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鏘鏘刀劍三俠逐一龍 瀟瀟風雨半夜驅群盜

玉嬌龍費盡瞭千方百計,才由名俠李慕白的手中將青冥劍奪回,這也頗值得驕傲,然而她卻又不禁傷心,因為她知道這放火的手段太惡毒、太卑劣。早先自己的師父高朗秋曾說:“尚有侯門女,雛鳳作鴞聲。”又對高師娘說過:“我為人間養大瞭一條毒龍!”如今不料都被他說中瞭!

玉嬌龍心中很是憤恨,因為自己在碧眼狐貍死後,聽瞭俞秀蓮的勸說,在北京城原已銷聲匿跡,不願再惹事;但是,都是被人逼的,才走到今天這一步。第一逼我的是劉泰保,第二是魯君佩,最可恨的是羅小虎!他,不長志氣,在京師胡鬧,那天攔著轎子使我當眾丟盡瞭臉面並且武藝不高,闖瞭禍就狼狽而逃。回憶當年在沙漠、草原、農舍……自己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瞭!但轉又一想,羅小虎自幼不幸,漂泊落拓,求官既難,想見我可又見不著面,而我又要背棄他嫁於魯君佩,也實在難怪他……

玉嬌龍一陣傷心,就趴在樹枝上哭瞭;心一痛,手腕也發酸,就幾乎將青冥劍掉在地下。她趕緊一振精神,忍住瞭悲痛,就從樹上跳下。四面去看,夜色茫茫,那鎮上已沒有瞭火光,隻有團團濃煙在天上飄蕩,漸漸散去。知道那店中的火已熄滅瞭,李慕白頃刻之間就會又趕到,所以她又疾忙去走。她腳下隻穿著一隻鞋,走路十分不利便,走瞭一會兒,就覺著腳痛得難忍,遂在道旁坐下。

歇瞭多半天,才再往下走,也不知走瞭多少路,就聽見前面有狗叫,有一片黑乎乎的樹林,她就曉得前面有村莊瞭。她因不願意再出事,就趕緊繞道,也不顧人傢地裡的田禾,就踩著田禾走,把襪子都紮破瞭,她的腳更是痛,連歇瞭三四次。她看著天空的星鬥方向,才知道這時自己已往西南走瞭很遠。但是天色已然發明瞭,她就找瞭個地方歇息,坐在地下,身體一疲乏,頭也暈沉得很,她的雙手緊緊握著青冥劍,不覺就睡去瞭。

睡瞭多時,忽然覺著很冷,身上的衣服已被露水淋得潮濕瞭。臉上有個東西觸得她很癢,睜開眼睛一看,自己原來是臥在一座古寺之旁的大柳樹下,柳絲如線,在她的臉上不住的飄拂。她翻身坐起來,舉起青冥劍向樹上柳枝砍瞭兩下,就砍下一些。她低頭一看自己,現在已經成瞭什麼樣子啦?光著襪底,隻一隻腳上有鞋……假若此地離著那起火的小鎮還近,她就要回去取馬,拼命與李慕白大戰幾百合,決一死生。

燕子在她眼前翩然地飛著,樣子十分愜意,像是有意對她加以嘲笑。朝陽從東山吐出來,把天上魚鱗狀的雲朵染得多半邊青、少半邊紅。大地上的田禾,上面灑著一片金波,不住隨風滾動;這情景,有一點像新疆的草原。玉嬌龍站起身來發著怔,卻不邁步兒,鳥兒在耳邊又唧唧地叫著,仿佛也在問她說:“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呢?”

她低頭又看瞭看,見寶劍被陽光映得發著青光,她一咬牙,心說:不要緊!就將茶青色的綢衫脫下,裹住瞭寶劍。裡面是一身藍,不過這身綢衣裳做得有點瘦小,更容易叫人傢看出她是個女子之身;但她也想開瞭,女扮男裝本來隻能欺瞞那些愚人,真正的老江湖是一見便看得出來。

她揪平展瞭衣裳,倚著樹,打開瞭頭發,用手指梳瞭梳,想要重新編辮子。這時忽然看見遙遙之處來瞭三輛騾車,她心中就想:這就好瞭!我現在身邊又不是沒有錢,我就過去叫他們讓給我一輛車坐吧!於是她也顧不得細編辮子,就把頭發挽瞭一挽,挾著她的那口青冥劍迎著車跑去,一邊跑,一邊搖著手大聲呼叫:“站住!站住!車!站住!”

及至她跑得快到瞭臨近,她招搖的手才被車上的人看見瞭,她的呼聲也傳達到瞭那邊,那邊的三輛車才前後停住。三輛車的車轅上都坐著男子,一個四十來歲、身材很魁梧的人就跳下瞭車來問說:“幹什麼的?”

玉嬌龍站住瞭身,緩瞭緩氣,卻看見這三輛車都插著三角形的白佈旗子,上面寫著“雄遠”二字。玉嬌龍就有點驚訝,問說:“你們這是鏢車嗎?”

這人搖頭說:“不是,我們是做買賣的,這旗子上是我們的字號,你是幹什麼的?”

玉嬌龍把頭發向後掠瞭掠,說:“我是保定府的人,也是個做買賣的,我是珠寶行。掌櫃的派我到大名府去辦貨,昨天走在這兒,就遇見瞭強盜,把我的什麼東西都給搶瞭去啦!倒幸虧還沒殺我。我在那邊墳圈子裡睡瞭一夜,今天想走也不行瞭,你們看,我還跑丟瞭一隻鞋。我從小就身體弱,我父母拿我當閨女一樣養活著,沒有車我真不能走路,你們行個方便吧!讓給我一輛車,隻要到前邊能找著個縣城,或是大市鎮……”

對面的人向西南指著說:“往那邊三十裡就是縣城。”

玉嬌龍點頭說:“那更好瞭!隻要到那兒,我就下車,車還讓你們,我送你們二十兩銀子……”說著拍瞭拍腰說:“我還有錢!”又微微地笑說“得啦!請你們行個方便吧!”

她這番態度,使得對面這人直發怔,這人搖瞭搖頭,說:“不行!我們的車都坐滿瞭人,哪能夠讓給你?你挾在衣裳裡的是什麼東西?”

玉嬌龍翻瞭臉,說:“這你問不著!我好意要賃你們的車,你們不識抬舉,以為我沒錢,我這兒還有金子!”說著由懷裡掏出一塊金子,顯示給眾人,黃澄澄的金子,被陽光照得刺眼。

後面的那輛車上卻有人下來瞭,其中一個年紀三四十歲的人,很瘦確實不像是保鏢的,這人就說:“來來來,有話好說,別想打架呀!”他先向他的同伴使瞭個眼色,然後向玉嬌龍笑著說:“您先把金子收起來吧這東西,您幸虧是讓我們瞧見,要是叫別人瞧見,別說三十裡,連三步您也走不開瞭。看您這樣子,大概也是才出遠門。”

玉嬌龍瞪眼說:“你可別說廢話!”

這人笑著說:“好啦!不說廢話。我們也不要您的金子,您既然是個遇見災難的人,我們也不能不行件好事。好在離著縣城才三十裡地,我們就走上三十裡地,您就上我們的車吧!”

玉嬌龍問說:“這地方屬什麼縣管?”

這人就說:“這地方嘛……這就是大名府啦!再走三十裡地就是大名府的城啦,您上車吧!”

玉嬌龍聽瞭,很是欣喜,就想:到瞭大名府城內,先買一雙鞋,找一傢幹凈的店房再歇一天,然後買一匹馬就走。但先往哪裡去?是還往下去尋貓?是回去找繡香?她此時還沒有決定。坐上瞭車,她又不放心這幾個人,所以並不進到車裡;隻跨著車轅,寶劍放在腿下,伸著雙臂挽她的辮子。車輛又走動瞭,這車上的趕車的人,不住斜著臉瞧玉嬌龍的粉面,他好像有點疑惑,又有點害怕似的。

此時,那瘦身材的跟那二人又說瞭幾句話,就到前面的車上去瞭。那二人就在地下跟著車走。一個高身材的瘦子就問說:“您在保定府是什麼字號?增福百飾樓您可知道嗎?”

玉嬌龍搖頭說:“不知道,我們那買賣的字號是‘聚寶’,地點是在西關,東傢是黑虎陶宏。”

瘦子聽瞭臉色一變,接著又笑說:“陶大爺的姓名我們是久仰啦!他真有錢,也是個好漢子。”玉嬌龍說:“也算不得什麼好漢!”瘦子又是一怔,說:“不過比起我來,總是好漢啦!掌櫃的,您貴姓呀?”玉嬌龍說:“我姓龍。”瘦子點頭說:“哦!龍掌櫃的!珠寶店的買賣可真發財,真是個好買賣。”旁邊另一個年紀較輕點的瘦子拉瞭他一下,兩個人就故意落在車後,低著聲音去談話。

玉嬌龍雖然也覺得這幾人很是可疑,但是自己因有青冥劍護身,便對什麼都不怕;即或這輛車把自己拉到盜宅匪窟,或是李慕白再追來,自己也是不怕的。於是就一聲不語,編好瞭辮子,又暗暗去裝懷中藏著的小弩箭。

此時三輛車已走出瞭很遠,道路平坦,騾子都像歇過瞭一夜,很有精神,所以走瞭些時,遠遠就有城垣出現。玉嬌龍就向那邊指著問:“這就是大名府的城墻嗎?”瘦子點瞭點頭。玉嬌龍卻心裡有些疑惑,就問說:“喂!你們姓什麼?”那個高身材的瘦子說:“我姓崔呀!”

此時越走那邊的城越顯著大,路上往來的人很多,路旁也有茶館和小店。走到一個茶館旁邊,玉嬌龍就突然跳下車來,向那姓崔的人說:“你們來坐車吧!我把你們的車占瞭半天,很對不起,你們算算要多少錢?”

姓崔的說:“掌櫃的,你坐一會兒車算什麼,我們怎好意思拿錢呢可是,你跟我們到城裡好不好?到我們櫃上歇一歇?”

玉嬌龍搖頭說:“不用,謝謝你們瞭!再見吧!”

那姓崔的發瞭怔,車上的人又都向他遞眼色。那身體魁梧的人就生著氣說:“走吧!快進城去吧!你非得往傢裡請財神爺嗎?”姓崔的便向玉嬌龍點點頭,說聲:“再見!”他們就坐上瞭車。

玉嬌龍看這三輛車往城那邊已然去遠瞭,這才穿著一隻鞋,走進瞭路旁的野茶館。這茶館的屋裡有個煮面的鍋,外面扯著席棚。席棚下面用磚砌的幾個矮臺就算是座位,坐著不少的人,都敞胸露懷,像是趕車的賣菜的之流。他們一瞧見玉嬌龍,尤其是看見玉嬌龍的腳底下隻穿著一隻鞋,他們就把目光都集在她的身上,交頭接耳,紛紛地談論、猜度。

玉嬌龍卻一直走進瞭屋裡,找瞭個桌旁坐下,把衣服裹著的寶劍放在桌上,她就叫道:“掌櫃的,先給我泡壺茶,然後下面,快快!”她實在是餓瞭。

掌櫃的是個胖子,光著膀子,答應瞭一聲。旁邊有個婦人,小腳、黃臉、黑牙,好像是內掌櫃的;她看瞭玉嬌龍幾眼,又悄聲問著她丈夫,好像是說她看不出來玉嬌龍是男還是女。掌櫃的就說:“快給人倒茶吧少問!”

這屋裡煮面的鍋冒著熱氣,幾隻水壺也都直叫著,所以很熱。窗子倒是開著,窗外就有兩個一身白灰的人,像是瓦匠,正彼此談著話,玉嬌龍卻一句也聽不懂。等到那婦人把一隻沒有把兒的破茶壺給她送過來時玉嬌龍就問說:“你們這裡是大名府嗎?”那婦人一怔,玉嬌龍又問說“你們這是什麼地方?”那婦人說:“俺這是巨鹿縣。”

玉嬌龍心說:既然是巨鹿縣,為什麼那姓崔的騙我,卻說這裡是大名府?那人是存著什麼心?不由得驚疑,就想要立時走開。但又發愁腳下隻有一隻鞋,走到哪兒也要被人看到哪兒,遂就故意做出從容的樣子,點瞭點頭,向婦人又問說:“你們這近處有鞋鋪沒有?”說著翹起腳來讓她看,笑著說:“你瞧我,為趕著走路,把一隻鞋都磨破瞭!我一生氣,索性把那隻破鞋丟瞭。這近處,有什麼賣鞋的沒有?”

婦人見玉嬌龍一隻腳穿著青緞雙臉鞋,另一隻卻是白綾襪子,襪子上已然全是泥瞭,尤其是那襪底,簡直跟鞋底一般的黑瞭,不過還可以隱隱看出,上面是有針線紮的精細花朵。這婦人還沒見過男子有這麼瘦的腳,沒見過這麼奢華的襪子,就發著怔搖頭說:“俺這沒有賣鞋的!買鞋得上城裡去。”

忽然玉嬌龍看見席棚下來瞭兩個人,那許多喝茶吃面的人,一看見這兩人來到,就齊都有些發呆、吃驚;因為這兩人都是頭戴紅纓帽,後面的那人還提著鎖鏈,腰裡挎著刀,都是衙門的人。玉嬌龍卻一點也不在意,因為她在北京時,在新疆時,她父親統轄著多少比這職位還高的官人!那些人對於她這位小姐,沒有一個不是恭恭敬敬的,見瞭她,連抬眼皮也不敢。她就倒瞭一碗茶,先把茶碗細細刷瞭,還嫌不幹凈,又眉皺著說:“你們這茶盅有多臟!換一隻幹凈的來吧!”

此時那二名官人已走進屋來,一點兒也沒有禮貌,把眼睛直向她來盯。她也瞪起瞭眼睛,那提鎖鏈的官人就走過來,問說:“你是從哪兒來的?”玉嬌龍沉著臉說:“保定。”官人又問說:“你從保定來,為什麼你說的是北京話呢?”玉嬌龍瞪眼說:“我是北京人!”

官人又問:“你在北京是幹什麼?”

玉嬌龍說:“你管得著嗎?我又不是賊,用得著你來追問我?”

官人伸手就要拿桌上的那口寶劍,問說:“這衣裳裡包的是什麼?”玉嬌龍趕緊雙手將劍按住,著急地說:“你們不能隨便動我的東西!”

兩個官人一齊厲聲呵斥,說:“快抬開手!叫我們看看你衣裳裡包的是什麼東西?你的來歷不明!”

玉嬌龍笑著說:“你們要看也行!但你們得先躲開一點,不許動……來看吧!”說著她抖開衣裳,露出瞭光芒閃爍的青冥劍。官人也鏘的一聲亮出瞭腰刀,外面的人都站起身來往窗裡來瞧,玉嬌龍卻微微笑著,向兩個官人說:“你們別胡猜疑,我不是壞人,這口劍是我帶著防身用的!”

拿刀的官人把刀給瞭他的同伴,他就抖動著鎖鏈,說:“你也別分辯啦,早早就有人把你的事情告啦!你半男半女,腳上隻穿著一隻鞋,懷裡又帶著金子,說的話都驢唇不對馬嘴,你多半是個賊!來,別叫我們費事快快讓鎖上,到衙門去再說!”

玉嬌龍卻急瞭,砰的一聲持劍躥上瞭桌子,由桌子又跳到窗外,外面的人嚇得亂跑。兩名官人由屋中追出,一個掄刀,一個抖鎖鏈,都說“你還想跑嗎?來!把她截住!”玉嬌龍卻回身一掄寶劍,誰也不敢捉拿她。她喘瞭一口氣,說:“你們不能冤枉我!我是有來歷的人,我父親是京師的大官!”

官人橫刀問說:“你爸爸是什麼官?你說出來!你姓什麼?叫什麼?”

玉嬌龍遲疑著,尚未想起來說什麼話,這時忽見有一騎馬像箭一般的自南馳來,馬上的人連連喊著說:“別鎖她!別鎖她!這是我的朋友,她不是壞人,我保她!”

玉嬌龍倒吃瞭一驚,回頭一看,見身後煙塵之中,自馬上下來的卻是一位二十三四歲的大姑娘,俏拔美麗,身穿一身青,原來是俞秀蓮!玉嬌龍疾忙掠劍向旁閃開瞭兩步。俞秀蓮一手提著皮鞭子,過來拉她;玉嬌龍卻疑惑她是要幫助官人來捉拿自己,就疾忙向旁一跳,寶劍隨腕倒掛,腳站丁字步,眼睛盯著俞秀蓮,同時又防范著官人。

俞秀蓮看見她這樣子,又看瞭看她的腳底下,就不由得一笑,遂又向兩位官人說:“這是我的朋友,她也是個女保鏢的,從小跟男的一樣,滿處瞎走。她的脾氣太壞,可是人很靠得住,剛才崔三他們弄錯瞭!現在我保她,你們二位就別拿她啦!”

兩個官人也都笑瞭,一個就收起瞭腰刀,說:“我們也沒打算立時就鎖她,先是盤問她,她不肯說實話嘛!好啦!既然俞姑娘認識她,那我們就不疑惑她啦。可是俞姑娘勸勸她得換換打扮,這樣不男不女,不是壞人也得被人認作壞人!”旁邊的人也都笑瞭,都像看稀奇物兒似的來看玉嬌龍。

兩個官人走後俞秀蓮又過來,用手親熱地拉住瞭玉嬌龍,笑著說“我真想不到你竟會來到這兒?快走吧!到我傢裡去吧!”

