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爐香

請您尋出傢傳的黴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聽我說一支戰前香港的故事,您這一爐沉香屑點完瞭,我的故事也該完瞭。

在故事的開端,葛薇龍,一個極普通的上海女孩子,站在半山裡一座大住宅的走廊上,向花園裡遠遠望過去。薇龍到香港來瞭兩年瞭,但是對於香港山頭華貴的住宅區還是相當的生疏。這是第一次,她到姑母傢裡來。姑母傢裡的花園不過是一個長方形的草坪,四周繞著矮矮的白石卍字闌幹,闌幹外就是一片荒山。這園子仿佛是亂山中憑空擎出的一隻金漆托盤。園子裡也有一排修剪得齊齊整整的長青樹,疏疏落落兩個花床,種著纖麗的英國玫瑰,都是佈置謹嚴,一絲不亂,就像漆盤上淡淡的工筆彩繪。草坪的一角,栽瞭一棵小小的杜鵑花,正在開著,花朵兒粉紅裡略帶些黃,是鮮亮的蝦子紅。墻裡的春天,不過是虛應個景兒,誰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墻裡的春延燒到墻外去,滿山轟轟烈烈開著野杜鵑,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瞭。杜鵑花外面,就是那濃藍的海,海裡泊著白色的大船。這裡不單是色彩的強烈對照給予觀者一種眩暈的不真實的感覺——處處都是對照,各種不調和的地方背景,時代氣氛,全是硬生生地給摻揉在一起,造成一種奇幻的境界。

山腰裡這座白房子是流線形的,幾何圖案式的構造,類似最摩登的電影院。然而屋頂上卻蓋瞭一層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綠的,配上雞油黃嵌一道窄紅的邊框。窗上安著雕花鐵柵欄,噴上雞油黃的漆。屋子四周繞著寬綽的走廊,地下鋪著紅磚,支著巍峨的兩三丈高一排白石圓柱,那卻是美國南部早期建築的遺風。從走廊上的玻璃門裡進去是客室,裡面是立體化的西式佈置,但是也有幾件雅俗共賞的中國擺設。爐臺上陳列著翡翠鼻煙壺與象牙觀音像,沙發前圍著斑竹小屏風,可是這一點東方色彩的存在,顯然是看在外國朋友們的面上。英國人老遠的來看看中國,不能不給點中國給他們瞧瞧。但是這裡的中國,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荒誕、精巧、滑稽。

葛薇龍在玻璃門裡瞥見她自己的影子——她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東方色彩的一部份,她穿著南英中學的別致的制服,翠藍竹佈衫,長齊膝蓋,下面是窄窄袴腳管,還是滿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學生打扮得像賽金花模樣,那也是香港當局取悅於歐美遊客的種種設施之一。然而薇龍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樣的愛時髦,在竹佈衫外面加上一件絨線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越發覺得非驢非馬。

薇龍對著玻璃門扯扯衣襟,理理頭發。她的臉是平淡而美麗的小凸臉,現在,這一類“粉撲子臉”是過瞭時瞭。她的眼睛長而媚,雙眼皮的深痕,直掃入鬢角裡去。纖瘦的鼻子,肥圓的小嘴。也許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這呆滯,更加顯出那溫柔敦厚的古中國情調。她對於她那白凈的皮膚,原是引為憾事的,一心想曬黑它,使它合於新時代的健康美的標準。但是她來到香港之後,眼中的粵東佳麗大都是橄欖色的皮膚。她在南英中學讀書,物以稀為貴,傾倒於她的白的,大不乏人;曾經有人下過這樣的考語:如果湘粵一帶深目削頰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薇龍端相著自己,這句“非禮之言”驀地兜上心來。她把眉毛一皺,掉過身子去,將背倚在玻璃門上。

姑母這裡的娘姨大姐們,似乎都是俏皮人物,糖醋排骨之流,一個個拖著木屐,在走廊上踢托踢托地串來串去。這時候聽到一個大姐嬌滴滴地叫道:“睇睇,客廳裡坐的是誰?”睇睇道:“想是少奶娘傢的人。”聽那睇睇的喉嚨,想必就是適才倒茶的那一個,長臉兒,水蛇腰;雖然背後一樣的垂著辮子,額前卻梳瞭虛籠籠的鬅頭。薇龍肚裡不由得納罕起來,那“少奶”二字不知指的是誰?沒聽說姑母有子嗣,哪兒來的媳婦?難不成是姑母?姑母自從嫁瞭粵東富商梁季騰做第四房姨太太,就和薇龍的父親鬧翻瞭,不通慶吊,那時薇龍還沒出世呢。但是常聽傢人談起,姑母年紀比父親還大兩歲,算起來是年逾半百的人瞭,如何還稱少奶,想必那女仆是伺候多年的舊人,一時改不過口來?正在尋思,又聽那睇睇說道:“真難得,我們少奶起這麼一大早出門去!”那一個鼻子裡哼瞭一聲道:“還不是喬傢十三少爺那鬼精靈,說是帶她到淺水灣去遊泳呢!”睇睇哦瞭一聲道:“那,我看今兒指不定什麼時候回來呢。”那一個道:“可不是,遊完水要到麗都去吃晚飯,跳舞。今天天沒亮就催我打點夜禮服,銀皮鞋,帶瞭去更換。”睇睇悄悄地笑道:“喬傢那小子,嘔人也嘔夠瞭!我隻道少奶死瞭心,想不到她那樣機靈人,還是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那一個道:“罷瞭!罷瞭!少嚼舌頭,裡面有人。”睇睇道:“叫她回去罷。白叫人傢呆等著,作孽相!”那一個道:“理她呢?你說是少奶娘傢人,想必是打抽豐的,我們應酬不瞭那麼多。”睇睇半天不作聲。然後細著嗓子笑道:“還是打發她走罷,一會兒那修鋼琴的俄羅斯人要來瞭。”那一個聽瞭,格格地笑瞭起來,拍手道:“原來你要騰出這間屋子來和那亞歷山大·阿歷山杜維支鬼混!我道你為什麼忽然婆婆媽媽的,一片好心,不願把客人幹擱在這裡。果然裡面大有道理!”睇睇趕著她便打,隻聽得一陣劈拍,那一個尖聲叫道:“君子動口,小人動手!”睇睇也噯唷連聲道:“動手的是小人,動腳的是浪蹄子!……你這蹄子,真踢起人來瞭!真踢起人來瞭!”一語未完,門開處,一隻朱漆描金折枝梅的玲瓏木屐的溜溜地飛瞭進來,不偏不倚,恰巧打中薇龍的膝蓋,痛得薇龍彎瞭腰直揉腿,再抬頭看時,一個黑裡俏的丫頭,金雞獨立,一步步跳瞭進來,踏上那木屐,揚長自去瞭,正眼也不看薇龍一看。

薇龍不由得生氣,再一想:“閻王好見,小鬼難當。”“在他簷下過,怎敢不低頭?”這就是求人的苦處。看這光景,今天是無望瞭,何必賴在這裡討人厭?隻是我今天大遠的跑上山來,原是扯瞭個謊,在學校裡請瞭假來的,難道明天再逃一天學不成?明天又指不定姑母在傢不在。這件事,又不是電話裡可以約好面談的!躊躇瞭半晌,方道:“走就走罷!”出瞭玻璃門,迎面看見那睇睇斜倚在石柱上,摟起袴腳來捶腿肚子,踢傷的一塊還有點紅紅的。那黑丫頭在走廊盡頭探瞭一探臉,一溜煙跑瞭。睇睇叫道:“睨兒你別跑!我找你算賬!”睨兒在那邊笑道:“我那麼多的工夫跟你胡鬧?你愛動手動腳,等那俄國鬼子來跟你動手動腳好瞭。”睇睇雖然喃喃罵著小油嘴,也掌不住笑瞭;掉轉臉來瞧見薇龍,便問道:“不坐瞭?”薇龍含笑點瞭點頭道:“不坐瞭,改天再來;難為你陪我到花園裡去開一開門。”

兩人橫穿過草地,看看走進瞭那盤花綠漆的小鐵門。香港地氣潮濕,富傢宅第大都建築在三四丈高的石基上,因此出瞭這門,還要爬下螺旋式的百級臺階,方才是馬路。睇睇正在抽那門閂,底下一陣汽車喇叭響,睨兒不知從哪兒鉆瞭出來,斜刺裡掠過薇龍睇睇二人,蹬蹬蹬跑下石級去,口中一路笑嚷:“少奶回來瞭!少奶回來瞭!”睇睇聳瞭聳肩冷笑道:“芝麻大的事,也值得這樣舍命忘身的,搶著去拔個頭籌!一般是奴才,我卻看不慣那種下賤相!”一扭身便進去瞭。丟下薇龍一個人呆呆站在鐵門邊;她被睨兒亂哄哄這一陣攪,心裡倒有些七上八下的發瞭慌。扶瞭鐵門望下去,汽車門開瞭,一個嬌小個子的西裝少婦跨出車來,一身黑,黑草帽沿上垂下綠色的面網,面網上扣著一個指甲大小的綠寶石蜘蛛,在日光中閃閃爍爍,正爬在她腮幫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時候像一顆欲墜未墜的淚珠,暗的時候便像一粒青痣。那面網足有兩三碼長,像圍巾似的兜在肩上,飄飄拂拂。開車的看不清楚,似乎是個青年男子,伸出頭來和她道別,她把脖子一僵,就走上臺階來瞭。睨兒早滿面春風迎瞭上去問道:“喬傢十三少爺怎麼不上來喝杯啤酒?”那婦人道:“誰有空跟他歪纏?”睨兒聽她聲氣不對,連忙收起笑容,接過她手裡的小藤箱,低聲道:“可該累著瞭!回來得倒早!”那婦人回頭看汽車已經駛開瞭,便向地上重重的啐瞭一口,罵道:“去便去瞭,你可別再回來!我們是完瞭!”睨兒看她是真動瞭火氣,便不敢再插嘴,那婦人瞅瞭睨兒一眼,先是不屑對她訴苦的神氣,自己發瞭一會楞,然後鼻子裡酸酸的笑瞭一聲道:“睨兒你聽聽,巴巴的一大早請我到海邊去,原來是借我做幌子呢。他要約瑪琳趙,她們廣東人傢規矩嚴,怕她父親不答應,有瞭長輩在場監督,趙傢的千金就有瞭護身符。他打的這種主意,虧他對我說得出口!”睨兒忙不迭跺腳嘆息,罵姓喬的該死。那婦人並不理會她,透過一口氣來接下去說道:“我替人拉攏是常事,姓喬的你不把話說明白瞭,作弄老娘。老娘眼睛裡瞧過的人就多瞭,人人眼睛裡有瞭我就不能有第二個人。唱戲唱到私訂終身後花園,反正輪不到我去扮奶媽!吃酒,我不慣做陪客!姓喬的你這小雜種,你爸爸巴結英國人弄瞭個爵士銜,你媽可是來歷不明的葡萄牙婊子,澳門搖攤場子上數籌碼的。你這猴兒崽子,膽大包天,到老娘面前搗起鬼來瞭!”一面數落著,把面紗一掀,掀到帽子後頭去,移步上階。

薇龍這才看見她的臉,畢竟上瞭幾歲年紀,白膩中略透青蒼,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這一季巴黎新擬的“桑子紅”。薇龍卻認識那一雙似睡非睡的眼睛,父親的照相簿裡珍藏著一張泛瞭黃的“全傢福”照片,裡面便有這雙眼睛。美人老去瞭,眼睛卻沒老。薇龍心裡一震,臉上不由熱辣辣起來,再聽睨兒跟在姑母後面問道:“喬傢那小子再俏皮也俏皮不過您。難道您真陪他去把趙姑娘接瞭出來不成?”那婦人這才眉飛色舞起來,道:“我不見得那麼傻!他在汽車上一提議,我就說:‘好罷,去接她,但是三個人怪僵的,你再去找一個人來。’他倒贊成,可是他主張先接瞭瑪琳趙再邀人,免得二男二女,又讓趙老爺瞎疑心。我說:‘我們順手牽羊,拉瞭趙老太爺來,豈不是好?我不會遊泳,趙老太爺也不會,躺在沙灘上曬曬太陽,也有個伴兒。’姓喬的半天不言語,末瞭說:‘算瞭罷!還是我們兩個人去清靜些。’我說:‘怎麼啦?’他隻悶著頭開車,我看看快到淺水灣瞭,推說中瞭暑,逼著他一口氣又把車開瞭回來,累瞭他一身大汗,要停下來喝瓶汽水,我也不許,總算出瞭一口氣。”睨兒拍手笑道:“真痛快!少奶擺佈得他也夠瞭,隻是一件,明兒請客,想必他那一份帖子是取消瞭,還是另找人補缺罷?請少奶的示。”那婦人偏著頭想瞭一想道:“請誰呢?這批英國軍官一來瞭就算計我的酒,可是又不中用,喝多瞭就爛醉如泥。哦?你給我記著,那陸軍中尉,下次不要他上門瞭,他喝醉瞭盡黏著睇睇胡調,不成體統!”睨兒連聲笑應著。那婦人又道:“喬誠爵士有電話來沒有?”睨兒搖瞭搖頭笑道:“我真是不懂瞭,從前我們爺在世,喬傢老小三代的人,成天電話不斷,鬼鬼祟祟地想盡方法,給少奶找麻煩,害我們底下人心驚肉跳,隻怕爺知道瞭要惱,如今少奶的朋友都是過瞭明路的瞭,他們反而一個個拿班做勢起來!”那婦人道:“有什麼難懂的?賊骨頭脾氣罷瞭!必得偷偷摸摸的,才有意思!”睨兒道:“少奶再找個合適的人嫁瞭,不怕他們不眼紅!”那婦人道:“呸!又講呆話瞭。我告訴你——”說到這裡,石級走完瞭,見鐵門邊有生人,便頓住瞭口。

薇龍放膽上前,叫瞭一聲姑媽,她姑媽梁太太把下巴腮兒一抬,瞇著眼望瞭她一望。薇龍自己報名道:“姑媽,我是葛豫琨的女兒。”梁太太劈頭便問道:“葛豫琨死瞭麼?”薇龍道:“我爸爸托福還在。”梁太太道:“他知道你來找我麼?”薇龍一時答不出話來。梁太太道:“你快請罷,給他知道瞭,有一場大鬧呢!我這裡不是你走動的地方,沒的沾辱瞭你好名好姓的!”薇龍陪笑道:“不怪姑媽生氣,我們到瞭香港這多時,也沒有來給姑媽請安,實在是該死!”梁太太道:“喲!原來你今天是專程來請安的!我太多心瞭,我隻當你們無事不登三寶殿,想必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當初說過這話:有一天葛豫琨壽終正寢,我乖乖的拿出錢來替他買棺材。他活著一天,別想我借一個錢!”被她單刀直入這麼一說,薇龍到底年輕臉嫩,再也敷衍不下去瞭。原是濃濃的堆上一臉笑,這時候那笑便凍在嘴唇上。

