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一隊詩人解詩兼頌禱 半天韻事鬥韻極酸麻

古詩上說得好,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兩性間的吸引,也是往往不期然而然的會發動起來。在這最初時期的一個關頭擺脫開瞭,就擺脫開瞭。擺脫不開呢,那末,二期三期,以至成熟,就要慢慢的挨著來。清秋本是個聰明女子,什麼不曉得?現在有一個豪華英俊的少年,老是在眼前轉來轉去,這自然不免引起情愫,她起初隻聽說燕西會作詩,半信半疑,現在看他這一封信,竟是一個文學有根底的人,倒出於意料之外。

她將信看完,便塞在枕頭下,被褥最下的一層,隻聽外面她母親說道:“人傢不曉得那就算瞭,人傢既曉得瞭,就應該送幾碗面過去。”清秋聽說,開門出來道:“那是當然要送的。但是人傢送我們這重的禮,我們請人傢吃碗面,就算還禮嗎?”冷太太聽她的口音,竟是要把珠子收下來瞭,笑道:“憑我們回什麼禮,也不能和人傢禮物相等啦。”清秋道:“不是那樣說,我覺得自己傢裡煮幾碗面,送到那邊,俗得瞭不得,反而顯得小氣。他們傢裡有的是廚子,什麼面也會煮,把我們這樣的面送給人傢去,豈不讓人傢笑話?”冷太太道:“你這話說得也是,依你的意思,要怎麼樣呢?”清秋笑著說:“媽!我在西洋烹飪法裡,學會瞭做一樣點心叫玫瑰蛋糕,叫媽媽爹去和我買些東西來,我做一回試試看。做得瞭,送人傢一些,我們自己也吃一些。”冷太太道:“怪不得你上次帶瞭那些洋鉛的傢具回傢,原來是做雞蛋糕吃的。我說你準能做得好嗎?”清秋道:“做不好,就不送給人傢,那還有什麼不成?”冷太太總是愛著這一個獨生的姑娘,就拿瞭錢出來,叫韓觀久替她去買去。

清秋也很高興,系瞭一條白色的圍裙,親自到廚房裡去做這玫瑰蛋糕。人在高興的時候,什麼事也辦得好。兩三個鐘頭,她已蒸得瞭許多。這蛋糕是淡黃色,上面卻鋪瞭青紅橙皮、葡萄幹、香蕉瓤,一些又軟又香的料子。而最重要的一部分卻是玫瑰糖精。因此這蛋糕,倒是香甜可口。清秋挑瞭兩格好的,趁著熱氣,用個瓷盤子盛瞭,就叫韓媽送到燕西那邊去。

恰好燕西在傢,他一見韓媽送東西來,正要探聽那一封信的消息。連忙說道:“多謝多謝,看這個樣子,熱氣騰騰的,是自己傢裡做的呢。”順手一摸,又掏出一塊錢來賞韓媽。韓媽道:“今天已經花瞭你一回錢瞭,怎樣又花你的錢?真不敢接。”燕西道:“你盡管拿著。要不,第二回,我就不敢煩你做事瞭。”韓媽見他如此說,道瞭一聲謝謝,隻得把錢收下。燕西道:“這是你傢太太做的嗎?”韓媽道:“不,是我傢小姐做的。你嘗嘗看,好吃嗎?”燕西聽說是清秋做的,便道:“好吃好吃。”韓媽心裡好笑。然後問道:“我那一封信……”韓媽道:“我送給小姐瞭。”燕西道:“她看瞭嗎?”韓媽道:“看瞭。”

燕西道:“你看見她看信的嗎?”韓媽道:“我看見她看信的。”燕西這才用手撅瞭一塊玫瑰蛋糕,放在嘴邊慢慢的咀嚼。笑著問道:“她說瞭什麼呢?”韓媽道:“她沒有說什麼。她看信的時候,我也就走開瞭。”燕西道:“她不能一句話都沒有說,總說瞭兩句罷?”韓媽道:“她說是說瞭一句。她問我給太太看瞭沒有?我說沒有。她就說,別告訴太太。”這幾句話,說得燕西心花怒放,便道:“你很會辦事,我還要托托你,你順便的時候,可問她一聲有信回復我沒有?若是有信的話,你可以一直送到我屋裡來。我那些聽差要問你,你就說是我叫你來的。”韓媽因為燕西待她好,她以為是應該報答人傢的,燕西這樣說,她就這樣答應。因為金榮進來,她才走瞭。

