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空弄嬌嗔看山散遊伴 故藏機巧贈婢戲青年

當時,秀珠哎喲瞭一聲,燕西手忙腳亂,極力的關住機門。汽車唧嘎一聲,突然停住。大傢回頭一看,路邊一頭驢子,撞倒在地,另外一個人倒在驢子下,地下鮮血淋漓,紫瞭一片。梅麗用手絹蒙著眼睛,不敢看,藏在秀珠懷裡。秀珠也是面朝著前,不敢正眼兒一視。

汽車夫德海口裡叫著糟瞭,一翻身跳下車去,燕西也慢慢的走下車來,遠遠的站定。問道:“那人怎麼樣,傷很重嗎?”德海看瞭一看說:“驢子壓斷瞭兩條腿,沒有用的瞭。人是不怎麼樣,似乎沒有受傷。”燕西聽說人沒有受傷,心裡就放寬瞭些,走上前來,叫德海把那人扶起。那人倒不要人扶,爬瞭起來,抖瞭一抖身上的土。他一看那驢子壓死瞭,反而坐在地上,哭將起來。燕西道:“你身上受瞭傷沒有?”那人道:“左胳膊還痛著呢。”燕西在身下一摸,隻有兩張五元的鈔票。便問秀珠道:“你身上帶瞭有錢嗎?”秀珠道:“有,多給他幾個錢罷,人傢真是碰著瞭。”說著,在錢口袋裡,抓瞭一把鈔票給燕西。

燕西拿著鈔票在手上,便問那人道:“這頭驢子是你的嗎?”那人道:“不是我的,我借著人傢的牲口,打算進城去一趟呢。”燕西道:“你說,這一頭驢子,應該值多少錢?”那人道:“要值五十塊錢。”德海聽瞭,走上前,對那人就是一巴掌。說道:“你這小子,看見要賠你錢瞭,你就打算訛人。”說時,牽著他身上那件破夾襖的大襟,一直指到他臉上。又道:“你瞧!你這個樣子,不是趕腳的,是做什麼的?你說牲口不是你的,你好訛人,是不是?”說著,又把腳踢一踢倒在地下的驢子,口裡說道:“這樣東西,早就該下湯鍋瞭,二十塊錢,都沒人要,哪值五十塊錢?七爺,咱們賠他二十塊錢得瞭,他愛要不要。”

那人本是一個鄉下人,看見德海的兇樣子,先有三分害怕,哪裡還敢說什麼。燕西喝住德海道:“打人傢做什麼?誰讓咱們碰瞭人傢呢?”又對那人道:“也不能依你,也不能依他。現在給你三十塊錢,賠你這一頭牲口。你也跌痛瞭,不能讓你白跌,給你十塊錢,你去休養休養。這驢子已死過去瞭,你也不必再賣它的肉,把它埋瞭罷。”鄉下人對一個錢當著磨子般看待的。他見燕西這樣慷慨,喜出望外,給燕西連請瞭幾個安。燕西對秀珠道:“開車真不是玩的,我們還坐到後面來罷。”於是依舊讓德海去開車。德海坐上車,對那人罵道:“便宜瞭你這小子,今天你總算遇到財神爺瞭。”燕西聽見汽車夫罵人,這是看慣瞭的,也就付之一笑。

車夫兜瞭一個圈子,一直開到西山旅館腳下。隻見亭子上的西崽,眼睛最尖,一看汽車的牌號,是金總理傢裡的,早是滿臉堆上笑,走到亭子下來迎接。等燕西走到面前,閃在一旁,微微的一鞠躬,說道:“你來瞭。”燕西走進亭子去,隻見男女合參,中西一貫,坐滿瞭人。正因為今天天氣好,所以出城來遊的人很多。燕西便讓梅麗、秀珠向前,走過瞭亭子去,在花邊下擺瞭一張桌子坐下。隻聽後面有人喊道:“密斯脫金,密斯白,密斯金。”鶯聲嚦嚦,一大串的叫瞭出來。回頭看時,乃是烏二小姐和兩個西洋男子坐在那裡喝啤酒吃冰淇淋。一句話說完,她已走過來,和秀珠、梅麗握瞭一握手,然後再與燕西握手。烏二小姐道:“我和兩個新從英國來的朋友,到這裡玩玩,一會兒我就過來相陪。”秀珠笑道:“不要客氣瞭,我們兩便罷。”燕西在一邊,隻是微笑一下。

