夫人當初教導咱們要少說多聽多做,阿姊你總把外頭的事說來給娘子聽,怎麼成呀?”

蓮房笑道:“娘子與主母尚且十年未見,如何會親近咱們;我們二人將來一定是要跟著娘子的,娘子如若不信重咱們不親近咱們,豈不枉費瞭青蓯夫人的一番教導。何況,我說的這些事原本就是闔府盡知的,教娘子解解悶罷瞭,有何要緊。”

巧菓聽瞭,忙謝蓮房指點。

未幾日阿苧便發覺瞭蓮房傳嘴,原想呵斥一番,誰知蓮房卻笑瞇瞇的辯解:“搬弄口舌是將無影的事兒編造出來,歪曲以邀得主傢歡心,可奴說的並無半點虛假。”

看阿苧神色依舊不滿,她接著道:“青蓯夫人常誇咱們女君明理能幹不輸男子,說女君六七歲起就幫著掌管傢事,難道咱們要將小女公子一輩子捂在被籠裡,不叫她知道外頭風雨?倘若我說不對,您打罵我就是瞭。不論好壞都叫女公子知道些,方能學著分辨不是?”

阿苧看瞭蓮房半晌,心道:這話雖不錯,不過這婢女未免不夠穩重。

但又想著叫小女公子知道些長輩恩怨也好,免得她惦記十年養育之情而疏遠瞭親爹娘;此後她便不再言語,隻暗中註意。

蓮房的口才與阿苧天差地別,講起傳聞來聲情並茂,程少商這才覺得日子有瞭些滋味。

原來那日程傢母子不歡而散後,程母罵罵咧咧說要自己掏錢給董舅父去打點,可惜錢箱子空瞭一半,沒盼見效用,倒盼見坐著囚車的董舅父被押送到瞭,姐弟倆抱頭痛哭。據跟著一道去的仆婦們說,董舅爺憔悴狼狽的不行。

程母又找兒子鬧瞭幾場,依舊無用後便祭出‘絕食’這一終極絕招,據說前朝幾位太後就常用這招數來對付皇帝兒子。可惜程母當初過苦日子時早就餓怕瞭,這些年來無肉不歡,這才餓瞭兩頓就抵受不住。據庖廚上的仆婦們說,程母復食後的頭一頓就吃瞭一隻熏雞半隻燒鵝兩隻醬漬蹄髈三大碗麥飯,為著消食還找瞭一回醫工開藥。

程母這邊折騰著,而董傢情勢卻更加不妙瞭,董外弟也被拘瞭,董傢在外頭的田莊和鋪子已然被封查起來。倒是董呂氏表現上佳,為瞭表示不能叫程母‘孤身奮戰’,她一氣賣掉瞭董外弟屋裡二十來個婢妾,湊瞭好大一筆錢給程母‘周轉’,程母頓時覺得這真是百世修來的好侄婦。

最近的消息是,這些日子董舅母日日都要來哭上一陣,這日程母飯後飲瞭兩盞酒,酒壯人膽,直接操瞭把裁佈小刀再次去威逼兒子,言道如若兒子不肯相救,自己就死給他看,然後再去告忤逆——程少商深覺這個順序有問題。

程始不堪甚擾,隨口道:也不是沒法子救董舅父,就是兒自去頂瞭這罪名,就說董舅父盜竊都是奉瞭兒的命。然後兒去殺頭換回董舅父,咱傢被抄傢換回董傢,阿母你看如何?

程母當即就啞瞭,她雖然疼弟弟,但也絕沒想過拿兒子卻換弟弟;誰知一旁的董舅母倒得瞭啟發,脫口而出‘外甥是大官,便是犯瞭罪過也不會如何的,頂多罰錢瞭事,不如叫外甥去認瞭這罪?!’話一說出,程傢母子全都氣得臉色煞白。

旁人更會想,幸虧董傢無能,連獄司都進不去,見不著董舅父,不然串通一番,怕是董舅父真會攀誣程傢也說不定。

程始當即大發雷霆,也不管有沒有人聽見,沖著立在廳堂中的程母大喊:“成!百善孝為先,隻要阿母吩咐一聲,我這就北軍獄出首自告!以後阿母就隨著二弟三弟過活罷!”