睨兒在旁,見她窘得下不瞭臺,心有不忍,笑道:“人傢還沒有開口,少奶怎麼知道人傢是借錢來的?可是古話說的,三年前被蛇咬瞭,見瞭條繩子也害怕!葛姑娘您有所不知,我們公館裡,一年到頭,川流不息的有親戚本傢同鄉來打抽豐,少奶是把膽子嚇細瞭。姑娘你別性急,大遠的來探親,娘兒倆也說句體己話兒再走,你且到客廳坐一會,讓我們少奶歇一歇,透過這口氣來,我自會來喚你。”梁太太淡淡的一笑道:“聽你這丫頭,竟替我賠起禮來瞭。你少管閑事罷!也不知你受瞭人傢多少小費!”睨兒道:“呵喲!就像我眼裡沒見過錢似的!你看這位姑娘也不像是使大錢的人,隻怕還買不動我呢!”睨兒雖是一片好意給薇龍解圍,這兩句話卻使人難堪,薇龍勉強微笑著,臉上卻一紅一白,神色不定。睨兒又湊在梁太太耳朵邊唧唧噥噥說道:“少奶,你老是忘記,美容院裡馮醫生囑咐過的,不許皺眉毛,眼角容易起魚尾紋。”梁太太聽瞭,果然和顏悅色起來。睨兒又道:“大毒日頭底下站著,仔細起雀斑!”一陣風把梁太太撮哄到屋裡去瞭。

薇龍一個人在太陽裡立著,發瞭一會呆,腮頰曬得火燙;滾下來的兩行珠淚,更覺得冰涼的,直涼進心窩裡去,抬起手背來揩瞭一揩,一步懶似一步的走進回廊,在客室裡坐下。心中暗想:姑媽在外面的名聲原不很幹凈,我隻道是造謠言的人有心糟蹋寡婦人傢,再加上梁季騰是香港數一數二的闊人,姑媽又是他生前的得意人兒,遺囑上特別派瞭一大註現款給她,房產在外,眼紅的人多,自然更說不出好話來。如今看情形,竟是真的瞭!我平白來攪在混水裡,女孩子傢,就是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我還得把計畫全盤推翻,再行考慮一下,可是這麼一來,今天受瞭這些氣,竟有些不值得!把方才那一幕細細一想,不覺又心酸起來。

葛傢雖是中產之傢,薇龍卻也是嬌養慣的,哪裡受過這等當面搶白,自己正傷心著,隱隱地聽得那邊屋裡有人高聲叱罵,又有人摔門,又有人抽抽咽咽地哭泣,一個小丫頭進客廳來收拾喝殘瞭的茶杯,另一個丫頭便慌慌張張跟瞭進來,扯瞭扯她的袖子,問道:“少奶和誰發脾氣?”這一個笑道:“罵的是睇睇,要你嚇得這樣做什麼?”那一個道:“是怎樣鬧穿的?”這一個道:“不仔細。請喬誠爵士請不到,查出來是睇睇陪他出去過幾次,人傢樂得叫她出去,自然不必巴巴的上門來挨光瞭。”她們嘰嘰咕咕說著,薇龍兩三句中也聽到瞭一句。隻見兩人端瞭茶碗出去瞭。

薇龍一抬眼望見鋼琴上面,寶藍磁盤裡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蒼綠的厚葉子,四下裡探著頭,像一窠青蛇;那枝頭的一捻紅,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背後門簾一動,睨兒笑嘻嘻走瞭出來。薇龍不覺打瞭個寒噤。睨兒向她招瞭招手,她便跟著走進穿堂,睨兒低聲笑道:“你來得不巧,緊趕著少奶發脾氣。回來的時候,心裡就不受用,這會兒又是傢裡這個不安分的,犯瞭她的忌,兩面夾攻,害姑娘受瞭委屈。”薇龍笑道:“姐姐這話說重瞭!我哪裡就受瞭委屈?長輩奚落小孩子幾句,也是有的,何況是自己姑媽,骨肉至親?就打兩下也不礙什麼。”睨兒道:“姑娘真是明白人。”一引把她引進一間小小書房裡,卻是中國舊式佈置,白粉墻,地上鋪著石青漆佈,金漆幾案,大紅綾子椅墊,一色大紅綾子窗簾;那種古色古香的綾子,薇龍這一代人,除瞭做被面,卻是少見。地上擱著一隻二尺來高的景泰藍方樽,插的花全是小白嗗嘟,粗看似乎晚香玉,隻有華南住久的人才認識是淡巴菰花。

薇龍因為方才有那一番疑慮,心裡打算著,來既來瞭,不犯著白來一趟,自然要照原來計畫向姑母提出要求,依不依由她,她不依,也許倒是我的幸運。這麼一想,倒坦然瞭。四下一看,覺得這間屋子,俗卻俗得妙。梁太太不端不正坐在一張交椅上,一條腿勾住椅子的扶手,高跟織金拖鞋蕩悠悠地吊在腳趾尖,隨時可以啪的一聲掉下地來。她頭上的帽子已經摘瞭下來,傢常紮著一條鸚哥綠包頭,薇龍忍不住要猜測,包頭底下的頭發該是什麼顏色的,不知道染過沒有?薇龍站在她跟前,她似乎並不知道,隻管把一把芭蕉扇子磕在臉上,仿佛是睡著瞭。

薇龍踟躕著腳,正待走開,梁太太卻從牙縫裡迸出兩個字來道:“你坐!”以後她就不言語瞭,好像等著對方發言。薇龍隻得低聲下氣說道:“姑媽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兒,我在你跟前扯謊也是白扯。我這都是實話:兩年前,因為上海傳說要有戰事,我們一傢大小避到香港來,我就進瞭這兒的南英中學。現在香港生活程度一天一天的漲,我爸爸的一點積蓄,實在維持不下去瞭。同時上海時局也緩和瞭下來,想想還是回上海。可是我自己盤算著,在這兒書念得好好的,明年夏天就能夠畢業瞭,回上海,換學堂,又要吃虧一年。可是我若一個人留在香港,不但生活費要成問題,隻怕學費也出不起瞭。我這些話悶在肚子裡,連父母面前也沒講;講也是白講,徒然使他們發愁。我想來想去,還是來找姑媽設法。”

梁太太一雙纖手,搓得那芭蕉柄的溜溜地轉,有些太陽從芭蕉筋紋裡漏進來,在她臉上跟著轉。她道:“小姐,你處處都想到瞭,就是沒替我設身處地想一想。我就是願意幫忙,也不能幫你的忙;讓你爸爸知道瞭,準得咬我誘拐良傢女子。我是你傢什麼人?——自甘下賤,敗壞門風,兄弟們給我找的人傢我不要,偏偏嫁給姓梁的做小,丟盡瞭我娘傢那破落戶的臉。嚇!越是破落戶,越是茅廁裡的磚頭,又臭又硬。你生晚瞭,沒趕上熱鬧,沒聽得你爸爸當初罵我的話哩!”薇龍道:“爸爸就是這書呆子脾氣,再勸也改不瞭。說話又不知輕重,難怪姑媽生氣。可是事隔多年,姑媽是寬宏大量的,難道還在我們小孩子身上計較不成?”梁太太道:“我就是小性兒!我就是愛嚼這陳谷子爛芝麻!我就是忘不瞭他說的那些話!”她那扇子偏瞭一偏,扇子裡篩入幾絲金黃色的陽光,拂過她的嘴邊,就像一隻老虎貓的須,振振欲飛。

薇龍陪笑道:“姑媽忘不瞭,我也忘不瞭,爸爸當初做瞭口舌上的罪過,姑媽得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姑媽把我教育成人瞭,我就是您的孩子,以後慢慢的報答您!”梁太太隻管把手去撕芭蕉扇上的筋紋,撕瞭又撕。薇龍猛然省悟到,她把那扇子擋著臉,原來是從扇子的漏縫裡釘眼看著自己呢!不由得紅瞭臉。梁太太的手一低,把扇子徐徐叩著下頦,問道:“你打算住讀?”薇龍道:“我傢裡搬走瞭,我想我隻好住到學校裡去。我打聽過瞭,住讀並不比走讀貴許多。”梁太太道:“倒不是貴不貴的話。你跟著我住,我身邊多個人,陪著我說說話也好,橫豎傢裡有汽車,每天送你上學,也沒有什麼不便。”薇龍頓瞭一頓方道:“那是再好也沒有瞭!”梁太太道:“隻是一件,你保得住你爸爸不說話麼?我可擔不起這離間骨肉的罪名。”薇龍道:“我爸爸若有半句不依,我這一去就不會再回來見姑媽。”梁太太格格笑道:“好罷!我隨你自己去編個謊哄他。可別圓不瞭謊!”薇龍正在分辯說不打算扯謊,梁太太卻岔開問道:“你會彈鋼琴麼?”薇龍道:“學瞭兩三年;可是手笨,彈得不好。”梁太太道:“倒也不必怎樣高明,揀幾支流行歌曲練習練習,人人愛唱的,能夠伴奏就行瞭。英國的大人傢小姐都會這一手,我們香港行的是英國規矩。我看你爸爸那老古董式的傢教,想必從來不肯讓你出來交際。他不知道,就是你將來出瞭閣,這點應酬功夫也少不瞭的,不能一輩子不見人。你跟著我,有機會學著點,倒是你的運氣。”她說一句,薇龍答應一句。梁太太又道:“你若是會打網球,我練習起來倒有個伴兒。”薇龍道:“會打。”梁太太道:“你有打網球的衣服麼?”薇龍道:“就是學校裡的運動衣。”梁太太道:“噢!我知道,老長的燈籠袴子,怪模怪樣的。你拿我的運動衣去試試尺寸,明天裁縫來瞭,我叫他給你做去。”便叫睨兒去尋出一件鵝黃絲質襯衫,鴿灰短袴,薇龍穿瞭覺得太大,睨兒替她用別針把腰間摺瞭起來。梁太太道:“你的腿太瘦瞭一點,可是年輕的女孩子總是瘦的多。”薇龍暗暗擔著心事,急欲回傢告訴父母,看他們的反應如何,於是匆匆告瞭辭,換瞭衣服,攜瞭陽傘,走瞭出來,自有小丫頭替她開門。睨兒特地趕來,含笑揮手道:“姑娘好走!”那一份兒殷勤,又與前不同瞭。

薇龍沿著路往山下走,太陽已經偏瞭西,山背後大紅大紫,金絲交錯,熱鬧非凡,倒像雪茄煙盒蓋上的商標畫。滿山的棕櫚、芭蕉,都被毒日頭烘焙得幹黃松鬈,像雪茄煙絲。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黃昏隻是一剎那,這邊太陽還沒有下去,那邊,在山路的盡頭,煙樹迷離,青溶溶地,早有一撇月影兒。薇龍向東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頭肥胸脯的白鳳凰,棲在路的轉彎處,在樹椏杈裡做瞭窠。越走越覺得月亮就在前頭樹深處,走到瞭,月亮便沒有瞭。薇龍站住瞭歇瞭一會兒腳,倒有點惘然。再回頭看姑媽的傢,依稀還見那黃地紅邊的窗欞,綠玻璃窗裡映著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蓋著綠色的琉璃瓦,很有點像古代的皇陵。

薇龍自己覺得是《聊齋志異》裡的書生,上山去探親出來之後,轉眼間那貴傢宅第已經化成一座大墳山;如果梁傢那白房子變瞭墳,她也許並不驚奇。她看她姑母是個有本領的女人,一手挽住瞭時代的巨輪,在她自己的小天地裡,留住瞭滿清末年的淫逸空氣,關起門來做小型慈禧太後。薇龍這麼想著:“至於我,我既睜著眼走進瞭這鬼氣森森的世界,若是中瞭邪,我怪誰去?可是我們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瞭,隻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禮相待。外頭人說閑話,盡他們說去,我念我的書。將來遇到真正喜歡我的人,自然會明白的,決不會相信那些無聊的流言。”她那天回去仔細一盤算,父親面前,謊是要扯的,不能不和母親聯絡好瞭,上海方面埋個伏線,聲氣相通,謊話戳穿的機會少些。主意打定,便一五一十告訴瞭母親,她怎樣去見瞭姑母,姑母怎樣答應供給學費,並留她在傢住,卻把自己所見所聞梁太太的傢庭狀況略過瞭。

她母親雖然不放心讓她孤身留在香港,同時也不願她耽誤學業。姑太太從前鬧的那些話柄子,早已事過境遷,成為歷史上的陳跡,久之也就為人淡忘瞭。如今姑太太上瞭年紀,自然與前不同,這次居然前嫌冰釋,慷慨解囊,資助侄女兒讀書,那是再好也沒有的事。薇龍的母親原說要親身上門去道謝,薇龍竭力攔住瞭,推說梁太太這兩天就要進醫院割治盲腸,醫生吩咐靜養。姑嫂多年沒見過,一旦會晤,少不得有一番痛哭流涕,激動瞭情感,恐怕於病體不宜。葛太太隻得罷瞭,在葛豫琨跟前,隻說薇龍因為成績優良,校長另眼相看,為她募捐瞭一個獎學金,免費住讀。葛豫琨原是個不修邊幅的名士脾氣,脫略慣瞭,不像他太太一般的講究禮數,聽瞭這話,隻誇贊瞭女兒兩句,也沒有打算去拜見校長,親口謝他造就人才的一片苦心。

葛傢老夫婦歸心似箭,匆匆整頓行裝,回掉瞭房子,傢裡隻有一個做菜的老媽子,是在上海用瞭多年的,依舊跟著回上海去。另一個粗做的陳媽是在香港雇的,便開銷瞭工錢打發她走路。薇龍送瞭父母上船,天已黑瞭下來,陳媽陪著她提瞭一隻皮箱,向梁太太傢走去。

那是個潮濕的春天的晚上,香港山上的霧是最有名的。梁傢那白房子黏黏地融化在白霧裡,隻看見綠玻璃窗裡晃動著燈光,綠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裡的冰塊。漸漸的冰塊也化瞭水——霧濃瞭,窗格子裡的燈光也消失瞭。梁傢在這條街上是獨門獨戶,柏油山道上空落落,靜悄悄地,卻排列著一行汽車。薇龍暗道:“今天來得不巧。姑媽請客,哪裡有時間來招呼我?”一路拾級上階,隻有小鐵門邊點瞭一盞赤銅攢花的仿古宮燈。人到瞭門邊,依然覺得門裡鴉雀無聲,不像有客,側耳細聽,方才隱隱聽見清脆的洗牌聲,想必有四五桌麻將。

