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身陷德倫蒙堡監獄之前,邁爾斯·伊斯汀的個人經歷或想象力,使他對於殘忍卑劣的囹圄遭遇毫無思想準備。

他搞貪污的劣跡敗露至今已有半年,距審訊定罪也已經四個月瞭。

邁爾斯·伊斯汀偶爾也能忘卻肌膚之痛、內心之苦,超脫地聽憑想象馳騁。這時他就會想到,要是公眾想對他這樣的人進行報復,那麼這種報復的殘忍野蠻程度,是那些沒蹲過人間地獄——監牢的人根本無法想象的。他還進一步推想,要是說這種懲罰旨在磨滅其人性,使他淪落為最低等的直覺動物,那麼監獄制度真是再合適不過瞭。

邁爾斯·伊斯汀對自己說:監獄從來沒有、也永遠不能使一個人洗心革面成為較好的社會成員。不管在監獄裡蹲多久,牢房隻能使人墮落,變得更壞,對送自己入獄的“體制”越發仇恨,同時進一步銷蝕使自己成為有益於社會的守法公民的一丁點兒可能性。刑期越長,越不可能在道德方面得到拯救。

就這樣,對大多數人說來,服刑期銷蝕著並將最終扼殺棄惡從善的潛在可能性,而在入獄之初,這種可能性也許還潛藏在囚犯的心頭。

即使你竭力不讓殘存的道德觀念喪失殆盡,就像行將滅頂的泅水人還抓著救生圈那樣,那也是由於你內心的種種力量,而不是監獄的作用,盡管據稱監獄是起這種作用的。

邁爾斯還在掙紮著免使自己沉淪,竭力保持昔日清白自我的某些影子;他不甘心完全淪為禽獸,變得麻木不仁、頹唐絕望、憤世嫉俗。套上一件四腳獸的外衣,從此枉披人皮,並不是什麼難事;大多數囚犯就是這麼做的。這些人要不是在入獄之前已淪為衣冠禽獸,入獄後變本加厲,就是在服刑期間逐步墮落。獄外,是沒心肝、沒人性的公民,進瞭四面是墻的牢籠,對於其間的種種恐怖和蔑視人性尊嚴的倒行逆施——這一切還都掛著社會的招牌——自然也不介意瞭。

邁爾斯在拼死掙紮的時候,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他雖被判刑兩年,再過四個月就可交保假釋。

至於到時候萬一不獲假釋的可能性,他怎麼也不敢想。那實在太可怕瞭。他相信如果自己真的在監獄裡待滿兩個年頭,那出獄時,一定已不可救藥,身心完全墮落瞭。

頂住!他日日夜夜這樣告誡自己。為瞭希望、得救和假釋,一定得頂住。

被捕之後的拘留候審期間,他曾以為一經關入樊籠,自己一定會發瘋。他記得曾在哪本書上讀到:自由,隻要還沒喪失,人們是不大看重的。不假,誰也體會不到人身自由的價值——即便是從一個房間走進另一個房間,或是到戶外散一會兒步——直到別人讓你完全動彈不得為止。

不管怎麼說,與囹圄生涯相比,候審的那一段時間簡直是在享福。

德倫蒙堡那間拘禁他的囚室,長六英尺,寬八英尺,是呈X形的四層監牢的一部分。監獄建於半個多世紀以前,原先的設計是一人一監。眼下,由於犯人過多,大多數囚房,包括邁爾斯這一間,都拘禁四人。

平時,二十四小時中有十八個小時囚犯們就被死死地關在狹小的監房裡。

邁爾斯入獄不久,因為其他的監房鬧事,囚犯們被關瞭個嚴實,按當局的說法是“吃喝都得關在門內”。如此待遇足足維持瞭十七個晝夜。入獄剛一周,聽著一千二百名半瘋的犯人發出聲聲絕望叫喊,真是雪上加霜、苦海無涯。