這一頓裡裡外外不少人都聽到瞭,仆婦管事紛紛道自傢老夫人直是瘋魔瞭。隻蕭夫人躲在屋內微微而笑,罵無好言,一旦爭執開頭瞭,多好的情分也會傷的。

這時,程母酒也嚇醒瞭,奮力扇瞭董舅母一個響亮的大耳刮子,就自己萎在屋內不出來瞭。哪怕之後聽聞程始吩咐傢奴再不許董舅母踏進程傢半步,哪個放人進來就打斷哪個的腿,程母也不敢置喙。事情就這麼僵住瞭,直到董呂氏第三日上門來賠罪。

按照青蓯夫人的說法(蓮房傳),董傢父子,老的愛財,小的愛色,董舅母又是個昏貨,董呂氏是董傢唯一一個明白人;不過,這份明白也是拿許多苦頭換來的。

董呂兩傢原本都是傢境殷實的農傢,兩傢父親早早為孫輩定瞭婚約,誰知董太公早亡,兼之天下大亂,隨即傢業一日不如一日,而呂傢卻尚能維持。呂太公為著守信,還是將小孫女嫁入連飯也吃不飽的董傢。初初幾年,董舅父舅母對這新婦還算不錯,誰知程始同志太過給力,沒幾年就起瞭勢,再看程傢幾兄弟娶的新婦非富即貴,董傢老兩口就覺得兒媳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若非董呂氏已生下若幹兒女,又善於奉承,怕是早被休瞭。

也不知董呂氏與程母說瞭什麼,從天光亮一直說到午晌,說的程母脾氣全消,到瞭晚上就期期艾艾的使人去喚程始和蕭夫人過去,表示服軟。

聽到程母傳喚之時,程始與蕭夫人正叫瞭程少商一同用膳,順便聯絡親子感情;看見跪在門畔的那個婢子不安的樣子,青蓯夫人笑瞭笑,道:“倒比夫人預料的早瞭些,看來這呂氏口才瞭得。”

蕭夫人笑而不語,起身就要出門,程始臨出門則還不忘囑咐女兒,道:“嫋嫋,你自己先用飯,多用些肉!”

程少商原本起身抬臂的姿勢頓瞭頓,才道:“喏。恭送阿父阿母,阿父阿母早些回來。”

女孩聲音軟軟的,好像揉著個粉面團,程始心中喜歡,笑瞇瞇的點頭出門。

程少商繼而跪坐些,低頭悶悶用飯,一旁的阿苧有些奇怪,青蓯夫人看瞭,笑道:“女公子勿要不快,夫人和大人以後會常來陪你一道用飯的,今日實是有事。”

程少商低聲應瞭。

可惜,縱然是七竅玲瓏的青蓯夫人也猜錯瞭,程少商不是在想這個——她不喜歡別人叫她‘嫋嫋’,因為她自己是有乳名的,叫‘玲囡’,雖然叫它的人已經故去瞭。

……

每次走進程母的居室,蕭夫人都覺得眼花,程母對屋子的要求很簡單,富貴,富貴,再富貴,從地板桌幾床具坐具但凡能嵌金的地方統統嵌瞭金絲金帛。

一開始程母說話還有些不好意思,話匣子打開瞭就越說越順瞭。她拉著程始的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道:“…你外弟婦說的好,老瞭老瞭還能依靠誰,還不是靠兒子,你這些年血裡火裡討功勞,我才能過上吃肉飲酒的好日子,我怎會把你的死活瞧的比旁人重…”

程始與蕭夫人互看一眼,俱不說話。

程母繼續哭道:“你外大父臨終前叫我多照看傢裡,可我沒看住,你其他舅父死的死,散的散,隻剩下這麼一個。我覺得對不住過世的父母,這才想著多貼補董傢,以後你不樂意,我絕不多事還不成嗎……”

蕭夫人心中對呂氏刮目相看,這才大半日就把程母徹底說轉瞭。她看瞭丈夫一眼,程始會意,道:“阿母,呂傢弟婦還說瞭什麼。”

程母牢牢記著董呂氏的話,示弱,一定要示弱,便戚戚道:“她說,隻要你升官立功,董傢自然沾光,叫你舅父去軍中當差是挖你的墻角,拖你的後腿。”說到此處,她語氣一變,咬牙切齒道,“原來這些年來,董傢也沒存下多少錢,不是叫你外弟拿去尋婦人嬉鬧瞭,就是被你那歹毒沒心肝的舅母拿去接濟她的娘傢瞭!”