香港的深宅大院,比起上海的緊湊,摩登,經濟空間的房間,又另有一番氣象,薇龍正待撳鈴,陳媽在背後道:“姑娘仔細有狗!”一語未完,真的有一群狗齊打夥兒一遞一聲叫瞭起來。陳媽著瞭慌。她身穿一件簇新藍竹佈罩褂,漿得挺硬。人一窘便在藍佈褂裡打旋磨,擦得那竹佈淅瀝沙啦響。她和梁太太傢的睇睇和睨兒一般的打著辮子,她那根辮子卻紮得殺氣騰騰,像武俠小說裡的九節鋼鞭。薇龍忽然之間覺得自己並不認識她,從來沒有用客觀的眼光看過她一眼——原來自己傢裡做熟瞭的傭人是這樣的上不得臺盤!因道:“陳媽你去罷!再耽擱一會兒,山上走路怪怕的。這兒兩塊錢給你坐車。箱子就擱在這兒,自有人拿。”把陳媽打發走瞭,然後撳鈴。

小丫頭通報進去,裡面八圈牌剛剛打完,正要入席。梁太太聽說侄小姐來瞭,倒躊躇瞭一下。她對於銀錢交易,一向是仔細的,這次打算在侄女兒身上大破慳囊,自己還拿不定主意,不知道這小妮子是否有出息,值不值得投資?這筆學費,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好在錢還沒有過手,不妨趁今晚請客的機會,叫這孩子換件衣裳出來見見客,俗語道:“真金不怕火燒。”自然立見分曉。隻是一件,今天在座的男女,都是配好瞭搭子的,其中佈置,煞費苦心。若是這妮子果真一鳴驚人,雛鳳清於老鳳聲,勢必引起一番騷動,破壞瞭均衡。若是薇龍不濟事的話,卻又不妙,盛會中夾著木頭似的孩子,更覺掃興;還有一層,眼饞的人太多瞭。梁太太瞟一瞟迎面坐著的那個幹瘦小老兒,那是她全盛時代無數的情人中碩果僅存的一個,名喚司徒協,是汕頭一個小財主,開有一傢搪瓷馬桶工廠。梁太太交遊雖廣,向來偏重於香港的地頭蛇,帶點官派的紳士階級,對於這一個生意人之所以戀戀不舍,卻是因為他知情識趣,工於內媚。二人相交久瞭,梁太太對於他竟有三分怕懼,凡事礙著他,也略存顧忌之心。司徒協和梁太太,二十年如一日,也是因為他摸熟瞭自己的脾氣,體貼入微,並且梁太太對於他雖然不倒貼,卻也不需他破費,借她地方請請客,場面既漂亮,應酬又周到,何樂而不為。今天這牌局,便是因為司徒協要回汕頭去嫁女兒,梁太太為他餞行。他若是看上瞭薇龍隻怕他就回不瞭汕頭,引起種種枝節。梁太太因低聲把睨兒喚瞭過來,吩咐道:“你去敷衍敷衍葛傢那孩子,就說我這邊分不開身,明天早上再見她。問她吃過瞭晚飯沒有?那間藍色的客房,是撥給她住的,你領她上去。”睨兒答應著走瞭出來。她穿上一件雪青緊身襖子,翠藍窄腳袴,兩手抄在白地平金馬甲裡面,還是《紅樓夢》時代的丫環的打扮。惟有那一張扁扁的臉兒,卻是粉黛不施,單抹瞭一層清油,紫銅皮色,自有嫵媚處。一見瞭薇龍,便搶步上前,接過皮箱,說道:“少奶成日惦念著呢,說您怎麼還不來。今兒不巧有一大堆客,”又附耳道:“都是上瞭年紀的老爺太太們,少奶怕你跟他們談不來,僵得慌,叫給姑娘另外開一桌飯,在樓上吃。”薇龍道:“多謝,我吃過瞭飯來的。”睨兒道:“那麼我送您到房間裡去罷。夜裡餓瞭,您盡管撳鈴叫人送夾心面包上來,廚房裡直到天亮不斷人的。”

薇龍上樓的時候,底下正入席吃飯,無線電裡樂聲悠揚。薇龍那間房,屋小如舟,被那音波推動著,那盞半舊紅紗壁燈似乎搖搖晃晃,人在屋裡,飄飄蕩蕩,心曠神怡。薇龍拉開瞭珍珠羅簾幕,倚著窗臺望出去,外面是窄窄的陽臺,鐵闌幹外浩浩蕩蕩的霧,一片濛濛乳白,很有從甲板上望海的情致。薇龍打開瞭皮箱,預備把衣服騰到抽屜裡,開瞭壁櫥一看,裡面卻掛滿瞭衣服,金翠輝煌;不覺咦瞭一聲道:“這是誰的?想必是姑媽忘瞭把這櫥騰空出來。”她到底不脫孩子氣,忍不住鎖上瞭房門,偷偷的一件一件試穿著,卻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來這都是姑媽特地為她置備的。傢常的織錦袍子,紗的綢的、軟緞的、短外套、長外套、海灘上用的披風、睡衣、浴衣、夜禮服、喝雞尾酒的下午服、在傢見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一個女學生哪裡用得瞭這麼多?薇龍連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剝瞭下來,向床上一拋,人也就膝蓋一軟,在床上坐下瞭,臉上一陣一陣的發熱,低聲道:“這跟長三堂子裡買進一個人,有什麼分別?”坐瞭一會,又站起身來把衣服一件一件重新掛在衣架上,衣服的脅下原先掛著白緞子小荷包,裝滿瞭丁香花末子,薰得滿櫥香噴噴的。

薇龍探身進去整理那些荷包,突然聽見樓下一陣女人的笑聲,又滑又甜,自己也掌不住笑瞭起來道:“聽那睨兒說,今天的客都是上瞭年紀的老爺太太。老爺們是否上瞭年紀,不得而知,太太們呢,不但不帶太太氣,連少奶奶氣也不沾一些!”樓下吃完瞭飯,重新洗牌入局,卻分瞭一半人開留聲機跳舞。薇龍一夜也不曾闔眼,才闔眼便恍惚在那裡試衣服,試瞭一件又一件;毛織品,毛茸茸的像富於挑撥性的爵士舞;厚沉沉的絲絨,像憂鬱的古典化的歌劇主題曲;柔滑的軟緞,像《藍色的多瑙河》,涼陰陰地匝著人,流遍瞭全身。才迷迷糊糊盹瞭一會,音樂調子一變,又驚醒瞭。樓下正奏著氣急籲籲的倫巴舞曲,薇龍不由想起壁櫥裡那條紫色電光綢的長裙子,跳起倫巴舞來,一踢一踢,淅瀝沙啦響。想到這裡,便細聲對樓下的一切說道:“看看也好!”她說這話,隻有嘴唇動著,並沒有出聲,然而她還是探出手來把毯子拉上來,蒙瞭頭,這可沒有人聽見瞭。她重新悄悄說道:“看看也好!”便微笑著入睡。

第二天,她是起早慣瞭的,八點鐘便梳洗完畢下樓來。那時牌局方散,客室裡煙氣花氣人氣,混沌沌地。睨兒監督著小丫頭們收拾糖果盆子。梁太太脫瞭鞋,盤腿坐在沙發上抽煙,正在罵睇睇呢。睇睇斜身靠在牌桌子邊,把麻將牌吞吞地擄瞭起來,有一搭沒一搭地丟在紫檀盒子裡,唏哩嘩啦一片響。梁太太紮著夜藍縐紗包頭;耳邊露出兩粒鉆石墜子,一閃一閃,像是擠著眼在笑呢;她的臉卻鐵板著。見薇龍進來,便點瞭一個頭,問道:“你幾點鐘上學去?叫車夫開車送你去。好在他送客剛回來,還沒睡。”薇龍道:“我們春假還沒完呢。”梁太太道:“是嗎?……不然,今兒咱們娘兒倆好好的說會子話,我這會子可累極瞭。睨兒,你給姑娘預備早飯去。”說完瞭這話,便隻當薇龍不在跟前,依舊去抽她的煙。

睇睇見薇龍來瞭,以為梁太太罵完瞭,端起牌盒子就走。梁太太喝道:“站住!”睇睇背向著她站住瞭。梁太太道:“從前你和喬琪的事,不去說它瞭。罵過多少回瞭,隻當耳邊風!現在我不準那小子上門瞭,你還偷偷摸摸的去找他。打諒我不知道呢!你就這樣賤,這樣的遷就他!天生的小丫頭胚子!”睇睇究竟年紀輕,當著薇龍的面,一時臉上下不來,便冷笑道:“我這樣的遷就他,人傢還不要我呢!我不是丫頭胚子,人傢還是不敢請教。我可不懂為什麼!”梁太太跳起身來,刷的給瞭她一個巴掌,睇睇索性撒起潑來,嚷道:“還有誰在你跟前搗鬼呢?無非是喬傢的汽車夫。喬傢一門子老的小的,你都一手包辦瞭,他傢七少奶奶新添的小少爺,隻怕你早下瞭定瞭。連汽車夫你都放不過。你打我!你隻管打我!可別叫我說出好的來瞭!”梁太太坐下身來,反倒笑瞭,隻道:“你說!你說!說給新聞記者聽去。這不花錢的宣傳,我樂得塌個便宜。我上沒有長輩下沒有兒孫,我有的是錢,我有的是朋友,我怕誰?你趁早別再糊塗瞭,我當瞭這些年的傢,不見得就給一個底下人叉住瞭我。你當我這兒短不瞭你麼?”

睇睇翻身向薇龍溜瞭一眼,撇嘴道:“不至於短不瞭我哇!打替工的早來瞭。這回子可稱瞭心瞭,自己骨血,一傢子親親熱熱的過活罷,肥水不落外人田。”梁太太道:“你又拉扯上旁人做什麼?嘴裡不幹不凈的!我本來打算跟你慢慢的算賬,現在我可太累瞭,沒有精神跟你歪纏。你給我滾!”睇睇道:“滾就滾!在這兒做一輩子也沒有出頭之日!”梁太太道:“你還打算有出頭之日呢!隻怕連站腳的地方也沒有瞭!你以為你在我這裡混過幾年,認得幾個有大來頭的人,有瞭靠山瞭。我叫你死瞭這條心!港督跟前我有人;你從我這裡出去瞭,別想在香港找得到事。誰敢收容你!”睇睇道:“普天下就隻香港這豆腐幹大一塊地方麼?”梁太太道:“你跑不瞭!你爹娘自會押你下鄉去嫁人。”睇睇哼瞭一聲道:“我爹娘管得住我麼?”梁太太道:“你娘又不傻。她還有七八個兒女求我提拔呢。她要我照應你妹妹們,自然不敢不依我的話,把你帶回去嚴加管束。”睇睇這才呆住瞭,一時還不體會到梁太太的意思;呆瞭半晌,方才頓腳大哭起來。睨兒連忙上前半推半拉把她趕出瞭房,口裡數落道:“都是少奶把你慣壞瞭,沒上沒下的!你知趣些;少奶氣平瞭,少不得給你辦一份嫁妝。”

睨兒與睇睇出瞭房,小丫頭便躡手躡腳鉆瞭進來,送拖鞋給梁太太,低聲道:“少奶的洗澡水預備好瞭。這會子不早瞭,可要洗瞭澡快上床歇歇?”梁太太趿上瞭鞋,把煙卷向一盆杜鵑花裡一丟,站起身來便走。那杜鵑花開得密密層層的。煙卷兒窩在花瓣子裡,一霎時就燒黃瞭一塊。

薇龍一個人在那客室裡站瞭一會,小丫頭來請她過裡間去吃早飯;飯後她就上樓回到自己的臥室裡去,又站在窗前發呆。窗外就是那塊長方形的草坪,修剪得齊齊整整,灑上些曉露,碧綠的,綠得有些牛氣。有隻麻雀,一步一步試探著用八字腳向前走,走瞭一截子,似乎被這愚笨的綠色大陸給弄糊塗瞭,又一步一步走瞭回來。薇龍以為麻雀永遠是跳著的,想不到它還會踱方步,倒看瞭半晌。也許那不是麻雀?正想著,花園的遊廊裡走出兩個挑夫,擔瞭一隻朱漆箱籠,哼哼呵呵的出門去瞭,後面跟著一個身穿黑拷綢衫袴的中年婦女,想是睇睇的娘。睇睇也出來瞭,立在當地,似乎在等著屋裡其他的挑夫;她的眼睛哭得又紅又腫,臉上薄薄的抹上一層粉,變為淡赭色。薇龍隻看見她的側影,眼睛直瞪瞪的一點面部表情也沒有,像泥制的面具。看久瞭方才看到那寂靜的面龐上有一條筋在那裡緩緩地波動,從腮部牽到太陽心——原來她在那裡吃花生米呢,紅而脆的花生米衣子,時時在嘴角掀騰著。

薇龍突然不願意看下去瞭,掉轉身子,開瞭衣櫥,人靠在櫥門上。衣櫥裡黑沉沉的,丁香末子香得使人發暈。那裡面還是悠久的過去的空氣,溫雅、幽閑、無所謂時間。衣櫥裡可沒有窗外那爽朗的清晨,那板板的綠草地,那怕人的寂靜的臉,嘴角那花生衣子……那骯臟、復雜,不可理喻的現實。

薇龍在衣櫥裡一混就混瞭兩三個月,她得瞭許多穿衣服的機會;晚宴、茶會、音樂會、牌局,對於她,不過是炫弄衣服的機會罷瞭。她暗自慶幸,梁太太隻拿她當個幌子,吸引一般青年人,難得帶她到上等舞場去露幾次臉,總是傢裡請客的次數多。香港大戶人傢的小姐們,沾染上英國上層階級傳統的保守派習氣,也有一種驕貴矜持的風格,與上海的交際花又自不同。對於追求薇龍的人們,梁太太挑剔得很厲害,比皇室招駙馬還要苛刻。便是那僥幸入選的七八個人,若是追求得太熱烈瞭,梁太太卻又奇貨可居,輕易不容他們接近薇龍。一旦容許他接近瞭,梁太太便橫截裡殺將出來,大施交際手腕,把那人收羅瞭去。那人和梁太太攀交情,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末瞭總是弄假成真,墜入情網。這樣的把戲,薇龍也看慣瞭,倒也毫不介意。