三人在亭子外坐著,正和亭子裡,隔瞭一層蘆簾子,彼此都不看見。秀珠道:“密斯烏真是知道講究妝飾的。和中國朋友在一處,穿西裝;和外國朋友在一處,又穿中國裝。你不看她那件金絲絨單旗袍,滾著黑色的水鉆辮,多麼鮮艷奪目!”梅麗輕聲道:“妖精似的,我就討厭她。”秀珠用手摸著梅麗的頭發,笑道:“小東西,說話要謹慎一點,不要亂說,仔細有人不高興。”說畢,眼睛皮一撩,眼睛一轉,望著燕西。問道:“你說是不是?”燕西皺眉道:“何必呢?人傢就在這裡。讓人傢聽見,也沒有什麼意思。”秀珠道:“我衛護著她,還不好嗎?據我說,你那個心,可以收收瞭,你不看看,她愛的是外國朋友哩。外國朋友,有的是錢,可以供給她花。將來要到外國去玩,也有朋友招待,你怎樣比得上人傢?比不上,你就不配和人傢做情敵。”燕西道:“你這話,是損她,是損我?”說時,臉上未免放一點紅色。

秀珠把燕西為人,向是當他已被本人征服瞭看待,所以常常給他一點顏色看。燕西那時愛情專一,拜倒石榴裙下。秀珠怎樣說,他就怎樣好,決計不敢反抗。現在不然瞭,他吃飯穿衣以至夢寐間,都是記念著冷清秋。而且冷清秋是剛剛假以辭色,他極力的往進一步路上做去。這白秀珠就不然瞭,耳鬢廝磨,已經是無所不至。最後的一著,不過是舉行那形式上的結婚禮。在往日呢,燕西也未嘗不想早點結婚,益發的可以甜蜜些。現在他忽然想到結婚是不可魯莽的,一結瞭婚就如馬套上瞭韁繩一般,一切要聽別人的指揮。倘若自己要任意在情場中馳騁,乃是結婚越遲越好。既不望結婚,可以不必受白秀珠的挾制瞭。所以這天秀珠和他鬧脾氣,他竟不很大服調。這時秀珠又用那樣刻薄的話,挖苦烏二小姐,心裡實在忍不下去,所以反問瞭一聲,問她是損哪個。

誰知秀珠更是不讓步,便道:“也損她,也損你。”說時,臉上帶著一點冷笑。燕西道:“現在社交公開,男女交朋友,也很平常的。難道說,一個男子,隻許認識一個女子;一個女子,隻許認識一個男子嗎?”秀珠道:“笑話,我何嘗說不許別人交朋友。你愛和哪個交朋友,就和哪個交朋友,關我什麼事?”燕西道:“本來不關你什麼事。”燕西這一句話,似有意,似無意的說瞭出來;在白秀珠可涵容不瞭,鼻子裡嘿瞭一聲,接上一陣冷笑,把坐的藤椅一挪,臉朝著山上。在往日,決裂到瞭這種地步,燕西就應該賠小心瞭。今天不然,燕西端著一杯紅茶,慢慢的呷。又把牙齒碰茶杯沿上,時時放出冷笑。