金榮問道:“七爺,我們明天請客,酒席是傢裡廚子做呢,還是到館子裡去叫呢?”燕西道:“就是傢裡廚子做罷,說一聲就得瞭,省得費事。”金榮答應著去瞭。因此一問,燕西想起作詩來瞭,把他父親出的題目,拿瞭出來,攤著看看,研究怎樣的下手。那題目是春雨七律一首;芍藥七絕,不拘首數;登西山絕頂放歌,七古一首。燕西一想,除瞭芍藥的七絕,自己還有些把握外,其餘一概不知怎樣下手。這沒有法子,隻好請教宋潤卿瞭。

當時就把宋潤卿請來,把題目給他看,問他是作哪個題目。宋潤卿道:“要作幾個題目,才算完卷哩?”燕西道:“作兩個題目就算完卷瞭。那七絕,我是選定瞭。現在就是想著在這首七古和七律裡面,究竟是選哪一首好?”宋潤卿道:“就是春雨罷。七古這種詩,才力氣,三缺一不可。若是作得欠妥,詩社裡無所謂,恐怕呈給令尊看,不能放過去。”燕西道:“很好,那末,就請宋先生替我作首七律罷。”宋潤卿道:“好,讓我回傢去作,作好瞭,晚上送來。”燕西道:“還有七絕呢?”宋潤卿道:“這個也要我作嗎?”他原是順口反問這樣一句,燕西聽瞭,就覺得未免過重一點,倒有些不好意思。宋潤卿見燕西說不出所以來,自己也覺得這話重瞭。便道:“我對於七絕,向來是作不好的。不過我也可以擬幾首,回頭請燕西兄來刪改,到瞭晚上,和那首七律,我一並送過來就是瞭。”燕西聽瞭,自然歡喜。

到瞭次日,所請作詩的客,都緩緩來瞭,到的共是十位,那是鄒肇文、謝紹羆、楊慎己、沈從眾、韓清獨、孔學尼、孟繼祖、馮有量、錢能守、趙守一各先生。燕西出來招待,都請他們在客廳裡坐下。其中孟孔錢趙,是四位少爺,其餘都是參僉事之流。鄒肇文先拱一拱手,對燕西說道:“七爺興趣很好,弄起詩社來瞭。這裡許多人就是我不成。不用說,七爺的詩,那要首屈一指瞭。”燕西笑道:“我能作什麼,不過跟著諸位後面學一學罷瞭。”謝紹羆打瞭一個哈哈,然後說道:“這是笑話瞭。七爺跟著我們學詩嗎?謙遜太過,謙遜太過。這一回是七爺值課,這題目當然是由七爺酌定的。我想七爺一定擬好瞭?”燕西道:“擬是擬好瞭,不過還請大傢決定。”孔學尼道:“是什麼題目?燕西兄先說出來聽聽。”燕西道:“這題目也不是我擬的,因為我把立詩社的話,告訴瞭傢嚴,傢嚴很是歡喜,就代出瞭三個題目。”

鄒肇文手一拍道:“怎麼著!是金總理出的題目?這一定很有意思,讓我來想想,他老人傢要出哪一類的題目?”說著,昂起頭來,望著天想瞭一想。謝紹羆道:“據我想,或者切點世事,如秋感之類。”鄒肇文道:“不對,金總理有一番愛國愛民的苦心,這樣的題目,他會留著自己作的。但是他老人傢高興,會出這一類題目,也未可知。”說時,燕西已把宣紙印花箋抄的題目十幾張,分散給在座的人。

鄒肇文念道:“春雨七律一首,芍藥七絕不拘首數,登西山絕頂放歌,七古一首。”鄒肇文又將手一拍,說道:“我說怎麼樣,他老人傢的題目,一定是重於陶冶性情一方面的。”那楊慎己年紀大些,長瞭一些胡子,笑道:“這春雨的題目,金總理是有意思的!必須學張船山梅花之詠,王漁洋秋柳之詞,那才能發揮盡致。他老人傢叫我們作一首,我們能作的,不妨多作幾首,至於這芍藥呢?哼……”說著,又將胡子摸瞭一摸道:“這個應該作個十首八首,方才合適。至少也要像李太白的《清平調》一般,作個三絕。要說到這七古,恐怕在座諸位,才調有餘,魄力或不足。我是選定瞭,先作這個。”