這一天,她催著睨兒快些給她梳頭發,她要出去。梁太太特地撥自己身邊的得意人兒來服侍薇龍;睨兒不消多時,早摸熟瞭薇龍的脾氣。薇龍在香港舉目無親,漸漸的也就覺得睨兒為人雖然刻薄些,對自己卻處處熱心指導,也就把睨兒當個心腹人。這時睨兒便道:“換瞭衣服再梳頭罷。把袍子從頭上套上去,又把頭發弄亂瞭。”薇龍道:“揀件素凈些的。我們唱詩班今天在教堂裡練習,他們教會裡的人,看瞭太鮮艷的衣料怕不喜歡。”睨兒依然尋出一件薑汁黃朵雲縐的旗袍,因道:“我又不懂瞭。你又不信教,平白去參加那唱詩班做什?一天到晚的應酬還忙不過來,夜裡補上時間念書念到天亮。你看你這兩個禮拜忙著預備大考,臉上早瘦下一圈來瞭!何苦作踐自己的身體!”薇龍嘆瞭一口氣,低下頭來,讓睨兒給她分頭路,答道:“你說我念書太辛苦瞭。你不是不知道的,我在外面應酬,無非是礙在姑媽面上,不得不隨和些。我念書,那是費瞭好大的力,才得到這麼個機會,不能不念出點成績來。”睨兒說:“不是我說掃興的話,念畢瞭業又怎樣呢?姑娘你這還是中學,香港統共隻有一個大學,大學畢業生還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個月五六十塊錢,在修道院辦的小學堂裡教書,凈受外國尼姑的氣。那真犯不著!”薇龍道:“我何嘗沒有想到這一層呢?活到哪裡算哪裡罷!”睨兒道:“我說句話,你可別生氣。我替你打算,還是趁這交際的機會,放出眼光來揀一個合適的人。”薇龍冷笑道:“姑媽這一幫朋友裡,有什麼人?不是浮滑的舞男似的年輕人,就是三宮六嬪的老爺。再不然,就是英國兵。中尉以上的軍官,也還不願意同黃種人打交道呢!這就是香港!”睨兒噗哧一笑道:“我明白瞭,怪不得你饒是排不過時間來還去參加唱詩班;聽說那裡面有好些大學生。”薇龍笑瞭一笑道:“你同我說著玩不要緊,可別認真告訴姑媽去!”睨兒不答。薇龍忙推她道:“聽見瞭沒有?可別搬弄是非!”睨兒正在出神,被她推醒瞭,笑道:“你拿我當作什麼人瞭?這點話也擱不住?”眼珠子一轉,又悄悄笑道:“姑娘你得留神,你在這裡挑人,我們少奶眼快手快,早給自己挑中瞭個。”薇龍猛然抬起頭來,把睨兒的手一磕磕飛瞭,問道:“她又看上瞭誰?”睨兒道:“就是你們唱詩班裡那個姓盧的,拍網球很出些風頭;是個大學生罷?對瞭,叫盧兆麟。”薇龍把臉脹得通紅,咬著嘴唇不言語,半晌才道:“你怎麼知道她……”睨兒道:“喲!我怎麼不知道?要不然,你加入唱詩班,她早就說瞭話瞭。她不能讓你在外面單獨的交朋友;就連教堂裡大傢一齊唱唱歌也不行。那是這裡的規矩。要見你的人,必得上門來拜訪,人進瞭門,就好辦瞭。這回她並不反對,我就透著奇怪。上兩個禮拜她嚷嚷著說要開個園會,請請你唱詩班裡的小朋友們,聯絡聯絡感情。後來那姓盧的上馬尼拉去賽球瞭,這園會就擱瞭下來。姓盧的回來瞭,她又提起這話瞭。明天請客,裡頭的底細,你敢情還蒙在鼓裡呢!”薇龍咬著牙道:“這個人,要是禁不起她這一撮哄就入瞭她的圈套,也就不是靠得住的人瞭。我早早瞧破瞭他。倒也好。”睨兒道:“姑娘傻瞭。天下老鴉一般的黑,男人就愛上這種當。況且你那位盧先生年紀又輕,還在念書呢,哪裡見過大陣仗。他上瞭當,你也不能怪他。你同他若是有幾分交情,趁早給他個信兒,讓他明天別來。”薇龍淡淡的一笑道:“交情!八字還沒有一撇呢!”當下也就罷瞭。

次日便是那園會的日子。園會一舉,還是英國十九世紀的遺風。英國難得天晴,到瞭夏季風和日暖的時候,爵爺爵夫人們往往喜歡在自己的田莊上舉行這種半正式的集會,女人們戴瞭顫巍巍的寬帽沿的草帽,佩瞭過時的絹花,絲質手套長過肘際,斯斯文文,如同參與廟堂大典。鄉下八十裡圓周內略具身分的人們都到齊瞭,牧師和牧師太太也叨陪末座。大傢衣冠楚楚,在堡壘遺跡,瓦礫場中踱來踱去,僵僵地交換談話。用過茶點之後,免不瞭要請上幾位小姐們,彈唱一曲《夏天最後的玫瑰》。香港人的園會,卻是青出於藍。香港社會處處模仿英國習慣,然而總喜歡畫蛇添足,弄得全失本來面目。梁太太這園會,便渲染著濃厚的地方色彩。草地上遍植五尺來高福字大燈籠,黃昏時點上瞭火,影影綽綽的,正像好萊塢拍攝《清宮秘史》時不可少的道具。燈籠叢裡卻又歪歪斜斜插瞭幾把海灘上用的遮陽傘,洋氣十足,未免有點不倫不類。丫頭老媽子們,一律拖著油松大辮,用銀盤子顫巍巍托著雞尾酒、果汁、茶點,彎著腰在傘柄林中穿來穿去。

梁太太這一次請客,專門招待唱詩班的少年英俊,請的陪客也經過一番謹慎選擇,酒氣醺醺的英國下級軍官,竟一個也沒有;居然氣象清肅。因為唱詩班是略帶宗教性質的,她又順便邀瞭五六個天主教的尼姑。香港的僧尼向來也是在交際場上活動慣的,交接富室,手段極其圓活。隻是這幾位師太不是其中的佼佼者,隻會說法文與拉丁文;梁太太因薇龍在學校裡有法文這一課,新學會瞭幾句法文,便派定薇龍去應酬她們。

薇龍眼睜睜看著盧兆麟來瞭,梁太太花枝招展的迎瞭上去,拉瞭他的手,在太陽裡瞇縫著眼,不知說些什麼。盧兆麟一面和她拉著手,眼光卻從她頭上射過來,四下的找薇龍。梁太太眼快,倒比他先瞧見瞭薇龍;一雙眼睛,從盧兆麟臉上滑到薇龍臉上,又從薇龍臉上滑到盧兆麟臉上,薇龍向盧兆麟勉強一笑。那盧兆麟是個高個子,闊肩膀,黃黑皮色的青年;他也就向薇龍一笑,白牙齒在太陽裡亮瞭一亮。那時候,風恰巧向這面吹,薇龍依稀聽得梁太太這樣說:“可憐的孩子,她難得有機會露一露她的法文;我們別去打攪她,讓她出一會兒風頭。”說著,把他一引引到人叢裡,便不見瞭。

薇龍第二次看見他們倆的時候,兩人坐在一柄藍白條紋的大陽傘下,梁太太雙肘支在藤桌子上,嘴裡銜著杯中的麥管子,眼睛銜著對面的盧兆麟。盧兆麟卻泰然地四下裡看人。他看誰,薇龍也跟著看誰。其中惟有一個人,他眼光灼灼看瞭半晌,薇龍心裡便像汽水加瞭檸檬汁,咕嘟咕嘟冒酸泡兒。他看的是一個混血女孩子,年紀不過十五六歲;她那皮膚的白,與中國人的白又自不同,是一種沉重的,不透明的白。雪白的臉上,淡綠的鬼陰陰的大眼睛,稀朗朗的漆黑的睫毛,墨黑的眉峰,油潤的猩紅的厚嘴唇,美得帶點肅殺之氣;那是香港小一輩的交際花中數一數二的周吉婕。據說她的宗譜極為復雜,至少可以查出阿拉伯、尼格羅、印度、英吉利、葡萄牙等七八種血液,中國的成分卻是微乎其微。周吉婕的年紀雖小,出山出得早,地位穩固;薇龍是香港社交圈中後起之秀,兩人雖然不免略含敵意,還算談得來。

這會子薇龍隻管怔怔的打量她,她早覺得瞭,向這邊含笑打瞭個招呼,使手勢叫薇龍過來。薇龍丟瞭個眼色,又向尼姑們略努努嘴。尼姑們正絮絮叨叨告訴薇龍,她們如何如何籌備慶祝修道院長的八十大慶;忽然來瞭個安南少年,操著流利的法語,詢問最近為孤兒院捐款的義賣的盛況。尼姑們一高興,源源本本把港督夫人駕臨的大典有聲有色的描摹給他聽,薇龍方得脫身,一徑來找周吉婕。

周吉婕把手指著鼻子笑道:“謝謝我!”薇龍笑道:“救命王菩薩是你差來的麼?真虧你瞭!”正說著,鐵柵門外起瞭一陣小小的騷動,隻見睨兒笑盈盈的攔著一個人,不叫他進來,禁不住那人三言兩語,到底讓他大踏步沖瞭進來瞭。薇龍忙推周吉婕道:“你瞧,你瞧,那是令兄麼?我倒沒有知道,你還有個哥哥。”吉婕狠狠的瞅瞭她一眼,然後把眉毛一聳,似笑非笑的說道:“我頂不愛聽人說我長得像喬琪喬。我若生著他那一張鬼臉子,我可受不瞭!趁早嫁個回教的人,好終年蒙著面幕!”薇龍猛然記起,聽見人說過,周吉婕和喬琪喬是同母異父的兄妹,這裡面的詳情,又是“不可說,不可說”瞭。難怪吉婕諱莫如深。於是自悔失言,連忙打瞭個岔,混瞭過去。

誰知吉婕雖然滿口的鄙薄喬琪喬,對於他的行動依然是相當的註意。過不瞭五分鐘,她握著嘴格格的笑瞭起來,悄悄的向薇龍道:“你留神看,喬琪老是在你姑媽跟前轉來轉去,你姑媽越是不理他,他越是有意的在她面前賣俏,這下子老太太可真要惱瞭!”薇龍這一看,別的還沒有看見,第一先註意到盧兆麟的態度大變,顯然是和梁太太談得漸漸入港瞭。兩個人四顆眼珠子,似乎是用線穿成一串似的,難解難分。盧兆麟和薇龍自己認識的日子不少瞭,似乎還沒有到這個程度。薇龍忍不住一口氣堵住喉嚨口,噎得眼圈子都紅瞭,暗暗罵道:“這笨蟲!這笨蟲!男人都是這麼糊塗麼?”再看那喬琪喬果然把一雙手抄在袴袋裡,隻管在梁太太面前穿梭似的踱來踱去,嘴裡和人說著話,可是全神凝註在梁太太身上,把那眼風一五一十的送瞭過來。引得全體賓客聯帶的註意到梁太太與盧兆麟。他們三個人,眉毛官司打得熱鬧,旁觀者看得有趣,都忍不住發笑。梁太太盡管富有涵養,也有點踧踖不安起來。她把果子汁的杯子一推,手搭在椅背上,遠遠的向薇龍使瞭個眼色,薇龍向喬琪喬看看,梁太太便微微點瞭點頭。薇龍隻得拋下瞭周吉婕,來敷衍喬琪喬。

她迎著他走去,老遠的就含笑伸出手來,說道:“你是喬琪麼?也沒有人給我們介紹一下。”喬琪喬和她握瞭手之後,依然把手插在袴袋裡,站在那裡微笑著,上上下下的打量她。薇龍那天穿著一件磁青薄綢旗袍,給他那雙綠眼睛一看,她覺得她的手臂像熱騰騰的牛奶似的,從青色的壺裡倒瞭出來,管也管不住,整個的自己全潑出來瞭;連忙定瞭一定神,笑道:“你瞧著我不順眼麼?怎麼把我當眼中釘似的,隻管瞪著我!”喬琪喬道:“可不是眼中釘!這顆釘恐怕沒有希望拔出來瞭。留著做個永遠的紀念罷。”薇龍笑道:“你真會說笑話。這兒太陽曬得怪熱的,到那邊陰涼些的地方去走走罷。”

兩人一同走著路,喬琪輕輕的嘆瞭一口氣道:“我真該打,怎麼我竟不知道香港有你這麼個人?”薇龍道:“我住到姑媽這兒來之後,你沒大來過。我又不常出去玩。不然,想必沒有不認識你的道理。你是在外面非常活動的,我知道。”喬琪喬道:“差一點我就錯過瞭這機會。真的,你不能想像這事夠多麼巧!也許我們生在兩個世紀裡,也許我們生在同一個世紀裡,可是你比我們早生瞭二十年。十年就夠糟的瞭。若是我比你早生二十年,那還許不要緊。我想我老不至於太討人厭的,你想怎樣?”薇龍笑道:“說說就不成話瞭。”

她再向他看瞭一眼,試著想像他老瞭之後是什麼模樣。他比周吉婕還要沒血色,連嘴唇都是蒼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壓壓的眉毛與睫毛底下,眼睛像風吹過的早稻田,時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閃,又暗瞭下去瞭。人是高個子,也生得停勻,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麼服貼、隨便,使人忘記瞭他的身體的存在。和他一比,盧兆麟顯得粗蠢瞭許多。薇龍正因為盧兆麟的緣故,痛恨著梁太太。喬琪喬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夠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她這麼一想,不免又向喬琪喬添瞭幾分好感。

喬琪問知她是上海來的,便道:“你喜歡上海還是喜歡香港?”薇龍道:“風景自然香港好。香港有名的是它的海岸,如果我會遊泳,大約我會更喜歡香港。”喬琪道:“慢慢的我教你——如果你肯的話。”又道:“你的英文說得真好。”薇龍道:“哪兒的話?一年前,我在學校課室以外從來不說英文的,最近才跟著姑媽的朋友們隨口說兩句;文法全不對。”喬琪道:“你沒說慣,有些累,是不是?我們別說英文瞭。”薇龍道:“那麼說什麼呢?你又不懂上海話,我的廣東話也不行。”喬琪道:“什麼都別說。你跟那班無聊的人應酬瞭半天,也該歇一歇瞭。”薇龍笑道:“被你這一說,我倒真覺得有點吃力瞭。”便揀瞭一張長椅坐下,喬琪也跟著坐下瞭。隔瞭一會兒,薇龍噗哧一笑道:“靜默三分鐘,倒像致哀似的。”喬琪道:“兩個人一塊兒坐著,非得說話不可麼?”一面說,一面把手臂伸瞭過來,搭在薇龍背後的椅靠上。薇龍忙道:“我們還是談談話的好。”喬琪道:“你一定要說話,我說葡萄牙話給你聽。”當下低低的說瞭起來,薇龍側著頭,抱著膝蓋,聽瞭半晌,笑道:“我又不懂你在說些什麼。多半你在罵我呢!”喬琪柔聲道:“你聽我的口氣是在罵你麼?”薇龍突然紅瞭臉,垂下頭。喬琪道:“我要把它譯成英文說給你聽,隻怕我沒有這個膽量。”薇龍掩住耳朵道:“誰要聽?”便立起身來向人叢中走去。