路旁停著一輛很舊的騾車,趕車的人也正在這兒喝茶;俞秀蓮就雇好瞭這輛車,推玉嬌龍上車,玉嬌龍卻很猶豫。這時屋裡的那個內掌櫃的又跑出來,向玉嬌龍問說:“面都煮好瞭,你還要不要?”俞秀蓮擺手說:“不要瞭!待會兒我叫人給你們送錢來。”內掌櫃的笑著說:“不要緊!俞姑娘!”她對俞秀蓮是極為恭敬。那掌櫃的又把玉嬌龍的那件裹劍的衣服拿出來,玉嬌龍就上瞭車。

俞秀蓮上瞭馬,傍著車去走,一直迎著城垣走去。一邊走,俞秀蓮還不住和車裡的玉嬌龍談話,問說:“德五嫂子跟她的少爺、兒媳婦還都好嗎?邱少奶奶現在怎麼樣?你走的時候見著她瞭嗎?”玉嬌龍卻是一句話也不回答,俞秀蓮也就不便再問瞭。

車馬少時便走到瞭巨鹿縣的北關,這裡離著城門已很近,人煙更是稠密,玉嬌龍不由得精神愈是緊張。忽然見俞秀蓮的馬直向前跑,跑瞭不遠就突然收住,那裡路西就有一座大柵欄門的寬綽房子,白墻上寫著幾個方桌面大的字:雄遠鏢店。玉嬌龍才知道剛才自己坐的那輛車確實是鏢車。

此時那姓崔的瘦子正站在鏢店門前,俞秀蓮就在門前跟他說瞭幾句話。玉嬌龍不由憤恨,就要拿著寶劍下車,俞秀蓮卻拂手令那姓崔的趕緊跑回鏢店裡去瞭。她撥馬過來,又向車上的玉嬌龍說:“你就別生氣啦!那人是我父親早先手下的夥計,他名叫崔三。今天他們是由冀州回來,在路上遇見瞭你,他就生疑瞭,才把你誆瞭來;同時他又跟他熟識的官人說瞭,這才有剛才那件事。恰巧我正在櫃上,崔三回來跟我一說,我就心裡想,別是玉嬌龍吧?所以我就趕緊騎上瞭馬追瞭去,幸虧我去得快,不然還得到衙門保你去!”

玉嬌龍冷笑說:“我看你在這巨鹿縣很有點勢力呀?”

俞秀蓮一邊策馬跟著車走,一邊扭頭向車裡說:“也不是有什麼勢力!不過我俞傢的原籍就在這裡,認識的人總多。我父親當年就在這裡開設雄遠鏢店,後來他年老瞭,才歇業。去年冬月,我自江南回來,我一個姑娘傢,在傢中也無事可做;再說崔三那些在我父親手下做過事的人也都因多年閑散,混得很窮。河南我有一個師哥叫金鏢鬱天傑,他有點財產,可是兩腿因為當年與人爭鬥成瞭殘疾。他在河南住著,總難免有早先的仇人前去找他,所以他把那邊的房產都賣瞭,全傢搬到我這裡來瞭,又加入一點本錢,就開瞭這傢鏢店,還用老字號,他算是掌櫃的,我算是大鏢頭。”

說到這裡,她自己笑瞭一笑,又說:“其實我也不親自出馬保鏢,不過用我的名氣,在北至直隸保定府,南至河南衛輝一帶,倒還叫得響。開瞭也半年多瞭,從沒出過一回事,賺的錢也夠嚼用。隻是這件事,上次我到北京卻沒跟德五嫂子說,我怕她又什麼大掌櫃的啦,女鏢頭啦,拿我取笑。”

玉嬌龍也笑瞭一笑,說:“等著,將來你的鏢車在路上再遇見我,那時我再報仇!”

俞秀蓮笑著說:“瞧你的本事,還沒有那麼大!”

兩人說笑著,進瞭城,城裡也很熱鬧。街上遇見的老頭兒、老太太婦人們都笑向俞秀蓮打招呼,俞秀蓮就下瞭馬,牽著馬走,無論對誰,全是十分和氣的。趕這輛車的人也像早就認得俞秀蓮的傢,所以他一句話也不用問,就將車趕進瞭一條小巷,在路北一個小黑門前停住。巷裡那幾個鄰居的孩子正在玩耍,他們一看見瞭俞秀蓮,就一齊迎著跑過來亂笑亂嚷地說:“俞姑娘!你又騎著馬回來啦!你今兒怎麼沒帶著你的刀呀?”俞秀蓮笑著,被這幾個孩子揪著衣裳,拽著馬鞭子,她是一點兒也不惱怒。

看見俞秀蓮有這麼好的脾氣,這麼好的人緣,玉嬌龍不由得很是羨慕,同時卻又感傷自己,連年憂苦,一身飄零。雖然出身比俞秀蓮尊貴,武藝自信也不在她之下,但現在哪如人傢呀?

巷裡的孩子們一嚷嚷,好像墻裡就知道瞭,小黑門立時就開開瞭,出現瞭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玉嬌龍下瞭車,一手提劍,一手拿著長衣,往門裡就走。那婦人直扭著頭向她來看,外面的孩子也亂嚷著:“一隻鞋一隻鞋!”玉嬌龍又覺得氣往上頂。

這房子是分裡外院,外院隻有兩間西房,裡院是除瞭茅房、廚房之外,隻有北房三間。院中種著些花草,還有兩盆夾竹桃、一個金魚缸。俞秀蓮把馬牽進來,系在外院,有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就隨進來給她喂馬。門關上瞭,外面車輪又響,車也走瞭,俞秀蓮便一拉玉嬌龍,說:“進屋裡來吧!”

玉嬌龍同俞秀蓮進到瞭北屋,就見當中還擺著佛龕,旁邊供著三位神主。兩個較高的神主牌子,大概是俞秀蓮先父先母的靈位;可是離著很遠,又有一較小的靈牌,上蒙著黑佈,不知祭的是誰。這是外屋,掀簾進瞭西裡間,就是俞秀蓮的臥室,壁間掛著刀,地下還放著馬鞍。屋裡有一張長桌,上面隻擺著一個鏡子、兩隻粗瓷的花瓶,還擺著兩卷書,是《三國志》之類;炕上是鋪著粗藍佈的單子,疊著很幹凈的粗佈被褥,兩隻木箱,箱子上放著個針線笸籮。玉嬌龍就往炕上一坐,把一隻鞋也脫瞭,寶劍也放在炕上,先嘆瞭一口氣。

此時那婦人送進茶來,俞秀蓮等那婦人出去之後,就皺著眉,向玉嬌龍悄聲問說:“你是怎麼出來的呀?在北京的時候,我囑咐過你嘛!你同不得我,你不能跟我比。我想一定是我走之後你又胡鬧,這口寶劍怎麼會又叫你給拿來瞭?”

玉嬌龍拿衣襟擦瞭擦眼淚,但是又發急地說:“我胡鬧?你不知北京城近些日來的事情!但若我不是被逼得實在無法,我也絕不離傢;我不離開傢,也用不著再去拿這口寶劍!”

俞秀蓮詫異著問說:“是誰逼的你?是劉泰保嗎?”

玉嬌龍說:“他也算是一個,不過事情可多極瞭,我現在也不願意跟人說,說什麼?我不向誰求助,你也別細打聽,你隻要相信我絕沒有做賊,在你傢裡待一會兒絕不能夠給你惹事,就完瞭!你必定要知道詳情,你又不是沒有馬,你可以跑趟北京,找德傢去,他們能夠告訴你!”

俞秀蓮向她的胸上擂瞭一拳,笑著說:“你瞧你這脾氣!來到我傢,你還想使小姐的脾氣可不行!”

玉嬌龍也一笑,就說:“你是不知我這些日的心裡有多麼急,多麼氣,咳!貓也丟瞭!”

俞秀蓮問說:“什麼?貓?你由北京出來時還帶著貓?”

玉嬌龍擺手說:“你別打聽啦!我現在就問你,那個李慕白是個什麼東西?”

俞秀蓮怔瞭一怔,說:“你問這話幹什麼?”

玉嬌龍說:“你告訴我吧!他是你的什麼人?你告訴我不要緊,德五嫂子也跟我談過你們過去的事,但她懷疑你早已嫁瞭李慕白。”

俞秀蓮臉紅瞭一紅,說:“那是她信口胡說!我也用不著跟誰分辯謠言到底算不瞭真事,不過我隻待李慕白如我的胞兄一樣。去年九月間我們自九華山分手,他往山西訪友去瞭,我獨自回傢來,至今音信不通。上次我到北京去,原是專為看望德五嫂和楊麗芳,到年底我不在她傢過年就急著回來,那是因為,第一我不願在北京住,因為一有閑事我就要管一有不平我就要打,日久說不定就能連累德傢;第二是我要趕緊回來,鏢店好結賬,我不回來,有些個人就能拖住賬不給。回來時路過正定府,我還去看瞭看楊麗芳的姐姐麗英。因為這,德五哥他們就胡猜……這且都不說,你向我問李慕白幹什麼?”

玉嬌龍憤憤地說:“在路上我們交手三次,寶劍被他搶過去一次,但終於又被我奪回來;我才知道名震江湖的李慕白,武藝也不過如此!”

俞秀蓮臉色一變,說:“這口劍本來是李慕白的,可是他也是自別人的手中得來的,後來他才獻給瞭鐵小貝勒。”

玉嬌龍冷笑說:“這就完瞭!寶劍就跟傳國的玉璽似的,玉璽是有德者居之,無德者失之;寶劍也是,誰的武藝高就誰使用!”

俞秀蓮說:“你放心!我們絕不要你的寶劍。在北京時,因為你盜去瞭這口寶劍,把事情鬧得太大瞭!我見你這個人很不錯,再說德傢婆媳邱少奶奶又都跟你很好,她們都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我想咱們也算是朋友,我才勸你把劍交回,以免事情鬧穿,你父兄的官職都要搖動,你母親若曉得你是這樣的人,也必定傷心……”

聽瞭這話,玉嬌龍就哭瞭,又急躁地說:“你就別說啦!你走江湖這些年,哪兒學來的這些貧嘴子呀?我瞧你倒真像那劉泰保的媳婦。我也沒工夫聽你這麼說,你快給我找一雙鞋,借我一匹馬,我即時就走;反正,我早就知道你是好人,你能疼我,咱們將來再見面。”

俞秀蓮說:“你何必要忙著走?你在別處還有什麼事嗎?”玉嬌龍搖頭說:“我沒有事,就是因為我出來時還帶著個丫鬟,她現在別處等著我呢!”俞秀蓮笑著說:“你看你,女扮男裝由北京跑出來,還要帶著貓,帶著丫鬟,你到底是打算著什麼主意呢?你有準去處沒有呀?”

玉嬌龍突然問說:“你這屋裡沒有別人來嗎?”

俞秀蓮說:“沒有別人,隻有在我傢幫忙的那個女人。”玉嬌龍就索性把差不多跟鞋一樣臟的兩隻襪子全都脫瞭,身子往炕上一倒,說:“要說我沒有準去處也不對,可是一定的準去處,也難說!”

俞秀蓮沉著臉兒說:“這為什麼?”

玉嬌龍忽又嘆瞭一口氣,擺手說:“你別忙!等我歇會兒,讓我心裡靜一靜,我要把話對你細說,唉!我真找不出一個人來說我的心腹事!”俞秀蓮看瞭玉嬌龍一眼,就見玉嬌龍躺著,兩滴眼淚流向枕邊,一聲也不再言語瞭。

俞秀蓮又說:“你這鞋襪可真麻煩,找不著像你這麼大的!你永遠這麼女不女、男不男的,也真不像樣兒。我想你索性在我這兒多住幾天,把這雙襪子先叫人給你洗洗,然後拿著你這隻鞋的尺寸,叫鞋鋪裡去給你定做一雙。”

玉嬌龍點瞭點頭,說:“大姐,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我現在的心裡真煩,什麼事我也沒心情瞭!”

俞秀蓮就叫她傢中用的那個女人,把這一隻鞋、兩隻襪子全都拿出去。待瞭一會兒,又給玉嬌龍端來一碗面,這面不過比店裡賣的略好一點,可是也隻有幾小塊肉、一點青菜。玉嬌龍也不好意思挑剔,又因為餓,她就全都吃瞭,吃完瞭又躺下,不知不覺就睡著瞭。

及至醒來,天色已然不早,俞秀蓮卻沒在屋。待瞭會兒,雇用的那女人已把玉嬌龍的一雙襪子漿洗得很白,並且曬幹瞭。玉嬌龍就問說:“俞姑娘上哪兒去啦?”

這女人說:“到櫃上去啦,剛才是櫃上來瞭人把她請去啦。”

玉嬌龍聽瞭,心裡略微有點狐疑,就向這女人探詢瞭探詢俞秀蓮平日在傢中的生活情形。原來她每天隻是在屋中燒幾炷香,做一點針線活計,看看閑書,或是在院子裡練練拳腳,養魚蒔花。北關的雄遠鏢店她是每天必去一趟,去瞭也並不是必要經管櫃上的事,而是去找鬱天傑和崔三的妻子談談閑話。

玉嬌龍對於她這種生活倒是很為羨慕,隻是想:若叫自己過她這種平凡寂寞的日子,可也過不瞭。自己的心是早已然荒瞭,恐怕就是回傢去,照舊在深閨中讀書畫圖、逗貓,消磨光陰,也一定覺著難耐。

她回想起在保定單戰群雄,真覺得高興;與李慕白幾番爭鬥,雖敗猶榮。隻是路上受的那些閑氣,實在不痛快,店房是個個狹小,店裡住的人又都是那麼臟,而且討厭。她又想起瞭羅小虎,那大胡子長頭發,那猙獰兇惡的臉,以及山谷裡的賊穴,真覺得悔恨!但當想到那個臉刮得很幹凈、身子挺直、面目英俊、唱著悲傷的歌的羅小虎時,卻又使她不禁思念不知他現在逃到哪裡去瞭?此生恐怕永遠也不能再見面瞭吧?想到這裡心中又不禁十分悲痛。

等瞭半天,也不見俞秀蓮回來,這裡用的那個女人也沒再進屋來。玉嬌龍腳上隻穿著一雙襪子,不能下地,覺得十分煩悶。她扶著炕沿向下一看,見地下墻角放著一雙青佈小鞋,已然舊瞭,大概是俞秀蓮穿過的,她就用劍尖給挑過來,穿在自己的腳上。但這小鞋哪能容得下她這天足?也就僅僅容下她的腳尖,她就腳踵懸起,腳尖掛著小鞋著地,在地下跳瞭幾跳,就跳到瞭外屋。

她先往椅子上一坐,發瞭會兒呆,又回手拿起來桌上那個小牌位,掀開黑佈一看,見上面卻寫的是“宣化孟思昭之靈位”。玉嬌龍吃瞭一驚明白這所供的就是俞秀蓮的未婚夫,聽德五奶奶跟邱少奶奶都說過,他們未婚夫妻始終沒有見過一面;孟思昭的武藝與李慕白不相上下,而且救過李慕白的性命。至今,孟某已成瞭泉下之人,李慕白是漂泊江湖,俞秀蓮卻度著這種淒涼的生活,她還不忘孟思昭,也未免太多情瞭……玉嬌龍手拿著靈牌位想著,覺得好笑,又覺得可憐,更想到情場挫折,人我一樣,而不禁有些傷悲。

這時俞秀蓮突然回來瞭,一進屋,看見玉嬌龍手裡拿著那個靈牌,就臉色一變;玉嬌龍也覺著有點不好意思,趕緊把靈牌送還原處。俞秀蓮手裡拿著一個包兒,說:“我叫人去給你買來瞭一雙男鞋,這尺寸是最小的瞭,恐怕你穿上也大。你先在傢裡穿著好瞭,總比穿我的這小鞋強些。”

玉嬌龍笑著說:“你可真關心我,我要早先就有這麼一個姐姐,可就好瞭!”

俞秀蓮沉著臉兒說:“我要是你的姐姐,這次我就不能叫你出來!自然,我也一定勸阻你的父母不把你許配給魯君佩,可是也不能由著你去與羅小虎……”玉嬌龍吃瞭一驚,俞秀蓮沒把話說畢,她就把鞋包向玉嬌龍一丟,一直進裡屋去瞭。

玉嬌龍趕緊把鞋包兒接到手裡,穿上鞋,趿拉著,就追到裡間。她臉通紅著,揪著俞秀蓮,急急地問說:“你這是什麼話?我不明白!”

俞秀蓮冷笑著說:“你不明白?我可都明白啦!也不用等你靜一靜心再跟我說瞭。今天恰巧有個人從北京來,羅小虎在北京胡鬧,你嫁到人傢傢裡又跑瞭,這人都已跟我說瞭!”

玉嬌龍詫異著問說:“是誰?是不是一朵蓮花劉泰保又到這兒求救兵來瞭?”

俞秀蓮搖頭說:“不是劉泰保,你也不必打聽啦,我說出來,你也許不認識這個人。這人來,並不是為找你,我也囑咐別人不告訴他,你現在我傢。”

玉嬌龍說:“是誰?是李慕白嗎?”

俞秀蓮搖頭說:“也不是李慕白,李慕白多年沒到北京去,他還不知有個與大盜羅小虎相識的玉三小姐呢!”

