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攜妓消愁是非都不白 醵金獻壽授受各相宜

梁大夫看到大傢這樣驚異的樣子,也就料著是不明就裡。因笑道:“大少奶奶是喜脈,不要緊的。你說這不可喜嗎?”原來金銓有四個兒子,還沒有一個孫子,金太太日夜盼望的就是這一件事。這一些時候,看到二少奶奶常常有些小不舒服,全副精神都註意在她身上,以為她有瞭喜。現在醫生說是大少奶奶有喜,這一喜是喜出望外瞭。便道:“大夫,這話是真的嗎?別是不舒服罷?”

梁大夫笑道:“太太,我做醫生的,連一個有喜沒喜都分別不出來,這還當什麼大夫哩?”金太太笑道:“梁先生,你不要多疑瞭。我是因為我們大少奶奶一點也不露消息,突然聽瞭這話,倒很怪的。這就得預備產婆瞭。梁先生,你看是西洋產婆好些?還是日本產婆好呢?”梁大夫笑道:“那倒還不忙,現在不過兩三個月呢。”金太太道:“那倒罷瞭,我們二少奶奶也是常常不舒服,我也要請梁大夫看看。”梁大夫聽瞭金太太的口音,也就猜透瞭一半。笑道:“倒是看看的好,遇事好留意一點。”金太太聽瞭,便分付老媽子去請二少奶奶來。

老媽子去瞭一會兒,走來笑道:“二少奶奶說,她沒有病,不肯瞧呢。”金太太道:“她為什麼不來瞧?又是你們這班東西多嘴多舌,讓她知道,她所以不來瞭。”老媽子道:“我們不知道二少奶奶有什麼病沒有,說什麼呢?”梁大夫道:“不瞧,那也不要緊。我那裡印著有育嬰須知的小冊子,裡面附有種種保胎法。我可以拿幾份過來,送給幾個少奶奶瞧瞧。若照著書上行事,那比請一個大夫在傢裡還強呢。”梁大夫看看沒有什麼事,提著皮包自走瞭。這裡金太太聽到有添孫子的消息,立刻把這事當瞭一個問題,和這個討論幾句,又和那個討論幾句。可是正要把這事告訴鳳舉,鳳舉偏偏好幾天不見他的面。

鳳舉在傢裡,佩芳光是和他吵,鳳舉一賭氣就避開瞭。佩芳先還說,你不回來,我希望你一輩子也不見我。第一天過去瞭,第二天不見鳳舉回來,就有些著慌。到第三天,仍不見他回來,便打電話到部裡去問,恰好又是禮拜日。到第四天,佩芳就病瞭,病瞭兩天,還是不回來。到瞭這時候,佩芳心裡很是焦急。但事已如此,嘴裡可不肯說找他回來。若要說出,分明自己軟化,鳳舉益發得志瞭,所以她面上依然鎮靜不露聲色。

後來被梁大夫診脈診出來瞭,倒是一喜。因有一個多月瞭,自己老是這樣懷疑著,是不是有瞭喜,自己雖然有七八分相信,卻又不敢就告訴鳳舉。怕他一說出去瞭,若是不是的,那有多麼寒磣。現梁大夫把這事給證實瞭,第一是婆婆要由我一點,總不讓我生氣。鳳舉要鬧,她必定壓制兒子不壓制媳婦瞭。就是鳳舉本人,聽瞭這個消息,也得大喜一番,他一定不敢再惹人生氣的,若一說,我為這個病瞭,他還不回來瞧我嗎?這樣想著,鳳舉之回來不回來,越發不管。

誰知鳳舉死瞭心瞭,竟是不回傢,就是回傢,也不進自己的房。不過衙門還是照舊去,下瞭衙門以後,人到哪裡去瞭,就不得而知瞭。金傢的房子很大,金銓夫妻一兩天不看兒子,也是常事,就不過問。老夫妻倆還不過問,旁人哪裡得知哩?