那時天色已經暗瞭,月亮才上來,黃黃的,像玉色緞子上,刺繡時彈落瞭一點香灰,燒糊瞭一小片。薇龍回頭見喬琪跟在後面,便道:“這會子我沒有工夫跟你纏瞭,你可不要再去攪擾我姑媽。謝謝你!”喬琪道:“你不知道,我就想看你姑媽發慌。她是難得發慌的。一個女人,太鎮靜過分瞭,四平八穩的,那就欠可愛。”薇龍啐瞭一聲,再三叮囑他不要去招姑媽的討厭。喬琪輕輕的笑道:“你姑媽是難得失敗的,但是對於我,她失敗瞭。今天她正在志得意滿的時候,偏偏看見瞭我,處處提醒她上次的失敗,也難怪她生氣。”薇龍道:“你再滿嘴胡說,我也要生氣瞭。”喬琪道:“你要我走開,我就走。你得答應我明天我們一塊兒去吃飯。”薇龍道:“我不能夠。你知道我不能夠!”喬琪道:“我要看見你,必得到這兒來麼?你姑媽不準我上門呢!今天是因為這兒人多,她下不瞭面子,不然,我早給轟出去瞭。”薇龍低頭不語。正說著,恰巧梁太太和盧兆麟各人手裡擎著一杯雞尾酒,潑潑灑灑的,並肩走瞭過來,兩人都帶瞭七八分酒意瞭。梁太太看見薇龍,便道:“你去把吉婕找來,給我們彈琴。趁大傢沒散,我們唱幾支歌,熱熱鬧鬧。”薇龍答應著,再看喬琪喬,早一溜煙不知去向瞭。

薇龍四處尋不到周吉婕,問娘姨們,回說在樓上洗臉呢。薇龍上瞭樓,隻見姑母的浴室裡點著燈,周吉婕立在鏡子前面,用小方塊的棉紙蘸瞭凈膚膏擦去瞭臉上的浮油。薇龍道:“他們請你下去彈琴呢。”吉婕道:“又不知道是誰要露一露金嗓子瞭!我沒有那麼大的耐心去伴奏。”薇龍笑道:“沒有誰獨唱,大傢唱幾支流行歌湊湊熱鬧。”吉婕把棉紙捻成一團,向鏡子上一擲,說道:“熱鬧倒夠熱鬧的。那班人,都是破竹嗓子,每個人一開口就像七八個人合唱似的。”薇龍噗哧一笑,斜倚在門框上道:“你醉瞭!”吉婕道:“可不是?給他們灌的。”她喝瞭幾杯酒,臉上更是刷白的,隻是眼圈兒有點紅。薇龍道:“今天這些人,你仿佛都很熟。”吉婕道:“華南大學的學生,我原認識不少,他們逢時遇節舉行茶舞會或是晚餐舞,或是野宴,總愛拉扯上我們姊妹,去年我姊姊進瞭華南大學,自然更少不瞭我們一份兒瞭。”薇龍道:“明年畢瞭業,打算進華南麼?”吉婕道:“依我的意思,我恨不得遠走高飛,到澳洲或是檀香山去進大學,在香港待得膩死瞭。”薇龍道:“那喬琪喬,也在華南大學念書麼?”吉婕道:“他!他在喬傢可以算是出類拔萃的不成材瞭!五年前他考進瞭華大,念瞭半年就停瞭。去年因為我姊姊吉妙的緣故,他又進瞭華大,鬧瞭許多話柄子。虧得他老子在兄弟中頂不喜歡他,不然早給他活活氣死瞭。薇龍你不知道,雜種的男孩子們,再好的也是脾氣有點陰沉沉的,帶點丫頭氣。”薇龍有一句話到口頭又咽瞭下去,向吉婕笑瞭一笑。吉婕連忙說道:“是呀!我自己也是雜種人,我就吃瞭這個苦。你看,我們的可能的對象全是些雜種的男孩子。中國人不行,因為我們受的外國式的教育,跟純粹的中國人攪不來。外國人也不行!這兒的白種人哪一個不是種族觀念極深的?就使他本人肯瞭,他們的社會也不答應。誰娶瞭東方人,這一輩子的事業就完瞭。這個年頭兒,誰是那個羅曼蒂克的傻子?”薇龍倒想不到她竟和自己深談起來瞭,當下點點頭,啃著手指甲笑道:“真的!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一層。原來你們選擇的范圍這麼窄!”吉婕道:“就為瞭這個,吉妙也是一心的希望能夠離開香港。這兒殖民地的空氣太濃厚瞭;換個地方,種族的界限該不會這麼嚴罷?總不見得普天下就沒有我們安身立命的地方。”說著,眼圈兒上的紅暈更深瞭一層。薇龍笑道:“你真醉瞭,好端端的傷起心來!”頓瞭一頓,又含笑問道:“後來呢?”吉婕不懂,問道:“後來?”薇龍道:“喬琪喬和你姊姊。”吉婕道:“哦,你說的是他們。後來可笑的事多著呢!把姊姊氣得不得瞭,你不知道喬琪那張嘴夠多麼壞,在外頭造瞭多大的謠言……”一語未完,睨兒敲門進來,說底下在催請瞭。吉婕隻得草草收拾完畢,和薇龍一同下樓,一路走,一路說著話。

兩人在客廳裡一露面,大傢就一陣拍手,迫著薇龍唱歌。薇龍推辭不得,唱瞭一支《緬甸之夜》;唱完瞭,她留心偷看梁太太的神色,知道梁太太對於盧兆麟還不是十分拿得穩,自己若是風頭出得太足,引起過分的註意,隻怕她要犯疑心病,因此執意不肯再唱瞭。這園會本來算是吃下午茶的,玩到瞭七八點鐘,也就散瞭。梁太太和薇龍隻顧張羅客人,自己卻不曾吃到東西,這時便照常進膳。梁太太因為盧兆麟的事,有點心虛,對薇龍加倍的親近體貼。兩人一時卻想不出什麼話來說;梁太太隻說瞭一句:“今天的巧克力蛋糕做得可不好,以後你記著,還是問喬傢借他們的大司務來幫一天忙。”薇龍答應著,梁太太手裡使刀切著冷牛舌頭,隻管對著那牛舌頭微笑。過瞭一會,她拿起水杯來喝水,又對著那玻璃杯怔怔的發笑。伸手拿胡椒瓶的時候,似乎又觸動瞭某種回憶,嘴角的笑痕更深瞭。

薇龍暗暗的嘆瞭一口氣,想道:“女人真是可憐!男人給瞭她幾分好顏色看,就歡喜得這個樣子!”梁太太一抬頭瞥見瞭薇龍,忽然含笑問道:“你笑什麼?”薇龍倒呆住瞭,答道:“我幾時笑來?”梁太太背後的松木碗櫥上陳列著一張大銀盾,是梁太太捐助皇傢醫學會香港支會基本金所得的獎牌,光可鑒人,薇龍一瞧銀盾裡反映的自己的臉,可不是笑微微的,連忙正瞭一正臉色。梁太太道:“賴什麼!到底小孩子傢,一請客,就樂得這樣!”說完瞭,她又笑吟吟的去吃她的牛舌頭,薇龍偶一大意,嘴角又向上牽動著,笑瞭起來,因皺著眉向自己說道:“你這是怎麼瞭?你有生氣的理由,怎麼一點兒不生氣?古時候的人‘敢怒不敢言’,你連怒都不敢瞭麼?”可是她的心,在梁太太和盧兆麟身上,如蜻蜓點水似的,輕輕一掠,又不知飛到什麼地方去瞭。姑侄二人這一頓飯,每人無形中請瞭一個陪客,所以實際上是四個人一桌,吃得並不寂寞。

晚餐後,薇龍回到臥室裡來,睨兒正在那兒鋪床,把一套月白色的睡衣摺好瞭,攤在枕頭上。一見薇龍,便笑道:“那喬琪喬,對你很註意呀!”薇龍冷笑道:“真是怪瞭,這姓喬的也不知是什麼瞭不得的人,誰都看不得他跟我多說瞭兩句話!”睨兒道:“這個人……雖然不是瞭不得的人,可是不好惹。”薇龍聳瞭一聳肩膀道:“誰惹他來著!”睨兒道:“你不惹他,他來惹你,不是一樣的麼?”薇龍一面向浴室裡走,一面道:“好,好瞭,不用你說,剛才周吉婕已經一五一十把他的劣跡報告瞭一遍,想必你在門外面早聽清楚瞭。”說著,便要關浴室的門。睨兒夾腳跟瞭進來,說道:“姑娘你不知道,他在外面盡管胡鬧,還不打緊,頂糟的一點就是:他老子不喜歡他。他娘嫁過來不久就失瞭寵,因此手頭並沒有攢下錢。他本人又不肯學好,喬誠爵士向來就不愛管他的事。現在他老子還活著,他已經拮據得很,老是打饑荒。將來老子死瞭,丟下二十來房姨太太,十幾個兒子,就連眼前的紅人兒也分不到多少傢私,還輪得到他?他除瞭玩之外,什麼本領都沒有,將來有得苦吃呢。”薇龍默然,向睨兒眼睜睜瞅瞭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雖傻,也傻不到那個地步。”

她既然說出瞭這句話,果然以後寸步留心。喬琪喬並沒有再度闖入梁宅,但是每逢她出去應酬,不論是什麼集會,總有他在座。薇龍對於他便比初見面時冷淡瞭許多。她這一向格外在外面應酬得忙碌;梁太太舍得放她出去,卻是因為嫌她在傢裡礙眼。梁太太正與盧兆麟打得火熱,知道薇龍和盧兆麟是有過一點特別的感情的,猜度著薇龍心裡不免存著芥蒂,因此巴不得她暫時離瞭眼前,免盧兆麟分瞭心。誰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舊歡司徒協忽然回香港來瞭。那司徒協雖然年紀不小瞭,性情卻比少年人還要毛躁,又愛多心。梁太太不願為瞭一時的歡娛,得罪瞭多年的朋友,因將盧兆麟捺過一邊,聚精會神的來敷衍司徒協。

這一天,薇龍和梁太太同赴一個晚宴,座中嘉賓濟濟,也有喬琪喬,也有司徒協。席散後梁太太邀司徒協到她傢裡來看看浴室墻上新砌的櫻桃紅玻璃磚;司徒協原是汕頭搪瓷業巨頭,她願意得到內行的批評。當下她領瞭薇龍,乘司徒協的汽車一同回傢,半路上下起傾盆大雨來。那時正是初夏,黃梅季節的開始。黑鬱鬱的山坡上,烏沉沉的風卷著白辣辣的雨,一陣急似一陣,把那雨點兒擠成車輪大的團兒,在汽車頭上的燈光的掃射中,像白繡球似的滾動。遍山的肥樹也彎著腰縮成一團;像綠繡球,跟在白繡球的後面滾。

三個人在汽車裡坐著,梁太太在正中;薇龍怕熱,把身子撲在面前的座位的靠背,迎著濕風,狂吹瞭一陣,人有點倦瞭,便把頭枕在臂彎裡。這姿勢,突然使她聯想到喬琪喬有這麼一個特別的習慣,他略微一用腦子的時候,總喜歡把臉埋在臂彎裡,靜靜的一會,然後抬起頭來笑道:“對瞭,想起來瞭!”那小孩似的神氣,引起薇龍一種近於母性愛的反應。她想去吻他的腦後的短頭發,吻他的正經地用力思索著的臉,吻他的袖子手肘處弄縐瞭的地方;僅僅現在這樣回憶起來那可愛的姿勢,便有一種軟溶溶,暖融融的感覺,泛上她的心頭,心裡熱著,手腳卻是冷的,打著寒戰。這冷冷的快樂的逆流,抽搐著全身,緊一陣,又緩一陣;車窗外的風雨也是緊一陣,又緩一陣。

薇龍在這種狀態中,哪裡聽得見梁太太和司徒協的對話。梁太太推瞭她一推,笑道:“你看,你看!”說時,把一隻玉腕直送到她臉上來,給她賞鑒那一隻三寸來闊的金剛石手鐲。車廂裡沒有點燈,可是那鐲子的燦爍精光,卻把梁太太的紅指甲都照亮瞭。薇龍呵喲瞭一聲。梁太太道:“這是他送給我的。”又掉過臉去向司徒協撇撇嘴笑道:“沒看見這麼性子急的人,等不得到傢就獻寶似的獻瞭出來!”薇龍托著梁太太的手,隻管嘖嘖稱賞,不想喀啦一聲,說時遲,那時快,司徒協已經探過手來給她戴上瞭同樣的一隻金剛石鐲子,那過程的迅疾便和偵探出其不意地給犯人套上手銬一般。薇龍嚇瞭一跳,一時說不出話,隻管把手去解那鐲子,偏偏黑暗中摸不到那門筍的機括。她急瞭,便使勁去抹那鐲子,想把它硬褪下來。司徒協連忙握住瞭她的手,笑道:“薇龍小姐,你不能這樣不賞臉。你等等,你等等!我說來由給你聽。這東西有一對,我不忍拆散瞭它;那一隻送瞭你姑媽,這一隻不給你給誰?送瞭你姑媽,將來也是你的,都是一樣。你別!你別!你不拿,暫時給姑媽收著也好。”薇龍道:“這樣貴重的東西,我不敢收。”梁太太便道:“長輩賞你的東西,拿著也不礙事,謝一聲就完瞭!”又輕輕踢瞭她一腳,湊在她耳朵邊上罵道:“說你沒見過世面,越發的小傢子氣起來瞭!”薇龍忍住瞭氣,向司徒協笑道:“真是謝謝您瞭,可是我還是——”司徒協連連說道:“不必謝!不必謝!都是自己人。”說著,把她的手搖撼瞭幾下,便縮回手去,自和梁太太說笑起來。薇龍岔不進嘴去,一時沒瞭主意。

汽車轉眼間已經到瞭梁宅,那雨越發下得翻山倒海。梁太太等沒有帶雨衣,隻得由汽車夫撳著喇叭,叫傭人撐瞭傘趕下臺階來,一個一個接瞭上去。梁太太和薇龍的鏤空白皮鞋,拖泥帶水,一邁步便咕吱咕吱的冒泡兒。薇龍一進門,便向樓上奔,梁太太叮囑道:“你去洗瞭腳,換瞭鞋,下來喝點白蘭地,不然仔細傷風。”薇龍口裡答應著,心裡想:“夜深陪你們喝酒,我可沒吃豹子膽!”她進瞭房,就把門鎖上瞭,一面放水洗澡,一面隔瞭門打發人下去,說她招瞭點涼,睡下瞭。接著就來瞭睨兒,蓬蓬的敲門,送瞭阿斯匹靈來;薇龍借著熱水龍頭的水響,隻做不聽見。她這一間房,可以說是“自成一傢”,連著一個單人的浴室,還有一個小陽臺。她上床之前,覺得房間裡太悶瞭,試著開瞭一扇玻璃門,幸而不是這一面的風,雨點兒濺得不太厲害。緊對著她的陽臺,就是一片突出的山崖,仿佛是那山嶺伸出舌頭舐著那陽臺呢。在黃梅雨中,滿山醉醺醺的樹木,發出一蓬一蓬的青葉子味;芭蕉、梔子花、玉蘭花、香蕉樹、樟腦樹、菖蒲、鳳尾草、象牙紅、棕櫚、蘆葦、淡巴菰,生長繁殖得太快瞭,都有點殺氣騰騰,吹進來的風也有點微微的腥氣。空氣裡水分過於濃厚瞭,地板上、木器上全凝著小水珠兒。