燕西心裡討厭道:我原不打算請這個老東西的,無奈父親說,他是一個老手,要請他加入。你看他還沒有做,先把在座的人批評一頓,這樣老氣橫秋的樣子,我實在看不入眼。便說道:“請諸位先吃一些點心,一會兒,我還要介紹一位詩傢和諸位見面呢。”大傢聽說是吃點心,都停止瞭談論,站起身來,客廳隔壁,一列兩間廂房,已經擺好桌椅。大傢少不得有一番讓座。趁此時間,燕西已經把宋潤卿也請來瞭。燕西將在座的人,一一和他介紹。那楊慎己瞟瞭他一眼,心想,所謂詩傢,莫非就是他?我看穿得這樣寒磣,就不是一個會作詩的人。

大傢坐定,便端上菜和面來,大傢一面吃面,一面談話,非常熱鬧,吃過點心之後,燕西引導著眾人,進瞭書房,就讓他們開始去作詩。楊慎己先說道:“燕西兄,我們這詩社,今日成立的第一天,以後當然要根據今日做去,要不要先議個章程?”謝紹羆道:“這個提議,我先贊成。不過這三個題目的詩,要作起來,恐怕很費事。不如我們先作詩,把詩作完瞭,大傢有的是富餘的工夫,然後再議章程,就很從容瞭,哪怕議到晚上十二點鐘去呢。”楊慎己道:“諸位覺得作詩很難,很耽誤時候,那末先作詩,後議章程也好。”說時,摸著胡子笑瞭一笑,說道:“依我而論,有兩個鐘頭作詩,盡夠瞭。作完瞭詩,又議章程,恐怕不到吃晚飯諸事都完瞭。”

那鄒肇文生怕大傢依瞭楊慎己的提議,先就拿著那張題目給燕西看,指著“芍藥”兩個字,說道:“我先作做這個。今天是燕西兄的主人,我們應該聽燕西兄的號令,燕西兄,你看要不要限韻?”燕西道:“不限韻罷!若是限瞭韻,大傢有許多好句子,都要受束縛,寫不出來,豈不可惜?”鄒肇文道:“極對,我就是這樣想。”那孔學尼是個近視眼,將題目紙對著眼睛上,由上往下,由下往上的移動著,看瞭一遍,對燕西說道:“好久沒有作七古瞭,不知道成不成?”孟繼祖道:“要就發揮意思上說,還是應大吹大擂一番。”楊慎己知道他二位,是兩個闊少爺,便道:“孔孟二兄是有心胸的人,所以說的話,正和愚見相同,我們三個人,各作一篇罷。”

他們在這裡發議論,燕西早督率著聽差,擺上十幾份位子。每位子上,一個白銅墨盒,一枝精選羊毫,一疊仿古信箋。此外一處一份杯碟,斟滿瞭上等的碧螺春茶,又是兩支雪茄,一盒金龍煙卷,這都是助文思的。佈置已畢,各人入位,立刻把滿屋囂張的空氣,就安靜下去瞭。但是大聲已息,小聲又漸漸震動起來。那聲音嗡嗡的,就像黃昏時候,屋裡的蚊子鼓舞起來瞭一般。仔細聽那聲音,有念“清明時節雨紛紛”的,有念“名花傾國兩相歡”的。燕西的稿子,本來是胸有成竹,他一點也不用得忙,反而抽著煙卷,冷眼去看在座的人搜索枯腸。隻見在座十幾顆腦袋,東晃西蕩,正自上勁。

那韓清獨坐的位子,正在楊慎己的前一排。他兩隻腳在桌子下面,拼命的抖著,上面也就搖動起來。把楊慎己桌上一杯茶,震動得起瞭波浪,直往杯子外跑。楊慎己有些忍不住瞭,便道:“清獨兄,你的大作得瞭嗎?”韓清獨抽出一方小手絹,去揩頭上的汗,說道:“得瞭一半,我念給你聽。”楊慎己道:“不用的,回頭作完瞭,大傢瞧罷。你把椅子移上前一點,好不好?”韓清獨道:“怎麼樣?擋住瞭光線嗎?”楊慎己不便說明,隻得說:“是。”韓清獨將椅子移瞭一移,依舊又是搖擺起來。楊慎己再忍不住瞭,便說道:“清獨兄,你別搖啊。”韓清獨正為著那首七絕,末瞭一句接不起來,極力的搖擺著身軀,在那裡構思。聽見楊慎己說別搖,隨口答道:“二蕭裡面,沒有再好的字瞭,不用‘搖’字,用什麼字呢?”大傢聽說,都笑瞭起來。韓清獨莫名其妙,不知道大傢為什麼大笑,倒愣住瞭。不過這樣一來,大傢都有戒心,不敢放肆著擺文瞭。