佩芳睡瞭三天,想靜等不是辦法,便理瞭一理頭發,換瞭一件長衣,走到婆婆屋裡來。金太太戴上大框眼鏡子,拿瞭一本大字詳註的《金剛經》,正躺在軟榻上念。看見佩芳進來,放下書,摘下眼鏡子,笑道:“佩芳,你好瞭嗎?就在屋子裡多躺一會兒罷。不要像平常一般,那樣歡喜走動瞭。”佩芳道:“老坐在屋裡,也是悶得慌,總要出來走動走動才好。”金太太道:“當然是要運動的。不過你睡倒剛起來,總要休息休息,不要把身子累瞭。”佩芳笑道:“一個人坐在屋裡,有三四天,也夠悶的瞭。我想找幾個人打小牌呢。”金太太道:“打牌,那更不合宜瞭。鳳舉呢?不在傢嗎?”佩芳道:“我快有一個禮拜沒見他瞭。”金太太道:“真的嗎?昨天下午,他還在這屋子裡坐一會兒去的呢。”佩芳道:“他回是回傢的,就是不和我見面。”金太太聽說,默然一會兒,說道:“這孩子的脾氣,還是這樣。回頭我打電話到他部裡去,問問他看。”佩芳道:“隨他去罷,一問瞭他,更要讓他生氣。”金太太明知佩芳是氣話,卻又不好怎樣回答,淡淡的說道:“沒看見你們少年夫妻,總是喜歡爭些閑氣。”說瞭這一句,就牽扯到別一件事上去瞭。

金太太就想到瞭下午鳳舉回來,背著佩芳問他一個究竟。不料這日下午,鳳舉依然沒有回來,金太太一問聽差,都說不知道。就去問汽車夫,他說:“每天送大爺到部,回來就坐車。不回來就不坐車,也不知道在哪裡?”金太太不得要領,就越發的要追問。

這一天過去,到瞭第二天,鳳舉回來瞭。金太太一聽到這個消息,立刻傳去問話。金太太劈頭一句便問道:“你這樣不是和我為難嗎?佩芳剛剛身上有些不舒服,你就在這時候和她生氣。你鬧瞭許久,我一點都不知道,倒像我是放縱你這樣呢。”鳳舉微笑道:“我沒有和她生什麼氣呀?”金太太道:“你還說不鬧呢?有整個的禮拜不見她的面瞭。”鳳舉道:“她見瞭我,就和我囉嗦,我不願受這些閑氣,所以躲開她。”金太太道:“你躲在什麼地方?”鳳舉道:“我躲在哪裡呢?也不過前面客房裡罷瞭。”金太太道:“你天天都在傢裡嗎?怎樣我不看見你?”鳳舉道:“我不到後面來,你怎樣看得見我呢?”金太太道:“我不和你說上許多。從今天起,你得回自己房裡去睡。這樣東跑西躲,小孩子一般,總不成個事體。”鳳舉糊裡糊塗的答應著,就走開瞭。

原來這些時候,鳳舉和劉蔚然、朱逸士結成一黨,每日晚上逛窯子。鳳舉還是對那天在北班子裡認得的晚香,很是滿意,每天必去,接連去瞭三天。也是晚香隨便說瞭一句話,問大爺什麼時候捧捧我們呢?鳳舉笑道:“隨便哪一天都可以。”晚香拿著鳳舉的手,一直看到他臉上,笑道:“隨便哪天都可以嗎?明天怎樣呢?”鳳舉道:“好,明天就明天罷。你可以預備一點菜,我明天請幾個朋友在這裡吃飯。”晚香道:“真的嗎?你可不能冤我哩。”鳳舉笑道:“我們也認識這麼久瞭,我冤過你嗎?”晚香的領傢李大娘聽瞭這話,眉開眼笑。說道:“這話是真的,大爺人極好,不說假話的。”

到瞭次日,鳳舉就在晚香屋子裡,擺瞭七十二兩的兩桌酒席。吃酒之後,又接上打起牌來,抽瞭三百多塊錢的頭子。自捧上瞭這一場之後,雙方的感情格外濃密。一到瞭晚上,鳳舉便到晚香那裡去坐,那李大娘另外問鳳舉要瞭一張五百元的支票,就讓晚香每晚陪鳳舉到中外飯店去看跳舞,不必回來瞭。鳳舉有這樣可樂的地方,不回傢也沒甚關系,所以他這一個多禮拜,都是這樣消遣。這天金太太雖把他叫來說瞭幾句,他當面是不置可否。到瞭晚上,他又帶瞭晚香一塊兒上中外飯店去瞭。