分配給邁爾斯·伊斯汀的監房共有四個床位,都緊貼著墻。屋裡隻有一個洗手盆和沒有坐墊的馬桶,四人得合著用。水管已年久銹蝕,水壓不足,洗手盆裡放出的水——隻有冷水——通常是滴滴涓流,有時甚至還完全斷水。由於同樣的原因,馬桶常常無法抽水。區區數尺空間,四個囚犯當著別人的面拉屎撒尿,那滋味已經夠受的瞭;要再等著水積滿後方能沖馬桶,聞著那股經久不散的臭味,就更令人反胃惡心,叫苦不迭瞭。

草紙和肥皂,縱然人們有意識地節省使用,卻始終供不應求。

囚犯們每周允許匆匆淋浴一次,而在兩次淋浴的間隙期間,人體慢慢散發出一陣陣惡臭,又加上擠擠一室,簡直是最難熬的折磨。

邁爾斯入獄後第二周,就在淋浴的時候被人污辱瞭。先前的遭遇不可謂不苦,但怎麼也比不上這一回。

入獄不久,他就意識到別的囚犯對自己不懷好意。他眉目清秀,正當青春年少;很快他就發現,這些都是不利因素。排著隊去吃飯或是在院子裡放風的時候,那些膽大的同性戀都設法圍在他四周,跟他的身體接觸;有人伸出手來摸他,另外一些人遠遠地努嘴朝他飛吻。對於前一種人,他忙不迭地抽身越出重圍;對於後一種人,他佯裝不見。可是這兩種人越來越放肆,他開始擔心,接著越來越害怕。顯然,不在兩種人之列的囚犯決不會來幫助他的。他還感覺到,那些朝自己這邊張望的獄卒明知行將發生什麼事情,但隻是覺得好玩而已。

囚犯中絕大多數是黑人,不過跟他調情的既有黑人,也有白人。

淋浴室是一座波紋鐵搭成的平房,囚犯們在獄卒的監視之下,來此洗澡,五十人一次。他們把身子剝得赤條條的,將衣服留在鐵籃子裡,然後就排著隊,打著哆嗦,在沒有暖氣的淋浴室裡,挪動著腳步。他們在蓮蓬頭下站定,等候獄卒放水。

淋浴室的獄卒站在高高的平臺上,放水、斷水以及水溫都由此人隨心所欲地操縱。倘若囚犯們動作磨蹭,或是吵吵嚷嚷,獄卒就劈頭瀉下一陣冰涼的水流,澆得囚犯發出憤怒的抗議。同時那些傢夥就像野人一樣東跳西竄,唯恐逃避不及。但是,淋浴室設計得十分巧妙,囚犯想躲也躲不開。有時候,獄卒則促狹地讓水溫接近灼熱,效果也一樣。

那天早上,當包括邁爾斯在內的五十人走出淋浴室,另外五十名已脫去衣服的囚犯等候著準備入內時,他突然感到有好幾個人緊緊圍瞭上來。突然,他的雙臂被五六雙大手抓住,身子被別人推著朝前走。有人在背後說:“挪一挪身體吧,美男子,一會兒就行瞭。”好幾個人在一旁發出笑聲。

邁爾斯抬頭望著高高的平臺,連聲呼叫:“長官!長官!”想引起獄卒的註意。

獄卒在挖鼻孔,臉朝著別處,似乎沒聽見他的呼喊。

邁爾斯的肋間被人狠狠打瞭一拳,同時吼聲在背後響起:“別嚷!”