玉嬌龍就要去抄她的青冥劍,俞秀蓮卻先搶到手中,一手把寶劍藏在背後,一手向玉嬌龍一推;玉嬌龍不由得往後退瞭兩步,鞋幾乎又掉瞭。俞秀蓮冷冷地說:“我告訴你!今天到的這人雖說不是為你來的,可也算是為你來的,你看這封信吧!”說著,從她的青佈小襖裡掏出一封信來,丟給玉嬌龍。

玉嬌龍抽出信箋來,見上面寫著是:

字呈秀蓮賢妹:年前在京同席見過一次面之人,今突出怪異,遠走無蹤。彼若妹之流,而行事則缺乏妹之謹慎及大度,其行為真真叫人沒想到!現在此事鬧得極大,但未嘗不可補救,詳情可問來人。我妹如在外遇見此人,千萬秘密將她送歸,否則若使其長年在外漂流,將來真不堪設想,我等與有咎!嫂二人拜。麗芳之事均托來人面陳,恕不縷述。

玉嬌龍明白,這一定是德五奶奶跟邱少奶奶托人帶來的信,想叫俞秀蓮見著自己時,就強迫自己回北京。當下她不禁心中一陣難受,可是隻冷笑一聲,就把信紙團揉瞭。俞秀蓮指著炕說:“你先坐下,咱們慢慢地談!”

玉嬌龍的臉煞煞的白,強忍著眼淚,就在炕邊坐下。俞秀蓮說:“這是德五奶奶托我師哥孫正禮送來的。孫正禮前天才由京動身,連夜趕到我這裡來,剛才一到鏢店跟我說明瞭情由,他就倒頭睡瞭。”

玉嬌龍說:“你快點說!”

俞秀蓮說:“你的事情倒不急!我師哥這次來,是因為楊麗芳,她已知道十幾年前害死她父母的仇人是在河南汝南府,她要即刻就去報仇她丈夫的傷才好,她公公、婆婆攔她勸她也不行!她是天天哭,連飯也不吃,非要走不可,所以德傢才叫我趕緊去。”

玉嬌龍點點頭,說:“嗯!可是,我的事現在京城有什麼傳說嗎?”

俞秀蓮說:“傳說那不能聽,隻是,你的父母跟魯傢的人還都在掩彌這件事,說是你娶過去就病瞭,直到現今還沒見親友!”玉嬌龍冷笑瞭一聲,又擦擦眼睛。

俞秀蓮又說:“為楊麗芳的事,明天我得跟我師哥走;到瞭北京,或是我勸她暫時別任性,或是我就得跟她跑一趟河南,幫她去報仇。那羅小虎我也想見見,問問他真是楊麗芳的胞兄不是?”

玉嬌龍皺著眉說:“那絕沒有錯!我能保證!”

俞秀蓮低聲問說:“你是跟羅小虎有……”玉嬌龍略微點點頭,咬著嘴唇流淚。

俞秀蓮說:“你還想見見他嗎?”

玉嬌龍點頭,卻憤憤地說:“我想見見他!見瞭他就用劍割下他的頭!”

俞秀蓮說:“那何必呢?”

玉嬌龍哭著說:“你別管我!誰你都能管,你就是管不著我!”

俞秀蓮說:“你不如也跟我回北京!”

玉嬌龍瞪眼說:“跟你回去幹嗎呀?”

俞秀蓮笑著說:“跟瞭我回去,就托邱少奶奶她們把你送回魯傢,就說是你的病好瞭,照常做新婦。早先的事自然全都掩住,外面的傳言也自然平息。”

玉嬌龍一笑,把箱子上的針線笸籮拿下來,紉瞭針,又找瞭兩條黑佈作鞋帶。俞秀蓮又笑著說:“你既然不願跟羅小虎,還是跟魯君佩去吧!你是一位千金小姐,本應當去做少奶奶,走江湖與你不相宜,我這是好話!”

玉嬌龍又一笑,兩條黑佈草草縫好已釘在鞋上,系緊瞭。俞秀蓮卻拿著寶劍站起身來,將門堵住,笑著說:“你系好瞭鞋是想就跑嗎?”

玉嬌龍冷笑說:“我幹嗎想跑?我真要是想跑,你堵住門就能攔得住我嗎?你自己把你俞秀蓮也看得太高瞭!”

俞秀蓮笑著說:“無論你這小狐貍多麼狡猾,在我眼前休想逞強!”又笑著說:“回不回北京在於你,我也不能勉強你,因為這件事與我一點不相幹。不過是德五嫂子她們來信托付瞭我,我也覺著這麼辦不錯,你在外面算是怎麼回事呢?你去跟個羅小虎,將來又怎麼瞭局呢?”

玉嬌龍反問說:“那你現在就是有瞭局瞭嗎?外屋的那個牌位,就是你的結局嗎?”她斜眼瞪著俞秀蓮,微微冷笑著。

俞秀蓮臉紅瞭紅,說:“你別管我!我傢輩輩是江湖人。”

玉嬌龍說:“我們的傢,由我這輩也是江湖人!”

俞秀蓮說:“你細想一想吧!”

玉嬌龍說:“我早比你想得細,正經你管管你自己的事吧!別來管我!”

俞秀蓮說:“好啦!我不管你!”說著把青冥劍向炕上一摔。

玉嬌龍趕緊把劍抄在手中,又用長衣裳裹好,她就站起瞭身。

俞秀蓮瞪起眼睛,說:“你是立時就要走嗎?你走可以,寶劍你拿去也可以,但是不許你憑這口寶劍在江湖上任意胡為,不許你再勾結碧眼狐貍那樣的強盜。如果你再做出鏢傷班頭蔡九那樣的事,我可要跟你絕交。說實話,我跟你交朋友是沖德五嫂之面,勸你回去做小姐、當少奶奶,是因為你不懂得江湖道義,專能任性……”玉嬌龍卻驀然把俞秀蓮一推,她就到瞭外屋,轉臉又一笑。

俞秀蓮又說:“你得跟我發誓,永不胡為,我才能放你走!”

玉嬌龍卻冷笑說:“我胡為不胡為,你管不著,你央求我倒許行,說橫話無用!”俞秀蓮一個箭步躥上來,玉嬌龍已然推門到瞭院裡,一直向前院跑去。

俞秀蓮追瞭出來,她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就說:“我還能把你放跑瞭嗎?你別真覺得你的武藝不錯!”玉嬌龍一抬手,俞秀蓮沒有防備,一支小箭就射在她的左肋。俞秀蓮真氣瞭,拔出箭來,就跑到屋中去取雙刀。

玉嬌龍卻疾忙跑到前院先開瞭街門,然後又去解馬,俞秀蓮已手舞雙刀從裡奔出,怒罵道:“好!你翻臉?我能叫你走開?”玉嬌龍一劍斬斷瞭韁繩,一手舞劍,一手催馬,跑出門就飛身上瞭馬,又一抬手;俞秀蓮以為又有冷箭射來,疾忙止步,準備用刀去撥。不料玉嬌龍這次是虛作式她並未放箭,趁著俞秀蓮橫刀怒視,止步候箭之時,她就嫣然一笑,說瞭聲:“再見吧!”策馬向東馳出瞭小巷。

到瞭街上她略緩些,及至出瞭東門關廂,於路旁折瞭一條柳枝作為馬鞭,劍插於鞍下,她便策馬飛奔,蹄聲疾響,塵土高騰,路上的人見她闖來齊都驚訝著躲避。她往東,才走過一條石橋,就見身後有兩匹馬如箭似的追來,一是憤怒至極的俞秀蓮,一是個彪形大漢,大概就是孫正禮。玉嬌龍又冷笑一聲,連揮柳枝,催馬急奔。

奔出又四五裡,迎面來瞭一輛笨重的牛車。玉嬌龍勒馬向旁一讓,想要躲開,不料身後飛來一個拴在粗繩子上的大鉤子,一下就鉤住瞭她座下的馬腿。玉嬌龍翻身落馬,但她隨即抽劍一躍而起。俞秀蓮已由馬上躍下,雙刀向她來劈;玉嬌龍嗖的舉劍一掠,俞秀蓮展開雙刀,反進逼兩步左右刀勢不同,向她來橫截斜砍。玉嬌龍疾忙翻身向後去跑,不料馬上的孫正禮又抖起瞭一鉤繩,繞住瞭她的寶劍,劈雷似的喝瞭聲:“玉嬌龍你個賊閨女,快跪下吧!”同時俞秀蓮的雙刀又趕到。

玉嬌龍向地下一滾,寶劍抽開,鉤繩也切斷瞭。孫正禮躍下馬來掄起大刀就砍,玉嬌龍又跳起來翻劍去迎,俞秀蓮的雙刀自後砍到;玉嬌龍向孫正禮射瞭一箭,又翻手掄劍,去削俞秀蓮的雙刀。孫正禮便疾忙跑到一邊去拔下胸脯上被射的一箭,俞秀蓮也收刀避開瞭寶劍。玉嬌龍趁此時,就奪瞭孫正禮的那匹馬,飛身而上。俞秀蓮向她雙刀一撲,如鷹翅一般的削來;玉嬌龍寶劍斜掠,拍馬緊走。孫正禮由地下拾起那帶著半截繩子的鉤子,又向玉嬌龍拋去,但沒有再鉤著。

玉嬌龍縱馬直奔,俞秀蓮又上瞭馬緊追,並說:“非得把你捉住,連劍帶人押到北京不可!”玉嬌龍回首說:“你也配!我不傷你的性命,就算是便宜你瞭!”當下騎紅馬的玉嬌龍在前,青衣黑馬的俞秀蓮在後,孫正禮也上瞭那匹馬掄刀跟著追,並大聲喊叫。

玉嬌龍的馬是由東轉北,已走出瞭很遠。前面是一道大河,天已不早瞭,晚霞下落,把茫茫的河水都映得發紅。那邊有個很熱鬧的渡口,玉嬌龍避開瞭那邊的人,又撥馬往西。忽然見有一人橫馬將她攔住,馬上的人正是李慕白,向她喝道:“你這女賊!在那邊放瞭火,又跑到這裡來瞭!今天我還能放你逃跑?”說著便掄劍直砍,玉嬌龍疾忙以劍相迎。

此時李慕白卻毫不客氣,劍光甚緊。後面的俞秀蓮、孫正禮也已追到,孫正禮並扯開瞭嗓子大喊:“李兄弟!抓住這丫頭!這丫頭拿的是你那口寶劍!她是北京玉正堂的女兒,當瞭新婦又跑瞭的,出名的小狐貍精!”玉嬌龍回手射去一箭,孫正禮立時栽落下馬。

俞秀蓮已趕上,李慕白又逼至,雙刀一劍,玉嬌龍便使出生平之力,以劍去迎。她此時兇極瞭,劍光疾抖,看不見一條條的劍光,隻覺得是一朵白花將她的身子護住,且戰且催馬去走。俞秀蓮舞雙刀緊追,李慕白也趕上瞭,隻見玉嬌龍策馬呼啦一聲跑進河裡,回手又一箭,李慕白用劍撥開。俞秀蓮一馬向河中去追,李慕白卻將馬勒住瞭,不肯再去追趕。

這河就是釜陽河,河身雖寬,但水很少,也很淺。那邊有一個擺渡,渡口兩邊無數的人都向這邊嚷嚷。玉嬌龍催馬涉水去走,連頭也顧不得去回,嘩啦嘩啦地蹚著水。少時將走到對岸瞭,忽然馬蹄陷在瞭泥沙裡,玉嬌龍情急,就從馬上跳下;回頭一看,見俞秀蓮已將追至,李慕白跟孫正禮也騎馬涉水追來,她趕緊在水裡泥沙裡連爬帶走。

此時不但小箭沒有瞭,連那玲瓏的弩弓也已丟失。她上瞭岸就跑,一直跑出有半裡地,李慕白、俞秀蓮、孫正禮都已趕到,把她圍困在垓心孫正禮怒喊道:“小狐貍你還不投降嗎?”說著一刀砍來,玉嬌龍趕緊閃開。俞秀蓮的雙刀又劈,玉嬌龍疾忙用劍去迎,李慕白卻一劍拍在瞭她的頭上。她的頭一暈,差點兒摔倒。俞秀蓮攔住瞭孫正禮,就跳下馬來要捉她,不料玉嬌龍劍抖得更緊。李慕白在馬上一抬腿,又把玉嬌龍踹得躺在地下;但不容俞秀蓮來捉她,她又虛晃一劍,爬起來回身就奔。

俞秀蓮、孫正禮在後緊追,玉嬌龍卻如兔子一般驚奔。正奔著,忽然李慕白橫劍又在前將她截住。玉嬌龍向李慕白砍瞭一劍,沒有砍著,轉身又跑,上瞭高坡。孫正禮自後趕來,一刀猛砍,俞秀蓮驚叫瞭聲:“別傷她!”隻聽嗆啷一聲,孫正禮的鋼刀卻成瞭兩段。

李慕白說:“姑娘退後!”他便跳下馬,挺劍上坡去追;玉嬌龍橫劍去迎,啪的一聲,隻覺得手腕發疼,劍已被李慕白踢落。她不顧命隻顧劍,頭上寒光一閃,她卻伏身咕嚕嚕滾下坡去,抄起劍來又逃。

俞秀蓮說聲:“好狡猾!”雙刀又趕到,李慕白又抄到前面去截,玉嬌龍卻爬上瞭一棵大樹。俞秀蓮罵道:“什麼東西!”將一口刀拋在地下手提一口刀也攀樹向上去追;玉嬌龍卻又呼啦一聲從樹上跳下,帶下來許多枝葉。

李慕白啪的一劍又打中瞭她的右肩,她厲叫一聲,咬牙舞劍跟李慕白拼命,但覺得右臂又一陣奇痛,她把寶劍可還不撒手,回身又跑。俞秀蓮也從樹上下來又追她。玉嬌龍回身掄劍,劍若飛蛇上掠下刺,與李慕白、俞秀蓮又戰瞭四五合,身上又受瞭一處傷,又咕咚栽倒瞭。俞秀蓮一手挾刀,一手又去捉她,但她忽然又跳瞭起來。她已渾身是血和土,發亂臉紅,瞪著女妖似的一雙眼,舞劍又鬥,使盡瞭她《九華拳劍全書》上所有的劍法。

李慕白見她把九華老人所傳的劍法使用得如此之熟,反倒不肯傷她瞭。俞秀蓮也讓瞭一步,說:“你歇歇!我們不叫你太為難,何必你非得叫我們殺死瞭你呢?”玉嬌龍卻啐瞭一聲,啐出來的唾沫裡都帶著血,倒劍回身又奔。

不遠之處就是一戶有土墻的人傢,玉嬌龍如貍貓似的跳進瞭墻內。這裡李慕白向俞秀蓮說:“進去不要與她交手,勸她出來跟她理論就是瞭!”

此時孫正禮也空著手跑來,他和師妹兩人就上前拍門。門裡一個農婦抱著孩子出來,俞秀蓮跟人和氣地說著話,就進門去搜人。但是,真奇怪,這院中隻有兩間土房,院中既沒有柴垛,又沒有好的隱身之物,可是無論是院中屋裡,盡皆沒有玉嬌龍的蹤影;地下隻有一滴滴的血跡,看那樣子,玉嬌龍是從前墻跳進來又從後墻爬出去瞭,寶劍始終沒有拋下。俞秀蓮、孫正禮又會同瞭李慕白,向這人傢的墻後去搜查,就見是一股迂回的小路,接連著萬頃綠海一般的麥田。山色夕陽,暮鴉亂飛,四顧無人,玉嬌龍攜著那口寶劍是全無蹤影,這三個人隻好回去。

這時那土墻裡住的農婦,驚訝瞭半天,因為她根本沒有看見有什麼人跳進院,也沒見有人跳出去。在俞秀蓮等人走後,她又抱著孩子在院中和屋內各處搜找瞭半天,結果也是什麼都沒有,她覺得這真是一件怪事情。

她的孩子已有四五歲瞭,是個男孩子,但是還讓媽媽抱著。這個孩子十分羸瘦,臉和身上都跟黃蠟一般的顏色,趴在他媽媽的肩膀上先是哼哼,後來就哭瞭起來。他的媽媽著急說:“你哭什麼?快要哭死瞭吧?你看時氣多低!傢沒米,孩子病,又有鬼進門!這可怎麼好?你那死在外頭的爹還不回來!”孩子仍然哭,婦人就把他抱到屋裡,往炕上一丟,但又覺得丟得重瞭,遂又哄著:“三喜!別哭啦!你爹快回來啦!快給你求藥來啦!吃藥要再不好,就帶你到廣明寺去燒香許願……”

說瞭一會兒,忽然外面有人踹門,病孩子突然像有瞭點精神,就推著他媽說:“爹回來啦!”