佩芳見婆婆的命令,都不能挽回丈夫的態度,也隻好由他去。晚上拿瞭一本書,躺在軟沙發上看,院子裡悄無人聲,看著書,倒也淡焉若忘。忽聽得慧廠隔著窗子,叫瞭一聲大嫂。佩芳道:“請進來罷。”慧廠笑道:“怎麼這樣客氣?還用上一個‘請’字呢?”說著,便走進來瞭。佩芳道:“不是呀,來而不往非禮也。你既然很講禮,先叫瞭一聲,試探試探,能不能進來?那末,我就應當先下一個‘請’字瞭。”慧廠道:“並不是我多禮,我怕大哥在屋子裡,所以先叫一聲,較為便當一點。”說時,挨著佩芳身旁坐下,順手將佩芳看的書,拿起一看。見那書簽子上標著“苦海慈航”四個字。笑道:“現在這新出的小說,總是‘情海欲海’這些字樣,這部書大概又說的是一男一女,發生瞭愛情,結果,又是經瞭種種磨折,忽然醒悟過來罷?”佩芳笑道:“你猜的滿不是那回事。”慧廠道:“怎樣滿不是那回事?那不是和這個小說名字不相合嗎?”佩芳道:“本來就不是小說,你瞧瞧看就明白瞭。”

慧廠聽說,揭開一頁來看,就是兩頁彩畫的觀世音的全身像。再往後翻,就是大字石印的《太上感應篇》。慧廠笑道:“咳!你真無聊到瞭極點,怎麼看起這種書來?”佩芳道:“你不要說這是無聊的書,你仔細的看看,必然感覺得這種善書裡也有好多名言至理。看瞭之後,一定會若有所悟,解除不少煩惱。這後面是《楞嚴經》。如來和阿難尊者反復辯難,說得天下事無一不是空的,非常有味。我覺得和人爭氣,真無意思瞭。”慧廠笑道:“人都是這樣,在氣頭上就抱消極主意,氣平就不願消極瞭。”佩芳道:“你這話不然,母親並不生氣,她為什麼把《金剛經》都念得爛熟瞭?”慧廠道:“年老的人,富貴榮華全有瞭,就不能不怕出岔事。二來也希望長壽。這兩樣事,都不是人力所能辦到的,就隻念佛,做那修行的功夫瞭。”佩芳用手指著慧廠笑道:“你少說這話,仔細讓人聽瞭去告訴母親,要說你批評老人傢佞佛。”

慧廠道:“我不和你說這些廢話瞭,我來和你商量一件事,後天是老七的生日,他們都要送禮,你打算送什麼呢?”佩芳道:“是啊,去年要鬧,沒有鬧成,今年該玩一玩瞭。明年他要出洋,不定哪年回來,二十歲是趕不上做的。”慧廠道:“大傢也是這樣說,父親可不成,他說一人年年總有個生日,有什麼可賀的?他平生就討厭人傢做壽,一個年青的人更與‘壽’字不相稱,哪裡還可以慶賀?”佩芳道:“我們送老七的禮,還得瞞著父親嗎?我倒有樣東西老七用得著的,也不至於驚動人。”慧廠道:“是什麼呢?他用得著的東西太多瞭。”佩芳道:“憑什麼,也沒有這東西他中意,我打算送他一筆壽金。”慧廠笑道:“那可使不得。他能諒解我們,也要說我們不大方。不諒解我們,就要說我們恥笑他瞭。不如還送東西罷。”

佩芳道:“既然這樣,我送他一套大禮服,讓他結婚的時候穿。你呢?”慧廠道:“不好,要揀有趣味的才對,他原是一個有趣味的人呢。”佩芳道:“結婚的禮服,還不有趣嗎?”慧廠道:“他也不一定結婚,才穿禮服,那怎樣算趣?我倒有個辦法,賃一卷電影片,到傢裡來映。”佩芳道:“不好,不好。電影在電影院映,他們有銀幕,映出來好看。上次我們映幾回,都是懸著一塊白佈,映在白佈上,減瞭不少的精彩。不如叫小科班來演幾出戲罷。”慧廠道:“不成,演戲鑼鼓一響,父親就知道瞭。”佩芳笑道:“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那就無可樂的瞭,豈不是做個素生日?”慧廠道:“不如問他自己去罷。連他自己要我們送什麼,我也請問他,這倒是最好的方法。他這些時候,都在傢裡,可以叫人把他請來問問。”佩芳笑道:“私下問他,倒是可以。”便分付蔣媽,把燕西叫瞭來。