程母雖然自己很愛貼娘傢,但是討厭別人貼娘傢,為著蕭夫人當初貼娘傢她罵瞭有好幾年,如今知道自己貼補弟弟的錢不少都給弟婦搬回瞭娘傢,自是怒不可遏;心下算計著哪日有功夫瞭,殺上門去揪著董舅母的頭發好好打上一頓出氣。

“兒啊,”程母一下一下的拍打程始的胳膊,“你就救一回你舅父罷,他們田地也有瞭,屋舍也有瞭,餓不著凍不著,以後我絕不再來尋你的麻煩瞭!”又轉頭向蕭夫人,道,“以後傢裡的事也全都由你做主,我老瞭,享享清福就是瞭。”

蕭夫人的目光猶如一泓深潭,波紋不動,進屋這麼久,方才開口道:“看來君姑是想明白瞭,其實舅父也不是不可救……”

本來程母一邊抹淚一邊偷偷轉著眼珠子,蕭夫人這話未說完,她就一跳三丈高,暴聲道:“好哇,你舅父果然是你們兩個沒心肝的陷害的,就是為瞭來拿捏我,我是你阿母,是你阿母,你居然敢這樣,我要,我要……”

“君姑要把我怎樣?”蕭夫人冷冷的打斷道,“君姑能把我怎樣?”

程母一時語塞,程始紋絲不動,屋內一片寂靜。

蕭夫人緩緩起身,將門簾掩實些,轉身道:“不過休瞭我罷瞭。想君姑也聽到些風聲,這些年在城池之中,在戰陣之餘,我也略有些微薄功勞,且不說你能不能逼著大人休瞭我,便是休瞭又如何?我還活著——”

她微微一笑,嘴角帶起一種奇特的譏嘲弧度,一字一句道:“我還活著,旁人可就不一定瞭。”

程母猶如被潑瞭一盆冰水,呆住不動。

蕭夫人靜靜的看瞭她一會兒,道:“呂氏說瞭那麼多,難道沒說這個?”

程母身上漸漸顫瞭起來,兒子用弟弟拿捏自己,自己不是沒想過用新婦拿捏兒子,可董呂氏說的話歷歷在耳——

我在外頭聽說,蕭嫂嫂在陣前救治傷病,安撫戰亂中的百姓,上上下下好些人誇呢,朝廷都下瞭表彰,便是您硬逼著將軍休瞭她,那又如何,她還能餓死凍死羞死不成,不過是叫人傢都說您糊塗惡毒呢。將軍一肚子火還不是發到董傢頭上,您弟侄二人還能有命麼!待您百年之後將軍再迎回她,她照樣兒孫滿堂的享福,可董傢呢……

看著蕭夫人靜如寒冰的面龐,程母聲音被堵在瞭喉嚨裡,顫著手指,轉頭對程始道:“我的兒,你就看著她這樣欺負我?”

程始沉聲道:“我知道阿母總覺得我向著元漪,可阿母想想,難道我是一成親便如此的麼。這十幾年來,元漪的所作所為,阿母您的所作所為,兒都一一瞧在眼裡,”他扭頭看瞭妻子一眼,回頭對程母道,“——元漪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董傢不可繼續姑息,阿母,你也該歇歇瞭,不該您管的,您以後就不要管瞭。”

程母頓坐地上,渾身無力,說也說不出,罵也罵不出。程始心中生憐,抬頭瞧瞭蕭夫人一眼,隻見蕭夫人微微點頭,程始便道:“你先回屋,叫人把門關嚴實瞭。”

蕭夫人看著程始微微一笑,道:“喏。”

程母一聽這話,頓時淚如雨下,顫著手掌去撫摸兒子粗糙風霜的面龐,又是心痛又是恨:“你…你…個沒良心的!”

看兒子鬢邊已染瞭霜色,走時還是二十多歲的爽朗青年,回來已是威嚴陌生的中年將軍瞭;便滿聲問起這些日子可好,可有受什麼傷痛,一時間母子倆說瞭好些體己話,可沒撫慰幾句,程母又忍不住埋怨起來。

“你是阿母的頭生兒子,是阿母身上掉下來的肉,阿母怎麼不惦記你瞭!偏你的心肝都全都給瞭你婆娘,再無一分留給我這老媼!”程母越想越傷心,“這十年來你統共有過幾片竹簡回來,不是記掛四娘子,就是雲裡霧裡說些聽不懂的,你…你可知我是怎麼過的…”

程始咧嘴一笑:“我倒是想給阿母寫幾句,可阿母也不識字呀。”說到這裡,臉色一沉,“我不樂意叫葛氏拆讀我給阿母的話。”

程母邊擦淚邊道:“你就這麼看不上眼她?不就是……那麼個名字麼?”

程始沉聲道:“娖兒不到兩歲就沒瞭,她倒好,才生下二娘子就起名婥,早早晚晚‘婥兒、婥兒’的叫,安的什麼心。”

這事程母知道,娖婥同音,葛氏愚蠢,以為男兒必重兒子(其實程母本也這麼認為),原隻是為瞭戳蕭夫人的心,誰知其實最傷心的卻是程始。

《星漢燦爛,幸甚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