因為疼痛和恐懼,他又大叫一聲。也許是剛才的打手,也許是別的什麼人,又當胸給他一拳。他窒息瞭,火燒一樣的疼痛頓時傳遍半個身體。雙臂被死命地扭著,他一邊呻吟,一邊幾乎腳不著地地被人架著向前。

獄卒還是沒有註意這兒發生的一切。事後,邁爾斯猜想,這傢夥一定是事先得瞭信兒,並受瞭賄賂。獄卒的工資低得令人難以置信,所以監獄裡行賄成風。

淋浴室出口處附近,人們正在那兒穿衣,這兒有扇狹小的門開著。

邁爾斯被人包圍著推進瞭門。他隻感覺到四周全是黑皮膚和白皮膚的身體。身後,門砰地一聲關上瞭。

屋子很小,是間貯藏室。幾張裝著紗窗紗門的堆物櫥,裡邊分別放著掃帚、拖把和打掃用具,外面掛著鎖。靠近屋子的中央,有一張由支架撐著的擱板桌。邁爾斯被猛地一推,臉朝下地倒在桌子上,嘴和鼻子狠狠地撞上木桌面。他覺得牙齒松動瞭,眼裡噙著淚水,鼻子開始淌血。

他的雙腳還貼著地面,不料兩腿竟被粗暴地分開。他拼命掙紮,企圖脫身。但是許多雙大手緊緊將他按住。

“別動,美男子。”邁爾斯聽到有人咕噥,接著就是一下猛刺。

他頓時尖叫起來,這是疼痛、厭惡和恐怖交織在一起的叫聲。有人一直抓著他的頭,這時就揪住頭發,狠狠地把他的頭拎起又摔下。“別嚷!”

一陣陣的疼痛傳遍全身。

“這小妞兒不賴吧?”聲音仿佛從遠處傳來,激起回響,恍惚如在夢中。

刺痛的感覺消失瞭。可是沒等身體稍稍恢復,又一陣刺痛襲來。他知道如此被人糟蹋的後果是什麼,不由自主地又大叫一聲。又有人把他的頭狠狠摔在桌上。

接下來的幾分鐘裡,痛苦一陣接一陣,邁爾斯的神志開始昏亂,知覺也逐漸喪失瞭。因為體力消耗殆盡,他慢慢停止瞭掙紮。可是肉體上的痛苦有增無減——肌膚撕裂的劇痛,再加上全身神經末梢遭受到的火辣刺激。

他一定徹底昏迷過,後來又蘇醒過來。他聽見獄卒在屋外吹哨子,這是命令犯人快些穿好衣服到院子裡集隊的信號。他感覺到按著自己的大手縮瞭回去。身後,門開瞭,屋子裡的人都在往外跑。

邁爾斯淌著血,帶著青腫,迷迷糊糊,踉踉蹌蹌地走出屋子。身體上最輕微的動作,都給他帶來莫大的痛苦。

“嘿,你這傢夥,”獄卒從平臺上向下吆喝,“滾過去,你這該死的娘娘腔!”

邁爾斯神志迷糊地摸索著,總算抓住瞭盛放衣服的鐵籃子,開始穿衣。他那一組的五十名囚犯大多已在外面院子裡集好隊,另外一組五十人也已淋浴完畢,準備按命令到這兒來穿衣。

獄卒第二次惡狠狠地吼叫起來:“你這混蛋沒聽見?叫你快滾開。”

邁爾斯穿粗斜紋佈囚犯褲的時候,突然一個趔趄,要不是有人伸過手來扶住他,準保要摔倒。

“別急,小弟弟,”一個深沉的嗓音在耳畔響起,“我來幫你一把。”先前那隻手仍然穩穩地扶著他,另一隻手幫他拉起瞭褲子。

獄卒尖厲地吹著哨子。“黑鬼,聽著!快帶著那個娘娘腔滾出去,不然我要打報告瞭。”

“是,長官;是,長官。管傢的,這就走。走吧,小弟弟。”

邁爾斯恍恍惚惚,覺著身旁的漢子個兒挺大,是個黑人。日後他才知道此人名叫卡爾,因犯謀殺罪在服無期徒刑。邁爾斯常常閃出這樣的疑問:卡爾是不是污辱自己的囚犯之一。他猜這事兒大概總有卡爾一份,可是一直沒有問出口,因而也始終無法確知此事的究竟。