旁邊的梅麗,起初以為他們開玩笑,不但不理會,還願意他兩人鬥嘴,自己看著很有趣。現在見他兩人越鬧越真,才有些著急,便問燕西道:“七哥,你是怎麼來?秀珠姐說兩句笑話,你就認起真來。”燕西道:“我不認真。什麼事,我也當是假的。可是白小姐她要和我認真,我有什麼法子呢?”秀珠將椅子又一移,忽的掉轉身,說道:“什麼都是假的?你這話裡有話,當著你妹妹的面,你且說出來。”燕西道:“這是一句很平常的話,我隨口就說出來瞭,沒安著什麼機巧。你要說我話裡有話,就算話裡有話罷。我不和你生氣,讓你去想想,究竟是誰有理?是誰沒理?”說畢,離開座位,背著兩隻手慢慢的走上大路,要往山上去。

梅麗對秀珠道:“你兩人說著好玩,怎麼生起氣來?”秀珠道:“他要和我生氣,我有什麼法子?你瞧瞧,是誰有理?是誰沒理?”梅麗想著,今天,實在是秀珠沒有理。但是燕西是自己的哥哥,總不能幫著哥哥來說人傢的不是。便笑道:“他的脾氣,就是這樣。過一會子,你要問他說瞭些什麼,我包他都會忘瞭。你和別人生氣,那還有可說,你和我七哥生氣,人傢知道,不是笑話嗎?雖然有句俗話,打是疼,罵是愛,可是你還沒到咱們金傢來,要執行威權,還似乎早瞭一點子哩。”

秀珠忍不住笑瞭,說道:“這小東西,一點年紀,這些話,你又在哪裡學來的?要不,給你找個小女婿罷,讓你去打是疼,罵是愛。你看好不好?”梅麗道:“胡鬧混扯,對我瞎說些什麼?你兩人今天那一場鬧,沒有我在裡頭轉圜,我看你倆怎樣好得起來?”秀珠把脖子一扭,說道:“不好,又打什麼緊!”梅麗用一個食指,對著秀珠的鼻子,遙遙的點著笑道:“這話可要少說呀。”秀珠道:“為什麼要少說?現在和他要好的人太多瞭,我要和他好,他不和我好,也是枉然。”

正說話時,隻見由山上抬下兩頂藤轎來,坐轎的一男一女,秀珠認得,是劉傢二少奶奶和二少爺劉寶善。他兩人看見,連忙叫轎夫將轎子停住,迎瞭上來。秀珠請他二人坐下,便問:“要吃什麼?”劉二奶奶說:“不用瞭。我們剛在山上喝瞭茶下來,等著回去呢。”秀珠笑道:“你們的汽車很大,把我帶進城去好不好?”劉寶善道:“白小姐,不是坐汽車來的嗎?”秀珠指著梅麗道:“是坐她府上車子來的。她和她令兄,還要在這裡玩一會兒”。我記起一樁事來瞭,正要回去,又不好叫人傢一來就送我走。現在你一回去,真再巧也沒有瞭。”劉寶善夫婦,哪裡知道內中情由,自然很歡迎的。梅麗又是孩子脾氣,心想,你和七哥拌瞭兩句嘴,也不值得發氣先走。你要走,就讓你走,我不留你,看你怎麼樣?秀珠對梅麗說到:“我們過天見罷。”說畢,竟和劉氏夫婦走瞭。梅麗也沒做聲,隻是笑著點瞭一點頭。

一會兒工夫,燕西自山邊兜瞭一個圈子回來,隻見梅麗一人坐在這裡,便問:“秀珠哪裡去瞭?”梅麗忍不住氣,少不得又添上幾句話,說她賭氣坐劉傢的車子走瞭,以後不要和你見面呢。燕西道:“那要什麼緊?”說畢,冷笑瞭一聲道:“掃興極瞭,回去罷。”梅麗覺得也是沒趣,贊成燕西的提議,就坐車回傢。