薇龍躺在床上,被褥黏黏的,枕頭套上似乎隨時可以生出青苔來。她才洗過澡,這會子恨不得再洗一個,洗掉那潮氣,在床上翻來覆去,煩躁得難受。她追想以前司徒協的神色,果然有異;他始終對於她相當的註意,隻是礙著梁太太,不曾有過明白的表示。他今天有這一舉,顯然是已經和梁太太議妥瞭條件。無緣無故送她這樣一份厚禮?他不是那樣的人!想到這裡,她瞥見梳妝臺上那隻手鐲,是她脫瞭下來擱在那兒的,兀自在小臺燈底下熠熠放光。薇龍一骨碌坐瞭起來,想道:“快把它好好收瞭起來罷?無論如何,我得想法子還給他,丟瞭可不是玩的。”她開瞭衣櫥,取出一隻小皮箱,把手鐲珍重藏起。那衣櫥是嵌在墻壁中的,裡面安著一排一排強烈的電燈膽,雨季中日夜照耀著,把衣服烘幹瞭,防止它們發黴。

薇龍這一開壁櫥,不由得回憶到今年春天,她初來的那天晚上,她背瞭人試穿新衣服,那時候的緊張的情緒。一晃就是三個月,穿也穿瞭,吃也吃瞭,玩也玩瞭,交際場中,也小小的有瞭點名瞭;普通一般女孩子們所憧憬著的一切,都嘗試到瞭。天下有這麼便宜的事麼?如此看來,像今天的這一類事,是不可避免的。梁太太犧牲年輕的女孩子來籠絡司徒協,不見得是第一次。她需要薇龍做同樣的犧牲,也不見得限於這一次。唯一的推卻的方法是離開瞭這兒。

薇龍靠在櫥門上,眼看著陽臺上的雨,雨點兒打到水門汀地上,捉到瞭一點燈光,的溜溜地急轉,銀光直潑到尺來遠,像足尖舞者銀白色的舞裙。薇龍嘆瞭一口氣;三個月的工夫,她對於這裡的生活已經上瞭癮瞭。她要離開這兒,隻能找一個闊人,嫁瞭他。一個有錢的,同時又合意的丈夫,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單找一個有錢的罷,梁太太就是個榜樣。梁太太是個精明人,一個徹底的物質主義者;她做小姐的時候,獨排眾議,毅然嫁瞭一個年逾耳順的富人,專候他死。他死瞭,可惜死得略微晚瞭一些——她已經老瞭;她永遠不能填滿她心裡的饑荒。她需要愛——許多人的愛——但是她求愛的方法,在年輕人的眼光中看來是多麼可笑!薇龍不願意自己有一天變成這麼一個人。

這時候,她又想起喬琪來。經過瞭今天這一番波折,她在這心緒不寧的情形下,她覺得她和她心裡的喬琪的一場掙紮,她已經筋疲力盡瞭,無力再延長下去,她對愛認瞭輸。也許喬琪的追求她不過是一時高興;也許他對任何女孩子都是這樣的。但是如果他向她有誠意的表示的話,她一定會答應他。的確,在過去,喬琪不肯好好地做人,他太聰明瞭,他的人生觀太消極,他周圍的人沒有能懂得他的,他活在香港人中間,如同異邦人一般。幸而現在他還年輕,隻要他的妻子愛他,並且相信他,他什麼事不能做?即使他沒有錢,香港的三教九流各種機關都有喬傢的熟人,不怕沒有活路可走。

薇龍的主張一變,第二次看見瞭喬琪的時候,自然辭色間流露瞭出來,喬琪立刻覺得瞭。那天是一夥青年人到山頂去野宴;薇龍走累瞭,喬琪陪著她在道旁歇息著,約好瞭待會兒和大傢在山頂上會齊。雨下瞭多天,好容易停瞭,天還是陰陰的,山峰在白霧中冒出一點青頂兒。薇龍和喬琪坐在汽車道的邊緣上,腳懸在空中,望下看過去,在一片空白間,隱隱現出一帶山麓,有兩三個藍衣村婦,戴著寶塔頂的寬沿草帽,在那裡揀樹枝。薇龍有一種虛飄飄的不真實的感覺,再加上喬琪那一天也是特別的安靜老實,隻悄悄的挨著她坐著,更覺恍恍惚惚,似乎在夢境中。薇龍穿著白袴子,赤銅色的襯衫,灑著銹綠圓點子,一色的包頭,被風吹得褪到瞭腦後,露出長長的微鬈的前劉海來。她把手拔著身下的草,緩緩地問道:“喬琪,你從來沒有做過未來的打算麼?”喬琪笑道:“怎麼沒有?譬如說,我打算來看你,如果今天晚上有月亮的話。”薇龍變瞭臉,還沒有說出話來,喬琪接下去說道:“我打算來看你,有要緊話和你說。我想知道你關於婚姻的意見。”薇龍心裡一震。喬琪又道:“我是不預備結婚的。即使我有結婚的能力,我也不配。我在五十歲以前,不能做一個令人滿意的丈夫。薇龍,我把這種話開誠佈公的向你說,因為你是個女孩子,你從來沒在我跟前耍過手段。薇龍,你太好瞭。你這樣為你姑媽利用著,到底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呢?你疲倦瞭,憔悴瞭的時候,你想她還會留下你麼?薇龍,你累瞭。你需要一點快樂。”說著,便俯下頭來吻她,薇龍木著臉。喬琪低聲說:“薇龍,我不能答應你結婚,我也不能答應你愛,我隻能答應你快樂。”

這和薇龍原來的期望相差太遠瞭,她仿佛一連向後猛跌瞭十來丈遠,人有點眩暈。她把手按在額角上,背過臉去,微微一笑道:“好吝嗇的人!”喬琪道:“我給你快樂。世上有比這個更難得的東西嗎?”薇龍道:“你給我快樂!你磨折我,比誰都厲害!”喬琪道:“我磨折你麼?我磨折你麼?”他把手臂緊緊兜住瞭她,重重地吻她的嘴,這時候,太陽忽然出來瞭,火燙的曬在他們的臉上。喬琪移開瞭他的嘴唇,從袴袋裡掏出他的黑眼鏡戴上瞭,向她一笑道:“你看,天晴瞭!今天晚上會有月亮的。”薇龍抓住瞭他的外衣的翻領,抬著頭,哀懇似的註視著他的臉。她竭力地在他的黑眼鏡裡尋找他的眼睛,可是她隻看見眼鏡裡反映的她自己的影子,縮小的,而且慘白的。她呆瞪瞪的看瞭半晌,突然垂下瞭頭。喬琪伸出手去攬住她的肩膀,她就把額角抵在他胸前,他覺得她顫抖得厲害,連牙齒也震震作聲,便柔聲問道:“薇龍,你怕什麼?你怕什麼?”薇龍斷斷續續的答道:“我……我怕的是我自己!我大約是瘋瞭!”說到這裡,她哇的一聲哭瞭起來。喬琪輕輕的搖著她,但是她依舊那麼猛烈地發著抖,使他抱不牢她。她又說道:“我可不是瘋瞭!你對我說這些無理的話,我為什麼聽著?……”

香港有一句流行的英文俗諺:“香港的天氣,香港的女孩子。”兩般兩列,因為那海島上的女孩子,與那陰霾炎毒的氣候一樣的反覆無常,不可捉摸。然而那天氣似乎也和女孩子一般的聽喬琪的話。當天晚上,果然有月亮。喬琪趁著月光來,也趁著月光走。月亮還在中天,他就從薇龍的陽臺上,攀著樹椏枝,爬到對過的山崖上。叢林中潮氣未收,又濕又熱,蟲類唧唧地叫著,再加上蛙聲閣閣,整個的山窪子像一隻大鍋,那月亮便是一團藍陰陰的火,緩緩的煮著它,鍋裡水沸瞭,嗗嘟嗗嘟的響。這崎嶇的山坡子上,連采樵人也不常來。喬琪一步一步試探著走。他怕蛇,帶瞭一根手杖,走一步,便撥開瞭荒草,用手電筒掃射一下,疾忙又捻滅瞭它。有一種草上生有小刺,紛紛的釘在喬琪袴腳上,又癢又痛。正走著,忽然聽見山深處“呼嘔……”的一聲淒長的呼叫,突然而來,突然的斷瞭,仿佛有誰被人叉住瞭喉嚨,在那裡求救。喬琪明明知道是貓頭鷹,依舊毛骨悚然,站住瞭腳,留神諦聽。歇瞭一會,又是“呼嘔……”一聲,喬琪腳下一滑,差一點跌下山去。他撐在一棵檸檬樹上,定瞭一定神,想道:“還是從梁傢的花園裡穿過去罷。他們的花匠要等天亮才出現,這會子離天亮還遠呢。”他攀藤附葛,順著山崖向下爬。他雖然不是一個運動傢,卻是從小頑皮慣瞭的,這一點困難卻是應付自如。爬到離平地一丈高的地方,便聳身一跳,正落在梁傢後院子的草地上。

他沿著走廊一轉,便轉到宅前的草坪上。那小鐵門邊,卻倚著一個人。喬琪吃瞭一驚。那人的背影,月光下看得分明,穿著白夏佈衫子,黑香雲紗大腳袴,因為熱,把那靈蛇似的辮子盤在頭頂上,露出衣領外一段肉唧唧的粉頸。小小的個子,細細的腰,明顯的曲線,都是喬琪平日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的——不是睨兒是誰呢。喬琪想道:“梁宅前面,這條山道,是有名的戀人街,一到瞭夏天,往往直到天亮都不斷人。這丫頭想必是有一個約會。”他稍稍躊躇瞭一下,便躡手躡腳向她走來。不想睨兒感官異常敏銳,覺得背後有人,霍地掉過身來,正和喬琪打瞭個照面。喬琪倒退瞭一步笑道:“嚇瞭我一跳!”睨兒拍著胸脯,半晌方說出話來道:“這話該是我說的!……噯呀,你這人!魂都給你嚇掉瞭!”她瞇著眼打量瞭喬琪好一會,嘿嘿的冷笑瞭兩聲道:“我知道你來幹什麼的。”喬琪涎著臉笑道:“你們少奶叫我來,沒告訴你麼?”睨兒道:“少奶叫你來,光明正大的,自然要留你過瞭夜去,你這會子幹嘛鬼鬼祟祟往外溜?”喬琪伸手去觸瞭一觸她腦後的頭發,說道:“辮子沒有紮緊要散瞭。”說著,那隻手順勢往下移,滑過瞭她頸項,便到瞭她的脊梁骨。睨兒一面閃躲,一面指著他搖頭,長長的嘆瞭口氣道:“我待要嚷起來,又怕少奶那霹靂火脾氣,不分好歹的大鬧起來,掃瞭我們姑娘的面子。”喬琪笑道:“掃瞭姑娘的面子還猶可,掃瞭你的面子,那就糟瞭。這裡頭還礙著你呢!我的大賢大德的姐姐,你深更半夜的在園子裡做什麼?”睨兒並不理睬他這話,隻管狼狽的瞅著他,接著數說下去道:“你這事也做得太過分些瞭,你跟梁傢的人有什麼過不去,害瞭睇睇還不罷休,又害瞭她!人傢可不能同睇睇打比!”喬琪道:“不好瞭,你打算給她們報仇麼?黑夜裡攔住瞭我的去路,敢是要謀財害命?”睨兒啐瞭一聲道:“你命中有多少財?我希罕你的!”轉身便走。喬琪連忙追瞭上去,從她背後攬住瞭她的腰,笑道:“好姐姐,別生氣。這兒有點小意思,請你收下瞭。”說著便把閑著的那隻手伸到自己袴袋裡去,掏出一卷鈔票,想塞進她的衣袋去。可是他在她的白夏佈衫裡面尋來尋去,匆忙中竟尋不到那衣袋。睨兒啪一聲把他的手打瞭一下,叱道:“算瞭,算瞭,難不成我真要你的買路錢!”可是這時候,即使喬琪真要褪出手來,急切間也辦不到——睨兒的衫子太緊瞭。忙瞭半晌,總算給喬琪拔出瞭他的手。睨兒扣著鈕子,咕嚕著,又道:“我可要失陪瞭。我們粗人,比不得你們公子小姐,有這閑情逸致在露天裡賞月。”便向屋子裡走。喬琪在後面跟著,趁她用鑰匙開那扇側門的時候,便黏在她背上,把臉湊在她頸窩裡。睨兒怕吵醒瞭屋裡的人,因而叫喊不得,恨得咬牙切齒,伸起右腳來,死命的朝後一踢,踢中瞭喬琪的右膝。喬琪待叫“噯喲”,又縮住口。睨兒的左腳又是一下,踢中瞭左膝,喬琪一松手,睨兒便進門去瞭。喬琪隨後跟瞭進來,抬頭看她裊裊的上樓去瞭;當下就著穿堂裡的燈光,拿出手帕子來,皺著眉,拍一拍膝蓋上的黑跡子,然後掩上瞭門,跟著她上瞭樓。