那婦人有點疑懼地說:“要是你的爹還好,就怕那兩個拿刀的!那小婆娘一個人拿著兩把刀,也不知是哪縣裡的女差人?”她叨念著走出去開門,沒到門前就聽門外有人嘔嘍嘔嘍的咳嗽吐痰,她知道是她的丈夫,遂開瞭門。

她丈夫一進來,她就一邊往屋裡走,一邊向她丈夫急急地說瞭今天傢裡發生的事。她的丈夫是個四十多歲很瘦的農夫,把背著的半口袋米,先放在地下,又咳嗽瞭幾聲才說:“剛才你說的那件事我知道,那拿雙刀騎馬的姑娘是巨鹿北關鏢店的女掌櫃的,她是有名的俞老雕的女兒,那不是歹人。還有個大漢子,那是她的師哥五爪鷹老孫,也是城裡的人,多年在外,今天不知怎麼他又回來瞭。剛才我過擺渡時,擺渡上的人都看見啦!說是俞姑娘帶著兩個男子追一個使寶劍的細長身量的小夥子,那小夥子真兇,三人會沒捉住他!”婦人聽瞭,發瞭一會兒怔。

炕上躺著的孩子又呻吟著叫爹,這農夫就止住瞭話,趕緊過去摸瞭摸孩子的頭,問說:“三喜好瞭一點兒沒有?倒是不大發燒瞭!你外婆給你的藥,叫你媽燒點水給你吃,明天病就好瞭。”他坐在炕上喘瞭喘氣,又向老婆說:“到他外婆傢裡我真開不瞭口,好容易才說出來,孩子病瞭,沒米又沒錢。外婆倒是沒容把話說完,就應得借我二升米,但她兒媳婦可不大願意……”男的坐在炕頭說著,女的在灶旁燒火,此時屋中和外面都已昏黑,隻有灶裡的火呼呼地發著光亮。

漸漸夜深,屋中的人吃完瞭飯,連燈也沒點,就睡覺瞭,病孩子的呻吟之聲也已停止。此時,外面的天色愈黑,殘月繁星顯得愈真切,村中稀稀的幾戶人傢,犬吠之聲遙遙相應。村後廣漠的麥田就像是一片大海,但比海還要沉靜。這一夜,村中的狗雖不斷的吠,可是沒有發生什麼事。

天未明,星鬥就被濃雲遮住瞭,並隱隱響動著春雷,接著,雨就落下來瞭。雖然暮春的雨,下的不算很大,可是淅淅瀝瀝地直下到瞭次日仍然未止。這地方平日就人少,一下雨更連個人蹤也沒有瞭,滿地的泥濘雨水。樹木被風吹得在雨中搖曳,如祈雨的巫婆那瘋狂的姿態。在那一片麥田上響聲更大,麥浪層層起落,加以起潮一般的聲音,更與大海無異。

此時,這戶人傢的屋宇上又起瞭炊煙,但因空中的雨氣太重,煙起來散不開,隻一團團的凝聚著。屋中那患咳嗽病的農夫不知為瞭什麼事,正跟他的老婆吵嘴,病孩子還在呻吟著;屋子雖小,聲音卻很愁悶而且嘈雜。

忽然間,有一人拉開門走進屋內,把屋中的農夫夫婦都嚇瞭一大跳那婦人就嚷瞭一聲:“哎喲!”進來的這個人正是細長身子,頭上一條辮子已然蓬散,雨水直往下流。臉上身上都是泥、雨水和血跡,並沾著許多青草,可知此人在麥田中已滾瞭一兩天瞭,但所受的傷還不算重,所以身軀還能直挺挺地立著;手中提著一口寶劍,順劍尖也向下流泥水。

這人還很年輕,進屋來就擺手說:“不要怕!那姓俞的、姓李的沒再到你們這兒搜人不是?”婦人嚇得戰戰兢兢不敢言語,病孩子卻從炕上爬起來,驚奇地看著她。那農夫卻一半害怕一半恭敬,彎腰打躬地說:“好漢!請到炕上坐下,歇會吧!姓俞的他們沒有再來,這一下雨,大概更不能來瞭!”

持劍的人說:“他們來瞭我也不怕!”喘瞭喘氣兒,把劍放在炕上,她就向那婦人說:“大嫂!勞你駕!你先弄點水來叫我洗洗臉,我是個女的,你別害怕!”

婦人嚇得眼睛更直瞭,玉嬌龍卻說:“你們放心!我不是賊,我不過是跟昨天追我的那三個人有仇。他們倚仗著人多,來欺負我,但我不怕,將來我還要報仇!此刻她們如果再來瞭,我還要跟她們拼一回!”

那男的翻著眼睛瞧她,見她的眉眼兒果然是個女的。說話的聲音雖然急,可是很嬌細,並且耳朵上還在往下滴水,還露出耳朵眼兒瞭呢。可是腳底下,一雙青佈泥鞋上綁著帶子,又不像是什麼姑娘媳婦。玉嬌龍見這人直看她的腳底下,就說:“你們別疑惑!我是北京人。”農夫一聽,就更恭敬,說:“哦!原來是京裡人,是做官的呀!”趕緊抱瞭抱拳。

婦人打來瞭一木盆水,裡面有一塊很臟的粗佈手巾,也沒有堿皂跟肥皂。玉嬌龍皺瞭皺眉,可是沒有法子,遂就擰瞭一把手巾,把臉擦瞭;又向婦人借瞭一把破木梳,攏瞭攏頭發。她坐在炕頭上,向身邊摸,那農夫夫婦齊都直眉瞪眼的看她摸什麼。待瞭半天,原來她是摸出來一塊黃澄澄的金錠,那農夫立時就變瞭顏色,驚詫著。

玉嬌龍卻把這塊金子放在農夫的手裡。農夫覺著很沉,手不禁有些顫抖,玉嬌龍就說:“拿去快給買一匹馬來,再買一套男人穿的衣裳來,快去快回,辦好瞭我還要另外給你錢。可是到瞭門外,無論見著什麼人,也不準說出我現在這裡,否則我就拿劍把你們全都殺死!”

她這話一說出來,嚇得那病孩子就哇的一聲哭瞭,婦人趕緊過來,戰戰兢兢的抱住那孩子溫慰。玉嬌龍卻很後悔,又掏出一錠金子來給孩子,說:“不要怕!我知道你們都是好人,但我不能不說這厲害的話,因為外面有人正在跟我作對。你叫什麼名字?多大年歲瞭?”金子一到那孩子的手裡,孩子就不哭瞭,婦人也笑瞭,低聲說:“他叫三喜,我們姓柳,哪兒看見過金子呀?姑娘!”

姓柳的農夫也道謝,說:“姑娘請坐坐,我出去找個親戚傢,給您辦馬去。可是,我們莊戶人傢哪裡有馬?東村張傢有一匹耕地的馬,可是太老瞭,還沒有小驢跑得快呢!”玉嬌龍點頭說:“小驢也行,因為我急著要走,可是……”姓柳的農夫說:“姑娘別囑咐啦!到我們親戚傢裡,我也不能說實話。”說著他戴上一頂破草帽,就出門冒雨走瞭。

這裡,婦人給玉嬌龍盛瞭一碗米飯,玉嬌龍吃瞭,覺得很香。窗外雨聲淅淅,屋中越來越黑,那姓柳的農夫又一去不歸。玉嬌龍看看自己這身滿是泥水的衣服,昨天僥幸脫險,夜晚在麥地中趴伏瞭一夜,身上還有微微的傷痛;再想起昔日的富貴尊榮,跟羅小虎的相思繾綣,她不禁愁心如焚,幾乎要哭泣起來。

過瞭許多時,外面就一陣門響,玉嬌龍趕緊抄起來寶劍,到門前隔著破窗紙往外去看,就見那姓柳的農夫回來瞭。他牽著一頭小黑驢,白嘴白肚囊兒,十分的好看,另外還有鞭子、草帽和一件蓑衣。姓柳的農夫把驢放在院中,進瞭屋,他那蓑衣底下藏著一套藍佈褲褂;雖然佈很粗,倒像是新做的,還沒有人穿過的樣子。

農夫就笑著說:“這頭驢是我孩子的外婆傢養的,東村的張員外給過八兩銀子他都沒賣。這衣裳做瞭就沒穿一回,是孩子他二舅預備娶媳婦時穿的。這蓑衣你老人傢也披上吧!小心雨淋濕瞭身子,受瞭風寒。這頂草帽你老人傢要不嫌破,我也送給你!”

玉嬌龍不禁笑瞭,說:“好!好!我謝謝你們啦!請你們暫時避一避我換上衣裳當時就走!”

農夫趕緊走出屋去,婦人抱著孩子也避到一邊。玉嬌龍就換上瞭這身幹衣褲,又肥又大,真覺得難看;然後用濕衣服將劍裹起,跟婦人要瞭一根草繩將劍捆在背後,又把鞋系緊瞭些,她就披上蓑衣,戴上瞭破草帽,遂即出屋。

那農夫趕緊把門敞開,把鞭子和驢絆交給她。玉嬌龍又掏出一塊銀子給瞭孩子,農夫就笑著說:“哎呀!這一下我們可發瞭財啦,老天給我們送來瞭財神娘娘!”婦人也笑著,拉著孩子的手說:“三喜!還不快給姑娘道謝!姑娘賞瞭咱們這許多金銀!”

玉嬌龍牽著驢出門,騎上去,農夫和抱著孩子的婦人都送出來,玉嬌龍就擺手說:“外面的雨很大,你們快快回去吧!咱們後會有期!”說著一揮皮鞭,小驢噠噠地走去。別看驢小地下又滑,跑得還是很快,不在健馬之下。玉嬌龍高興極瞭,也不顧傷痛,向前疾走。雨淋著身上的蓑衣簌簌地響,順著破草帽往下流水,四周圍都是濃煙雨氣。

她催著小驢一連沖過瞭幾個村落,忽然見面前的田禾劃分出三股小道,一往北,一往東,一往西,玉嬌龍在此倒猶豫瞭,心說:我往哪裡去呢?往東去找繡香?但李慕白現在就許已然去瞭。寶劍給他們不要緊,隻是那兩部書,無論如何不能叫他們拿走!我不回去,他們還許不至於強逼繡香;我要是一回去,他們可真能逼我。往北往西,卻又覺茫茫無處投奔。

想瞭半天,就隻好策著驢一直往北。她想找個市鎮或是縣城,暫且好好地歇息一天,再找傢鐵鋪買幾支尖銳厲害的飛鏢,回去再對付李慕白和俞秀蓮。她匆匆地催驢緊走,忽聽身後有人厲聲叫道:“你是幹什麼的?站住站住!”

玉嬌龍吃瞭一驚,回頭一看,原來是兩個男子打著一把破傘,步行著前來。玉嬌龍就不懼瞭,收住驢,扭頭等著這兩人來到臨近,她見這兩人的樣子都不像是好人,當下就把臉一沉,問說:“叫我停住,你們有什麼話說?”

這兩人挺著胸脯,發著橫說:“你脊背後頭藏著是什麼東西?快拿出來看看!”

玉嬌龍才曉得這兩人是趁雨打劫的強盜,看他們懷裡都露著刀柄,玉嬌龍就不禁冷笑,更厲聲些問說:“你們懷裡都藏的是什麼?倒來問我?”

這兩人一齊由懷中抽出短刀,每口刀約有半尺長,舉著晃瞭一晃。一個就揪住瞭驢尾巴,另一個一手打傘,一手握刀,瞪著眼睛說:“快滾下來!身上有多少錢?背後背著是什麼東西?快拿出來!還許饒你的……”

“命”字還沒有說出來,就聽啪的一聲,玉嬌龍一皮鞭正抽在這人的臉上;這人啊呀一聲躺在瞭地下,傘在雨地上亂滾。那揪著驢尾巴的人握刀便向蓑衣上狠狠去紮,玉嬌龍又啪啪連抽兩皮鞭,這人便雙手抱住頭不住往後退。那躺在地下的人又爬起來,向玉嬌龍奔來,樣子兇惡極瞭說:“好!你小子找死?也不看看我是誰?”

玉嬌龍自背後抽出青冥寶劍,寒光一抖。這賊看見人傢的長兵刃露出來瞭,就趕緊抽回他的短刀;但哪裡來得及,玉嬌龍的劍鋒早已挨在刀刃上,不過輕輕一掠,半尺長的短刀就削得隻剩瞭兩寸,空剩瞭個刀把這人趕緊扔瞭刀回身就跑,那個人更不敢停留,也回身去逃。遺下的那把傘被風一吹,咕嚕嚕地滾去;那兩個賊以為是玉嬌龍追下來瞭,便一齊跪在地上磕頭求饒,及至回過頭來,才見是他們的那把破傘滾來瞭。雨愈大,穿蓑衣的玉嬌龍已收瞭寶劍驅驢走去。

玉嬌龍對於做這事倒覺太不值得,而且是一種羞辱;兩個持短刀行劫的小蟊賊,也值得自己亮出青冥劍?這實在太侮辱自己的青冥劍瞭。但由此卻又感到江湖上坎坷難行,以自己這樣高強的武藝還得受大氣、惹小氣,處處時時都得防備著,真是討厭!因此又悔恨自己過去做的事,就想:若不認識羅小虎,若不護庇高師娘,若不惹下劉泰保,當然還得再沒有那魯君佩,自己此時不是仍然在北京宅中做小姐嗎?會武藝也沒有人知道,哪裡能在外面受這些氣,吃這些苦呢?想到這些,她心中非常不痛快。

往北走瞭許多裡路,驢就漸漸喘得走不動瞭。雨落得更緊,地下的流水淙淙地響,四周天色都已發黑。蓑衣的草雖然很厚,可是雨水也將透過來;背上覺得發潮,而且傷處發疼,臉上、手上、腿上更是汪然往下流水。她把手伸出來用衣袖抹瞭抹臉,就見斜對面遠遠的仿佛浮著一片蒼綠,心說:那裡必有人傢,我還是找個地方先歇歇吧!於是低著頭,掄鞭抽驢。

雨氣太重,鞭子都難以掠起;驢嘶叫著,一下就打瞭個前失,所幸玉嬌龍沒從驢上摔下。但她不得不下瞭驢背,揮鞭狠狠抽瞭幾下,驢隻是跪在地上不動。玉嬌龍又心軟瞭,她停住瞭鞭子把驢扶起來,就牽著去走,斜風暴雨如亂箭一般向她射來。兩旁地裡種的都是玉蜀黍,雖還沒有長起多高來,可是雨濯在那無數葉子上聲音極大;加以四周騰起迷茫的白氣,玉嬌龍連這頭驢,直是陷在浩蕩的大海之中,她就斜著身子咬著牙向前拽著驢走。

忽然見面前來瞭一個東西,玉嬌龍又拿袖子擦擦臉,定睛一看,原來是一輛帶棚子的騾車。車上都蒙著油佈,車裡卻沒有一個人,隻見趕車的人披著一身油佈,搖晃著長鞭,玉嬌龍就叫道:“喂!喂!”對面這輛車在泥濘之中行得極慢,玉嬌龍又往前迎著,半天才走到臨近,她就啐瞭兩口雨水,問說:“你這車是往哪兒趕呀?我雇瞭吧?”

車停住瞭,趕車的大聲嚷嚷著說:“你有驢,我們可不管!”

玉嬌龍聽瞭這話很覺詫異,趕緊走近車轅,說:“我又不白坐你的車,我給你錢,你憑什麼不管?”

趕車的擺手說:“你有驢,又有蓑衣草帽,我們管你幹嗎?這車是聶傢莊的,聶老太君的心願,一到大雨就派我們出來救迷路的,救瞭就送到莊子去款待;可得是單身,沒馬沒驢也沒雨傘的人才管,還特別為的是接待被雨截在野地的媳婦婆娘們。人傢做的這是善事,又不圖錢,你有驢又有蓑衣,想坐這車可辦不到!”

玉嬌龍說:“你沒看出來,我是個……”本想說出自己是個女子,但又覺得這輛車來得可疑,遂就改口說:“我也是走迷瞭路瞭!這個驢剛才打瞭兩個前失,也不能再騎瞭。我又是外鄉人,來到這裡上不著村,下不著店,連方向都迷失瞭。你們既然是做好事,為什麼還要這麼挑人呢?”

趕車的皺瞭皺眉,仿佛是斟酌瞭又斟酌,就點頭說:“好吧!接瞭一個人,也就好回去啦!我們的幾個夥計還在那兒等著我摸小牌呢!好吧,你就把驢拴在車後頭,上車來吧!可是小心別臟瞭車褥墊,這輛車平日是我們八太爺坐的!”玉嬌龍更是疑惑,將驢就拴在車後。她脫瞭蓑衣跳上瞭車,露出她背後草繩綁著的亂七八糟的衣裳和一口寶劍。但那趕車的看見瞭,卻不怎麼驚異,隻笑瞭一聲,說:“你看你這個樣兒?是怎麼回事呀!”便搖著鞭子趕著車一直走去。

玉嬌龍卻一手把他的胳膊抓住,趕車的人臉都嚇白瞭,玉嬌龍就瞪起眼來問說:“你要把車趕到什麼地方去呀?你們的莊子在哪邊?”趕車的這才說:“莊子是在西南,可是咱們得先往東去,你看,這股道兒車能夠轉回去嗎?隻好得繞個遠彎兒!”

玉嬌龍松瞭手,趕車的面色也漸漸緩過來,又懊煩地說:“我們這事情可真不好幹!平常倒沒有什麼事,隻是送老太君、老太太、八少姨太太、八小姨太太到紫微廟燒燒香。”玉嬌龍聽他說瞭這些個“太太”就更覺得新奇,趕車的又說:“八太爺也不常出門,隻是拜拜府臺,見見縣官。”

玉嬌龍就問說:“你們的八太爺他是做什麼官?”

趕車的搖頭說:“不做官,請他做官他也不做,大官得叫他八兄,小官稱呼他為八員外。”

玉嬌龍說:“他是個財主嗎?”