邁爾斯隻發現一點:這黑大漢盡管個兒大得可怕,本性粗野,態度倒還客氣,那種周到的體貼甚至近乎女性。

邁爾斯由卡爾扶著,搖搖晃晃走出淋浴室。

囚犯中間有人沖著他假笑,但大部分人的臉上露出鄙夷的神色。一個形容枯槁的老犯人厭惡地啐瞭一口唾沫,趕快轉過身去。

那天餘下的時間,邁爾斯好歹對付過去瞭——走回監房;後來又上食堂,隻是平時迫於饑餓勉強吞下的薄粥,這天卻無論如何也沒法下咽;後來又回監房。這一路來來回回全靠卡爾在旁扶持。同監的三個難友壓根兒不理睬他,仿佛他是個麻風病人。疼痛加上傷心,他折騰瞭一夜,輾轉反側,睡著瞭又醒來,就在他斷斷續續清醒著的那好幾個小時裡,一直聞著那刺鼻的腐臭,稍許迷糊瞭一會兒,很快又驚醒過來。

天亮瞭,邁爾斯聽見監房門開啟時發出的金屬碰撞聲,恐懼又一次襲來:什麼時候又會碰上這樣的遭遇呢?他想大概要不瞭多久。

在院子裡放風的時候——一共兩個小時,其間大多數犯人都百無聊賴地四下站著——卡爾找他來瞭。

“感覺怎麼樣,小弟弟?”

邁爾斯可憐巴巴地一搖頭。“難受,”他接著說,“謝謝你幫我。”

他意識到,幸虧這個黑大漢,淋浴室的獄卒才沒按他威脅的那樣打自己的報告。要是報告上去,那就得挨懲罰——也許要關地牢——檔案上還要記上不利於假釋的一筆。

“沒什麼,小弟弟。不過有一點你得考慮。昨天那樣的事情,就這麼一回,那些傢夥是不會滿足的。這些人已經成瞭瘋狗,你是一條發情的母狗。他們還會來找你的麻煩。”

“我怎麼辦呢?”邁爾斯的恐懼經他這麼一說,進一步得到瞭證實,他的聲音顫抖瞭,身體直打哆嗦。對方狡黠地打量著他。

“你得找一個保護人,小弟弟。一個照顧你的大漢。找我做保護人怎麼樣?”

“你幹嗎要保護我?”

“如果你當我的男朋友,我就照顧你。別人知道咱們倆相好,就不會再碰你瞭。他們知道如果再找你囉嗦,我可不是好惹的。”卡爾一手握拳,拳頭的大小就像一隻小火腿。

邁爾斯雖然已猜透對方的心思,還是明知故問:“你想幹什麼?”

“你漂亮的白屁股,小乖乖。”大漢閉上眼睛,出神地說,“你的身體正合我口味。隨叫隨到。至於在什麼地方,我負責。”

邁爾斯·伊斯汀簡直惡心得直想吐。

“怎麼樣,小乖乖,吐句話吧。”

先前多次掠過腦海的疑問又冒頭瞭,邁爾斯絕望地想:不管以前造瞭什麼孽,難道一個人就活該受這樣的罪嗎?

不過,此時此地,他已認識到監獄就是叢林:下賤、殘忍,毫無正義可言;自入獄一天起,人權就被剝奪得精光。他憤憤然問:“我有選擇的餘地嗎?”

“對你直說瞭吧,不,我看沒有。”頓瞭片刻,卡爾又不耐煩地問,“怎麼樣,說定瞭?”

邁爾斯慘然地說:“就算這樣吧。”

卡爾臉露喜色,伸過一隻手臂挽著對方的肩膀,那神氣似乎邁爾斯已完全歸他所有瞭。邁爾斯心裡發毛,硬逼著自己才算沒有抽身躲開。

“咱們得先給你搬個傢,小乖乖。上我這一層來。也許就搬到我那一間。”卡爾的監房比邁爾斯那間低一層,位於X形監牢建築的另一翼。大漢舔舔嘴唇:“就這麼辦,老兄。”那隻大手已在邁爾斯身上亂摸瞭。

卡爾問:“身上有錢嗎?”