在樓頭的另一角,薇龍側身躺在床上,黑漆漆的,並沒有點燈。她睡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可是身子仿佛坐在高速度的汽車上,夏天的風鼓蓬蓬的在臉頰上拍動。可是那不是風,那是喬琪的吻。薇龍這樣躺著也不知道過瞭多少時辰,忽然坐起身來,趿上瞭拖鞋,披上瞭晨衣,走到小陽臺上來。雖然月亮已經落下去瞭,她的人已經在月光裡浸瞭個透,淹得遍體通明。她靜靜的靠在百葉門上,那陽臺如果是個烏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鑲嵌的羅鈿的花。她詫異她的心地這般的明晰,她從來沒有這樣的清醒過。她現在試著分析她自己的心理,她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固執地愛著喬琪。這樣自卑地愛著他,最初,那當然是因為他的吸引力,但是後來,完全為瞭他不愛她的緣故。也許喬琪根據過去的經驗,早已發現瞭這一個秘訣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婦人心。他對她說瞭許多溫柔的話,但是他始終沒吐過一個字說他愛她。現在她明白瞭,喬琪是愛她的。當然,他的愛和她的愛有不同的方式——當然,他愛她不過是方才一剎那。——可是她自處這麼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滿足瞭。今天晚上喬琪是愛她的。這一點愉快的回憶是她的,誰也不能夠搶掉它。梁太太、司徒協、其他一群虎視眈眈的人,隨他們愛怎樣就怎樣吧,她有一種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她深幸喬琪沒跟她結婚。她聽說過,有一個人逛瞭廬山回來,帶瞭七八隻壇子,裡面裝滿瞭廬山馳名天下的白雲,預備隨時放一點出來點綴他的花園。為瞭愛而結婚的人,不是和把雲裝在壇子裡的人一樣的傻麼!喬琪是對的,喬琪永遠是對的。她伏在闌幹上,學著喬琪,把頭枕在胳膊彎裡,那感覺又來瞭,無數小小的冷冷的快樂,像金鈴一般在她的身體的每一部份搖顫,她緊緊地抱住瞭她的手臂。她還想抱住別的東西,便輕輕的吹瞭一聲口哨,房裡跑出一隻白獅子狗來,搖著尾巴。薇龍抱著它,喃喃地和它說著話。

那時已是上午四點鐘左右,天上還有許多星,隻是天色漸漸地淡瞭,像一幅青色的泥金箋。對面山上,蟲也不叫瞭,越發鴉雀無聲。忽然陽臺底下一陣腳步響,走來瞭一個人。薇龍想道:“這花匠好勤快,天沒亮就起來瞭。”她那時候心府輕快,完全和孩子似的頑皮,便伸出一隻手來指著那個人,把嘴湊在狗耳朵邊低聲笑問道:“你看那是誰?你看那是誰?”狗便汪汪叫瞭起來。薇龍仔細再向那人一看,嚇得心裡撲通撲通跳——花匠哪兒有這麼臃腫?熱帶地方的天,說亮就亮,天一白,樓下那模模糊糊的肥人的影子便清晰起來,原來是兩個人緊緊的偎在一起走路,粗看好像一個人。那兩個人聽見樓上狗叫,一抬頭望見瞭薇龍,不及躲避,早給她認清瞭喬琪和睨兒的臉。薇龍的一隻手,本來托著小狗的下頦兒,猛然指頭上一使勁,那狗喉嚨管裡透不過氣來,便拚命一掙,掙脫瞭薇龍的臂膀,跳下地去,一路尖叫著,跑進屋去瞭。薇龍也就跟著它跌跌撞撞跑進去;進瞭房,站在當地,兩條手臂直僵僵的垂在兩邊,站瞭一會,她向前倒在床上,兩隻手依舊直挺挺地貼在身上,臉跌在床上,重重的撞瞭一下,也不覺得痛。她就這樣臉朝下躺,躺瞭一夜,姿勢從沒有改過。臉底下的床單子漸漸的濕瞭,冰涼的水暈子一直浸到肩膀底下。第二天她爬起身來的時候,凍得渾身酸痛,腦門子直發脹。屋裡的鐘已經停瞭,外面太陽曬得黃黃的,也不知道是上午是下午。她在床沿上坐瞭一會,站起身來就去找睨兒。

睨兒正在樓下的浴室裡洗東西,小手絹子貼滿瞭一墻,蘋果綠,琥珀色,煙藍,桃紅,竹青,一方塊一方塊的,有齊齊整整的,也有歪歪斜斜,倒很有點畫意。睨兒在鏡子裡望見瞭薇龍,臉上不覺一呆,正要堆上笑來,薇龍在臉盆裡撈出一條濕淋淋的大毛巾,迎面打瞭過來,刷的一聲,睨兒的臉上早著瞭一下,濺瞭一身的水。睨兒噯喲瞭一聲,偏過頭去,抬起手來擋著,手上又著瞭一下,那厚毛巾吸收瞭多量的水,分外沉重,震得滿臂酸麻。薇龍兩隻手捏緊瞭毛巾,隻管沒頭沒腦的亂打,睨兒隻顧躲閃,也不還手,也不辯白,也不告饒。可是浴室裡免不得有些聲響,小丫頭跑來看見瞭,嚇得怔住瞭,摸不著頭腦。有兩個看得不服氣起來,便交頭接耳的說道:“正經主子,且不這麼作踐我們;這是哪一門子的小姐,這樣大的脾氣!睨兒姐姐,你平時也是不肯讓人的人,今兒你是怎麼瞭?”睨兒嘆瞭一口氣道:“由她去罷!她也夠可憐的!”這句話正戳到薇龍的心裡去。她狠命的再抽瞭睨兒一下,把毛巾一丟,人一軟,就癱到浴盆邊上去,捧著臉,嗚嗚的哭瞭起來。

這一場鬧,早驚動瞭梁太太,梁太太到場的時候,睨兒正蹲在地上,收拾那磁磚上一汪一汪的水。一面擦地,她自己衣襟上的水兀自往下滴。梁太太喝道:“這是怎麼回事?”睨兒不答。再問薇龍,哪裡問得出一句話來。旁觀的小丫頭們也回說不知姑娘為什麼生氣。梁太太當時也不再追問下去,隻叫人把薇龍扶上樓去休息,然後把睨兒喚到密室裡,仔細盤問。睨兒無法隱瞞,隻得吞吞吐吐說出姑娘怎樣約瞭喬琪來,自己怎樣起瞭疑,聽見姑娘房裡說話的聲音,又不敢聲張,怕鬧出是非來,隻得在園子裡守著,想趁那人走的時候,看一個究竟。不料被姑娘發現瞭,怕我監督她的行動,所以今天跟我發脾氣。梁太太聽瞭,點頭不語,早把實情揣摩出瞭八九分,當下把睨兒喝退瞭,自己坐著,越想越惱,把臉都氣紫瞭。本來在剔著牙齒的,一咬牙,牙簽也斷瞭,她嗤的一聲吐掉瞭牙簽頭兒,心裡這麼想著:這喬琪喬真是她命宮裡的魔星,幾次三番的拿她開玩笑。她利用睇睇來引他上鉤,香餌是給他吞瞭,他還是優遊自在,不受羈束。最後她下瞭決心,認個吃虧,不去理他瞭。為瞭他的搗亂,她勢不能留下睇睇。睇睇走瞭,她如失左右手,一方面另起爐灶,用全力去訓練薇龍,她費瞭一番心血,把薇龍捧得略微有些資格瞭,正在風頭上,身價十倍的時候,喬琪喬又來坐享其成。這還不甘心,同時又順手牽羊吊上瞭睨兒。梁太太陪瞭夫人又折兵。身邊出色人材,全被他一網打盡瞭,如何不氣?

但是梁太太到底是個識大體的人,沉吟瞭半晌,竟按下瞭一肚子火,款款的走到薇龍房裡來。薇龍臉朝墻睡著,梁太太便在床沿上坐下,沉默瞭一會,然後顫聲說道:“薇龍,你怎麼對得起我?”說著,便抽出手絹子來揉眼睛。薇龍不言語。梁太太又道:“你叫我在你爸爸面上怎麼交代得過去?照說,你住在我這兒,你的行動,我得負責任,就怪我太相信你瞭,疏忽瞭一點,就出瞭亂子。……咳!你這可坑壞瞭我!”薇龍自己知道被她捉住瞭把柄,自然由得她理直氣壯,振振有詞。自己該懊悔的事,也懊悔不瞭這許多,把心一橫,索性直截瞭當的說道:“我做錯瞭事,不能連累瞭姑媽。我這就回上海去,往後若有什麼閑言閑語,在爹媽的跟前,天大的罪名,我自己擔下,決不至於發生誤會,牽連到姑媽身上。”梁太太手摸著下巴頦兒道:“你打算回去,這個時候卻不是回去的時候。我並不是阻攔你回傢。依我意思,恨不得雙手把你交還瞭你爸爸,好卸瞭我的責任,也少擔一份心。可是你知道世人的嘴多麼壞,指不定你還沒到傢,風裡言,風裡語,倒已經吹到你爸爸耳朵裡去瞭。他那暴躁脾氣你是曉得的。你這一回去,正證實瞭外邊的謠言。你這一向身體就不大好,哪裡禁得住你爸爸零零碎碎逐日給你受氣!”薇龍不作聲。梁太太嘆道:“怪來怪去,都怪你今天當著丫頭們使性子,也不給你自己留一點餘地!這麼大的人瞭,還是一味小孩子脾氣,不顧臉面,將來怎麼做人呢?”薇龍紅瞭臉,酸酸的一笑道:“姑媽要原諒我,我年紀小,脫不瞭毛躁的脾氣。等我到瞭姑媽的歲數,也許我會斯斯文文的談戀愛,也未可知!”梁太太冷笑道:“等你到瞭我的歲數,你有談戀愛的機會,才怪呢!你看普通中等以下人傢的女人,一過三四十歲,都變瞭老太太。我若不是環境好,保養得當心,我早老瞭。你呀——你這麼不愛惜你的名譽,你把你的前途毀瞭,將來你不但嫁不到上等階級的人,簡直不知要弄到什麼田地!”這一席話,刺耳驚心,薇龍不由自主的把雙手捫著臉,仿佛那粉白黛綠的姿容已經被那似水流年洗褪瞭色。

梁太太一歪身,把胳膊撐在薇龍的枕頭上,低聲道:“一個女人頂要緊的是名譽。我所謂的名譽和道學傢所謂的名譽,又有些分別。現在腦筋新一些的人,倒是不那麼講究貞節瞭。小姐傢在外面應酬應酬,總免不瞭有人說兩句閑話。這一類的閑話,說的人越多,越熱鬧,你的名望隻有更高,對於你的未來,並沒有什麼妨礙。惟有一樁事是最該忌諱的,那就是:你愛人傢而人傢不愛你,或是愛瞭你而把你扔瞭。一個女人的骨架子,哪兒禁得起這一扔?像你今天這一回子事,知道內情的人,說你是孩子脾氣,想到哪裡做到哪裡。給外面嘴頭子刻毒的人說起來,說你為瞭喬琪喬同一個底下的人嘔氣。這該多麼難聽?”薇龍嘆瞭一口氣道:“那我管不瞭這許多。反正我是要回去的。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看見香港瞭!”梁太太皺眉道:“又來瞭!你動不動就說回上海,仿佛回傢去就解決瞭一切似的。問題不是那麼簡單。我隨你呵——你有你的自由!可是我替你發愁,回傢去,你爸爸不會給你好日子過。這不是賭氣的事。你真要掙回這口氣來,你得收服喬琪喬。等他死心塌地瞭,那時候,你丟瞭他也好,留著他解悶兒也好——那才是本領呢!你現在這麼一跑,太便宜瞭他瞭!”薇龍微微一笑道:“姑媽,我同喬琪,早完瞭。”梁太太道:“你覺得這件事太沒有希望?那是因為你對他的態度,根本從頭起就不對。你太直爽瞭。他拿穩瞭你心裡隻有他一個人,所以他敢那麼隨隨便便的,不把你當樁事看待。你應當勻出點時候來,跟別人親近親近,使他心裡老是疑疑惑惑的。他不希罕你,希罕你的人多著呢!”薇龍見她遠兜遠轉,原來仍舊是在那裡替司徒協做說客。忍不住,差一點噗哧一笑,她覺得她糊塗的地方就多瞭,可是糊塗到這個地步,似乎還不至於。她上瞭喬琪的當,再去上瞭司徒協的當,喬琪因此就會看得起她麼?她坐起身來,光著腳,踏在地板上,低著頭,把兩隻手攏著蓬松的鬢發,緩緩的朝後推過去,說道:“謝謝姑媽,你給我打算得這麼周到。但是我還是想回去。”梁太太也隨著她坐起身來,問道:“你主意打定瞭?”薇龍低低的應瞭一聲。梁太太站瞭起來,把兩隻手按在她肩膀上,眼睛直看到她的眼睛裡去,道:“你來的時候是一個人。你現在又是一個人。你變瞭,你的傢也得跟著變。要想回到原來的環境裡,隻怕回不去瞭。”薇龍道:“我知道我變瞭。從前的我,我就不大喜歡,現在的我,我更不喜歡。我回去,願意做一個新的人。”梁太太聽瞭,沉默瞭一會,彎下腰來,鄭重的在薇龍額角上吻瞭一下,便走出去瞭。她這充滿瞭天主教的戲劇化氣氛的舉動,似乎沒有給予薇龍任何影響。薇龍依舊把兩隻手插在鬢發裡,出著神,臉上帶著一點笑,可是眼睛卻是死的。

梁太太一出去,就去打電話找喬琪,叫他來商談要緊的事。喬琪知道東窗事發瞭,一味的推托,哪裡肯來。梁太太便把話嚇他道:“薇龍哭哭啼啼,要回上海去瞭,她父母如何肯罷休,上海方面自然要找律師來和你說話,這事可就鬧大瞭!你老子一生氣,管叫你吃不瞭兜著走。我是因為薇龍是在我這裡認識你的,說出去,連我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忙著找你想補救的方法。誰知道你到底這麼舒坦——皇帝不急,急煞瞭太監!”喬琪雖來瞭,依然笑嘻嘻地,道:“我雖然不是中國通,對於中國人這一方面的思想習慣倒下過一點研究。薇龍的傢庭如果找到我說話,無非迫著我娶她罷瞭!他們決不願意張揚出去的。”梁太太盯瞭他一眼道:“娶她!你肯娶她麼?”喬琪道:“薇龍有薇龍的好處。”梁太太道:“你老老實實答一句罷:你不能夠同她結婚。”喬琪笑道:“你這不是明知故問麼?——我沒有婚姻自主權。我沒有錢,又享慣瞭福,天生的是個招駙馬的材料。”梁太太把指尖戳瞭他一下,罵道:“我就知道你是個拜金主義者!”兩人商議如何使薇龍回心轉意。喬琪早猜著這件事引起法律糾葛的危機,一大半是梁太太故甚其辭。若要釜底抽薪,第一先得把自己的行動對梁太太略加解釋,剖明心跡。兩人談瞭一晚上,梁太太終於得到瞭她認為滿意的答覆。