燕西隔著屋子,先就說道:“我在傢裡,你們又添瞭一個幫閑的瞭。什麼時候差角色,什麼時候去叫我,我就可以隨時補缺。”走進來時,見佩芳、慧廠同靠在沙發椅上談心,隻把墻上斜插的綠罩電燈扭開,屋子裡靜悄悄的,不像有什麼動作。笑道:“我以為二位嫂嫂命令叫我來打牌呢,原來不是的。”慧廠道:“你坐下罷,我問你,你老實說,你現在所欠缺的,到底是哪一樣?”燕西笑道:“你們又要拿我開心嗎?我就實說瞭罷,我少瞭一個少奶奶。”佩芳道:“我不和你說笑話,問你實實在在缺少瞭什麼應用的東西?”燕西笑道:“那就缺少的很多瞭。總而言之一句話,是缺少幾個錢。有瞭錢,就什麼事都好辦瞭。”

佩芳聽瞭這話,對慧廠䀹瞭一下眼睛,彼此一笑。燕西道:“怎麼樣?我這話說得太不雅嗎?”慧廠道:“倒不是不雅,我們先猜瞭一猜,你就會說這話呢。我問你,上次你三嫂不是借瞭三百塊錢給你瞭嗎?你做什麼用瞭?這還不到半個月呢。”燕西道:“我這窟窿太大瞭,不是三百塊錢填得滿的。”佩芳道:“我並不是要查你的帳,你不要誤會瞭。我們之所以問,因為你的壽誕到瞭,我們要送壽禮,不知哪一樣你最合適?要請你自己說一說。我們是決定瞭送禮的,你也不必客氣。”燕西道:“二位嫂嫂都猜到瞭,我還說什麼呢?”慧廠笑道:“老七,你也稍微爭點氣,別讓人傢量著瞭。怎麼我們猜你要錢,你就果然要錢?”

燕西笑道:“誰教我花得太厲害呢?而且長嫂當母,在嫂嫂面前說實話也不要緊。若是說謊,倒顯得不是好孩子瞭。”佩芳笑道:“你瞧瞧,說瞭一聲給錢,連長嫂當母都說出來瞭,好孩子也說出來瞭,二妹,就送他份子罷。你看,我們應該送他多少呢?”慧廠笑道:“幾毛錢總不像樣子,我們一個送他一塊錢罷。”燕西笑道:“長者賜,少者不敢辭。無論一塊或一毛,那都是好的,我當然拜領。”慧廠道:“這話說得冠冕,但是你心眼兒裡不嫌少嗎?”燕西道:“我不能嫌少。”佩芳道:“嫌少就嫌少,不嫌少就不嫌少,為什麼加上一個‘能’字?”燕西道:“我知道的,二位嫂嫂極是大方,說不定借這個機會,送我三百五百。現在說送那一塊錢,自然是鬧著玩。我若說嫌少,你一氣,可就不會給我整批的瞭。可是一塊錢不能算多,要我說那屈心話,這不算少,我也對不住兩位嫂嫂。”

慧廠笑道:“大嫂,這孩子現在學得真會說話,不知道跟誰學的?”佩芳道:“當然是跟秀珠妹妹學的,她就是一個會說話的人。”燕西道:“我問這是什麼意思,談論到瞭我,就會牽連到她?”佩芳笑道:“因為是你的她,才會牽連到她呢。二妹,你看怎麼樣呢?我以為老七將來很能聽秀珠妹妹的話。”燕西用兩個指頭,塞著耳朵眼兒,站起來就要走。佩芳道:“跑什麼?話還沒有說完呢。”燕西道:“你們說的這些話,叫人傢怎樣受得瞭呢?”