前後約摸有兩個多鐘頭,果然算楊慎己的才思敏捷,他的詩先作起來瞭一首七律,隨後孔學尼、馮有量、趙守一,也各得瞭一首。達到三個鐘頭的時候,十停之中,有八停都得瞭。於是燕西分付聽差,叫他上點心。每人席上是一碗雞汁湯,一葷一糖兩個大一品包子。鄒肇文見點心來瞭,首先一個拿著包子就吃。不料使勁太猛,一口咬下去,水晶糖稀,望外就是一摽。這糖餡是滾熱的,流在手上,又粘又燙。他急得將包子一扔,正扔在楊慎己的席上,把人傢幾張信箋全粘上瞭糖稀,粘成瞭一片。楊慎己翻著兩隻大眼睛對鄒肇文望著,鄒肇文大大的沒趣,隻得把自己的面前一張信箋,送瞭過去。

燕西生怕為著這般的小事鬧瞭起來,很是不雅。拿著一張詩稿,念瞭一句:“昨宵今早尚紛紛。”問道:“這是哪位的大作?”謝紹羆正在喝雞汁湯,咕嘟一口吞下,連忙站起來,向前一鉆,說道:“這是兄弟作的那首春雨七律呢。”大傢聽說,便湊上前來看,那首詩是:

昨宵今早尚紛紛,半灑庭蕪半入雲。

萬樹桃花霞自濕,千枝楊柳霧難分。

農傢喜也禾能活,旅客驚兮路太葷。

自是有人能燮理,太平氣象樂欣欣。

楊慎己看瞭先點瞭一點頭道:“紹羆和我共事稍久,他這個意思,我是能言的。第一二句,自然由‘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雲’脫胎得來。若以為是把‘清明時節雨紛紛’一句改的,那就不對。但是寫得好,你看他用‘尚紛紛’三個字,已經形容春雨連綿瞭,加上庭蕪和雲,簡直寫得春雨滿城哩。”謝紹羆見慎己和他把詩註釋起來,非常高興,手上拿著一柄白紙折扇,折將起來,頂著下頦,含著笑容,站立一旁。楊慎己又道:“這項聯,不必疑瞭,無非是形容雨中之景,而暗暗之中,自有雨在那裡瞭。腹聯‘農傢喜也禾能活,旅客驚兮路太葷’。是運事,上七律規矩,是這樣的。三四句寫景,五六句運事,若是三四句運事呢,五六句就寫景。不過這‘路太葷’的‘葷’字,押韻好像牽強一點。”謝紹羆道:“楊先生說得自有理,但是這句詩,是含有深意的。俗言道:春雨滑如油。滿街都是油,豈不太葷?”楊慎己點瞭一點頭道:“也說得過去。至於末句這歸到頌揚金總理,很對,今之總理,昔之宰相也。宰相有燮理陰陽之能,所以他那一句說自是有人燮理,言而不露,善頌善禱之至。”

大傢看他說得這樣天花亂墜,真也就不敢批評不是。其次由燕西拿出一張稿子來,說道:“這是楊先生的大作。”謝紹羆要答復人傢一番頌揚的好處。於是接著念道:

登西山絕頂放歌

西直門外三十裡,一帶青山連雲起。上有寺觀庵廟與花園,更有西洋之樓躲在松林裡。流水潺潺下山來,山上花香流水去。我聞流水香,含笑上山崗。

謝紹羆笑道:“韻轉得自然,這樣入題,有李太白《夢遊天姥》之妙。”接上念道:

一步一級入雲去,直到山巔覺八方。近看瓜地與桑田,一片綠色界破大道長。遠看北京十三門,萬傢官闕在中央,至此萬物在足下,仙乎仙乎我心良。我雖非吳牛,喘氣何茫茫?我雖非冀馬,空群小北方。

那韓清獨先被楊慎己說瞭兩句,餘憤未平,這時聽到他詩裡有“牛馬”兩個字,不覺冷笑一聲。楊慎己見他背著兩隻手,眼睛斜望著,大有藐視之意,心裡發臊,臉上紅將起來。說道:“我看韓先生微微一笑,有不屑教誨之意,清獨兄以為然否?”韓清獨裝著笑容道:“楊先生這話,可言重瞭。不過我也有一點意思,這‘我雖非吳牛’四句,楊先生豈不太謙瞭?”