“沒有。”邁爾斯明白,如果自己有錢,日子可能比眼下好過一些。在外面有點財源而且舍得花錢的囚犯,比之窮犯人受得苦要少一些。

“我也沒錢。”卡爾向他交底,“看來我得去想點辦法。”

邁爾斯木然地點點頭。他意識到自己開始扮演起下賤的“女友”角色來。不過,同時他也瞭解監獄裡的規矩,隻要與卡爾的關系維持一天,自己就是安全的,不會再遭到污辱。

事實證明這個想法不錯。

不再有人來向他發難,或是企圖摸他幾下,或是朝他飛吻。人所共知,卡爾懂得怎麼用巨拳教訓人的。囚犯們私下傳說,一年前,卡爾曾用一把剃刀殺瞭一個惹他發怒的犯人,不過根據官方的報告,謀殺始終是個無頭案。

另外,邁爾斯確實搬瞭傢,不但搬進卡爾的那一層,而且與他同監。很顯然,調動是交瞭錢的結果。邁爾斯問卡爾事情是怎麼辦成的。

黑大漢咯咯笑著說:“那些黑手黨班房的朋友給搞瞭點錢,那邊的人挺喜歡你的,小乖乖。”

“喜歡我?”

和其他囚犯一樣,邁爾斯知道監獄裡有一排黑手黨班房,亦稱“意大利人聚居區”。這是監獄的一部分,班房裡關著犯罪集團中的大人物,這些人在獄外有關系,有勢力,所以為人們所敬畏,按某些說法,連典獄長也忌他們三分。在德倫蒙堡監獄,誰都知道這些人享有的各種特權。

特權包括擔任監獄裡關鍵性的各種職務,享有額外的行動自由,夥食不同一般,這後一項若不是由獄卒偷偷運進,便是從眾囚犯的口糧中克扣所得。住黑手黨班房的囚犯,邁爾斯聽別人說,經常吃得到豬排和其他的佳肴,那都是在監獄工廠隱秘角落裡,用明文禁止的烤肉架做的。這些人在監房裡同樣可以謀取到額外的優待,看電視和太陽燈治療就是其中的兩項。不過,邁爾斯從來沒有跟黑手黨班房有過聯系,他也不知道那兒有誰聽說過他邁爾斯在這裡。

“他們說你這個人還算是條硬漢子。”卡爾告訴他。

幾天之後,謎多少解開瞭幾分。那天,一個賊頭賊腦、挺著個大肚子的犯人在監獄院子裡挨近邁爾斯。此人名叫拉羅卡。盡管不是黑手黨班房的人,大傢都知道拉羅卡是那幫子人的外圍,充當他們的信差。

他朝卡爾點點頭,表示領會瞭黑大漢那種此人非我莫屬的神氣,接著就對邁爾斯說:“這兒有一個口信,是俄國佬奧敏斯基帶給你的。”

邁爾斯猛一驚,暗暗叫苦。俄國佬伊果爾·奧敏斯基就是那放高利貸的吸血鬼,自己欠瞭此人幾千塊錢,至今沒有還清。另外,他也知道,利上加利,息金的數目一定大得嚇人。

半年以前,就是這個奧敏斯基百般威脅,邁爾斯這才從銀行裡偷瞭六千美元的現鈔,接著,先前的舞弊竊款行為也被揭發瞭出來。

“奧敏斯基知道你沒張口亂說,”拉羅卡說,“他對你的行為很滿意,認為你這個人是條硬漢子。”

不錯,審判前的訊問期間,邁爾斯沒有扯出別人的名字,不論是聚賭抽頭的老板還是放高利貸的吸血鬼。被捕那陣子,他就怕這兩人。

看來,說出兩人的名字不但於事無補,反而會使他更加倒黴。反正,不論是銀行安全部頭子溫賴特還是聯邦調查局,在這一點上都沒怎麼逼他。

“因為你守口如瓶,”拉羅卡傳話給他,“奧敏斯基說瞭,你在押期間,他把時鐘撥停啦!”