趕車的說:“財可多極啦!這一縣的土地,多一半是他老人傢的。”

玉嬌龍說:“他的祖上是做官的?”

趕車的鞭子跟頭一齊搖著,說:“祖上也不做官,他祖上比我還不濟,跟你倒差不多,是指著趕驢吃飯。八太爺小的時候外號叫八隻手……”他打瞭個冷戰,又說:“這事情本地人全知道,可是你千萬別跟人去說,說瞭你就不能頂著腦袋走出這個縣瞭,誰不知道聶八太爺?”他一縮脖一翻眼珠,做出一副既佩服又很害怕的樣子。玉嬌龍卻咬著嘴,鼻子裡輕輕發出一聲冷笑。

此時,雨淋著車棚上的油佈聲音越發大,騾子渾身是水在前面艱難地行著,車輪咕咚一聲陷下去瞭,又咕咚一聲翻起來,泥水隨著輪子往高處飛濺。順著泥途轉瞭個彎,確實是往西南去瞭,趕車的一邊吆喝著“吆!籲!”,抽著騾子,一邊哼哼起來小曲,唱道:“小佳人你別想不開俏郎君今天不來明天準來……倚著枕頭得瞭相思病,哎喲,小奴傢的心懷不開!”玉嬌龍真想用點穴法把這人點下車去,但因想要看看那聶八太爺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強徒惡霸,要在這雨天荒野之間自己做一件轟轟烈烈的事,所以就暫時捺住瞭氣,隨著趕車的胡唱。

騾子走車顛,雨聲也越來越響,大地上田禾起伏,暮色已層層漲起,這時就進瞭一個村子,到瞭一個疊著石墻的廣大莊院之前。忽見有兩匹馬自後趕到,泥水飛騰,馬上兩條大漢,全穿著油佈雨衣,齊說:“帶來啦?好!好!請下車!”玉嬌龍驀地吃瞭一驚,自背後亮出來青冥劍,把眼一瞪,趕車的嚇得哎喲一聲叫,就跟個賊似的向莊裡飛跑。

兩個馬上的人一齊抱拳,其中一人就說:“龍英雄,不要多疑!我們不是黑虎陶宏那等人,我傢八太爺最重江湖義氣。前些日有自保定來的人說,陶宏他們得罪瞭一位會使寶劍的龍英雄,他們都吃瞭大虧!我傢八太爺聽瞭就笑,說他們都混蛋,既有削銅斬鐵的寶劍,那一定就是瞭不得的英雄,不恭敬反敢去招惹,就是自找吃虧送死!”

玉嬌龍聽瞭這話,才知道他們原來是曉得自己的來歷,此次是有意把自己請來的,又聽這漢子說:“我們八太爺派人往各處訪瞭多日,也沒訪出龍英雄的大駕在哪裡,他常常嘆氣,說今生恐遇不見這位高人。今天,恰巧雨天來君子,莊裡兩個小廝們喝醉瞭酒出去撞禍,便撞到你英雄的身上瞭。他們逃回來說遇見瞭削銅斷鐵的寶劍,八太爺就知道是龍英雄來到此地,遂就趕緊命我們前來迎接大駕。”玉嬌龍自北京出來以後,還真沒受過江湖人這樣恭維,她的顏色漸和,便點瞭點頭。

那兩人下瞭馬,正要往莊裡去讓,莊中已走出一人。這人身穿寶藍綢衫,身材真與那孫正禮差不多;紅胖的臉,沒有留須,可是有許多胡子碴兒,全都蒼白瞭,至少也有五十歲。這人出門來就滿面笑容的把肥大的袖頭一拱,說:“龍英雄的大駕真請到瞭!久聞大名,如仰山鬥,今天來此處真為敝莊生光!”嗓音發啞,但很渾厚。

玉嬌龍直瞪著秀目看著這人,問說:“你是誰?”旁邊人就悄聲說:“這就是八太爺!”玉嬌龍握劍冷笑,這八太爺卻說:“豈敢!豈敢!兄弟名喚聶如飛,族中排行第八,外人才稱我為八太爺;但是在龍英雄的面前,我卻不敢!”

玉嬌龍受瞭人傢這樣的恭維,自己也就沒法再施展厲害瞭,遂也笑瞭笑,說:“你們這樣看得起我,我很謝謝你們!今天我是從這兒路過,遇見這討厭的雨,正沒地方去呢!你們既然誠意把我接來,我就不用客氣啦,隻好在你們這兒打攪一天。咱們交個朋友,日後你們在江湖上如遇有什麼危難,我必幫忙!”

聶如飛連連拱手,大笑道:“那好極瞭!這實是我們三生有幸,請進請進!請龍英雄切莫笑敝莊狹窄。”又喝令說:“把龍英雄的坐騎牽到棚下,用細草料喂,穿來的蓑衣拿到客廳去吧!”

玉嬌龍跳下瞭車,提劍往莊內走去。聶如飛深深拱揖,讓玉嬌龍在前,他隨在背後,他的背後又有幾名仆人。莊中房屋雖不少,但沒有什麼畫棟雕梁,院中也沒有鋪著磚,雨水沼成,與外面無異。聶如飛說:“請北屋裡去吧!”早有仆人趕過去高高打簾,玉嬌龍虛讓瞭一下,聶如飛便打躬說:“龍英雄先請!”

玉嬌龍進瞭屋一看,一通聯的五間屋子很是寬大,裱糊得也相當幹凈,陳設桌椅不少,可是沒有什麼華貴的東西。最奇異的是迎面有一幅橫匾,上書“忠義草堂”,這名稱很怪。在左邊墻壁上有一幅大畫,畫筆粗劣,走近瞭去看,原來是“梁山泊忠義堂”的全景。玉嬌龍小時看過《水滸傳》,記得那部書的一開篇就有木刻的一幅圖,這就是照著那幅圖放大瞭描下來的。

聶如飛站在她的背後,說:“龍英雄請看,這張圖畫得怎樣?我花瞭五百兩銀從南方雇來人,半年才畫成的。龍英雄請細看,這山道上,屋裡,全都有人。這是行者武二爺,這是花和尚魯大師傅,他們二位英雄正在喝酒呢!再請看,這是母夜叉張傢孫二娘,畫得真像個美人,哈哈!比那邊的扈三娘還畫得俏呢!忠義堂中坐的是宋公明……”說到這裡,他深深作瞭一揖,像拜佛似的,玉嬌龍見瞭就不禁要笑。

聶如飛又挺起腰來,說:“我自幼就敬仰梁山眾位英雄,所以十幾歲時我就闖蕩江湖,結交瞭許多江湖俠客、綠林英雄,隻要是有名氣的人我就設法結交,可是我還沒遇見過及時雨宋公明那樣的好漢!”

玉嬌龍就問說:“你認識李慕白嗎?”

聶如飛說:“久聞其名,隻是沒見過面,他若由此經過,我也想與他結交。”

玉嬌龍又問:“羅小虎呢?你認識不認識?”說出這話來,她不由有些臉紅。

聶如飛怔瞭一怔,就搖頭說:“此人的名姓我不大曉得,想是新出世的好漢?惡牛山有個焦大虎,那倒是俺的兄弟!”

當下他恭敬地讓座,玉嬌龍把草帽摘下,拋在旁邊的凳子上,用手掠掠辮發,就在椅上落坐,青冥劍就放在身旁。有個仆人托著盤子送來瞭兩壺酒、四盤菜,菜很簡單,酒杯卻很大。聶如飛就為玉嬌龍滿斟瞭一杯,全溢出來瞭,玉嬌龍擺手說:“我不喝!”

聶如飛說:“不要多疑,我聶如飛的武藝雖然不高,生性卻光明磊落,酒裡不會有什麼毒藥,來!我先喝一杯叫你看。”說著他自己也滿斟瞭一杯,一仰脖咕嚕一聲全呷下去瞭,又笑著說:“你放心瞭吧?別說你遠路來,給敝莊帶來瞭運氣……”玉嬌龍聽瞭這話,卻又不由一陣驚愕,聶如飛又接著說:“就是行路的客商投到這裡,咱也不能錯待。江湖好漢講的是行俠仗義、四海結交、劫富濟貧……”玉嬌龍聽這又是一句賊話,便微微冷笑著,酒是絕不喝。

少時菜飯也送上來,玉嬌龍看聶如飛下瞭筷箸,自己才夾瞭一箸子吃。把飯吃過,就見聶如飛還在大箸子挾菜,大口地吞飯,眼見他一連吃下瞭五大碗飯,吃完瞭飯又喝酒;這簡直不像是什麼“大爺”,卻分明是個“大王”!玉嬌龍不禁又想起沙漠中的大盜、自己的情人羅小虎,其粗魯似不減於這人,然而自己當初為什麼偏偏要鐘情於他呢?太糊塗瞭!自己還希望他做官成親,也太妄想瞭!因此非常悔恨,但是又不由得一陣淒然。

聶如飛邊談話邊喝酒,酒越喝得多,他的脖子跟胖臉越發紅紫,話噴出來的越粗野,越發露出他的本性來。但玉嬌龍見他對自己倒是真誠的畏服,由他的話中也可以聽得明白,就是這聶如飛,他本與黑虎陶宏那邊有些來往。前些日自己在保定府憑單劍戰敗瞭黑虎陶宏、金刀馮茂、法廣、魯伯雄、米大彪,打死瞭飛鏢常那些英豪的事跡,他全都曉得,所以他才把自己奉若神人。

外面的天色漸漸黑瞭,風愈急,雨愈大,隻見有人進來點上瞭兩支蠟燭。屋子大、燭光小,喝得半醉的聶如飛和他的幾個仆人,相貌都猙獰得跟惡鬼似的。待瞭一會兒,又有人背進來一份被褥,並把六張椅子拼在瞭一起,玉嬌龍就知道這是給自己預備的床,他們今天是留自己在此歇宿瞭。聶如飛還沒有吃完,仆人就紛紛地撤去杯盤,然後聶如飛站起來拿袖子擦擦嘴,又拱手笑著說:“龍英雄就歇息吧!明天再談。今天我真高興酒也喝得太多瞭,我也真有點支持不住啦!哈哈!”一陣怪笑就歪歪斜斜地走出屋去瞭。幾個仆人也都隨著走出,玉嬌龍就看見他們的身後全在褲腰帶上插著明亮亮的短刀。

這幾人才一出屋,玉嬌龍就疾忙手持寶劍到門前,扒著門縫兒往外去看;就見那聶八太爺聶如飛是往後院去瞭,其他幾個人全都往前院走去。院中雨如稠絲,擾得天地皆暗,地下冒起許多泡沫,汪洋流著水,已將漫過瞭臺階。簷水像瀑佈似的嘩嘩往下急流。雷聲像聶八太爺的嗓子,粗重而沉悶地喊叫;閃電似刀光,一亮一亮的驚人。

玉嬌龍將門上的一個插關才插上,忽聽外面傳來一陣急驟的馬蹄濺水之聲,由遠而近,接著又聽咣當一聲巨響,像是那大莊院門開開瞭。玉嬌龍暗自驚異地想:他們怎麼有人這時候才回來呢?停瞭一會兒,就聽有簌簌的雨濯油佈衣裳之聲,嘩啦嘩啦的蹚水走路之聲,唧唧咕咕的說話之聲,玉嬌龍疾忙回身將兩支蠟燭吹滅,持劍扒著門又向外去望,就見是三個大漢一齊往裡院去走,有個人並指著她這屋,悄聲說:“就在這屋裡……”玉嬌龍十分驚疑。

那幾個人進去許多時也不見出來,玉嬌龍不由打瞭一個哈欠,兩腿也發酸,她就慢慢退到那幾把椅子的旁邊,將身一躺,覺得頭一沉似乎要睡。忽聽咕咚咕咚的一陣亂響,玉嬌龍疾忙將身坐起,睜大瞭眼睛,隻見電光一閃,似火龍打瞭窗紙一下似的,緊接著喀嚓一個大霹靂,把房子震得都直搖晃。門外卻有人捶門,玉嬌龍就舉劍問說:“是誰?”往門口走近瞭兩步,又厲聲問說:“是誰?快說!”

門外雨聲如沙漠中刮起瞭大風,有個沙啞的嗓子說:“龍英雄!快開門!讓我們進屋,我是聶如飛,我要求你一件事!”玉嬌龍吃瞭一驚,用劍一拍窗欞,說:“你就在外面說好瞭!進來我的寶劍揚起,可是連我自己也攔不住!”外面說:“話太多,得慢慢商量!你快開門讓我進屋吧!”玉嬌龍卻突然將劍鋒紮出門外,就有人哎呀一聲,咕咚摔在水裡,嘩啦嘩啦又往起來爬。

門外的聶八太爺有些憤然瞭,嗓子像霹靂似的說:“龍英雄!走江湖交朋友的人應當心明眼亮,不可疑心太重。兄弟是吃綠林飯的,老兄也看得出來,你跟咱全是一條線上的人,都要講些義氣。今天沒有旁的事求你,就是西面大道旁的紫微廟,從兩日前就駐下瞭帶著傢眷的做官的人,因為前面的河裡漲瞭大水,他們不敢過,就停留在那兒啦!這是檔子好生意,他們的人不多,可是金銀一定不少。兄弟這二年傢境不大好,看你也像多少日沒摸著油水似的,趁著這連夜大雨,咱們去撈一趟,彼此幫忙。我們仰仗你的武藝,你也得知情,我們給你拉線探風。這個好生意,做好瞭咱按份平分,不昧心;願意不願意就聽你一句話,絕不強拉硬扯,也不為難你,隻講的是交情!”

玉嬌龍抽劍後退瞭兩步,倒有點發呆瞭,心說:原來這聶八太爺真是個賊首,他現在要去打劫官眷,還異想天開,強拉我去幫助他!我雖離傢行走江湖,但我豈可做這盜賊之事?要是不管吧,他們也自會去打劫的,那不也如同是幫助瞭他們一樣嗎?心中轉瞭一轉,便說:“好吧!既然這樣,我就去幫助你們一回,這也不算什麼。可是他們既有官眷,一定有官差保護。”

聶八太爺說:“官差有十幾名,都不中用。隻是有兩個保鏢,打著是‘臨淮鏢店’的旗子,要不是為這兩個保鏢的,我們還不能請你呢!到時隻要你掐住瞭那兩個保鏢的,你就都不用管瞭,旁的事自有我們兄弟!”玉嬌龍爽然說:“好!”回身拿起來草帽和蓑衣,剛要開門,忽然又止住瞭腳步,向外面說:“我這口寶劍雖然鋒利,可是沒有暗器也不行,你們有鏢沒有?借我幾支用用。”聶如飛道:“鋼鏢可有的是!早先我練過,沒練好,就擱在一邊瞭。”遂就叫人到裡院去拿。

玉嬌龍這才把門開瞭,聶如飛等一共五個人都進來,齊哈哈地笑著,又秘密地談論著,聶如飛直向玉嬌龍拱手拜托。玉嬌龍卻暗自冷笑,看他們那意思是就怕那兩個保鏢的,他們不曉得那二人的本事有多麼大,所以才完全仰賴我玉嬌龍。

待瞭一會兒,有人拿來瞭一個鏢囊,很沉重,囊中有二十多支鋼鏢每支都有三寸長,都很銳利。玉嬌龍很是高興,掛在身上,外面披上蓑衣,又戴上草帽。聶八太爺是一身短打,披油衣穿油褲,戴著一頂油佈帽,一手提著把樸刀,一手高舉著說:“走!瞎蛤蟆領路!”那瞎蛤蟆就是白天打著雨傘搶劫玉嬌龍未成,倒被打瞭一頓的那個小子,他真跟個蛤蟆似的蹚著水走在前面,聶如飛在中,玉嬌龍在後,一共是八個人。

出瞭莊門,門外還有七八個人,並備有四匹馬。玉嬌龍就搶著上瞭一匹,聶如飛也上瞭馬,就吩咐走,並向玉嬌龍說:“龍英雄!我們可都是真心實意,為的是大傢發財。天上打著雷呢,各人的心可都要放在中間!”

玉嬌龍說:“你們要不放心我,不如不叫我管!”說著臉色一變。

聶八太爺卻沒看出,反哈哈大笑說:“你要是不管,我們這件生意就做不成瞭!這兩天生意明擺在那兒,我們都沒敢下手。今天大雨,從天上降下你這條真龍!你就是不幫忙,不上手,也得跟我們去,叫我們借你個吉利。”說著揚起鞭子來又喊著:“快走!快走!”

當下許多人在前面跑著,如魚鱉蝦蟹,數匹馬像蛟龍似的在後跟隨天空昏暗,一道一道裂著閃電,一聲一聲滾著沉雷,大雨傾盆,禾低泥濺。蹄聲踏踏,馬聲嘶嘶,嘩啦啦向西飛奔,馬上的幾個人不斷地鞭撻馬背,縱聲談笑。忽然聶八太爺幾個人一齊把馬勒住瞭,倒把後邊的玉嬌龍嚇瞭一大跳,也勒住瞭馬;就見前邊的人都一聲也不響,靜悄悄的,舉動都很遲緩。

聶八太爺等人下瞭馬,玉嬌龍也偏身下來,問說:“是怎麼回事?”聶八太爺就說:“到啦!把馬拴起來吧!”又向每個人都扒著耳朵說:“到時大傢的手底下都要利落點!別拖水帶泥,別落帽留靴。要的是東西,做的是生意,別傷人結怨,別欺負人傢的娘兒們!”說著,幾匹馬就由一個人牽往不遠之處的一片黑森森的樹林之中。玉嬌龍看準瞭那個地方,然後就隨著這些人一步一步地蹚著地下的泥水去走。

往西又走瞭一會兒,忽然見眾人走得更加謹慎、遲緩,借著天上的一道閃電,就看見面前有一片很高大的房屋,有高旗桿、刁鬥,可以斷定這就是那座紫微廟。玉嬌龍把聶八太爺推瞭一下,聶如飛回頭驚問道:“什麼事?”玉嬌龍說:“我先去,我先占住要緊的所在,然後無論誰出來,咱們也就好對付瞭!”聶如飛連連點頭,說:“好!好!”