一進門,隻見許多賣花的,一挑一挑的盡是將開的芍藥,往裡面送。燕西道:“傢裡幾個花臺子的芍藥,都在開瞭,這還不夠,又買這些。”旁邊早有聽差答應說:“七爺,你是不很大問傢事,不知道呢。總理就定瞭後天,在傢裡請客看芍藥,總理請過之後,就是大爺大少奶奶請客。這些花都是預備請客用的。”燕西聽說,很是歡喜,便問梅麗道:“你怎樣也不告訴我一聲?”梅麗道:“我猜你總知道瞭,所以沒對你說。這個事你都會不知道,也就奇瞭。”燕西道:“請的是些什麼人?自然男客女客都有瞭。”梅麗道:“這個我不曉得,你去問大哥。”燕西一頭高興,徑直就到鳳舉院子裡來,偏是他夫婦二人都不在傢。

一走進院子門,裡面靜悄悄的,一個老媽子,手上拿著一片佈鞋底,帶著一道長麻線,坐在廊簷下打盹兒。小憐一掀門簾子,從裡面剛伸出半截身子來,看見燕西,喲瞭一聲,又縮進去瞭。燕西問道:“小憐,大爺在傢嗎?”小憐在屋子裡道:“你別進來罷,大爺大少奶奶都不在傢。”那老媽子被他兩人說話的聲音驚醒,趕緊站瞭起來。叫瞭一聲七爺,說道:“你好久也沒上這邊來瞭。”一面說著,一面替他掀簾子。

燕西一面進來,一面說道:“好香!好香!誰在屋子裡灑上這些香水?”小憐在裡面屋子裡走出來,說道:“你聞見香嗎?”燕西道:“怎樣不聞見?我鼻子又沒有塞住。”小憐道:“糟瞭!大爺回來,一定要罵的。”燕西道:“屋子裡香,罵你做什麼?”小憐笑道:“告訴你也不要緊,是我偷著大少奶奶的香水,在手絹上灑瞭一點,不想不留神,把瓶子砸瞭,灑瞭滿地。”燕西道:“砸瞭的瓶子呢?”小憐道:“破瓶子我扔瞭,外面的紙匣子,還在我那裡。”燕西道:“你拿來我瞧瞧。”小憐不知道他是什麼用意,當真拿來瞭。燕西一看,乃是金黃色的,上面凸起綠色的堆花,滿沿著金邊。花下面,有一行花的法文金字。

燕西道:“我猜呢,就是這個,你這個亂子大瞭。這是六小姐的朋友在法國買來的,共是一百二十個法郎一瓶。六小姐總共隻有三瓶,自己留瞭一瓶,送瞭一瓶給大少奶奶,那一瓶是我死乞白賴要瞭去瞭。你現在把這瓶東西全灑瞭,她回來要不罵你,那才怪呢。”小憐笑道:“你又駭嚇人,沒有一瓶香水值那些錢的。”燕西道:“法國值整千法郎的香水還有呢,你不信,就算瞭,等大少奶奶回來,看她說些什麼。你灑瞭她別樣香水,灑瞭就灑瞭。這個灑瞭,北京不見得有,她不心疼錢,也要心疼短瞭一樣心愛的東西呀。你看我這話對不對?”小憐道:“你這話倒是,怎麼辦呢?”燕西便對老媽子道:“你去看看六小姐在傢裡沒有?”老媽子答應著去瞭。