邁爾斯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是,在他拘禁期間,他那筆欠款的利息暫時不再往上滾。他對高利貸吸血鬼的為人洞若觀火,所以明白眼前對方的讓步確是夠慷慨的瞭。這個口信同時也解開瞭謎:耳目靈通的黑手黨班房怎麼會知道他邁爾斯這個人的。

“轉告奧敏斯基先生,我謝謝他。”邁爾斯說。不過,他壓根兒不知道出獄以後怎麼去還清那一筆借款的本金,甚至連生計也還沒一點兒著落。

拉羅卡表示領情:“出獄以前會有人找你聯系的。也許咱們還能談妥一筆生意呢。”說著,他朝包括卡爾在內的這一邊點點頭,鬼鬼祟祟地溜瞭。

打那以後的幾個星期裡,邁爾斯不時見到賊頭賊腦的拉羅卡,好幾次,後者在監獄的院子裡當著卡爾的面找邁爾斯。看來,邁爾斯在貨幣史方面的學問,吸引瞭拉羅卡和其他囚犯。在某種意義上,一度作為消遣自娛的業餘愛好此時倒為邁爾斯贏得瞭尊敬,監獄裡的犯人對那些不同於一般兇殺慣犯的動腦子犯罪的讀書人,通常都懷有這種敬意。按監獄的規矩,攔路搶劫犯地位最低,貪污犯或詐騙犯則被奉為至尊。

使拉羅卡特別感興趣的,是邁爾斯講的關於某些政府大規模偽造別國貨幣方面的掌故。“古往今來,規模最大的偽造勾當莫過於此瞭。”有一天,邁爾斯曾這麼對六個聽得入神的囚犯說。

他講到英國政府為瞭破壞法國大革命,曾下令批準偽造大批法國的教會地產債券。若是個人犯瞭同樣的罪就得絞死——這條刑律在英國一直維持到一八二一年。美國獨立戰爭也是以官方印發偽英國幣揭開序幕的。不過,邁爾斯告訴眾人,其中規模最大的,要數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德國人所幹的偽造勾當瞭。當時,他們偽造瞭一億四千萬英鎊和不計其數的美鈔,偽造質量之高幾乎達到亂真的程度。英國人同樣也印發德國貨幣,還有謠言說,大多數其他盟國也都如法炮制。

“真沒想到,”拉羅卡嚷嚷著,“就是這些龜孫子把咱們關在這裡。我敢打賭,這會兒,龜孫子們還在幹著同樣的勾當呢!”

拉羅卡因為邁爾斯知識淵博,自己的身價也提高瞭不少,因此頗有點洋洋自得。他還透露,自己正及時向黑手黨班房傳達聽來的某些情況。

“我和我們的人會在外面關照你的。”有一天,他鄭重其事地說,把先前的許諾進一步具體化瞭。邁爾斯已經聽說,他本人可望與拉羅卡差不多同時獲釋。

對邁爾斯說來,念念貨幣經可算是一種排遣的手段,不管為時多麼短暫,至少可以暫時忘卻此時此地的可怕遭遇。他還覺得,債主撥停瞭時鐘,自己可以因此松一口氣。但是,給人講貨幣也好,想別的事情也好,都隻是短暫的解脫,不足以減緩整個的可憐境遇以及自慚形穢的感覺。因此,他開始考慮自殺。

自我唾棄的感覺主要圍繞著他同卡爾的關系。那大漢公開表示過自己追求的目標:“你那漂亮的白屁股,小乖乖。你的身體正合我的口味。隨叫隨到。”兩人達成默契後,他說到做到。