玉嬌龍便提劍往前去跑,雨水在她的腳下嘩嘩地流著;蓑衣都已貼在身上,她索性脫去,一鼓勇氣往前直走。天上一道一道的閃光,仿佛為她打著燈籠。她就來到瞭紫微廟的墻後,就看見這墻上辟著個後門,閉得很緊。她飛身跳過墻去,腳踏在地下嚓嚓一陣亂響,原來這是個後園,種著滿地的青菜。

她往前走,躥上瞭大殿,殿宇上的瓦極滑,她就手按著瓦往前爬,雨水在手上潺潺地流。跳到瞭西配殿上,隻見各殿中都黯無燈光,她就又往前院去走。前院的正殿中卻燃著黯淡的佛燈,她跳瞭下去,走到窗欞前,扒著往裡一看,就見殿中香煙彌漫,有幾個僧人跪在佛前誦經,梆梆的敲著木魚,但被雨聲擾著顯得聲音極小。

玉嬌龍偷看瞭一會兒,又轉身,見東配殿燈光灼灼,窗裡邊還掛著紅色的窗簾,她就曉得官眷必是住在那配殿裡;隻不曉得這是哪一省的官,大概也是晉京去召見的吧。她正想要去推門進屋,忽見有兩人自後院彎著腰走來瞭,閃電一照,二人的手中刀光灼灼。玉嬌龍早已掏出鏢來瞭,驀然就一鏢打去,立時就有個人叫瞭一聲倒下瞭。另一個人掄刀躍起,還沒撲過來,又被玉嬌龍一鏢打倒。

此時東配殿中就有婦女驚叫之聲,玉嬌龍便躍上瞭房。閃電忽又一亮,房上有兩個人爬著殿脊過來,刀鋒向前問說:“是誰?莊上的嗎?怎麼樣?不能得手嗎?”玉嬌龍掄劍向前就砍,隻見電光映著劍光,雷聲裡雜著慘叫聲,先後兩個賊人都被她砍得滾下房去。忽見對面西房上又有二人從上跳下,玉嬌龍也不管是誰,掏出鏢就打,那二人也應聲而倒。

忽聽雨聲裡又有人打呼哨,聲音十分響亮。下面也有十幾個人從前院來瞭,大喊著:“拿賊!在殿脊上瞭!”玉嬌龍知道這是官人和保鏢的,她就不再打鏢,踏著瓦很快地走往後院。隻見後墻上黑乎乎地站著一人,口中把呼哨吹得甚緊,並啞著嗓子大喊著:“還有人沒有?快走!快走!風太大!”玉嬌龍又一鏢,嚷聲忽斷,那人已摔在墻外。

玉嬌龍追過去,就見那人正在地上爬,哎喲哎喲地叫著,正是那聶八太爺。玉嬌龍一躍而下,先踢開他身旁的刀,然後彎腰將他身上披著的油佈衣裳剝下。聶如飛就哀求著,說:“鏢頭饒命!”玉嬌龍將他踢得順著水滾出很遠。玉嬌龍披上油佈衣裳,又重新跳進墻去,蹲在園中的蔬菜地裡,雨從她的頭上直往下流,泥水在她的踝骨間蕩漾。

她細心向前院聽瞭半天,見並沒有什麼太嘈雜的聲音,就又躥上瞭正殿。隻見西殿東殿都有人站著,電光閃耀之下,她看出來是官人和鏢頭的樣子,因為賊人絕無此膽。她便飄然躍下,如一股輕煙直鉆進瞭東配殿,原是想去告訴那官眷說:“你們不要怕!我是俠客龍錦春,特來救你們!”

可是外間桌上隻有盞佛燈,裡間有杏黃緞門簾隔著。外屋雖無人,裡間卻不像是一個人在說話,玉嬌龍就不敢貿然進去。她摘下草帽,連油佈衣裳一起挾在臂下,另一隻臂挾著青冥劍,如同一隻貓似的就躥在瞭佛桌底下。

前面有桌簾擋著,她在桌底下低著頭蹲伏,觀看動靜。少時門一開進來瞭四隻水淋淋的靴子,是兩個官人就站在這裡。一人隔著門簾向裡回道:“回稟大人!賊已被打走瞭。捉住瞭兩個,身上都受著很重的鏢傷,一個是快死瞭,一個是咬定瞭牙關不說話!”裡屋的大人就回答說:“那麼先把他們押在前院吧!明天再交衙門。好好看守,叫兩個鏢頭不要離開這院!”官人答應瞭一聲:“是!”靴子一齊轉過來,輕輕又往屋外去瞭。

此時佛桌底下的玉嬌龍卻極為驚愕,因為聽著裡屋那位大人的語聲兒好像十分廝熟。她非常疑惑,雖然覺著那兩個鏢頭一刀一槍都沒有費力,憑白地邀功固然可笑,但自己可也不敢貿然進屋去現出俠客的身份瞭,暗想:這官大概還是個京官,也許與我傢有親故的關系?在北京時我跟這人見過面?

此時又聽屋中有婦人和孩子們說話,她趕緊掀開一角桌簾,側耳向裡屋靜聽。裡屋的杏黃緞子的門簾直飄動,傳出廝熟的婦女之聲,是嘆著氣說:“盼望明天雨住瞭吧!快些過瞭河,到瞭北京這顆心就放下瞭!母親的病也不知怎麼樣?她龍姑姑多麼明白的人,料想她不能夠不回來!”玉嬌龍覺得頭發都悚然豎起!這聲音她聽出來瞭,正是她的長嫂,哎呀母親原來病瞭!她不禁淒然落淚。

忽然門又響瞭,她趕緊放下桌簾,就見由外邊又進來一個穿便鞋的人,到簾子前向裡面說:“回事!請大少爺、大少奶奶、姑娘、少爺都別驚!剛才是有俠客暗中把賊人打走的,因為那兩個鏢頭都不會使鏢,可是捉住的賊人都是受瞭鏢傷的。口供也問出來瞭,他們說,他們就是附近住的人,他們的首領是叫什麼聶八太爺,平日專幹這些勾當。今天還有個男不男女不女的大強盜幫助他們,那個人大概是跑啦!”這聲兒更熟,是隨侍玉大少爺的仆人連喜,他是在新疆長大的,上次玉嬌龍出嫁的時候還在宅裡幫忙呢!

玉嬌龍暗中擦著淚,連大氣兒也不敢出,隻聽屋裡她的長兄,現任鳳陽知府的寶恩說:“好啦!知道瞭……”語氣頓瞭一頓,又隔著簾縫悄聲說:“可以問問本廟的住持,那個聶八太爺平日是個怎樣的人?在本地有多大的聲勢?如若……他們是本地人,別為這事叫他們跟這廟結仇。如若確實是因窮為盜的小賊,釋放瞭也可以,你問朱班頭要主意吧!斟酌著辦,不必再來問我瞭!”連喜應瞭一聲,轉身出去瞭。屋裡的寶恩又嘆息一聲,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我倒願意真如人所傳言,龍妹妹真有那份本事!各地的盜賊也太多瞭,應當有些遊俠出來,咳!”

玉嬌龍真想要躥出桌去與兄嫂相見,但是,自己現在這個樣子能見誰呢?自己過去所做的事雖然能博得哥哥的同情,但是他又有什麼辦法可以解去自己所有的困難,而使自己仍然能回到傢裡去當小姐呢?她暗暗地啜泣著,又想:也不知母親現在是患瞭什麼重病?當然是與自己的事情有關瞭,可憐的母親,誰叫你生下這個不成材的女兒呢?她索性坐在瞭佛桌底下,悲痛得渾身都無力,假使這時有人進來,很容易把她抓獲,但是沒有人進來;隻有窗外的雨水,仿佛和她的淚水在一起流。

過瞭多時,有個仆婦自裡間戰戰兢兢地走出來,把屋門關嚴,然後在外間佛桌旁鋪瞭兩個蒲團,她就在上面半坐半臥地睡覺。她離著玉嬌龍不遠,若是一扭頭,若是她的目光敏銳,便可以發現佛桌下有人;可是待瞭一會兒,她就打著鼾聲睡去瞭。玉嬌龍已看出這座廟的客堂一定不多,長兄寶恩必是趕著赴京省視母病,被河水所阻,暫住在這荒僻的寺宇之中,也確實是無法。心中思忖瞭一會兒,便放下瞭劍和草帽、油佈衣服等物,慢慢地鉆出來,站起瞭身。

貼著簾縫聽瞭半天,隻聽見一片輕微的鼾聲,她慢慢地走進瞭屋裡忽然窗外閃電一照,她疾忙伏身,卻看見一張雲床上並臥著兄嫂和侄女侄兒一共四口,地下是箱子包袱。她順勢把手探到一隻包袱裡摸瞭一摸摸著的是衣服和靴子,她就提起來輕輕地拿到外屋,用那件油佈衣裳裹好。然後她又輕輕地進來,在床旁靜靜地站立瞭一會兒。

電光在窗外又一閃,她就蹲下身來,把手撫在她侄女的頭發上,輕輕地搖動瞭一下。小孩子喘瞭口氣,似乎在半睡半醒之間,玉嬌龍就趴在她的耳朵邊說:“不要怕!我是你龍姑姑!”小孩子當時驚叫瞭聲:“龍姑姑!”聲音很高。

玉嬌龍趕緊出屋,拿起包袱和寶劍、草帽,匆匆開瞭屋門向外走,就聽裡屋在說:“什麼事?蕙子!好孩子!你說夢話瞭?”“不是!是龍姑姑來啦!真來啦!”“怎麼?屋門響?是妹妹來瞭嗎?你的事別發愁!進來吧!我已想到是你來救我!”“龍姑姑!”最後是兩個孩子齊喊,燈也驟然亮瞭。

玉嬌龍流著淚飛身上房,心痛得站立瞭一會兒,然後一咬牙,如飛煙飄雲,倏忽間就走去。但她並沒有離開這座廟,她在閃電之下四下尋找就找著瞭寄存馬匹、車輛的一個院落。院裡有黑兀兀的兩間小屋,車夫們大概就在那裡熟睡。借著閃電見馬棚下系有十餘匹官馬,她知道這些馬多半還是伊犁馬,因為她的長兄雖是個文官,可也生平酷愛騎射。她特意找瞭一匹較為矯健的,解下來,就開瞭那後門走出。身後倒沒有什麼動靜,她將包袱和寶劍全系在馬上,騎上去蹚著泥水走去。

雨是微瞭一些瞭,她一直走進瞭遠遠的那片樹林,林很深,剛才賊人所系的那幾匹馬都已沒有瞭。她試探著往裡走瞭走,就下瞭馬,將馬系在一顆樹上,然後由泥中拔出腿來,蹬著馬背爬上瞭這顆大樹。她找瞭個枝叉將身躺下,用草帽覆住瞭臉,雨水淋著她的全身,十分寒冷,但是她太倦乏瞭,在此就不知不覺地睡去。

次日她被鳥聲吵醒,睜眼一掀草帽,草帽就掉在樹下瞭;林中煙霧彌漫,葉間仍垂滴著宿雨,身上落瞭許多樹葉。她舒瞭舒身子,便又蹬著馬背下來,地上的泥水真深,群鳥驚噪。走出樹林一看,雨雖已住,天尚未晴,南邊遠遠一抹紅墻,被雨水沖洗得很嬌艷。北邊,原來林外不遠就是一條茫茫的大河,河中已有幾隻很大的船,船上有許多車馬,往北岸渡去瞭。玉嬌龍不由得叫道:“哎呀!他們已經走瞭!”於是趕緊回到林中,將馬背上的包袱打開,見其中卻是兩身官服、三身便服和兩雙靴子,都是她大哥的。她就想:我的身量跟我大哥高矮差不多,穿上他的衣裳也許合適。於是她就坐在馬背上,將自己身上又濕又臟的衣裳完全脫下,換上瞭她大哥的一身便服,是一件藏青羽紗的大褂,外罩青緞馬褂,裡邊可沒有什麼襯衣,下面是寶藍洋縐褲子;這身衣裳雖然不算很長,可是肥大得很。尤其是那雙靴子,太大瞭,她就將一身官服用劍割碎,在腳上裹瞭許多綢緞的條子,這才蹬上靴子。然後將包袱在馬背上綁好,寶劍藏在包袱底下,她就解開瞭馬,走出樹林;再向河那邊望去,隻見她大哥的那些車馬已然全都渡過去瞭。

玉嬌龍飛馬來到河邊,點手招喚渡船。那使擺渡的一看她穿的這身衣裳,又是官靴,就以為她是丟在後邊的官人,跟前面那幾輛官車是一起的;便把船攏岸,叫她連馬上瞭船,篙聲波影地渡到瞭北岸,也沒跟她要錢。

玉嬌龍一登上岸,就上瞭馬。因見前面的官車走出未遠,所以她並不急急去追,反按住瞭馬,就在後面暗暗地跟隨,總不離遠,可也總不挨近。前面的官車在路上停住瞭打尖,她就也駐馬用飯,但絕不在一處。前面的官車到晚間投入瞭店房瞭,她也必要跟隨混入,可是覓單間,不使人註意到她的形蹤。深夜裡她可又提劍出屋,在長兄嫂行臺附近巡邏。

如此連行數日,這天中午時候,眼前就看見瞭巍巍然的京城。玉嬌龍不由得一陣心痛,看見哥哥的官車一直趕往城裡去瞭,她便黯然地先在關廂中找瞭一個小店,將馬寄存,並挨延著時間。好容易盼到天色快要黑瞭,她這才潛身混進瞭城門。此時滿天紫霞,城樓上鴉群亂噪,大街上人往車來,還是那般熱鬧;她卻心情惆悵,愴然欲哭!離京才一月,但竟如同經過瞭幾十年。

玉嬌龍來到京城第一個去處,就是到西河沿的一個小門前。她先去敲門,連敲瞭許多下,才聽裡面有婦人聲音說道:“喂!喂!找誰呀?”玉嬌龍隔門縫悄聲說:“是我!你快開門!”裡邊說:“你是誰呀?你有名姓沒有?我男人沒在傢,院子裡就是我一個,知道你是幹什麼的呀,我就給你開門?”

玉嬌龍在外面說:“魏三嫂你快開門!我姓龍,上月我是從你們這兒走的,我現在來拿衣裳來啦!”裡面一聽,突然半天沒人言語,也沒有動靜。玉嬌龍把門又敲瞭兩下,紅臉魏三的老婆才把門開開,玉嬌龍跳進院,隨手把門關上,就往屋裡直走。

到瞭屋裡,那婦人隨著進來,把嘴一撇,笑著問說:“你怎麼又回來啦?跑瞭一趟哪兒呀?”

玉嬌龍坐在炕頭,劍就放在身旁,喘瞭喘氣,問說:“你男人怎麼沒有在傢?”

婦人說:“這些日晚上他都不在傢,天天到鏢店去賭錢,把我的褲子都快輸出去瞭。”

玉嬌龍又問說:“北京城近日沒有什麼事嗎?”

婦人說:“事兒可是天天有,這麼多少萬萬人,爭名圖利,好酒尋花哭的笑的,誰傢誰人沒有點事?”說著給玉嬌龍斟過一碗茶來。

玉嬌龍說:“我問的是,城裡現在有什麼新奇的事沒有?”

婦人說:“新奇的事這些日子可少瞭!就是順天府丞魯翰林娶的那位奶奶,到現在還是不能夠出屋見人,聽說是沖撞瞭狐貍精,還有……讓我來想一想。”這婦人很健壯的身子倚著一隻立櫃,她拿手摳瞭摳頭發,就說:“再沒有什麼事情瞭!我男的不常回傢,我又不出門,前門城樓子要是塌瞭的話我也不知道!”露出黑牙笑瞭笑,又說:“到底怎麼樣?外頭的買賣好做不好做?我男的現在連賭帶花,在外掏瞭許多虧空。昨天他又手癢瞭,他想要到外邊混混去,咱們搭夥好不好?”

玉嬌龍緊皺著眉,搖頭說:“你們不知道!我跟你們不是一類的人我的馬在城外店裡,我在那兒住著不便,我想在你這兒借住兩天。這兩天不要叫你男人回來,今天,明天,後天我就要走瞭。”

婦人說:“這不算什麼的,全是朋友,又不是一天半天的交情啦!別說你隻在這兒暫住,就是住個兩月半年,準保吃喝一頓也不能缺。我男人,紅臉魏三那忘八蛋,他更樂啦,他在鏢店裡一住,更沒有管主啦!”