楊慎己自負為老前輩,居然有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批評他的詩不好,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把藍紡綢長衫的袖子一卷,兩手向上舉,閉著眼睛,對天念道:“鵬飛萬裡,燕雀豈能知其志哉?吾聞之:孔子弟子有冉牛,不以名牛為恥也。兩晉天子,復姓司馬,何辱於其人?太史公尚曰牛馬走,莊子亦曰,呼我為馬者,應之以為馬,呼我為牛者,應之以為牛。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我不敢自儕於牛馬乎?”謝紹羆見楊慎己大發雷霆,恐怕他們真鬧起意見來。連忙笑道:“兩賢豈相厄哉?在楊老先生固然是發揮所學,但是在清獨兄,也不過盡他攻錯之誼,都算沒有壞意。別嚷,還是讓我一口氣把這詩念完罷。”於是又念道:

君不見夫子登泰山,眼底已把天下小,又不見雄心勃勃秦始皇,也曾尋仙蓬萊島?我來上山不是偷梨棗,亦非背著葫蘆尋藥草。我非今之衛生傢,更不是來為空氣好。人人都說不能合時宜,不合時宜我有一肚皮。情願走到西山頂,大聲疾呼吐我胸中疑。夕陽下山歸去來兮。

謝紹羆一口氣念完,楊慎己在一旁顛頭搖腦,漸漸把心中不平之氣,也便減少。便對大傢問道:“我覺得我很用瞭一番工夫,諸位以為如何?”大傢先是見他怒氣勃勃,誰還敢說不好的字樣,都道:“很好很好。”

這裡面有一位沈從眾先生,稿子還沒有作完,正伏在桌子上推敲字句。聽到大傢說好,他自不便默然,也在那裡說道:“好好。”別人見瞭,以為他自己贊許自己的稿子呢。那孔學尼道:“沈先生的大作,慢慢的推敲,一定有好的句子作出來,我們要先睹為快瞭!”於是大傢都擁到沈從眾位上來,將他的稿子拿瞭去看。沈從眾道:“我的詩還沒有改好呢,諸位等一等罷。”孔學尼道:“我們看瞭再斟酌罷,這是七律,又是詠春雨的呢。”便念道:

近來日日念黃梅,念得牙酸霧未開。

何處生風無綠柳?誰傢有院不青苔?

昨夜驚心聞賊至,今朝搔首鬥詩來。

但得郊外春色好,驅車不厭幾多回。

孔學尼在這裡念,那孟繼祖背著兩手,也在他後面念。他是舌辯之徒,最歡喜挑眼的。剛才因為楊慎己在那裡,怯他三分老牌子,不敢說什麼。現在換瞭一個好好先生孔學尼在這裡念,他的嘴就忍不住瞭,說道:“詩自然不惡,不過來韻一聯,卻是有些杜撰。”

沈從眾本來是個近視眼,眼睛上框著銅錢大的小托力克眼鏡。這時,那副眼鏡,因頭低得太久,且又是搖擺不定的,所以一直墜將下來,落到鼻子尖上。他一會兒忙詩,忘瞭眼鏡。這時要看人,才記將起來,用兩個指頭把眼鏡一送,直靠著眼睛。然後昂著臉對孟繼祖一望,笑道:“說此話者,豈非孟少爺乎?閣下生長於富貴之傢,哪裡知道民間故事,須知道這陰雨天,是賊的出產之日。古人不雲乎?偷風不偷月,偷雨不偷雪。昨宵雨夜,寒傢雖為物無多,恰好部裡發薪之後,怎樣不驚賊之將至呢?”

孟繼祖道:“這雖然言之成理,究竟和‘春雨’二字,不大相幹。”沈從眾道:“剛才楊慎己先生不已言之乎?七律規矩,三四句寫景,五六句就運事,我正是這樣作法呀!”孟繼祖道:“那末,起句‘日日念黃梅’,是不是用‘黃梅時節傢傢雨’那個典?”沈從眾道:“對的。”孟繼祖道:“那就不對瞭。黃梅是四五月的事,題目卻是春雨,那不是文不對題嗎?”那楊慎己和沈從眾是同事,沈從眾附和著他,自己覺得有面子。便道:“先一看,好像不是切題,其實我們要當註意那個‘念’字。念者,未來之事,心中有所懷之也。所以下面連忙接著就說:何處無柳,誰傢不苔,不言春雨而春雨自見。這叫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這其中的馮有量,是個少年大肉胖子,為瞭幾個芍藥花的典,搬不出來,急得頭上的汗,像黃豆一般大,隻管望下落。他站起來道:“諸位別先討論,我有個問題,要提出來研究。就是這七絕詩,兩首能不能算完卷?”燕西見他手上拿著聽差剛打的手巾把子,捏著一團,隻往額頭上去揩汗,這個樣子大概是逼不出來瞭。便先道:“當然可以。我們原是消遣,何必限多少呢。”於是走上前,就把他的詩稿子接瞭過來,看瞭一看。那孟繼祖知道馮有量的詩,是跟楊慎己學的,他要實行報復主義,就高聲念道:

人人都愛牡丹花,芍藥之花也不差。

昨日公園看芍藥,枝枝開得大如瓜。

這首詩念完,所有在座的人,都不覺哈哈大笑。馮有量他臉色也不曾變,站在大眾堆裡說道:“這麻韻裡的字很不好押,諸位看如何?給我改正改正罷。”孟繼祖極力的忍住笑,說道:“這一首詩,所以能引得皆大歡喜,就在於詩韻響亮。我再念第二首詩給諸位聽。”於是又高聲念道:

油油綠葉去扶持,白白紅紅萬萬枝。

何物對他能譬得?美人臉上點胭脂。

孟繼祖道:“馮先生這一譬,真譬得不壞,芍藥花那種又紅又白的樣子,真是美人臉上點瞭胭脂一般。”說著,臉向著楊慎己一笑道:“閣下和馮君,是常在一處研究的。我想楊君的七絕,也是這樣一類的作風。”這話要是別人說瞭,楊慎己一定要反唇相譏。現在孟繼祖是個總長的兒子,和孟總長多少要講究聯絡一點,當然不能得罪他的兒子。隻得笑道:“孟世兄總是這樣舌鋒銳不可當。”馮有量也走上前,拉著他的手道:“老弟臺,你這種不批評的批評,真教人夠受的瞭。你明明說我兩句,哪處好哪處不好,那才是以文會友的道理。”這樣一說,孟繼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燕西道:“繼祖兄他就是這樣,喜歡開玩笑。其實有量兄這詩的意思,就很新鮮。”楊慎己道:“燕西兄這句話,極是公正不過。我們也很願看看繼祖兄的大作如何?”孟繼祖也正要賣弄他的才調,說道:“雖然作得不好,我倒很願意公開出來,大傢指正。”於是抽出他的詩稿,交給楊慎己,讓他去看。楊慎己就念道:

陰雲黯黯忽油然,潤遍農傢八畝田。

河北兩堤芳草地,江南二月杏花天。

踏青節裡飛成陣,佈谷聲中細似煙。

屈指逢庚何日是,石磯西畔理漁船。

楊慎己還沒有批評呢,孔學尼先就說道:“這真不愧是亞聖後人。你看他一提筆,就用瞭《孟子》上兩句典。”說到這裡,用兩個指頭,在空中畫著圈圓,口裡念道:“河北兩堤芳草地,江南二月杏花天。”接上搖著頭道:“繼祖繼祖,你這一顆心,也許是玲瓏剔透的東西呢?何以你形容春雨之妙,一至如此!我就常說:七律詩是工整之外,還要十分活潑,令人捉摸不定。像你這天韻,完全是王漁洋傢數,真是符合此旨的呀。”

楊慎己念瞭這一首詩,本來也覺得字面上好看一點。但是自己總不輸這口氣,正要吹毛求疵,扯他一點壞處。第一,用經書的典作詩,這是不合的。第二,杏花春雨江南,本是老句。完全用來,嫌他太便宜瞭。但是這兩點,孔學尼先就說好,真不好駁他。那沈從眾,他見孔學尼滿口說好,楊慎己也不說壞,認為這詩一定很好,也拍著手道:“好詩好詩,今天這一會,應該是孟兄奪魁的瞭。”說著,上前就是一揖,笑道:“恭喜恭喜。”孟繼祖剛才批評瞭沈從眾一頓,他都是這樣佩服,其餘的人是更不必談瞭,這時自己真是自負得瞭不得。

在場的人,因為他和孔學尼是總長的兒子,燕西是總理的兒子,大傢早也就預備好瞭,這前三名,由他三人去分配。現在既是說孟繼祖的好,大傢就恭維一陣,鼓起掌來。

《金粉世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