佩芳道:“不說這些話就得瞭。你說願意要錢,我們可就真要送你錢瞭。你怎樣請客呢?”燕西道:“請大傢吃一餐就是瞭,怎樣吃法?我可就說不上。”佩芳道:“不帶一點玩意兒嗎?”燕西道:“有倒是有一個玩法。現在來瞭一班南洋魔術團,有幾個女魔術傢,長得挺好。”慧廠道:“你還是要看她魔術呢?還是要看女魔術傢呢?”燕西道:“魔術也看,女魔術傢也看。到瞭那天,請她來變瞭幾套戲法,靜靜悄悄的樂一陣,包管誰也不知道。”佩芳道:“我看不請也罷,這種女人,總不免有幾分妖氣。你們兄弟幾人,見瞭女子就如蒼蠅見血一般,不要節外生枝起來。”

燕西笑道:“這樣一說,我們弟兄還成人嗎?”慧廠道:“你要找魔術團,就找魔術團罷。但不知你請些什麼客?”燕西道:“我想不要請客罷,就是傢裡人大傢吃一點喝一點得瞭。若是請起客來,就免不瞭父母知道的。我寧可少樂一點,也不願意多挨幾句罵。”佩芳道:“傢裡人以外,一個生人也沒有嗎?”燕西道:“說不定也要請幾個外客,那就讓他們在外面客廳裡,鬧鬧罷瞭。”慧廠道:“沒有加入我們圈裡的嗎?”燕西道:“不過是幾個同學和幾個常常見面的朋友,當然不能請到裡面來。”慧廠因他這樣說,也就和佩芳一笑,不再提瞭。

到瞭次日,慧廠和玉芬也商量瞭。三人各開一百元支票,用一個珊瑚箋紅紙封兒,將支票來套上瞭,各人親自在上面寫瞭“壽敬”兩字。玉芬的支票,卻是叫秋香送瞭去。秋香拿著,想七爺待我們很好的,我們倒應當送一點禮才好。於是先不送去,便到敏之這裡來,把阿囡叫到走廊下,把話對她說瞭。阿囡笑道:“別獻醜瞭,我們送得起什麼東西呢?拿瞭去,倒讓七爺笑我們。”秋香道:“不是那樣說,千裡送鵝毛,物輕人情重。”

敏之在屋裡看書,見她兩人鬼鬼祟祟的說話,就疑心。忽聽“物輕人情重”一句話。心想,不知這兩個小鬼頭,又在弄什麼玩意?遂掀著一角紗窗,向外望瞭一望。隻見秋香手裡舉著一個紅紙套,說道:“這是我們少奶奶叫我送給七爺的。我想等我們的禮物辦好瞭,然後一路送去。”阿囡道:“你就先送去罷。我們一刻工夫,怎樣辦得齊禮呢?”敏之這才明白,她們是要送燕西的壽禮。便道:“秋香,你拿進來我看看,她們送的是什麼禮?”秋香聽瞭,便送瞭進來。

敏之笑道:“你們少奶奶,現在專門賣弄她有錢瞭,借瞭不算,送禮也是現款。”秋香道:“不是我們少奶奶送錢,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也是送錢呢。”敏之向著紗幔,對裡面屋子裡嚷道:“潤之,你聽見沒有?她們都送錢呢。”潤之問道:“送多少呢?”敏之道:“三嫂是一百元,大概她們都是一樣瞭。”潤之道:“她們都是極精細的人,不征得老七的同意,是不會這樣辦的。她們可以送,我們就可以送。”敏之道:“不是可不可的問題,是願不願的問題。我就不願湊許多錢給他,讓他胡花去。”潤之道:“他不是說負瞭債嗎?湊幾個錢讓他還債去罷。”敏之道:“這樣說,我們一人一百元瞭?”潤之道:“當然和三位嫂嫂一樣。”敏之笑道:“這真便宜瞭他。你聽見瞭沒有?秋香、阿囡也要送他的禮,想瞭一陣子,沒有想出送什麼東西好。我看,她們也是送錢罷。反正她們眼裡的七爺,也是不分上下。老七這樣死要錢,送去也是不會推辭的。”秋香笑道:“我們哪有那大的膽,不是找罵挨嗎?”