玉嬌龍點點頭,隨著又長嘆瞭口氣,婦人問說:“你吃瞭晚飯沒有?可別客氣!”玉嬌龍搖頭說:“我沒吃飯,可是我不想吃。”她打瞭個哈欠,因為這些日她所遇的盡是些驚險、爭鬥、勞碌之事,如同是一個自戰場歸來的勇士,雖然心猶有餘,猶可以振作,但力氣是有點不足瞭。她恨不得即時就睡一覺才好,但隔城宅中就臥著病重的母親,自己哪能一刻坐立得安?哪能睡得著覺?隻盼這時天再黑些,更鑼再多多敲幾下才好。她連聲地嘆氣,默默地坐瞭些時,魏三的老婆跟她說瞭許多話,並要跟她抹牌玩,她卻一句話也不回答,心情愁惱極瞭。

又過瞭些時,她就翹起腳來把靴子脫瞭,將裹腳用的那些綢緞條子重新裹瞭裹,又跟魏三老婆借瞭一件深藍色的佈小褂穿上,將褲腳也系緊,辮發盤在頭上。那婦人在旁笑著說:“我的姑奶奶,您這是怎麼個打扮呀?這要叫人瞧見……”玉嬌龍說:“少說話!我去一會兒就回來。千萬記住,別跟旁人說,我到這裡來瞭!”婦人說:“咱們這些日的交情啦,我們又不是第一回給你辦事,你難道還不放心嗎?”

玉嬌龍冷笑說:“我有什麼不放心?出瞭事你們也好不瞭!我雖然也闖蕩江湖,可是我的手下沒有案,你們,尤其是你的男人,他的底我全都知道。”婦人臉色變瞭變,雙手一齊擺著,說:“話既說到這兒,也不必再往下說瞭,你要辦什麼事就快點請吧!可是,要小心一點!現在不似前些日。”玉嬌龍驚問說:“怎麼?”那婦人就悄聲說瞭四個字:“處處風緊!”

玉嬌龍卻不在意,提劍出屋,就見天空星月茫茫。她悄悄爬上墻頭,向下一看,巷中已無人行走;她就翻過墻來,貼著墻根疾疾地走。少時就來到城墻下,她將劍插在背後,然後用雙手摳著城磚,如個壁虎似的很快地向上去爬;遇著有斜生於磚縫之中的松樹、酸棗樹,她就拔攀著,用力向上去躥。少時她的雙手就揪住瞭城垛口,一翻身就上瞭馬道。

城上淒涼得如一片沙漠,斜月下照,隻有她的影子淡淡地在地下浮動。此地的風很涼,她先坐在垛口上歇憩瞭一會兒,就依舊摳著城墻,向下去爬,就進瞭內城。於是她就穿越著曲折狹窄的小巷,避著悠悠的子時更聲,走瞭多時,她才來到鼓樓迤西。上瞭坡,她不由得心裡一陣發疼,眼睛也有些發酸瞭。大門前槐樹的枝葉蔽住瞭天上的星光,月光不知怎會透進瞭林中,將淡青的顏色在朱門上抹瞭一筆,看上去如同是山中的一座古廟,更顯得蕭索荒涼。

她飛身上房,踏著屋瓦,很迅速地,但是無聲地,就走到瞭後院。此時各房中盡皆黑暗無燈,隻有北屋她母親所住的裡間,紗窗上浮著一層極淺的嫣紅色。她曉得那是她母親床前的一隻燈座上有個“福”字的銀燭臺,點著那紅色的羊油蠟燭,為的是不傷眼睛。然而這種光色愁黯得很,有如她的心情一般。

她輕輕地跳下房,腳底下覺得酸軟極瞭,淚水不自禁地由眼眶裡流出,流到她的嘴角,浸入唇中,又咸又苦。她幾乎要悲哽出來,但極力忍抑著,就慢慢地走到屋門前。試探瞭一下,覺得門從裡邊關插得很緊,她先彎下腰,輕輕地將寶劍平放在窗前的石階上,然後伸著手指從裡面去啟門。她對於這種偷偷的啟門技術,向來精通、敏捷,然而如今到瞭自己傢裡瞭,她反倒畏懼似的,十個手指不住地亂顫。半天,她才將屋門啟開,還發出一些聲音來。她側著身,如同墻上的月影似的極慢地移動。快走到裡屋前時,她覺出外屋門是睡著一個人,這人像睡得正酣,腳步才微微快瞭些。她飄然地啟簾直進裡屋,一股藥味直鉆入鼻子裡。紅燭的光在她的眼前一迸,她就覺著眼睛裡有許多瑩瑩亂轉的液體,看室中的一切東西全都繚亂。她疾忙用袖子擦瞭擦眼睛,蹲下身,慢慢蹭到靠後墻的綠緞幔帳之前。她用手徐徐地撩開,燭光就投進帳內,紫色的緞被,紅色的枕頭枕上睡著垂著蒼白頭發,臉上皺紋似愈多,目闔口閉的母親,她在心裡叫瞭一聲:“母親!”便愴痛地用手摸著她母親的臉。她覺得母親的臉很熱心裡又是一驚。

這時玉太太重重地出瞭口氣,她疾忙將手縮回,趴伏在床下,淚水便一滴滴落到地下的方磚上。待瞭一會兒,她慢慢地又直起腰來,聽母親呻吟瞭一聲:“哎喲!”翻瞭個身臉朝裡去瞭。她用帳角擦擦眼淚,跪在床前,雙手搭在她母親的被上,又不禁一陣劇烈的抽噎。

忽然聽她母親說:“快把水拿來吧!錢媽!”玉嬌龍疾忙拿帳子遮住自己的身子,輕輕地帶著悲聲答應瞭一下,然後將幔帳掩好。她到桌旁去拿藤編的暖壺,倒瞭一茶碗釅茶,又輕輕地走到床前,用幔帳遮著自己的身,略略扶起母親的頭,喂瞭幾口水。她的淚仍簌簌地不住地流,希望叫母親睜眼看看自己,可是玉太太的眼睛並未睜開,她喝完瞭水又重重地喘瞭幾口氣,就又翻身向裡,並且呻吟瞭一聲:“龍兒啊!唉……”

玉嬌龍把臉貼在被褥上,一會兒,就覺得母親已經睡熟瞭。她流瞭許多眼淚,心中旋回瞭多次,還是將幔帳平平地閉上,把茶碗仍放還原處,輕輕地退身出屋。走到門外,將屋門掩好,卻又不放心,她重新進屋來,將在外屋支鋪酣睡的錢媽重重地推瞭兩下。錢媽驚醒,坐起來問瞭聲:“是誰?”玉嬌龍一聲不語,疾快地出屋,拾起寶劍飛身上房,越過瞭西房後的那所花園,心中益發悲痛,忍瞭一忍,越墻而出,便下瞭高坡。回首又看瞭一眼,隻見樹影鬱然,月色愈晦。

她往西一直走去,才走不遠,見眼前走著一個人,忽然躺在地下瞭,把她嚇瞭一跳!她疾忙閃在一邊,手橫寶劍。但是這個人忽又爬起來瞭,歪歪斜斜地走著。玉嬌龍想著這人是個醉鬼,大概是醉糊塗瞭,回不瞭傢啦,便沒有介意,穿越著小巷又緊緊往南去走。可是她覺得吃力極瞭,因為心中既悲,身體也極疲憊,頭也覺著昏沉,就想:回到紅臉魏三傢裡,好好休息一兩天,然後置幾件衣褲鞋襪,再於夜間看看母親的病情,就,就還是走吧!或是到柳河村祝傢會著繡香一同南下,往新疆去找舊時的女友美霞也好,或是索性往巨鹿去重戰李慕白與俞秀蓮!

她走瞭多時,才到瞭前門的城根,實在太疲憊瞭,她就在地下坐著歇息瞭一會兒,幾乎要睡著瞭。天際的烏雲遮住瞭黯月,順著城墻掃過來一陣陣的涼風。忽聽長巷中的更鼓敲瞭四下,玉嬌龍打瞭一個冷戰,站瞭起來,她就一振勇氣,爬過瞭城墻,疾疾地走到瞭西河沿。

來至紅臉魏三的傢門前,越墻進去,就見那屋中已沒有瞭燈光。她手中持劍進到屋中,摸著瞭取火之物,點上瞭燈,就見屋中另支瞭一份床鋪,上面鋪著一份褥枕,看來是為她預備的;炕上卻是那紅臉魏三的老婆,掩被睡得正香,還露出一隻很胖的胳膊來,簡直跟一隻豬似的。玉嬌龍心想:這傢人倒還誠實,他們也是畏懼自己的武藝吧?不由連打瞭兩個哈欠,吹滅瞭燈,倒在床上,臂壓著寶劍,又流瞭兩行眼淚,便不知不覺地沉沉睡去。

在睡夢中,又夢見母親忽然病死瞭,她看著衣裳不住地哭;又覺著是羅小虎突然自暗中撲出來,用臂將自己緊緊抱住,她便罵道:“可恨!不成材!”羅小虎隻是笑著,兩臂如鐵箍似的將自己的身子箍的很痛,氣也喘不過來。她不禁大嚷瞭一聲:“快放開我!”

忽然驚醒,睜眼一看,原來實在是有人按住自己,已用繩子捆住瞭自己的手腳。她驚極瞭,翻身要起,但哪裡翻得起來?按住自己的又不像是一個人,全都力氣很大,玉嬌龍就嚷瞭一聲:“你們敢……”但覺得身上的綁繩越繞越多,越捆越緊,捆她的這兩人全都氣喘籲籲,玉嬌龍就咬牙罵道:“紅臉魏三你忘八蛋!想害我?我死瞭你也不能活,我被交官你也跑不瞭!”

那紅臉魏三卻發出獰笑,說:“我倒是不怕瞭!告訴你吧,我們今天是奉官捕你!”

玉嬌龍嚷嚷說:“我不是強盜,我是玉……你以為捉我到官我就怕嗎?”

紅臉魏三說:“因為你不怕,我們才捉你;因為你是玉嬌龍,我們才把你上捆繩。乖乖的吧!讓我們把你送個好地方去。”

玉嬌龍啐瞭一聲,嘴唇碰著個什麼東西,她用牙就咬,隻聽那魏三的老婆媽呀一聲怪叫,疼得直吸氣,連聲叫著:“哎喲!哎喲!哎喲……”紅臉魏三回手把燈點上,燈光照著兩張又紅又黑的臉,都喘籲籲的,那魏三老婆的肥肉上滿流著汗。

玉嬌龍見自己的雙臂已被倒捆在背後,渾身上下亂繞著很粗的繩子直纏到腳根,而青冥劍就斜躺在床角。她就全身用力想去挨著那劍鋒,把身上的綁繩給磨斷。紅臉魏三慌忙過來抽劍,玉嬌龍狠狠地用力,一條左腿已然掙出,咚的一聲將紅臉魏三踹得滾在地下,寶劍也當啷一聲落下瞭床。玉嬌龍身子一挺,獨腿向下一跳,那魏三老婆卻撲過來緊緊將她抱住。玉嬌龍把頭向魏三老婆的臉上一撞,又咚的一聲,正撞在魏三老婆的眼睛上;這老婆又怪叫一聲,但是兩隻胖胳臂卻緊緊抱住瞭玉嬌龍的細身子,死也不放。此時那紅臉魏三又將玉嬌龍的雙腿緊緊地纏住,多加瞭幾條繩子,原來他們的那隻櫃裡早已預備下瞭很多繩子。

此時窗外似乎有車輪咕嚕嚕的一陣響,驟然又停住瞭,紅臉魏三就說:“來啦!”他趕緊跑出去開門。這裡玉嬌龍被魏三老婆平放在地下,她知道掙紮是無用瞭,就瞪大瞭眼睛問說:“快說!你們是安的什麼主意?打算把我交到什麼地方?告訴你們,你們若想還活,就趁早放開我!”

正說著,外面又進來瞭三個人,很匆忙地抬起來玉嬌龍往屋外就走。玉嬌龍的身子直挺,大聲嚷嚷:“你們是強盜!快放開我!”這幾個人全都一句話也不答,就直把她往外抬。抬出街門,外面就橫停著一輛棚子車,玉嬌龍又嚷嚷說:“你們搶人!”忽然一塊手巾堵在她的嘴裡,她隻哼哼著,就被塞進車裡,還有個人說:“慢慢的!”

一言未瞭,忽然由車底下鉆出來一人,這人說:“慢慢的?你們就先都慢慢著走吧!到底你們吃瞭什麼狗熊肝、老虎膽,敢來私劫正堂大人的千金?”

他的話才說完,有個人就把他向旁一拉,說:“你看看這個!”這時天已快亮瞭,此人手中的東西很能看清楚,這由車底下鉆出來的人一看,原來是個衙門裡的人才有的、上面蓋著火印的腰牌。這個想打不平的人就不禁驚訝說:“啊!你們哥幾個原來是官人?”

官人把腰牌別在腰上,就說:“你知道瞭就得啦!我們這是差事,你少管!你今兒怎麼樣?撈著點瞭沒有?天快亮瞭,快走吧!以後你小子留點兒神,想去上誰傢撈的時候,先得提防點我!”說著順勢一腳。那人卻早溜開瞭,還說瞭聲:“得!我走!謝謝諸位抬手!”

這裡玉嬌龍臥在車裡,她氣極瞭,悲痛極瞭!《九華拳劍全書》上所有的武藝,到全身被綁的此刻也一點拿不出來瞭。車簾已放下,車窗外的話她卻聽得清清楚楚,隻聽有人說:“那傢夥是個幹什麼的?”“還不是小賊?他打算攔住咱們沾點兒油水,他瞎瞭眼啦!”“應該把他也抓住!”又聽是魏三說:“值不得!那……”又有一人不耐煩地回答他說:“你放心吧!怎麼說一定就怎麼算,還能坑瞭你?你隻把嘴堵嚴些,脖子縮到蓋子裡就得啦!”車動瞭,車輪響著,也不知是向哪裡走去。

少時東方已現出瞭曙光,曙光漸漸伸展,偉大的京城又自星稀月淡之下恢復瞭光明,晨風順著城根飄著。正陽門的門洞開瞭,有許多人擁擠著出出入入,其中有一個人,就是剛才從那車底下鉆出被認為是小賊的人他也混進城來,倉倉惶惶直往東城去走。

東城,朝陽已照到瞭各個大小胡同。三條胡同德傢,雙門仍然緊閉,旁邊的車門更似久已不開。這個人直到正門去扣銅環,少時,裡面有人把門開開,出來的人吃瞭一驚,接著又笑說:“呵!劉二爺!今天您這麼早……”

這個劉二爺就說:“早?我還覺得晚呢,一夜我也沒睡!五爺起來瞭沒有?就說一朵蓮花找他有事相談!”說著,進到門裡,隨手關閉瞭大門還抱起來一塊石頭咕咚一聲頂上。他喘瞭喘氣,滿臉是汗,嘴上新留的小胡子上都掛著許多水珠。

這仆人是德傢的壽兒,他知道劉泰保這些日時常晚上來見五爺,但白天他從來沒露過面,就如同是個耗子。可是今天居然一早就來到,壽兒遂悄聲說:“您上書房坐一會兒去吧!我去回一聲我們老爺,大概是還沒起來呢!”他遂就進裡院去瞭。

這裡劉泰保自己進瞭書房,就往床上一躺。半天,德嘯峰才進屋來當時就悄聲問說:“有什麼事?”

劉泰保趕緊坐起身來,拿手向空中指點,半嘆息著說:“大糟而又特糟瞭!怪事裡又出怪事!”

壽兒把熱茶送到他的近前,德嘯峰點著瞭水煙,壽兒又出去瞭。劉泰保這才跑到德嘯峰的近前,說:“五哥,你不是說玉嬌龍這些日病不見人有些可疑嗎?我就天天夜裡到玉宅的高坡前去蹲著。我想,無論玉嬌龍是藏在魯宅,躲避羅小虎,或是她已然離開瞭北京,反正她早晚是要回娘傢的;尤其這幾天玉太太病得要嗚呼,她大哥二哥都回來瞭,她在別處聽瞭信兒,還不心動?還不來個深夜探母嗎?果然不出我所料,昨夜子時之後,我就看見由玉宅院中飛出來一條黑影!那身手,那細腰兒,那手中閃閃的劍光,除瞭小狐貍玉嬌龍沒有第二份兒!”