起初,邁爾斯還試圖安慰自己,對自己說目前發生的事總比遭人輪奸強。由於卡爾秉性還溫和,這倒也並非自欺之談。不過,厭惡情緒並未因此而消失,知覺也未因此有所消減。

不料,後來的情況竟越發不可收拾瞭。

邁爾斯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敢承認,可這畢竟是事實:對於卡爾和自己之間的茍且之事,他竟開始嘗到瞭滋味!此外,邁爾斯對於自己的保護人竟產生瞭新的感情……一般的好感嗎?是的……愛情嗎?不!他這時還不敢陷得那麼深。

這種認知嚇得他魂不附體。可是他還是按卡爾的眼色手勢行事,盡管這樣做會使他成為積重難返的同性戀者。

每次事後,一連串的問題擾得他不得安寧:自己還是個男人嗎?他深知自己從前是個男人,但是現在可難說瞭。難道說自己已完全陰陽倒錯?這種事都會如此嗎?日後是否能轉回來,恢復常態,從而把此時此地的這種滋味和樂趣全忘個精光?要是不能,活著還值得嗎?他沒有信心瞭。

就在這時候,他感到前途漆黑一片,因而自殺似乎成瞭合乎邏輯的結局——一瞭百瞭,萬事皆休,得到徹底的解脫。監獄裡到處是人,自殺也不容易,可上吊總是有辦法的。邁爾斯入獄以來已有五次聽人大叫“上吊啦”——一般都在夜裡——於是,獄卒像沖鋒隊一樣罵罵咧咧地趕過去,隻聽得他們打開某一層監獄門的鎖,接著“沖進”出事的監房,飛快跑去割斷繩子,解下自殺未遂的傢夥。五次之中有三次,在囚犯們一片哄笑聲中,獄卒晚瞭一步。自殺事件使監獄當局蒙羞,所以事後馬上加人實行夜班巡邏,隻是效果並不持久。

邁爾斯知道自殺的辦法,那就是扯下一段床單或毯子,把它浸濕——往上面撒尿不大會惹人註意——這樣就不容易斷瞭。下一步要設法把這段東西掛到頭頂的梁上,這一點爬到雙層床的上鋪就可以做到。事情得趁監房裡其他犯人熟睡時悄悄地幹……

到頭來,由於一樁事情,唯一的一樁事情,他才沒那麼幹。除此以外,再也沒有別的原因動搖過邁爾斯上吊的決心。

他希望服刑期滿之後,去對胡安尼塔·努涅茲表示歉意。

邁爾斯·伊斯汀在受審時表示懺悔,確實發自內心。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待他不薄,可自己以怨報德,竟偷銀行的錢,為此,他悔恨不已。回想起來,他簡直不明白這麼幹的時候自己天良何在。

有時回想起來,當時似乎是發瞭場高燒。賭錢,浪跡社交場中,吃喝玩樂,過著入不敷出的生活;理智湮沒,竟向放高利貸的借錢,接著還去偷;這一切,回過頭看,簡直就像一幅膠料畫裡完全無法協調的各個部分。當時自己脫離瞭生活的現實,就像熱病到瞭後期,神志錯亂,最後連起碼的為人之道和倫理觀念也喪失殆盡。

不然的話,他無數次地捫心自問,怎麼可能墮落到如此寡廉鮮恥的地步,竟去嫁禍於胡安尼塔·努涅茲,做出這等卑鄙邪惡的事來?

審訊時,他羞愧交加,甚至不敢朝胡安尼塔看一眼。

現在,時隔半年,邁爾斯已不再多去想銀行。他對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犯瞭罪,可是他服的刑可以把這筆債全部付清。上帝作證,這筆債已經結清啦!

但是說到自己欠胡安尼塔的那筆債,即使像在德倫蒙堡這樣的活地獄裡備受煎熬,也無法抵償;什麼也不能抵償這筆債於萬一,因此他必須找到她,當面求她寬恕。

既然得活下去才能瞭卻這個心願,他隻好忍著。

《錢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