潤之這才走出來,一手掀著紗幔,一手掠著鬢發笑道:“今兒個幾時瞭?”秋香道:“明天一天,後天就是七爺的生日瞭。”潤之道:“我是睡早覺睡忘瞭,沒有到前面去查一查電報去,說四姐今明天要到京呢。若是到瞭,老七又多一筆收入。”敏之道:“大概沒有電報來。若有電報來,母親一定會叫我們去告訴的。”潤之道:“秋香,你剛才是在前面來嗎?聽到說有電報沒有?”敏之道:“你這是白問,若是她在前面來,隻要我們這樣一提,她早就說瞭,還用得著你問嗎?”潤之道:“那是什麼道理?”秋香撅著嘴道:“那有什麼不懂?五小姐罵我是快嘴丫頭呢。”她一說破,大傢都笑瞭。

秋香不好意思,依舊拉著阿囡到走廊下去說話。阿囡道:“你打算送什麼呢?”秋香道:“我想你一個,我一個,再邀玉兒和小蘭,咱們湊著錢,買幾樣屋子裡陳設的東西送他。七爺他就歡喜人傢送他這些東西。你看屋子裡不都是擺著人傢送的嗎?”阿囡道:“你倒拿瞭大拇指當扇子搖呢!我是知道的,他屋子裡東西,分三等,頭一等是女朋友送他的。第二等,是男戲子女戲子送他的。第三等,是男朋友送給他的。我們算是哪一等呢?”秋香道:“反正人傢不能扔掉,送去總是一個人情啦。”正說著,隻見兩個花兒匠,抬瞭一盆新開的桂花來,放在臺階上。

潤之在屋裡笑道:“我倒給你們想起一個辦法來瞭,七爺那天是要請客的,你買上幾十盆桂花送七爺,讓他請客賞花,他是很歡喜的。好在你們花錢又不多。”秋香道:“是的嗎?那算是什麼禮物呢?”潤之道:“你們是俗人,哪懂得這個呢?你聽我的話送,準沒有錯。”敏之也喜道:“秋香送桂花,這倒也有趣。憑你這名字,他就得受下瞭。”秋香笑道:“那是給我開玩笑的,我不幹。”潤之道:“傻子,這樣又省錢又漂亮的禮,為什麼不送?這是規規矩矩的送禮,誰開玩笑呢?”秋香聽瞭潤之這樣說,果然信瞭。找到玉兒、小蘭一說,每人出三塊錢,就湊著一齊交給花兒匠,托他去買。

秋香把這事辦瞭,才把玉芬的壽禮送到燕西書房裡來。燕西接瞭那紅紙套,抽出那裡面的東西一看,也是一張一百元的支票。便笑道:“怎麼她們都向我送起錢來瞭?這倒好,大傢都是這樣的送法,我要發一個小財瞭。”秋香笑道:“七爺你別笑我們,我和阿囡幾個人,湊瞭幾個錢,買瞭一些桂花,給七爺上壽,不知道七爺肯賞臉不肯賞臉?”燕西一聽秋香說也湊瞭幾個錢,不由得臉上一紅,後來她說是送桂花,才笑道:“雅致得很,我一定全受的,那天我請大傢吃酒,就可以賞桂花瞭。”說話時,在桌上紙盒裡,掏出一張仿古雲箋,便提筆寫瞭一張回條,是降儀拜領,敬使洋四元。

秋香站在桌子邊,一眼看見,便伸手來按著紙,不讓他往下寫。笑道:“七爺的生日,我自己也嫌自己送不起好禮,不像個樣子,怎麼七爺倒給起錢來呢?”燕西道:“你們送禮,是你們的人情,你們少奶奶送我的禮,我敬她的使力,那是我的人情,那怎麼可以省呢?”秋香道:“七爺寫瞭,我也是不要的,我不談這些,我就走瞭。”說畢,轉身便走。

燕西即刻跳起來,揪住她頭上一綹短發,笑道:“可跑不瞭啦。”秋香笑道:“啊喲!頭發揪斷瞭。”燕西笑道:“我還看你跑不跑哩?”正說笑著,隻見玉兒氣喘如牛的跑瞭來,高舉著兩手道:“還要鬧哩?瞭不得,後面有瞭事瞭,快去瞧罷。”燕西看見這種情形,倒讓她嚇著瞭。

《金粉世傢》