他喘瞭口氣,又接著說:“那傢夥的眼睛真厲害,一下子就把我瞧見啦!我趕緊裝瞭個醉鬼,又因天黑月黯離著遠,她也看不出來我的模樣就算把她蒙過去瞭。我見她一直往南走,我就遠遠地在後跟隨著。玉嬌龍那麼神出鬼沒的人,昨天可不知她有什麼心事,走路像沒勁兒的樣子。後來她走到前門城根,就坐在地下歇著,我就早爬上城去瞭;等她上瞭城又下去,我早過瞭城墻,藏在她的前頭啦。我跟螃蟹似的,橫著走道兒,眼睛瞪著她,就瞧她進瞭西河沿一傢小門。這傢子我認識,是鏢行裡的一個小混夥,名叫紅臉魏三,他的老婆叫大母驢,兩口子都有兩膀子力氣,在京城雖也住瞭幾年瞭,可是他們的來歷真有點測不透。

“我看玉嬌龍進去瞭,我就爬上墻頭,一看屋裡通黑,我又不敢進去,害怕她那小箭。在門口蹲瞭半天,我就想到全興鏢店去找兩個夥計幫助我,不想才走到珠寶市就遇見一輛騾車。那時就四更多天瞭,騾車又沒帶著燈,我就覺著怪,疾忙折回來,跟在車屁股後面。不料這輛車正停在魏傢的門首,裡邊可就有人嚷起來,又尖又細聲音又急,我想多半是玉嬌龍。車上的幾個人都進去瞭,我趁著趕車的跑到一旁去解手,我就趴在車底下觀看動靜。待瞭一會兒,果見他們抬出來一人,正是玉嬌龍,身上的那繩捆得很緊,連嘴都被人堵住瞭。”

德嘯峰聽到這裡,神色漸變,手中的水煙自然地燒著,眼神也發瞭呆。又聽劉泰保說:“那時我很詫異,我想玉嬌龍的本領多麼高強!我費瞭一小年的力對付她,一次也沒得過手,如今這幾個傢夥是哪一路來的好漢?玉嬌龍怎會招惱瞭他們?他們把人捆上車去運走,是要往哪裡去呢?我就鉆出車去,想要嚇他們一下,不料……”

德嘯峰仰起臉來問:“這幾個人到底是幹什麼的?”劉泰保用兩個指頭一拍桌子,悄聲說:“他們掏出腰牌來瞭!我一看是官人,我就連頭也不敢抬,車也不敢追,趕緊回身就走。他們還以為我是個小偷,可是我沒敢爭辯,我就趕緊來啦!”德嘯峰聽瞭這一席話,就擺瞭擺手,不叫劉泰保再說瞭。

劉泰保搬瞭個小凳兒,就坐在德嘯峰的斜對面,他喝完瞭一碗茶,又自己斟著茶喝。德嘯峰就納悶地說:“不會是假冒的官人吧?玉、魯兩宅既然把事情瞞瞭這許多日,直到現在,多半的人還都相信玉嬌龍是受驚中邪。她的新屋至今還四周蒙著紅佈,除瞭一個仆婦、兩個丫鬟,誰都不能進屋;今天延僧,明天請道,燒紙焚香,可見他們兩傢盡力不使此事鬧穿,哪能又有官人將她捕去的道理?果然押在監裡,是問罪還是放呢?何況這件事一定要傳出去,他們兩傢誰能吃得住?”

劉泰保說:“不過官人可一點也不假,腰牌上的火印清清楚楚。”

德嘯峰問說:“你沒看明白他們是什麼衙門的嗎?”

劉泰保說:“當時我哪敢多問?我不認識他們,他們可許認識我,我雖留瞭胡子,可是鼻眼也改不瞭。自從我回到城裡來,多少日瞭,白天我就不敢露面!這幾天還好一點兒,前些日,天天提督衙門跟順天府的差官到我傢裡去盤問,要不是您弟妹她的口齒伶俐,早就被他們把底盤看出來啦!我覺得這是小事,沒跟您說!”

德嘯峰又沉思瞭一些時,就說:“或者是南城禦史派人幹的事?南城蕭禦史是魯君佩的同年,聽說非常恨玉大人教女不嚴。尤其,他是鳳陽府的人,傢裡還有族人,大概被玉大少爺給得罪過,所以要官報私仇,知道昨天玉大少爺攜眷來京探母,他就耍出這個手腕來!”

劉泰保說:“不過這個手腕也太辣啦!我想他們許是買通瞭魏三,安排下羅網,絕不是一天半天瞭。玉嬌龍也不是傻子,又有那身神出鬼沒的功夫,她居然會上瞭這個大當!”

德嘯峰嘆息說:“一個女子,究竟能有多大的能為?”

劉泰保說:“咱們哥兒們現在怎麼辦才對呀?”

德嘯峰說:“這件事,咱們能有什麼辦法?待會兒,我先派人去打聽打聽。如果知曉玉嬌龍是被押在哪個衙門裡,他們若再不願將案擴大,我可以出頭調停調停;若是人傢照著公事辦,不顧玉、魯兩府的顏面,我們可就一點辦法沒有!”

劉泰保說:“五哥!據您猜想,他們能把玉嬌龍治成什麼罪名?並不是我關心她,她要捉住瞭,我倒可以出頭瞭;隻是我們那位羅兄弟、虎爺,他要是知道瞭這件事,得把他急瘋瞭,他能當時就提著劍去闖官衙的大門!”

德嘯峰連連擺手,說:“千萬不可告訴他!闖出事來,大傢都要受累目前我們為難的倒不是她的事,我想無論哪處衙門,捉住瞭玉嬌龍,縱不能放瞭她,也不會將案子問大瞭。隻是你那個朋友和我的這兒媳,他們兄妹真難辦!隻好暫等些日,等候俞秀蓮來瞭再說!”

劉泰保說:“我的五哥!俞秀蓮來瞭,無論是勸您的兒媳婦別出門,或是幫助您的兒媳婦去河南報仇,那都好說。隻是,現在我看守的那位虎爺,真真難辦!他一死認定玉嬌龍是被魯君佩給害死瞭,立誓非殺瞭魯君佩不可!他說先報妻仇,後報父母之仇,您說可怎麼辦?俞秀蓮來瞭也攔不住他呀!”

德嘯峰皺瞭皺眉,說:“你先設法攔住他,隻要俞秀蓮來京,我可以叫他們兄妹去往河南。今天晚間我把打聽出來的事告訴健堂,叫他再去告訴羅小虎,這幾日你就暫且別到我這裡來瞭。”

劉泰保連聲答應,當下告辭,出瞭門還東瞧西望。到瞭大街看見一輛空轎車,他就雇上瞭,雇到德勝門,在車上他放下車簾,臥在車裡假裝睡覺。及至大約快到瞭的時候,他方才爬起來,扒著車上的紗窗向外一看,就說:“好啦!停住吧!”他給瞭車錢,跳下車去往西走,就到瞭積水潭凈業湖。

這時湖中碧波蕩漾,岸上柳絲倒垂。他向北走瞭一會兒,就推開一個荊棘紮成的扉門,進瞭一堵破磚墻裡;這裡原來就是蔡湘妹和她父親蔡九的故居,現在是被劉泰保給租下瞭。他一進這屋子,就聞見一股腳臭氣,花牛兒李成、歪頭彭九,還有兩個流氓,都光著腳丫,盤膝坐在炕上押寶。頭發跟胡子又長得很長的羅小虎,是坐在一個炕角裡,拿著一把小刀正在削竹子呢!眼前一大堆又短又細的竹子,周圍削瞭一大片竹皮。劉泰保就指著他說:“你還弄這個!”

旁邊花牛兒李成說:“給他買點竹子叫他整天削,他還老實點,要不然我可看不住。一個大活人,你不給他出門兒哪成?”

忽然羅小虎皺眉凝眼的問:“今天外面有什麼風聲沒有?”

劉泰保一時興奮,說:“今天外面的風聲可大得很!”說出這句話,卻又非常後悔。羅小虎立時就要站起來,問說:“什麼事?”彭九李成等人也停瞭賭,一齊扭頭,都將目光盯在劉泰保的身上。劉泰保卻淡然一笑,說:“街上不過官人比往日多,不知是要過什麼大差事。”說到這兒,又怕羅小虎生氣,遂改口說:“一定是有什麼大官要晉京。”羅小虎說:“管他作甚?”便又低下頭,照舊地削竹子,越削越使力,幾乎劃破瞭手。

忽然他又長長嘆瞭口氣,握起拳來,李成趕緊攔阻他,說:“喂!虎爺!您可別再唱您那梆子腔啦!”羅小虎搖頭說:“我不唱!”他往炕邊挪瞭挪,就愁悶地向劉泰保說:“你勸勸德五爺,就叫他的兒媳婦走吧!楊麗芳既有那身武藝,為什麼不趕緊去為父母報仇?姓賀的又不是什麼江湖英雄、刀馬好漢,一個指頭也可以戳破瞭他,德五爺為什麼不放心?”

劉泰保把桌上剩下的一些酒肉拿起來吃著喝著,說:“德五爺不怕兒媳婦的武藝不夠,是怕路上孤單,等到俞秀蓮一來,他也就叫她走瞭!”

羅小虎搖搖頭,嘆著氣說:“自己的父母大仇,何必叫別人幫助才去報?”

劉泰保突然挺起胸來,說:“你這話不對!你不能責備一個已經做瞭人傢兒媳的女子。據你所說,她的父母也就是你的父母,你這大的漢子武當山的高徒,新疆沙漠裡馳名的半天雲羅小虎,你為什麼自己不去報仇?要是我,我早就騎上馬離開北京瞭!”

羅小虎嘆氣說:“你說得對!我也不是並無此心,可是我渾身沒那股力氣!”旁邊的李成一邊搖著寶盒,一邊扭臉說:“大概你這一身虎力都叫龍給吸瞭去啦?”羅小虎點頭嘆息,說:“真是!此刻若為玉嬌龍的事我能立時跳起來跟幾千幾百人拼命,但別的事我是一點也辦不瞭!”李成笑著說:“你許是魂丟啦?”羅小虎垂頭不語。

劉泰保頓腳說:“怪事!我一朵蓮花行走江湖多年,也沒看見過你這樣的人!誰沒見過娘兒們?要都像你這樣,好漢子都得拴在娘兒們的褲腰帶上啦?”

李成笑著說:“喂!可別說,這倒別怪咱虎爺!玉嬌龍實在跟別的娘兒們不同。我是沒那艷福,要不然,譬如說,我這花牛兒也爬過沙漠聞過她一點龍味,她如今拋瞭我,我也得丟丟小魂兒!”彭九推瞭他一下,說:“你還有魂?快開寶吧!”李成把寶盒子使力按著,驀然吆喝一聲:“開!”

忽然外面進來一人,說:“開什麼?好戲又快開臺瞭!”進屋來的是禿頭鷹。

劉泰保曉得他的耳風長,如今前來必有所聞,萬一他把那件事說露瞭,羅小虎立時就許瘋狂,他遂迎面一把扭住禿頭鷹的繡花大襟,點手說:“老禿你這兒來!我有兩句話要跟你說!”

禿頭鷹卻站住身不走,聞瞭一把鼻煙,擺擺手說:“別這樣鬼鬼祟祟,我今天來沒有別的事,是劉二嫂子叫我來找你。她說你昨晚上沒回傢,她不放心,才托我來看看。還有一件事,二嫂子是真有能耐,不怪是班頭的女兒,江湖上長大瞭的;她天天跟鄰居李傢的娘兒們抹牌,李傢娘兒們的親胞兄就是魯傢的廚子頭兒,她打聽得清清楚楚,玉嬌龍實在是在娶的那天逃走瞭。有個陪房丫頭現在還不能起床,不能說話,多半是中瞭點穴。玉嬌龍實在是跑啦!兩傢花瞭多少錢買住人的嘴,新房四周掛紅佈,無論誰也不準進屋看病人,那全是蒙人!”

劉泰保說:“莫不成魯胖子就願意終身打這暗光棍?擺個枕頭當媳婦?”

禿頭鷹說:“他有什麼法子?玉宅托至親好友求得厲害,同時他還盼望萬一能再找著玉嬌龍呢!可是聽說玉宅派出去找小姐的人不少,還有人往新疆去,就是至今還沒有下落。”

羅小虎在旁生氣說:“我絕不信,玉嬌龍哪能逃?她眼裡看見的就是官,無論多好的漢子,不做官她就瞧不起……”

他的話還沒說完,劉泰保就趕緊質問瞭一句,說:“你這話是以為玉嬌龍早就跟魯胖子成瞭夫妻嗎?為怕你攪亂,才裝病,才不出門不見人?”

禿頭鷹笑著說:“人傢犯得上這麼辦?”

劉泰保頓腳說:“假定是真的,可是鐵貝勒的寶劍又是誰給盜去的?”羅小虎說:“那是另一人,還許是你呢!”

劉泰保說:“我?我要有玉嬌龍那份本事,如今不至混成這樣。幹脆一句話說,千真萬確,玉嬌龍早已離開瞭京師,你要是好漢應當上外省找去,別在這兒死膩!”

羅小虎說:“我不是死膩,是你們不放我出門!”

劉泰保說:“我放你出瞭門,你去殺死瞭順天府丞,我的腦瓢也得掉誰不知那天是我把你放走瞭的?誰不知咱們是一夥?何況我又受德五爺之托?”

羅小虎暴躁地跳起來,說:“這要急死我!無論你們怎麼說,再過三五天,我這幾十支箭做好瞭,你們誰攔阻我也不行!”

劉泰保微微冷笑說:“你老哥的那箭,簡直還不如我媳婦的繡花針連轎圍子都射不穿,那有什麼用?至多瞭能嚇嚇麻雀。”

羅小虎頓腳說:“到時候你們看吧!我羅小虎此次再撞出事來準保一人做一人當,誰也不能連累。可是誰要救我,我也罵誰,救瞭我比在監獄裡還看得嚴!”

劉泰保微微笑著,見禿頭鷹要過去跟那李成等人賭錢,便對他使瞭個眼色。禿頭鷹笑瞭笑,喝瞭一碗茶,聞瞭幾把鼻煙,然後就先出瞭屋,劉泰保隨著他也走瞭出去。羅小虎瞪瞭他們一眼,便仍坐在炕上去削竹子。

待會兒劉泰保回來,找瞭個炕邊就躺下睡覺,羅小虎削下來的竹皮子都飛到瞭他的臉上,他也不覺。及至他醒來,歪頭彭九剛從外面買來瞭烙餅、醬肉、燒酒,劉泰保跟著吃喝瞭一頓,就倒身又睡。直睡到天黑他才醒來,那幾個人又在吃晚飯。彭九吃完瞭,抹抹嘴就要回南城,羅小虎還囑咐他說:“你路過那鐵鋪的時候,催催他們快點給我打那一百個箭頭子,若是不快,或是沒有我那舊箭頭的三個大,我可就不要!”歪頭彭九連連答應。

劉泰保說:“咱們兩人一塊走,我也要出南城。”羅小虎還沖著彭九的身後說:“四天,你要把箭頭送不來,哼!咱們再說!”彭九回頭說:“哎喲虎爺!你得講理呀?鐵匠到時要打不好箭頭子,我有什麼辦法?我又沒學過鐵匠!”劉泰保不容他跟羅小虎多分辯,就把他拉走瞭。

這裡,來這兒賭錢的那兩個流氓全都贏瞭錢,高高興興地走瞭,隻有花牛兒李成輸瞭個精光,手裡捧著寶盒子發愁。羅小虎就說:“昨天咱們商量的那事怎麼樣?隻要你能給我找一口刀,把我帶到西城魯君佩的門前,你就不用管瞭。我絕不能被他們拴住,辦完瞭事,我找著我那兩個夥計,一定給你五百兩,我有一箱子金銀呢!我那兩個夥計都是忠心於我的,他們絕不能拐走。大概他們搬出瞭那店房,還是住在城裡,隻是你們不叫我出門,所以他們找不著我。隻要我們見瞭面,你想跟我借一千,我也有!”

花牛兒李成說:“虎爺!你小點聲音說話,老劉現在就許在窗外偷聽著啦!”羅小虎冷笑瞭一聲,李成說:“你別笑!你不怕他,我可怕他!招翻瞭他,他能打我,在北京城我就永遠別吃他的飯啦!可是,並不是我貪財,我覺著他們這樣不許你出門,也太不對!”

羅小虎憤憤地說:“我是不願意跟劉泰保傷瞭交情,又因看在德五爺的面上,不能不暫時忍耐;否則你們多少人,也看不住我!”

李成說:“我也明白,不過我敢發誓,魯翰林在西城到底住哪一條街,我真不知道。早先我是用不著打聽他的傢,這些日我又凈陪著你,沒有工夫去打聽。再說,現在一個玉正堂傢,一個魯翰林傢,誰要是在街上一說,就有嫌疑。在西城臭皮胡同我倒有個相好的,外號叫大蘿卜。”

羅小虎問說:“是個幹什麼的?”

李成說:“是個娘兒們暗混,早先跟我不錯。到她那兒一打聽,不但能知道魯傢的住處,還許能打聽出來玉嬌龍的真情。可是,大蘿卜的那個門兒是沒錢莫入,我今天又輸瞭個精光!”

羅小虎說:“這不要緊!”伸手就往裡衣去掏。他這裡衣,自從那天射轎逃走,被劉泰保帶到這裡之後,就沒有換洗過,這時他就從裡面掏出來瞭幾張五十兩的銀票、幾粒珊瑚和珍珠。

李成特意點上燈來看,不禁驚疑,咧嘴說:“虎爺!你敢則真有錢?你這財是怎麼發來的呀?”

羅小虎說:“我在沙漠裡雖做過半天雲,可是我早就洗瞭手,這些錢是販馬賺的。在新疆養馬容易,販馬也容易,跟番子們做買賣,賺的不一定是金銀,珊瑚、珍珠、貓兒眼,全都有。我有一顆貓兒眼擱在屋裡能發光,用不著點燈,我送給朋友啦!將來還可以要回來給你看看。”

李成吐瞭吐舌頭,說:“是夜明珠吧?虎爺,我說怪不得玉嬌龍以千金小姐之身,卻肯愛上瞭你,原來你真有聚寶盆?好!隻要有一張銀票,今天就花不瞭,我先帶你看看大蘿卜去!”於是花牛兒李成就穿上鞋襪把衣服揪瞭揪,又摸瞭摸小辮,羅小虎就吹滅瞭燈,二人出屋,將門倒鎖就一同往外走去。

《臥虎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