小憐道:“你叫她去看六小姐做什麼?”燕西笑道:“讓她走瞭,我有一句話,要和你說。”小憐一頓腳,說道:“嘿!人傢正在焦心,你還有工夫說笑話。”燕西笑道:“你自己先搗鬼,我還沒說,你怎就知道我是說笑話呢?我告訴你罷,我那瓶香水,還沒有動,我送給你,抵那瓶的缺,你看好不好?”小憐道:“好好!七爺明天有支使我的時候,一叫就到。”燕西道:“你總得謝謝我。”小憐合著巴掌,和燕西搖瞭兩下,說道:“謝謝你。”燕西道:“我不要你這樣謝,你送我一條手絹得瞭。”小憐道:“你還少瞭那個?我的手絹都是舊的。”燕西道:“舊的就好。你先把手絹拿來,一會兒你到我那裡拿香水就是瞭。”小憐紅著臉在插兜裡掏出一條白綾手絹,交給燕西道:“你千萬別對人說是我送給你的。”燕西道:“那自然,我哪有那樣傻。”說時,隔著竹簾子,已見老媽子回來瞭。燕西道:“六小姐不在屋子裡罷?我去找她去。”說著,便走瞭。

一會工夫,小憐當真到燕西這裡來,取那瓶香水。燕西給瞭她香水之外,又給瞭她一條青湖縐手絹。小憐道:“我又沒有和你要這個,你送給我做什麼?我不要。”燕西道:“你為什麼不要?你要說出一個原故來,就讓你不要。”小憐道:“我不要就不要,有什麼原故呢?”燕西就把手絹,亂塞她手上,非要她帶去不可。小憐捏著手絹,就跑走瞭。燕西再要叫住她時,忽聽得後面有人叫瞭一聲老七。燕西回頭看時,乃是大嫂吳佩芳,從外面回來瞭。燕西道:“我正找你呢,你倒回來瞭。”佩芳道:“我剛才看見一個人走這裡過去瞭,是不是小憐?”燕西道:“我剛從房裡出來,沒留神。”

佩芳笑瞭一笑,也就不往下說,隻問:“找我為什麼事?”燕西道:“聽說你們要大請客呢。請些什麼人,怎樣請法?”佩芳道:“這關乎你什麼事?你要問它。”燕西笑道:“自然我也要加入,給你招待來賓。”佩芳道:“我們是雙請的,招待員應該也要成雙作對。秀珠妹妹能來嗎?”燕西道:“她和我有什麼關系?你千萬別請她,你請瞭她,我就不到。”佩芳道:“這個樣子,小兩口兒又吵嘴瞭?人傢沒過門的小媳婦,比蜜也似的甜,沒有看見你兩個人,總是鬧別扭。”燕西道:“不是鬧別扭,人傢本和我沒有關系。”佩芳笑道:“這好像是真生瞭氣呢。是怎樣吵嘴的?你說給我聽聽,讓我來評評這個理。”燕西道:“沒有鬧,也沒有生氣,我說什麼呢?”佩芳道:“不能夠,若是你兩人沒有生氣,你不會說這個話。”燕西道:“你去問梅麗就知道瞭。”佩芳笑道:“可不是!我猜你兩人,又打起吵子來瞭。”佩芳說時,見走廊上的電燈,已經亮著,便道:“你別走,回頭咱們一塊兒吃晚飯,我有話和你說。”

原來他們傢裡,上學的上學,上衙門的上衙門,頭齊腳不齊,吃飯的時間,就不能一律。金太太就索性解放瞭,叫兒女媳婦們自己去酌定,願意幾個人一組的,就幾個人組一個團體,也不用上飯廳瞭,願意在哪裡吃就在哪裡吃。這樣一來,要吃什麼,可以私下叫廚子添菜,也不至於這個人要吃辣的,有人反對,那個要吃酸的,也有人反對,總是背地大罵廚子。所以他們傢裡,除瞭生日和年節而外,大傢並不在一處吃飯的。結果,三個太太三組,金銓是三個太太的附屬品,一處一餐,三對兒媳三組,三個小姐一組,七少爺一人一組。他們有時高興起來,哥哥和妹妹,嫂嫂和小叔子,也互相請客。今天佩芳叫燕西吃飯,也就是小請客瞭。燕西皺眉道:“照說大嫂分付,我不能不來,可是大哥那個碎嘴子,吃起飯來,不夠受罪的。”佩芳笑道:“我早就猜到你心眼兒裡去瞭,你必定要推辭的。你大哥今天晚上公宴他們的總次長,不在傢裡吃飯瞭。”燕西道:“那我一定來,請你趕快叫廚子添兩樣好吃的罷。”佩芳道:“那自然,你一會兒就來罷。”