第二天,喬琪接二連三的向薇龍打電話,川流不息的送花,花裡藏著短信。薇龍忙著下山到城裡去打聽船期,當天就買瞭票。梁太太表示對她的去留抱不幹涉態度,因此一切都不聞不問。薇龍沒有坐傢裡的汽車,走下山去搭瞭一截公共汽車,回來的時候,在半山裡忽然下起傾盆大雨來。峻峭的煤屑路上,水滔滔的直往下沖,薇龍一面走一面擰她的旗袍,絞幹瞭,又和水裡撈起的一般。她前兩天就是風寒內鬱,再加上這一凍,到傢就病倒瞭,由感冒轉成肺炎;她發著燒,更是風急火急的想回傢。在老傢生瞭病,房裡不會像這麼堆滿瞭朋友送的花,可是在她的回憶中,比花還美麗的,有一種玻璃球,是父親書桌上用來鎮紙的,傢裡人給她捏著,冰那火燙的手。扁扁的玻璃球裡面嵌著細碎的紅的藍的紫的花,排出俗氣的齊整的圖案。那球抓在手裡很沉。想起它,便使她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實的,靠得住的東西——她傢裡,她和妹妹合睡的那黑鐵床,床上的褥子,白地紅柳條;黃楊木的舊式梳妝臺;在太陽光裡紅得可愛的桃子式的磁缸,盛著爽身粉;墻上釘著的美女月份牌,在美女的臂上,母親用鉛筆濃濃的加上瞭裁縫、薦頭行、豆腐漿、舅母、三阿姨的電話號碼……她把手揪著床單,隻想回去,回去、回去……越急,病越好得慢。等到這病有瞭起色,香港那霪雨連綿的夏季早經結束,是蕭爽的秋天瞭。

薇龍突然起瞭疑竇——她生這場病,也許一半是自願的;也許她下意識地不肯回去,有心挨延著……說著容易,回去做一個新的人……新的生命……她現在可不像從前那麼思想簡單瞭。念瞭書,到社會上去做事,不見得是她這樣的美而沒有特殊技能的孩子的適當的出路。她自然還是結婚的好。那麼,一個新的生命,就是一個新的男子……一個新的男子?可是她為瞭喬琪,已經完全喪失瞭自信心,她不能夠應付任何人。喬琪一天不愛她,她一天在他的勢力下。她明明知道喬琪不過是一個極普通的浪子,沒有甚麼可怕,可怕是他引起的她那不可理喻的蠻暴的熱情。她躺在床上,看著窗子外面的天。中午的太陽煌煌地照著,天卻是金屬品的冷冷的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瞭眼睛。秋深瞭,一隻鳥向山巔飛去,黑鳥在白天上,飛到頂高,像在刀口上刮瞭一刮似的,慘叫瞭一聲,翻過山那邊去瞭。

薇龍閉上瞭眼睛。啊,喬琪!有一天他會需要她的,那時候,她生活在另一個傢庭的狹小的范圍裡太久瞭;為瞭適應環境,她新生的肌肉深深的嵌入瞭生活的柵欄裡,拔也拔不出,那時候,他再要她回來,太晚瞭。她突然決定不走瞭——無論怎樣不走。從這一剎那起,她五分鐘換一個主意——走!不走!走!不走!在這兩個極端之間,她躺在床上滾來滾去,心裡像油煎似的。因為要早早結束這個痛苦,到得她可以出門瞭,就忙著去訂船票。訂瞭船票回傢,天快晚瞭,風沙啦沙啦吹著矮竹子,很有些寒意。竹子外面的海,海外面的天,都已經灰的灰、黃的黃,隻有那丈來高的象牙紅樹,在暮色蒼茫中,一路上高高下下開著碗口大的紅花。

薇龍正走著,背後開來一輛汽車,開到她跟前就停下瞭。薇龍認得是喬琪的車,正眼也不向他看,加緊瞭腳步向前走去,喬琪開著車緩緩的跟著,跟瞭好一截子。薇龍病才好,人還有些虛弱,早累出瞭一身汗,隻得停下來歇一會兒腳,那車也停住瞭。薇龍猜著喬琪一定趁著這機會,有一番表白,不料他竟一句話也沒有,不由得看瞭他一眼。他把一隻手臂橫擱在輪盤上,人就伏在輪盤上,一動也不動。薇龍見瞭,心裡一牽一牽地痛著,淚珠順著臉直淌下來,連忙向前繼續走去,喬琪這一次就不再跟上來瞭。薇龍走到轉彎的地方,回頭望瞭一望,他的車依舊停在那兒。天完全黑瞭,整個的世界像一張灰色的耶誕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綽綽的,真正存在的隻有一朵一朵頂大的象牙紅,簡單、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

薇龍回到瞭梁宅,問知梁太太在小書房裡,便尋到書房裡來。書房裡隻在梁太太身邊點瞭一盞水綠小臺燈,薇龍離著她老遠,在一張金漆椅子上坐下瞭,兩人隔瞭好些時都沒有開口。房裡滿是那類似杏仁露的強烈的蔻丹的氣味,梁太太正搽完蔻丹,尖尖的翹著兩隻手,等它幹。兩隻雪白的手,仿佛才上過拶子似的,夾破瞭指尖,血滴滴地。薇龍臉不向梁太太,慢慢的說道:“姑媽,喬琪不結婚,一大半是因為經濟的關系嗎?”梁太太答道:“他並不是沒有錢娶親。喬傢至不濟也不會養不活一房媳婦。就是喬琪有這心高氣傲的毛病,總願意兩口子在外面過得舒服一點,而且還有一層,喬傢的傢庭組織太復雜,他傢的媳婦豈是好做的?若是新娘子自己有點錢,也可以少受點氣,少看許多怪嘴臉。”薇龍道:“那麼,他打算娶個妝奩豐厚的小姐。”梁太太不作聲,薇龍垂著頭,小聲道:“我沒有錢,但是……我可以賺錢。”梁太太向她瞟瞭一眼,咬著嘴唇,微微一笑。薇龍被她激得紅瞭臉,辯道:“怎麼見得我不能賺錢?我並沒問司徒協開口要什麼,他就給瞭我那隻鐲子。”梁太太格格的笑將起來,一面笑,一面把一隻血滴滴的食指點住瞭薇龍,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半晌方道:“瞧你這孩子,這會子就記起司徒協來瞭!當時人傢一片好意,你那麼亂推亂擋的,仿佛金剛鉆要咬手似的,要不是我做好做歹,差一點得罪瞭人。現在你且試試看,開口問他要東西去。他準不知道送你糖好,還是玫瑰花好——隻怕小姐又嫌禮太重瞭,不敢收!”薇龍低著頭,坐在暗處,隻是不言語。梁太太又道:“你別以為一個人長得有幾分姿色,會講兩句場面上的話,又會唱兩句英文歌,就有人情情願願的大把的送錢給你花。我同你是自傢人,說句不客氣的話,你這個人呀,臉又嫩,心又軟,脾氣又大,又沒有決斷,而且一來就動瞭真感情,根本不是這一流的人才。”薇龍微微的嘆瞭一口氣道:“你讓我慢慢的學呀!”梁太太笑道:“你該學的地方就多瞭!試試也好。”

薇龍果然認真的學習起來。因為她一心向學的緣故,又有梁太太在旁隨時的指撥幫襯,居然成績斐然。耶誕節前後,喬琪喬和葛薇龍正式訂婚的消息,在南華日報上發表瞭。訂婚那天,司徒協送瞭一份隆重的賀禮不算,連喬琪喬的父親喬誠爵士也送瞭薇龍一隻白金嵌鉆手表。薇龍上門去拜謝,老頭兒一高興,又給她買瞭一件玄狐披風。又怕梁太太多瞭心去,買瞭一件白狐的送瞭梁太太。喬琪對於這一頭親事還有幾分猶疑,梁太太勸他道:“我看你將就一點罷!你要娶一個闊小姐,你的眼界又高,差一點的門戶,你又看不上眼。真是幾千萬傢財的人傢出身的女孩子,驕縱慣瞭的,哪裡會像薇龍這麼好說話?處處地方你不免受瞭拘束。你要錢的目的原是玩,玩得不痛快,要錢做什麼?當然,過瞭七八年,薇龍的收入想必大為減色。等她不能掙錢養傢瞭,你盡可以離婚。在英國的法律上,離婚是相當困難的,唯一合法的理由是犯奸。你要抓到對方犯奸的證據,那還不容易?”一席話說得喬琪心悅誠服,他們很快的就宣佈結婚,在香港飯店招待來賓,自有一番熱鬧。

香港的公寓極少,兩個人租一幢房子嫌太貴。與人合住又嫌耳目混雜。梁太太正舍不得薇龍,便把喬琪招贅瞭進來,撥瞭樓下的三間房給他們住。倒也和獨門獨戶的公寓差不多。從此以後,薇龍這個人就等於賣瞭給梁太太和喬琪喬,整天忙著,不是替喬琪喬弄錢,就是替梁太太弄人。但是她也有快樂的時候,譬如說,陰歷三十夜她和喬琪兩個人單獨的到灣仔去看熱鬧。灣仔那地方原不是香港的中心區,地段既偏僻,又充滿瞭下等的娛樂場所,惟有一年一度的新春市場,類似北方的廟會,卻是在那裡舉行的。屆時人山人海,很多的時髦人也願意去擠一擠,買些零星東西。薇龍在一檔古玩攤子上看中瞭一盆玉石梅花,喬琪擠上前去和那夥計還價。那人蹲在一層一層的陳列品的最高層上,穿著緊身對襟柳條佈棉襖,一色的袴子,一頂呢帽推在腦後,街心懸掛著的汽油燈的強烈的青光正照在他那廣東式的硬線條的臉上,越顯得山陵起伏,丘壑深沉。他把一隻手按著膝蓋上,一隻手打著手勢,還價還瞭半晌,隻是搖頭。薇龍拉瞭喬琪一把道:“走罷走罷!”她在人堆裡擠著,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頭上是紫黝黝的藍天,天盡頭是紫黝黝的冬天的海,但是海灣裡有這麼一個地方,有的是密密層層的人,密密層層的燈,密密層層的耀眼的貨品——藍磁雙耳小花瓶、一卷一卷蔥綠堆金絲絨、玻璃紙袋裝著“巴島蝦片”、琥珀色的熱帶產的榴蓮糕、拖著大紅穗子的佛珠、鵝黃的香袋、烏銀小十字架、寶塔頂的涼帽;然而在這燈與人與貨之外,還有那淒清的天與海——無邊的荒涼,無邊的恐怖。她的未來,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來隻有無邊的恐怖。她沒有天長地久的計畫。隻有在這眼前的瑣碎的小東西裡,她的畏縮不安的心,能夠得到暫時的休息。

這裡臟雖臟,的確有幾分狂歡的勁兒。滿街亂糟糟地花炮亂飛,她和喬琪一面走一面縮著身子躲避那紅紅綠綠的小掃帚星。喬琪突然帶著笑喊道:“喂!你身上著瞭火瞭!”薇龍道:“又來騙人!”說著,扭過頭去驗看她的後襟。喬琪道:“我幾時騙過你來!快蹲下身來,讓我把它踩滅瞭。”薇龍果然屈膝蹲在地上,喬琪也顧不得鞋底有灰,兩三腳把她的旗袍下擺的火踏滅瞭。那件品藍小銀壽字織錦緞的棉袍上已經燒瞭一個洞。兩個人笑瞭一會,繼續向前走去。喬琪隔瞭一會,忽然說道:“真的,薇龍,我是個頂愛說謊的人,但是,從來沒對你說過一句謊,自己也覺得納罕。”薇龍笑道:“還在想著這個!”喬琪迫著她問道:“我從來沒對你說過謊,是不是?”薇龍嘆瞭一口氣道:“從來沒有。你明明知道一句小小的謊可以使我多麼快樂,但是——不!你懶得操心。”喬琪笑道:“你也用不著我來編謊給你聽。你自己會哄自己。總有一天,你不得不承認我是多麼可鄙的一個人。那時候,你也要懊悔你為我犧牲瞭這許多!一氣,就把我殺瞭,也說不定!我簡直害怕!”薇龍笑道:“我愛你,關你什麼事,千怪萬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喬琪道:“無論如何,我們現在權利與義務的分配,太不公平瞭。”薇龍把眉毛一揚,微微一笑道:“公平?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裡,根本談不到公平兩個字。我倒要問瞭,今天你怎麼忽然這樣的良心發現起來?”喬琪笑道:“因為我看你這麼一團高興的過年,跟孩子一樣。”薇龍笑道:“你看著我高興,就非得說兩句使人難受的話,不叫我高興下去?”

兩人一路走一路看著攤子上的陳列品,這兒什麼都有,可是最主要的還是賣的是人。在那慘烈的汽油燈下,站著成群的女孩子,因為那過分誇張的光與影,一個個都有著淺藍的鼻子,綠色的面頰,腮上大片的胭脂,變成瞭紫色。內中一個年紀頂輕的,不過十三四歲模樣,瘦小身材,西裝打扮,穿瞭一件青蓮色薄呢短外套,系著大紅細摺綢裙,凍得發抖。因為抖,她的笑容不住的蕩漾著,像水中的倒影,牙齒忒楞楞的打在下唇上,把嘴唇皮都咬破瞭。一個醉醺醺的英國水手從後面走過來拍瞭她的肩膀一下,她扭過頭去向他飛瞭一個媚眼——倒是一雙水盈盈的吊眼梢,眼角直插到鬢發裡去,可惜她的耳朵上生著鮮紅的凍瘡。她把兩隻手合抱著那水兵的膀臂,頭倚在他身上;兩人並排走不瞭幾步,又來瞭一個水兵,兩個人都是又高又大,夾持著她。她的頭隻齊他們的肘彎。

後面又擁來一大幫水兵,都喝醉瞭,四面八方的亂擲花炮。瞥見瞭薇龍,不約而同的把她做瞭目的物,那花炮像流星趕月似的飛過來。薇龍嚇得撒腿便跑,喬琪認準瞭他們的汽車,把她一拉拉到車前,推瞭進去,兩人開瞭車,就離開瞭灣仔。喬琪笑道:“那些醉泥鰍,把你當做什麼人瞭?”薇龍道:“本來嘛,我跟她們有什麼分別?”喬琪一隻手管住輪盤,一隻手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說——”薇龍笑著告饒道:“好瞭好瞭!我承認我說錯瞭話。怎麼沒有分別呢?她們是不得已的,我是自願的!”車過瞭灣仔,花炮拍啦拍啦炸裂的爆響漸漸低下去瞭,街頭的紅綠燈,一個趕一個,在車前的玻璃裡一溜就黯然滅去。汽車駛入一帶黑沉沉的街衢。喬琪沒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見,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瞭。他把自由的那隻手摸出香煙夾子和打火機來,煙卷兒銜在嘴裡,點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凜冽的寒夜裡,他的嘴上仿佛開瞭一朵橙紅色的花。花立時謝瞭。又是寒冷與黑暗……

這一段香港故事,就在這裡結束……薇龍的一爐香,也就快燒完瞭。

一九四三年四月

*初載一九四三年五月、六月、七月上海《紫羅蘭》第二期、第三期、第四期,收入一九四四年八月上海雜志社《傳奇》。原題《沉香屑 第一爐香》,《張愛玲全集》中改為此名。

《傾城之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