佩芳回到屋子裡,隻聞見一陣濃厚的香味,用鼻子著實嗅瞭一陣,便說道:“這又是小憐這東西做出來的。我出去瞭,就偷我的香水使。這也不知道灑瞭多少,滿屋子都香著呢。”小憐在屋裡走出來答應道:“香水倒是灑瞭,不是少奶奶的,是我自己一瓶呢。”佩芳又嗅瞭一陣,說道:“你別瞎說瞭。這種香味,我聞得出來,不是平常的香味,你不要把我那瓶法國香水灑瞭罷?”小憐道:“沒有沒有,不信,少奶奶去看看,那瓶香水動瞭沒有?”佩芳見她這樣說,也就算瞭。便叫老媽子到廚房裡去,招呼廚子添兩樣時新些的菜。

一會子工夫燕西來瞭。小憐卻捏著一把汗,心想,不要他送我香水的事,少奶奶已經知道瞭。燕西進來,坐在中間屋裡,隔著壁子問道:“大嫂,你說有話和我說,請我吃飯,有什麼差事要我當罷?”佩芳在裡面道:“照你這樣說,我的東西,非有交換條件,是得不到嗎?”燕西笑道:“這又不是我說的,原是你言明有話說,請我吃飯呢。”佩芳道:“話自然有話說,不見得就支使你當差事呀。”說時,佩芳換瞭一件短衣服出來,一面扣著脅下的紐扣,一面低著頭望一望胸前。

燕西道:“大嫂也是那樣小傢子氣象,回來就把衣服換瞭。其實時興的衣服,不應該苦留。我看見許多人,看見時興什麼,就做什麼,做瞭呢,以為是稱心的東西,舍不得穿,老是擱著。將來動還沒動呢,又不時興,隻好重改一回,留在傢裡隨便穿,另外做時興的。做瞭時興的,還是照樣辦,這一輩子,也穿不瞭改做的衣服呢。”佩芳道:“我倒不是舍不得衣服,穿著長衣服,怪不方便的。我們的長袍,又不像你們的長衫,腰身和擺都要做得極小。走起路來,邁不開步。穿短衣服,就自由得多瞭。”燕西道:“這倒是實話,不過長衣服,在冬天裡是很合宜。第一就是兩隻胳膊省得凍著。”佩芳笑道:“我看你很在這些事上面用功,一個年輕輕兒的人,不幹些正經事,太沒有出息。”燕西笑道:“這是大嫂自己引著人傢說呢,這會子又說人傢不正經瞭。”

說時,廚子已經送著菜飯來,小憐就揭開提盒,一樣一樣,放在小圓桌上。兩對面,放著兩份杯筷。燕西道:“又要杯子做什麼?”佩芳道:“我這裡還有點子香檳酒,請你喝一杯。我也不能為你特意買這個,是你哥哥替部裡買的,帶瞭兩瓶回來。”當時小憐拿著酒瓶子出來,斟上瞭一杯,放在左邊,對燕西道:“七爺這兒坐。”燕西欠瞭一欠身子,笑道:“勞駕!”佩芳道:“老七這樣客氣。”燕西道:“到你這兒來瞭,我總是客,當然要客氣些。”佩芳點頭微笑,便和燕西對面坐著飲酒。對小憐道:“你去把我衣服疊起來,不用你在這裡。”小憐答應著去瞭。

佩芳問燕西道:“你看這丫頭,還算機靈嗎?”燕西道:“知臣莫若君。你的人,你自己應該知道,問我做什麼?”佩芳道:“我自己自然知道,但是我也要問問人,究竟怎麼樣?”燕西笑道:“強將手下無弱兵,自然是好的。”佩芳端著酒杯,抿著嘴呷瞭一口,一個人微笑。燕西道:“大嫂什麼事快活,由心裡樂出來?”佩芳道:“我樂你呢!”燕西道:“我有什麼可笑的?”佩芳回轉頭望一望,見老媽子也不在面前,便對燕西笑道:“你不是喜歡小憐嗎?我說叫她伺候你,也不止一回瞭。她呢,那不必說,是你剛說的話,由心眼兒裡樂出來。現在是兩好並一好,我叫她去伺候你,你看好不好?”燕西笑道:“大嫂,是這樣說笑話,真成瞭《紅樓夢》的寶二爺,沒結婚的人要丫頭伺候著。恐怕隻這一句話,我夠父親一頓罵瞭。其實你誤會瞭,我不但對小憐是這樣,對玉兒、秋香都是這樣。因為她們都是可憐蟲,不忍把她們當聽差和老媽子一樣支使。你就在這上面疑心我,不是冤枉嗎?這個話,我原不肯說出來,因為你一再的挑眼,我不得不說瞭。”佩芳道:“你以為我請你吃飯,是和你講理來瞭嗎?你才是多心呢。我老實告訴你罷,我已經不願留著她瞭,因為你心疼她,所以我說讓你去支使。你若是不要,我就要把她送走的。”

燕西心想,這為什麼?莫非就為的那瓶香水嗎?可是她一進門碰著我,就請我吃飯,並沒有知道這回事啦。便笑道:“我看你主仆二人,感情怪好的,她有什麼事不對,你說她兩句就得瞭。她很調皮的,你一說,第二回就絕不會錯瞭。”佩芳正伸著筷子,揀那涼拌筍裡面的蝦米吃。於是豎拿著筷子,對燕西指點著笑道:“聽你這口氣,是怎樣的衛護她?”燕西笑道:“我這是老實話,怎麼算是衛護著她?這個我也不要去多說,我來問你,你為什麼一定要把她送走?”佩芳道:“傻子!連‘女大不中留’這句話,你都不知道嗎?”燕西道:“既然不中留,送到我那裡去,就中留瞭嗎?前兩年呢,她是一個小孩子,說讓她給我做做事,那還說得過去。現在她十六七歲瞭。”

佩芳道:“十六七歲要什麼緊?我沒來的時候,你大哥就愛使喚丫頭。”燕西笑道:“那倒是真的,那個時候,老大有些紅樓迷,專門學賈寶玉。父親又在廣東,傢裡由他鬧,母親是不管的。”佩芳道:“可不是!我就為他這種脾氣,不敢讓小憐在我這院子裡呆著。我本來想叫她去伺候母親,她老人傢有個小蘭呢,或者不受。”燕西起先是把佩芳的話,當著開玩笑,現在聽她的口音,明白瞭十成之八九,原來他們主仆,在那裡實行演三角戀愛。她是故意做圈套氣鳳舉的。從前對小憐有意無意之間,還可以憐惜憐惜她,而今明白瞭內幕,還應該避嫌才是呢。

當時燕西,低頭喝酒吃菜,沒有做聲。佩芳笑道:“心裡自然是願意,隻是不好意思答應罷瞭。其實隻要你答應一句話,我給你保留著,等你結瞭婚,再讓她伺候你也成。你不要以為你哥哥會怪你,這是我的人,我愛怎麼辦,就怎麼辦。”燕西一時是心裡明白,口裡苦說不出來,隻得笑笑。恰好老媽子、小憐都來瞭,兩人就把談鋒止住,隻說些別的事。吃完瞭飯,燕西就說要找人,便溜出來瞭。心想,我最怕是和老大搗麻煩,我還敢惹他嗎?因此兩天之內,不敢上佩芳院子裡去,也不敢找小憐做事瞭。

《金粉世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